冉克平,陳丹怡
(武漢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隨著我國家庭財富的增加和投資方式的多樣化,股權逐漸進入已婚投資者的視野,并使得夫妻共有股權成為我國商事實踐中一種長期客觀存在的股權樣態。當夫妻雙方因離婚等事由而需對夫妻共同財產進行分割時,夫妻共有股權因其價值一般較高,往往成為涉事雙方爭議之一大焦點。司法實踐中以夫妻共有股權為訴訟標的的財產糾紛案件亦層出不窮,且集中于對有限責任公司股權的分割問題。有鑒于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以下簡稱《婚姻家庭編解釋(一)》)第七十三條承繼了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十六條,對離婚時夫妻共有的有限責任公司股權的分割作出了規定。然而,該條在內容上雖有一定更新,卻仍然回避了司法實踐中爭議較大的幾個問題:其一,對于夫妻共有股權的分割,該條仍然采取了“轉讓出資額”的表述,而未采用“分割股權”或“分割共有股權”的表述,從而引發了股權本身包括其人身權益與財產權益能否被分割的爭議;其二,該條適用的前提在于夫妻雙方就夫妻共有股權的分割事項協商一致,而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情形為夫妻雙方難以就相關事項達成一致從而訴至法院,此類案件嚴格來說仍處于無法可依的狀態,法官須在個案中自行裁量夫妻共有股權能否分割、如何分割,這也使得“同案不同判”的現象愈發凸顯;其三,該條對非股東配偶取得股東資格之程序的規定,實際上是對《公司法》第七十一條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對外轉讓股權規則的完全照搬,這固然有助于實現婚姻法與公司法相關規則的銜接,卻忽略了非股東配偶作為股權權益享有者不同于普通公司外部民事主體的地位,不利于保護非股東配偶的合法權益。因此,在現有立法和司法實踐的基礎上,進一步解釋和完善夫妻共有股權分割的相關規則,對于爭議問題的解決十分必要。
此外,夫妻共有股權的相關問題,由于處于婚姻法和公司法的交叉領域,往往涉及復雜的利益沖突與價值權衡[1]。對有限責任公司中夫妻共有股權的分割而言,設立規則的主要目標應在于平衡兩方面的利益沖突:一方面是試圖獲取股東資格的非股東配偶與公司內部其他股東之間就同意權和優先購買權的行使而產生的沖突,另一方面是夫妻之間就股權歸屬與股權價值協商不一致而產生的沖突。由此,本文擬在厘清夫妻共有股權分割對象的基礎上,圍繞非股東配偶獲取股東資格的要件及夫妻共有股權在不同情形下的具體分割方式等內容展開分析,以期在不損害有限責任公司內部人合性和穩定性的同時,實現股權權益在夫妻雙方之間的公平分割。
依據《婚姻家庭編解釋(一)》第七十三條,夫妻共有股權的分割對象為“夫妻共同財產中以一方名義在有限責任公司的出資額”。應當肯定的是,夫妻共有股權的認定要素之一即在于該股權以夫妻共同財產出資。“誰出資,誰受益”,判斷股權權益實質性歸屬的標準即在于出資財產的來源[2]。故只有在婚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夫妻共同財產作為對價出資或增資所獲取的股權才能被認定為夫妻共有股權。相反,若夫妻一方以個人財產向有限責任公司出資或增資,則所形成的股權屬于其個人財產。但這并不意味著“出資額”應當被視為夫妻共有股權分割的對象。
夫妻共有股權分割的對象,即為夫妻股權共有關系所指向的對象,或者說夫妻共有股權的客體。而股東出資額僅是股東在公司設立或增資擴股時為取得股東資格和地位而向公司支付的對價[3],出資額與股權并不等同。股東向有限責任公司履行出資義務后,即喪失對出資資產的產權,出資資產轉換為公司的獨立財產。此后股東雖亦可通過股權轉讓等方式退出有限責任公司,但獲得的股權價款亦不能再被稱為出資額。因此,“出資額”的概念僅在股東履行出資義務之前有實際意義。當夫妻雙方主張對夫妻共有股權進行分割時,所謂出資額已經轉化為股權本身而無法被分割,如若機械地按照法條文義主張夫妻共有股權的分割對象為“出資額”,則對于非股東配偶而言實為不利。股權本身的價值會隨著公司經營狀況、市場發展行情等因素不斷變化,出資額可以作為衡量股權價值的參考因素,卻并不能完全體現股權在分割當下的真實價值。在股權真實價值大于出資額的情況下,若仍以靜態的出資額作為分割對象,則主張分割的非股東配偶將完全無法享受到股權動態增值所帶來的收益,顯然有違公平。此外,我國《公司法》采取注冊資本登記認繳制,并不以實際繳納出資作為獲取股東資格的前提。因而夫妻雙方在主張分割共有股權時,該股權有可能仍屬于瑕疵出資股權,此時若分割“出資額”,該“出資額”究竟是指實繳出資額還是認繳出資額,《婚姻家庭編解釋(一)》第七十三條并未明確。然而正如前文所述,無論分割何種出資額,都無法使非股東配偶獲得其應得的股權權益,“出資額”在法理上即無法成為夫妻共有股權分割的對象。
司法實踐中亦少有法院在判決中對“出資額”進行分割,但因除此之外無統一標準,不同法院判決認定的夫妻共有股權分割對象存在較大差異。總結而言,常見的判決分割對象包括股權、股權份額、股權的財產權益、股權的財產利益、股權的轉讓價款等。上述表述雖存在部分概念重疊,但可大致劃分為三類,即對股權本身進行分割、對股權的財產權益/利益進行分割與對單純的股權價值進行分割。部分法院雖在判決中對出資額份額進行分割,但實際是混淆了“出資額”與“股權”的概念,名義上為分割出資額,實際上仍為分割股權①。可見,《婚姻家庭編解釋(一)》第七十三條將“出資額”規定為夫妻共有股權的分割對象,并不能滿足司法實踐的應用需求,這樣的規定甚至會造成誤導性的解釋。如有觀點認為,應嚴格區分立法規定的“出資額”分割情形與實踐中的股權分割情形,故《婚姻家庭編解釋(一)》第七十三條僅能夠適用于夫妻雙方主張分割有限責任公司出資額的情形[4]。若采用此種解釋觀點,該條本就狹窄的適用空間將被進一步限縮。《婚姻家庭編解釋(一)》第七十三條承繼于原《婚姻法》解釋的對分割“出資額”的規定,已然不符合法理與實踐的要求,為此,有必要追溯至該問題產生的源頭,明確夫妻共有股權應有的分割對象。
與實務界的觀點分歧相一致,理論界對夫妻共有股權的分割對象亦素有爭議。然如前文所述,夫妻股權的分割對象即為夫妻股權共有關系所指向的對象。歸根結底,觀點分歧的源頭在于學者對夫妻共有股權的共有范圍存在不同認識。支持分割股權本身的學者認為,股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其財產權益與人身權益均應由夫妻共同享有,則股權分割的對象自應當為股權的全部權益[5]。而觀點相對折中的學者則認為,夫妻共有股權共有的客體僅為股權中的財產性權益即自益權,股權分割的對象亦限于上述權益而不涉及對人身性權益的處理[6]。此外,亦有學者并不認同股權可為夫妻共有,從而將夫妻共有關系的指向范圍限縮至股權的財產價值利益,即非股東配偶只能主張分割股權對外轉讓后的財產對價或收取的股息紅利[7]。可見,若要厘清夫妻共有股權的分割對象,需首先對股權能否為夫妻共有及股權如何為夫妻共有的問題作出回答。
目前公司法學界通說認為,股權既不同于物權也不同于債權,是一種既包含財產性權益,亦包含非財產性權益的綜合性權利[8]。其中,阻礙股權共有理論證成的,主要是股權中的非財產性權益或人身性權益。反對股權可為夫妻共有的觀點認為,在有限責任公司當中該部分人身性權益具有專屬性,只能由具有股東身份的一方配偶行使[9],因此該部分權益及股權本身皆不能被共有和分割。本文認為此種觀點有待商榷。一方面,人身性權益固然是股權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但股權的核心仍應當是其財產性。股權具有市場價值,可被轉讓、變賣與出質,股東獲得和行使股權的最終目的亦在于獲取財產利益,“資產收益權能被視為股權權利束中最為核心的內容”[10],人身性權益的享有和行使亦是為了保障股東能夠有效地實現和獲得其財產增值。另一方面,股權中的人身性權益與《民法典》明文規定的人身權相比,并不具有絕對的人身專屬性。如股權與因婚姻家庭關系等產生的人身權利的顯著區別在于,股權可被轉讓,雖然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轉讓亦受到一定限制,但限制轉讓的根本原因亦是為了公司能夠穩定地經營發展從而獲取更多的經濟利益,而不是因其人身性。此外,在比較法上,無論是大陸法系還是英美法系都廣泛存在對股權共有制度的規定,如《美國特拉華州普通公司法》第217條(b)款,德國《有限責任公司法》第18條,《日本公司法》第106 條、第126 條以及第130 條,《英國2006 年公司法》第113 條等。且上述股權共有所指向的皆是對股權本身的共有,并未有規定將股權的人身性權益排除在共有范圍之外。可見,股權中所存在的人身性權益并不足以阻礙股權共有的證立。不僅如此,在股權共有制度中,人身性權益的共有應當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前所述,財產性權益的享有需要人身性權益的保障。若將股權共有的范圍限定于財產性權益,則獨自享有人身性權益的股東配偶完全可以通過行使表決權將另一方的財產性權益架空,如非股東配偶雖享有分紅請求權,但股東配偶可通過投反對票的方式使公司長期不分紅。因此,若無人身性權益的保障,財產性權益將面臨更高的行權成本和利益實現的風險,最終甚至可能使得非股東配偶不得不選擇將其權益換取股東配偶的折價補償,從而使之無法享受到股權可能產生的長期收益[11]。
綜上,股權共有的范圍應及于股權全部權益。不過,由于我國現行法律中缺乏系統成文的股權共有制度,現有的工商登記系統也并不支持股權被登記于兩個以上的權利人名下[12]。因此,我國的股權共有人所享有的權益與比較法相關規定相比仍然是有缺陷的,其主要體現為未經登記的股權共有人在共有關系存續期間無法享有股東資格,故缺乏股東資格的非股東配偶并不能直接向公司主張行使其權益,這也是學者主張限縮夫妻共有股權共有范圍的直接原因所在。但股權權益的享有與行使雖相互關聯卻并不完全一致,前者的效力在于確定權利的歸屬,而后者的效力在于實現權利的內容[13],故非股東配偶在股權行使能力上的欠缺并不意味著其不享有相應的股權權益。如此,非股東配偶只有基于其所享有的財產權益和人身權益,才能在符合條件的情況下主張對股權本身進行分割,從而獲取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資格,真正實現對其相應份額股權全部權益的享有和行使。
在認同股權本身可被分割的基礎上,分割夫妻共有股權的可能結果即是非股東配偶獲得全部或部分股權,從而成為有限責任公司的顯名股東。這就導致分割夫妻共有股權會損害有限責任公司人合性和組織性的擔憂。反對分割股權本身的學者認為非股東配偶并非公司其他股東初始信賴的對象,因此使其可通過分割股權成為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將損害其他股東的信賴利益,并破壞公司原有的人員結構,使得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人數可能超出《公司法》第二十四條規定的50 人限制[14]。筆者認為此類擔憂過于強調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而輕視了公司法制度賦予有限責任公司的自治能力。
首先,非股東配偶并不必然會通過分割股權成為有限責任公司股東。正如股權權益的享有和行使并非總是一致,股東資格與股東權利的歸屬也并非總是合一的。股權權屬側重于股權的“物”的屬性,通常以出資作為判斷依據,故以夫妻共同財產出資的股權權屬應當歸于夫妻雙方。而股東資格是相對于公司而言的,其以獲得公司認可為要件,并決定著股權歸屬方能否向公司主張權利[15]。因此非股東配偶基于股權的共有關系所獲得的只是股權的部分權屬,而其若要取得股東資格,則通常仍需通過《公司法》規定的相關程序獲得公司及其他股東的認可,這也是本文后半部分所要討論的重點內容。
其次,即便非股東配偶取得股東資格,其對公司股權結構和其他股東信賴利益所造成的損害也是有限的。有限責任公司人員既然具有較強的人合性,其股東之間通常彼此熟識,相較于公司外部人員而言,更容易獲知各個股東的婚配情況,既然其他股東接受已婚人士成為公司股東,就應當預見到該股東的股權將來存在被分割的可能[16]。此外,實踐中亦存在股東配偶雖未登記為公司股東,卻廣泛參與公司運營管理的情況②。因此非股東配偶加入公司所造成的股東信賴利益的損害與磨合成本的增加,總體而言應小于公司外部普通民事主體加入公司的情形。
再次,為保障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不受損害,《公司法》在許多事項上都賦予了有限責任公司章程自治的權利。如《公司法》第七十五條規定,自然人股東死亡后,其合法繼承人可以繼承股東資格。繼承人獲取股東資格同樣有可能損害有限責任公司之人合性,因此該條特將公司章程另有規定設為除外情形。針對夫妻共有股權分割的情形,有限責任公司亦可預先通過公司章程對通過分割獲取股東資格作出限制,從而防止公司人合性受損。若章程并無此類限制,則并無必要一刀切地以公司人合性可能受損為由,否認非股東配偶分割股權本身的權利。
如前所述,夫妻共有股權分割的對象雖及于股權全部權益,但對非股東配偶而言,其仍可自由選擇對股權權益的分割方式。若其選擇分割股權本身,則非股東配偶可能成為有限責任公司股東而打破公司原有的股東結構,存在損害公司人合性的風險。因此需明確非股東配偶獲取股東資格的條件,以在保障非股東配偶合法權益的同時,最大限度地維護公司的人合性和穩定性。
依據《婚姻家庭編解釋(一)》第七十三條,非股東配偶欲取得股東身份,首先需滿足的條件是夫妻雙方協商一致將出資額部分或者全部轉讓給非股東配偶[17]。但該條件是否為非股東配偶獲取股東資格的必要前提,司法實踐中存在爭議。贊同其為必要前提的法院,在判決中通常會以股東配偶明確表示不同意非股東配偶成為公司股東為理由,不支持當事人分割股權的訴訟請求。甚至于有觀點認為,即便除股東配偶以外的公司過半數股東已同意非股東配偶成為公司股東,也不能對抗股東配偶的權利,股東配偶不同意分割股權本身,非股東配偶只能另循法律途徑分割股權取得財產折價補償款③。但大部分法院并不會僅以夫妻雙方就股權轉讓未協商一致為由不支持分割訴求,而是會綜合其他因素對股權分割方式作出判決。筆者認為,夫妻雙方就股權轉讓協商一致既不是非股東配偶獲取股東資格的必要條件,也不是其充分條件,若當事人無法就股權分割達成一致,一方要求分割股權以取得股東資格而另一方要求分割股權價值的,法院可以判決分割股權。理由如下:
其一,《婚姻家庭編解釋(一)》第七十三條并非典型的婚姻家庭法封閉性規范,其未采用“涉及分割夫妻共同財產中以一方名義在有限責任公司的出資額,有下列情形的,非公司股東一方可成為該公司股東”的表述。換言之,該條所針對的只是夫妻共有股權分割中的一種情形,即夫妻雙方就股權轉讓已協商一致的情形,而并未對夫妻雙方未協商一致的情形作出規定。對于私權利而言,“法無禁止即可為”,故非股東配偶有權基于其享有的股權權益主張分割股權。其二,股東配偶因具有股東資格,在外部關系的權利行使上相較于非股東配偶更具有優勢,但這并不意味著其對股權享有的權益在法律地位上優于非股東配偶。在夫妻內部關系中,夫妻雙方對共有股權享有的權益是平等的,股東配偶行使股權權利應當被視為非股東配偶對其的委托授權[18],當非股東配偶主張分割股權本身時,即代表非股東配偶選擇解除該委托關系,而欲自行向有限責任公司主張股權權益。因此,當雙方無法就股權分割達成一致意見時,任何一方的權利主張都不能當然地對抗另一方的權利主張,股東配偶不同意分割股權亦不能成為阻卻股權分割的絕對事由。其三,將法院判決分割作為非股東配偶獲取股東資格的另一前提,并不會損害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在此階段,法院所判決的分割只是對股權“量”的分割,即根據《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七條,按照照顧子女、女方和無過錯方權益的原則確定夫妻各方所應獲得的股權比例,而并不直接導致股東身份的變化。換言之,夫妻雙方就股權轉讓協商一致或法院判決分割股權都只是啟動股東資格獲取程序的條件,非股東配偶最終能否獲得股東資格,還需進一步考察其是否符合獲取股東資格的其他條件。
為維護有限責任公司之人合性,《公司法》第七十一條規定了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對外轉讓股權的限制性條件,即需經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且其他股東未就相關股權行使優先購買權。但非股東配偶作為股權共有人,向其分割股權是否應被視作股東對外轉讓股權從而適用上述限制性條件,對此學界亦素來存在爭議。肯定者認為,非股東一方配偶能否最終按照協議或裁決成為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關鍵即在于有限責任公司的其他股東是否同意以及是否行使優先受讓權[19]。非股東配偶通常并不參與公司經營管理,又與股東配偶存在情感沖突,使其未經其他股東同意而成為新股東,將破壞公司的人合性,新股東可能容易與其他股東在經營理念上產生沖突,甚至阻礙公司意思的形成,最終造成公司僵局[1]。因此有學者認為,即便我國已建立股權共有制度,共有人皆可登記于股東名冊,非股權代表人④的其他共有人申請成為獨立股東的,亦需遵守《公司法》第七十一條所規定的法定程序[20]。否定者則認為夫妻共有股權在夫妻之間可以自由轉讓,無需受公司其他股東同意權和優先購買權的限制。其理由在于,夫妻之間的股權分割并不同于一般的股權轉讓,非股東配偶在主張分割之前即作為“隱名股東”為公司所默認,分割后自然成為“顯名股東”,因此股權分割的過程只是“隱名股東顯名化”的過程,無需再經公司其他股東同意;夫妻共有股權的分割也并不必然涉及對價的支付,不同于有償的股權轉讓行為[4]。此外,亦有觀點指出,離婚時的夫妻共有股權分割,乃基于親屬身份的特殊關聯產生,與基于股權繼承關系所產生的股權分割具有相同的法律屬性,既然股東之繼承人可依據《公司法》第七十五條無限制地取得股東資格,那么非股東配偶亦應當獲得同等對待[18]。
為解決該問題,筆者認為:首先,需進一步明晰《公司法》設置股權對外轉讓限制規則的目的。維護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當然是其目的所在,但人合性的概念本身具有豐富內涵,限制股權對外轉讓所欲保護的“人合”,具體而言所指的應當為出資者之間的信任關系[21]。《公司法》賦予股東同意權與優先購買權,意在使股東有機會考察欲成為股東者的能力、品質等因素,從而選擇是否同意其成為股東。對于“隱名股東顯名化”理論,即便其他股東在夫妻共有股權存續期間已知曉非股東配偶作為“隱名股東”存在,但因非股東配偶通常并不參與公司的生產經營決策,其他股東對其并無具體了解,更何況存在基于能力等因素的信任關系,因此知曉其為“隱名股東”并不當然等同于認可其能通過分割股權成為股東,而無需受到其他股東同意等限制。其次,關于股權繼承是否因其性質特殊而無需適用股權對外轉讓限制規則,亦不無疑問。有學者指出,即便是按照《公司法》第七十五條的規定,繼承人也并不能當然取得股東資格,而是需請求公司確認其股東資格并變更股東名冊[22]。比較法上亦不乏限制繼承人股東資格獲取的立法例,如《英國2006年公司法》第112條規定,股東的繼承人只有征得其他股東同意并由公司協助辦理變更登記才能取得股東資格。大陸法系如日本法中,亦并無繼承人當然取得股東資格之一般規定[23]。因此,基于特殊身份關系所產生的股權分割并不當然能夠突破對公司人合性的要求,而使股權繼承人或非股東配偶不受限制地取得股東資格。綜上,為維護有限責任公司股東之間的信任關系,原則上非股東配偶獲取股東資格仍需遵從《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的限制性規定,符合公司其他股東同意和優先購買權行使的要求。
在分割夫妻共有股權的情境下,股權轉讓限制性規則的適用存在例外情況。若有限責任公司在股權分割前已知曉非股東配偶之存在,且認可其能夠以股東身份行使股東權利的,此即為理論上所稱“不完全隱名”情形[24]。筆者認為,在此情形下,“不完全隱名”的股東已通過參與公司經營管理,與其他股東建立信任關系,因而當其主張分割股權時,不必再適用股權對外轉讓的限制性規定。具體而言,可參考《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28條對于“隱名股東顯名化”的要求,規定非股東配偶能夠舉證證明有限責任公司過半數其他股東知道其為股權共有人,且對其實際行使股東權利未曾提出異議的,非股東配偶主張通過分割股權獲取股東資格時即無需受其他股東同意和優先購買權的限制,法院可直接裁判其獲得股東資格。而非股東配偶擔任有限責任公司管理人員、參加股東會等事實均可作為其“不完全隱名”的證據。司法實踐中亦有持此類觀點的判決,如在“曹某孫某離婚后財產糾紛案”中,法院認為非股東配偶作為董事參與公司經營管理十年,與公司并非毫無關聯,其他股東在案件審理時作出的不同意非股東配偶作為公司股東的意思表示,不能阻卻其分割股權的主張⑤。
在夫妻雙方協商一致的情形下,共有股權的分割方式自然不會成為其訴爭焦點,法院通常只需對雙方達成的協議進行確認和執行。但實踐中夫妻雙方往往有不同的利益追求,在股權分割事項上無法達成一致,此時法院應如何裁判,目前并無立法標準。以筆者之見,夫妻共有股權分割涉及夫妻雙方的切身利益,雙方無法協商一致時,若不作區分而統一適用同種分割方式,將不可避免地造成一方利益的損失。故夫妻雙方無法協商一致時,應當在充分尊重夫妻雙方意愿的基礎上,根據其不同主張對分割方式進行類型化判斷。
司法實踐中夫妻共有股權分割最常見的爭議情形,即為夫妻雙方均欲獲取有限責任公司股權的情形。有觀點認為,為維護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和股東持股狀態的穩定性,此時應優先由股東配偶繼續持有股權,而非股東配偶只能要求股東配偶就其應得的部分折價補償[25]。《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婚姻糾紛案件若干疑難問題的參考意見》中,亦建議此時原則上股權應判決歸股東一方所有,并給予非股東一方相應的經濟補償。然而前述已證,夫妻共有股權分割對公司人合性和穩定性的影響在制度設計的范圍內是可控的,且若其他股東已同意非股東配偶成為股東,則更不用慮及其成為股東之后對公司人合性的破壞。因此,若夫妻雙方均欲獲取有限責任公司股權,法院應當尊重雙方意愿,對股權本身進行分割。
此時裁判的難點即在于確認股權分割的比例,有觀點主張在夫妻雙方無法就分割問題達成一致意見時,人民法院應當依據夫妻共有關系處理規則,在夫妻雙方之間均等分割股權。反對者認為,采取均分原則可能影響公司控制權及經營政策的穩定性,因此在分割股權時,需要特別考慮商法促進企業維持、提高商事效率的原則,無需將股權均分[26]。筆者認為,夫妻共有股權本質上屬于夫妻共同財產,因此對其分割比例的確定,首先需適用《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七條,根據照顧子女、女方和無過錯方的原則判決,因此夫妻共有股權的劃分比例并不必然是平均的。其次若適用《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七條的結果即為均等劃分夫妻共有股權,則法院可根據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結構判斷是否需就劃分比例作出調整,若被分割股權在公司股權結構中占比較大,均分股權確實可能影響公司運營和決策產生的,法院可適當調整劃分比例,因調整而產生的與當事人應得份額之間的差額,可由多得的一方向少得的一方折價補償,從而平衡婚姻家庭法上的公平原則與公司法上的效率原則。
法院確認分割比例后,則需按照上文所述考察非股東配偶獲取股東資格是否經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且其他股東明確表示放棄對所涉股權的優先購買權。依據《婚姻家庭編解釋(一)》第七十三條,用于證明股東同意的證據,可以是股東會議材料,也可以是當事人通過其他合法途徑取得的股東的書面聲明材料,但并未明確該舉證責任的分配。實踐中有法院認為,上述規定意味著主張分割股權的非股東配偶應承擔股東同意的舉證責任,若其未能取得其他股東同意轉讓或放棄優先購買權的書面材料以及股東會的有關決議,則應當承擔舉證不能的后果,法院對其在該案中的訴訟請求不予受理,非股東配偶只能另案主張⑥。考慮到非股東配偶通常不參與公司經營管理,缺乏與其他股東的溝通渠道,使其負擔全部舉證責任并不公平,且要求非股東配偶另案主張,只會增加二次訴訟的訴累,因此,司法實踐中已逐漸摸索出一套更合理的舉證方案。即非股東配偶未就股東同意或放棄優先購買權提交相應證據的,法院可協助其調整取證,通知有限責任公司在一定期限內形成并提交是否同意非股東配偶成為公司股東的股東會決議或股東書面聲明材料;若不同意,則要求提交其他股東是否行使優先購買權的書面聲明材料;若有限責任公司及其他股東未在法院確定的舉證期限內提交相應的證明材料,則由公司及其他股東承擔舉證不能的后果,視為同意轉讓⑦。如此實際上則由有限責任公司承擔舉證責任,從而在適用股權對外轉讓限制規則的同時,通過舉證責任的分配促進了非股東配偶利益保護與公司人合性保護的平衡。
確認非股東配偶滿足獲取股東資格的條件后,法院即可作出非股東配偶獲得相應比例的股權份額的判決,且非股東配偶可以該判決為據,請求公司將其登記于股東名冊并配合其辦理工商登記。若非股東配偶不滿足獲取股東資格的條件,則只能將股權全部判歸股東配偶,非股東配偶可獲得相應份額的折價補償。
此種情形下夫妻雙方就股權權益的分割并無沖突,可通過將股權判歸有獲取意愿的一方,并由該方對另一方進行折價補償的方式,使雙方之意愿皆得到滿足。雙方產生糾紛的原因則主要在于如何確定折價補償的金額。首先,折價補償的股權比例亦應當根據《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七條確定,隨后則以股權價值為基礎計算折價補償的具體金額。此時即涉及對股權價值的評估,對此應優先由夫妻雙方協商確定,若夫妻雙方協商一致,則無論其確定的股權價值是否與真實價值一致,都按照雙方確定的價值計算折價補償金額;不能就股權價值協商一致的,當事人可申請由第三方專業評估機構對股權價值進行評估鑒定。至于評估機構的選擇,可由雙方當事人協商確定,協商不成的再由法院指定。
對于夫妻雙方均不想獲取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而僅欲劃分股權價值利益的情形,可以參考《婚姻家庭編解釋(一)》第七十六條第三款對于分割夫妻共有房屋的規定,將股權拍賣、變賣,并由夫妻雙方就所得價款進行分割。若無人愿意收購該涉案股權,則法院需選擇將股權分割給夫妻雙方或將股權判決給一方并給予另一方折價補償。筆者認為后者更為可取。因股東配偶獨自享有股東資格即為股權分割前的原初狀態,股東配偶對于公司的經營管理更為了解,使其繼續維持股東身份即便違反其分割意愿,也不會使其利益實際受損。相反,非股東配偶不愿成為股東,即意味著其不想于公司經營管理上耗費時間與精力,亦不愿承擔公司經營風險,此時若強行將部分股權分割給非股東配偶,一方面未必能獲得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最終還是得采用折價補償的方式;另一方面很可能會損害公司人合性和穩定性,對公司的生產經營造成負面影響。
注釋:
①參見四川省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川01 民終1856號民事判決書。
②參見開平市人民法院(2018)粵0783 民初1894 號民事判決書。
③參見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粵民申7771號。
④所謂股權代表人,指的是股權共有人中代表其他股東行使股東權利的人。股權代表人有且僅能有一人,由股權共有人共同推選產生,因此股權代表人是股權共有人中唯一實質性享有股東資格的,若其申請分割股權,則自然無需經過公司內部的意思形成程序。
⑤參見江蘇省蘇州市虎丘區人民法院(2016)蘇0505民初4311號民事判決書。
⑥傅某與胡某離婚后財產糾紛案,重慶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9)渝03民終1109號民事判決書。
⑦參見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粵01 民終361 號民事判決書;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魯02民撤2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