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店里有真情

10 月3 日，客人點一點掛在窗口處的紅牌子，向王喜民表示選擇臭豆腐的種類（陳紹衡/ 攝）

臨近傍晚，北京下起了雨。在豐臺盧溝橋路的一家炸臭豆腐小店門口，人們早已自發(fā)排起長隊。各種樣式的雨傘連成一片，將雨幕隔開，眼神熱烈的老饕們翹首以盼，卻在點單時動作一致、不發(fā)出任何聲音，整條隊伍顯得靜謐有序。門臉上的告示解釋了這一切——這是家“無聲臭豆腐店”。

不大的店鋪內(nèi)，任何交流都靠手勢，店主王喜民和妻子劉亞鳳都是聽障人士。客人點一點掛在窗口處的紅牌子，選擇臭豆腐的種類，王喜民點點頭，轉(zhuǎn)身碰了碰劉亞鳳，兩人比畫幾下——向上指頭發(fā)，意思是客人要黑色臭豆腐；向嘴指牙齒，則代表著要白豆腐。

一組數(shù)據(jù)能幫助人們快速了解這家小店：2位聽障人士，店鋪面積不足5平方米，做豆腐近15年，日平均賣出100份、超500人的老客戶群、某平臺近1300條留言點贊……許多故事和情感，就凝結在這些數(shù)字中。

除了“ 無聲臭豆腐”“無聲餐廳”，越來越多的“ 無聲人士”正走出家門，積極融入社會。

從黑龍江到北京

王喜民的小店每天下午4點半準時營業(yè)至凌晨，三層木板鋪成的臺階用“嘎吱嘎吱”的聲音，迎接顧客的到來。

小店面積不足5平方米，一進門便能看到柜臺上擺著各式調(diào)料，干凈整潔。墻腳放著油炸箱和小冰柜，除此之外只有一臺風扇懸于頭頂。看到記者前來，王喜民拿了小板凳出來，打著手語，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店里熱，外面還有風”。

王喜民是黑龍江齊齊哈爾龍江縣人，自小聽不到聲音，妻子劉亞鳳在5歲時因一場大病失去了聽覺。“盡管被關上了一扇門，但我們倆覺得應該堅強起來。”王喜民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他目光炯炯，手語動作清晰有力。

記憶中，家鄉(xiāng)樸實的人們、風中卷起的稻香，以及傍晚家家戶戶筆直升起的炊煙，構成了王喜民青年時期最深沉的底色。或許東北的寒冬凜冽刺骨，所以生在這里的人大都熱血難涼。

將時針撥回2006年，為了謀求更好發(fā)展，王喜民計劃向外闖蕩，正巧親戚朋友在北京。“南下！”幾乎沒有猶豫，他帶著一家子坐上齊齊哈爾開往北京的綠皮火車。

“剛到北京時在懷柔，他在一個農(nóng)家樂里做泥瓦工，為了趕工期，從早到晚幾乎沒休息時間。”劉亞鳳說到這，飛快打著的手語突然頓了一下：用兩根手指搭成“心”形，貼于左胸前，表示“心”； 又用手指作半圓形，抵于前額，表示“疼”。“太辛苦了，心疼他。”劉亞鳳眼底有浮光閃動。

幾番斟酌下，一家三口離開懷柔，來到豐臺尋找生計。

他們先是賣米糕等小吃，但天氣轉(zhuǎn)暖后，米糕生意慘淡。兩人晨起出攤，到半夜回家時，米糕仍留有大半。暑氣炎熱，食物變質(zhì)快，“沒辦法只能丟棄，經(jīng)常心疼得一整夜睡不著覺”。王喜民皺著眉頭表示。

怎么辦？王喜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這時劉亞鳳靈光一閃，她發(fā)現(xiàn)即便是在夏季，旁邊賣臭豆腐師傅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于是兩人一合計，打算轉(zhuǎn)頭賣臭豆腐。為此，王喜民不辭路途辛苦，每日到北京五一小學附近拜師學習。

在一段時間緊鑼密鼓的準備后，兩人的臭豆腐攤出現(xiàn)在城市一隅。劉亞鳳還記得賣出第一份臭豆腐時的感受——她心中惴惴不安，拉住顧客忐忑在紙上詢問，等待對方的反饋像一個世紀一樣長。“好吃！”當客人豎起大拇指，兩人才長舒一口氣，“心里的石頭落了地”。王喜民表示。

美味實惠成為了這個小吃攤的代名詞，漸漸地，隊伍越排越長，老顧客越來越多。一切似乎走上了正軌。

從小攤到小店

經(jīng)營一門生意需要考慮的事項頗多，溝通交流障礙僅是冰山一角。“去市場購置材料時，都會常備紙筆，以備不時之需。當然，在與顧客溝通過程中，紙筆也會派上用場。”王喜民說。

除此之外，常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有人看夫妻倆是聽障人士，故意逃單。“等下次來買的時候，我就提醒他，‘你上次還沒給錢，對方不好意思，就把錢付了。”

“會生氣嗎？”記者好奇道。

“不會，犯不著。”王喜民一派云淡風輕。

有人少給錢，也有人多給錢。一次，一個西裝革履的白領買完臭豆腐后多給了50元錢，王喜民看到后立馬追了上去。“但沒追上。”他撓著頭不好意思地表示，“此后遇到這種情況，就趕緊給人家再補一些豆腐，以表達感謝心意。”

從小攤到小店，看似一字之差，但邁出這一步，兩人用了十年。

王喜民和妻子劉亞鳳（陳紹衡/ 攝）

原先，王喜民將小攤支在公交車站附近，隨著生意火了，王喜民越發(fā)覺得擺攤還是個腦力活。一次，一個好心的城管私下給兩人支了招，“他建議我們找個門店來正規(guī)經(jīng)營”。時隔多年，劉亞鳳仍然能記起對方的樣貌，“他臉圓圓的，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

首都師范大學管理學院副教授廖娟表示，殘疾人就業(yè)面的擴大與社會的多元發(fā)展密切相關，特別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數(shù)字經(jīng)濟的發(fā)展拓寬了殘疾人的就業(yè)渠道。

2018年，北京市加強對流動攤點管理，兩人歇業(yè)，熟客經(jīng)常打電話、發(fā)微信問：“你們在哪賣？” 這時，當年的熱心城管建議又一次浮于夫妻倆的腦海。兩人在多方考察下，咬牙做出決定，在盧溝橋路開起小店。

小店雖小，卻也是一方天地。人聲鼎沸時，兩人分工明確，王喜民出品，劉亞鳳打包。“她的速度和效率很高”，王喜民偷偷指了指劉亞鳳，豎起大拇指。閑暇時，小店也是夫妻二人撫慰疲勞的港灣。不大的店里放下兩個小馬扎，兩人互相為對方捶背揉肩，權當放松。

王喜民將眼神投向身后店鋪和忙碌的妻子，又指了指胸口：“有落腳處，再累也安穩(wěn)了。”

從兩個人到一群人?

在劉亞鳳手機里，一個叫做“生意的樂意”的群聊被她置頂。近500人的群里不時彈出類似“2份都要少辣”的訂單，也有對生活中大事小情的討論，氣氛和諧，其樂融融。得知記者提出群中均是老客戶的說法后，劉亞鳳趕忙糾正道：“不是老客戶，是老朋友、老家人。”

在北京，有“無聲臭豆腐店”，也有“無聲餐廳”。城市另一角，時針剛指向11時30分，位于通州區(qū)宋莊的米娜餐廳迎來了客人。店長芳芳走上前，頭微側，伸出一根手指擺了擺，客人隨即也伸出一根手指，并點了點頭。“一位嗎？”“一位。”如果用語言表述，他們的動作就是這個含義。

2008年，紀錄片導演蘇青剛拍完一部名為《手語時代》的紀錄片，將鏡頭對準聽障殘疾人，展示母語為手語的他們?nèi)绾卧谏鐣薪鉀Q衣食住行的難題。

紀錄片殺青后，蘇青意識到應去做一些更實際的事來幫助殘疾人群。“開餐廳是不二之選，這是一個相對開放的場所，讓他們有更多機會與外界接觸，服務業(yè)的門檻也相對低，能讓大家從頭做起。”

自出生起就聽不到聲音的芳芳是《手語時代》的主角之一。得知此事后，芳芳辭去了老家殘疾人藝術團的跳舞工作，決定北漂。作為最早的參與者，她和蘇青等人一道，從蓋房、裝修、研制菜品開始做起。開業(yè)15年來，餐廳累計安置了60多名聽障殘疾人。

除了“無聲臭豆腐”“無聲餐廳”，越來越多的“無聲人士”正走出家門，積極融入社會。34歲的劉釗是石家莊市的一名“外賣騎手”，與其他人不同，劉釗是一位“無聲外賣員”。兩歲時，因發(fā)燒打針過量，他聽覺受損。

在送餐過程中，因為無法有效接收到手機提示音，劉釗不得不一直刷新手機屏幕；顧客打來電話時，他沒辦法直接回答；送到時，他聽不清顧客說的“謝謝，慢走”。

神奇的是，他的“差評率”比很多人都低。“拿到餐，我就給顧客發(fā)提前編輯好的消息，提醒他們看手機。如果5分鐘對方?jīng)]有回復，那就再發(fā)一遍。實在不行，就用‘AI通話（一款專為聽障人士開發(fā)的語音翻譯傳輸軟件）。”劉釗敲著字，介紹著自己的方法。

中國殘疾人聯(lián)合會《2022年殘疾人事業(yè)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數(shù)據(jù)顯示，全國城鄉(xiāng)持證殘疾人就業(yè)人數(shù)為905.5萬人，其中按比例就業(yè)86.7萬人，集中就業(yè)26.0萬人，個體就業(yè)64.1萬人，公益性崗位就業(yè)17.9萬人，輔助性就業(yè)15.2萬人，靈活就業(yè)265.6萬人。

“融合、共享”是當下殘疾人就業(yè)理念。首都師范大學管理學院副教授廖娟表示，殘疾人就業(yè)面的擴大與社會的多元發(fā)展密切相關，特別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數(shù)字經(jīng)濟的發(fā)展拓寬了殘疾人的就業(yè)渠道。

“‘無聲臭豆腐是一扇窗口，我希望可以通過它讓大眾了解如何給予殘疾人真正的尊重與幫助，也能讓殘疾人學會如何與社會自如相處。”北京殘疾人福利基金會相關負責人郝悅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今后身邊有殘疾同事，會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廖娟說。

從這處到遠方

在某美食點評平臺，“無聲臭豆腐”已有近1300條留言點贊。自打小店開張的消息被食客們知曉后，他們常常從城市的各處趕來匯聚于此，又像蒲公英般將這里的故事傳向四面八方。“空閑時，我倆也喜歡看看大家的評論，這些大大小小的善意總讓我們備感暖意。”王喜民表示。

這也是王喜民最喜歡這個城市的一點。他和妻子常常能感受到這座城市的善意與接納：顧客總是禮貌地打手勢；問路時，被大爺大媽直接帶到目的地……除了聽不見，他們可以像普通生意人一樣備菜、購物、出行。

12 月7 日，用餐高峰后的米娜餐廳，店內(nèi)氣氛寧靜。店員在一旁整理櫥柜（方舟重洋/ 攝 ）

女兒小王是兩人的驕傲，談起女兒，王喜民漆黑的眸子里閃動著火光，一旁的劉亞鳳也把手機“刷”地遞過來，只見照片上的女孩風華正茂、笑顏如花，干凈整潔的學士服蓋不住青春朝氣。

作為“00 后”的她能說會道，自信獨立，憑借著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學，現(xiàn)在北京一家公司工作。

在小王的回憶中，父母常教育自己，應對人和事物常懷感恩互助之心。

小王認為，店名取名“無聲”還有另一層含義，《道德經(jīng)》中寫道：“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寂靜無聲，或許就是父母表達感恩的最美聲音。

談起未來，王喜民和劉亞鳳頗有默契地相視一笑，“現(xiàn)在我們自食其力，女兒也有自己的生活，還有善良的人給予我們諸多幫助，已經(jīng)很滿足了。”王喜民的手勢溫柔，像花叢中的蝴蝶上下翻飛，臉龐因激動而泛起淡淡紅暈，“至于未來的事情，未來再說。”

對于未來的生活計劃，“無聲外賣員”劉釗眨眨眼，稍加思索。“目前還沒有什么打算，只是計劃一家人一起去旅游。另外，想再努努力，給女兒一個更加優(yōu)質(zhì)的成長環(huán)境。照顧好她們母女，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劉釗打完字，開心地笑了。

在“無聲餐廳”米娜餐廳，有個不成文的慣例。每到年底，米娜餐廳都會舉行圣誕晚會、跨年晚會，大家用這種方式表達對未來的美好期待。眾人會提前花上幾個月時間準備。晚會上有人彈吉他、跳舞，有人表演默劇，還有手語相聲、手語歌、手語詩，氣氛熱鬧，其樂融融。

“他們其實有自己的優(yōu)勢。”導演蘇青說，“我經(jīng)常跟他們說，不要強調(diào)自己聽不見，要說自己能做什么。會做服務、咖啡師、甜品師、廚師……這些身份在前，最后才是殘障人士。”

（本文采訪過程中，借助手語翻譯進行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