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瓊

一
羅家灣著火了。
火從山頂上的云朵滾下來,染紅了黛色松林,枯黃草垛,裸露的僅有零星嫩芽點綴的紫土地,灰白色房屋以及房前啾啾叫著的小雞。
灰黑的煙塵拖著閃亮的火光,快速沖散了白煙。晚霞見不得真正的火,瞬間逃得無影無蹤。人們睜圓了眼,瞅著那跳動的火苗跟蒼青的竹葉打架,一律張大嘴巴,被驚訝釘在原地。
羅振保六歲的兒子阿云,率先刺破了觀望,一邊朝村頭跑一邊喊:“著火啦,著火啦!”他身后,大大小小的孩子跟著喊起來,跑起來。
大人們鬧不懂這些娃兒是出于驚慌還是興奮,當然更鬧不懂自己該高興還是害怕。燒光了,張德育搬家走了,村里的狗得了安寧,家家戶戶也得了安寧。
誰叫他房子里掛著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殺豬刀,明晃晃地閃著渴飲鮮血的寒光。全村的狗見著張德育就汗毛倒豎,哇哇大叫。人人都覺得那刀懸在自己的頭頂,很沒安全感。誰知道能讓豬悶聲不吭斃命的張德育,會不會哪天也讓自己悶聲不吭呢。
要真干等著他家被燒光,也不是個事兒。快過年了,哪家不指望張德育來殺豬!雖說老羅師傅也拎得動殺豬刀,但誰也不想自家的豬遭罪,哀號得地動山搖都不咽氣。張德育刀法利落,活干得漂亮,他要是跟大家鬧了脾氣閉門不出,這年可沒法過了。
大家你瞪我我瞅你,用眼神無聲地商量著,誰也不好把肚子里的話明明白白端出來。最后,羅振保的老婆多慧哼著鼻子說:“差不多了吧,還真想看燒完了?”
她沒等他們回應。這個干廋的女人操起空木桶,挑了滿滿一擔水,顛著步子奔遠了。她身后的這些人,好像才從夢里驚醒,抱盆的抱盆,挑擔的挑擔,擠擠攘攘跑向張德育家。
火滅得很及時。三間小屋保住了,僅有一側的灶房被燒成了灰。大家覺得羅家灣非常對得起張德育,給了他這個外姓人地基建房,又及時伸手保住了他的財產。
張德育拖著疲軟的身體走到村口,闖入眼眶的便是這么幅圖景:村里大半人都圍在家門口,有的臉上漆黑,有的滿身柴灰,他們低聲交談著,幾個膽大的小孩兒扒拉著灰堆里的火星,亂嚷亂叫。
張德育頃刻挺直微彎的脊背,從灰白色帆布包里掏出尖刀,抹了一把臉上快要風干的血跡,厲聲問道:“誰干的!”
回答他的,是刺骨的晚風。
多慧撥開兩側的人,挺到張德育面前,“反正不是我。”說完,她抱著扁擔走了。后面的人摸到了辯白的竅門,學著多慧的樣子,大咧咧亮出撲火的用具,撇清自己快速離開。不多時,堅守在夜幕里的人,只剩下蹲在灰燼邊一心一意搜集紅薯的阿云。
張德育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問錯了人。但這對對錯錯,在羅家灣從來都關系曖昧。姓羅的總錯不了,他這唯一姓張的,似乎就沒做對過一件事。
自從斷了在村里討個媳婦的妄念,他就將搞好關系這個詞晾到一邊。快過年了,他們總會先軟下來的。他想著,嘆了口氣,收起尖刀,攆阿云:“你怎么還不走?”
“我還沒撿完呢。”阿云撅著屁股,一手抓著根木棍刨灰,另一只手熟練地將紅薯攏到旁邊。
張德育走到屋檐下的石頭水缸前,早上出門前蓄滿的一缸水僅剩下巴掌大小一攤。他丟了布袋,大半個身體弓進水缸,就著那攤水,抹掉了殺豬時噴到臉上的豬血,隨后拉了拉電線開關。散開的淡白色燈光將阿云露出的半邊屁股圈進了張德育的視野,他感覺眼睛被狠狠燙了一下。
“你過來。”他命令道。
阿云極不情愿地應了一聲,手沒停下來,小木棍扒開了一團被塘水浸泡過的軟土,一小節白色的東西冒出來。他伸手去拽,拽出了一根完整的肋骨。
“啊——”他吞下了驚呼,因為張德育已經彎到跟前,伸手要拉他的褲子。他丟下骨頭,連辛辛苦苦扒出來的紅薯也不要了,緊緊提著褲子,逃進夜色之中。
張德育撿起肋骨,就著阿云扔下的小木棍,將骨頭埋了回去。轉身時,他看到了被多慧遺忘的兩只空木桶。木桶之下,正躺著一只新煙蒂——紅塔山。附近幾個村子只有老羅師傅抽這種紙煙。
怎么辦?
張德育犯難了。
二
六歲的阿云當然不知道,他會在往后的幾十年里,一次又一次地回憶這個難忘的春節……
那晚他像貓一般警覺,當木桶在風中微撞的空響聲傳來,他握緊了割稻子的鐮刀。母親開了門,把張德育讓進來,指揮他去拿一副碗筷。
他將鐮刀別進褲腰帶,拿了個豁口的碗推到張德育面前。張德育推說不用了,一雙腳卻遲遲不肯往外面走。
母親給他盛了滿滿一大碗面,還將原本準備給阿云的荷包蛋夾給了張德育。
阿云又氣又怕,端著碗坐到門檻上,腳踩著鐮刀,心想萬一張德育掀桌子動手,他要大吼著通知其他人,沖過去用鐮刀拼命。
可惜張德育沒有掀桌子。他吃光了面,掏了煙頭拿給母親看。
母親問:“你確定?”
張德育點頭:“除了他,我想不到第二個。”
“也許是忘了掐滅。不管怎么說老羅是你師傅。沒有他帶路,你吃不上殺豬這碗飯。”
“成吧,聽你的。那誰,是不是快回來了?要有難事,你一定跟我說。”
母親垂著頭,半晌不說話。
張德育站起來。燈光投下他高大的影子,將母親籠罩在灰暗之中。他走到門口頓了頓,對母親說:“要真過不下去,有我呢。”經過阿云身邊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看了看阿云的褲子,問母親“他屁股上的胎記——”
“摔的,不是胎記。”
阿云聽不懂他們的話,等張德育的身影跟門外的夜色融為一體了,他想起了一件事,拴在屋檐下的大黃狗,竟然沒有發出半聲吠叫。
他扔下鐮刀,撲進母親的懷抱,斷斷續續地說張德育灶房下埋著人骨頭。說完之后他才發現,自己滿臉淚水渾身顫抖。母親柔聲安慰他,講了很多他從來不知道的事。
她說那是豬骨頭,張德育每殺一頭豬,都會向主人家討一根豬肋骨,帶回家埋進灶房底下的土里。逢年過節,他拜祭灶王爺的時候,也向那些豬上三炷清香。
他殺豬有三不殺:老母豬不殺、病豬不殺、小豬不殺。
這晚阿云做了整宿的夢,夢里有大火、尖刀、紅薯、骷髏、張德育。他們纏著他,追打他,他急急慌慌地逃,但家里的大門始終關不上。醒來后,他額頭滾燙,說起了胡話。
母親背著阿云去了鎮醫院。醫生開了退燒藥,讓母親帶阿云回家調養,說過兩天就好了。但阿云迷迷糊糊躺到晚上,體溫竄了上來,又開始說胡話。
鄰居家奶奶說,小孩兒太干凈了,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得把張德育請來,他殺氣重鎮得住邪。村子不成文的規矩,誰家小孩鬧迷糊了,都喊張德育過去鎮一鎮,把魂魄撈回來。
母親還沒去,張德育帶了把生銹的短刀先來了。他端了竹椅守在床邊,把短刀放在枕頭下,硌得阿云睡不了整覺。阿云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地躺著,所以他分不清眼前看到的、聽到的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他聽見自己用顫抖的鼻音問:“德叔,你真的不殺小豬嗎?”
“嗯。”
“那我現在是小豬。你——你別扒我褲子,我怕。”
“好。”
他聽見母親跟張德育聊天,什么外面的女人、早做打算之類,都是些大人們的胡話。他還聽見從池塘方向傳來的吶喊聲。一年一回分魚,從池塘里撈出來的魚,一部分抵了捕魚人的工錢,余下的家家戶戶平分。
母親從塘埂上拖回了一只沉甸甸的木桶,自作主張地串起兩條跟木桶一樣長的大青魚,送給張德育當謝禮。
她還煮了一鍋紅燒魚,饞得大黃狗嗚嗚地在跟前賣乖打滾。阿云氣得咬牙,張德育先搶了他的荷包蛋,現在又端著大碗吃魚。母親明明知道醫生說這幾天他吃不了肉,卻還是把魚煮了。都怪張德育。
阿云貪婪地呼吸每一縷食物香氣。他的嘴巴鼻子眼睛耳朵從來沒被這樣好好使用過。鼻子聞出了佐料,花椒、胡椒、辣椒、蒜瓣、芹菜、白糖;嘴巴嘗出了味道,入口時麻辣,細嚼時隱隱有一絲甜;眼睛想象出了顏色,棕紅里泛著綠、白。至于耳朵,沒發揮太大的用處,只聽到些無關緊要的話。
母親說,咱們在這待了七八年了,外姓人、自己人,他們分得太清楚了。回回都不給你分魚。
張德育的聲音低一些——我又不缺幾條魚。
還是咱們挨村挨戶討飯的日子快活。
總不能當一輩子叫花子。多慧,我那時不曉得羅振保愛打人,如果早曉得,我絕不答應你嫁。
要不是你撿了我,分吃的給我,我現在哪能活著跟你說話。我——
吃飯吧,魚冷了不好吃。
他們還聊了些別的,大概是當年乞討的經歷。阿云覺得沒意思,暈暈乎乎地睡了。
阿云躺了三天,張德育守了三個整夜。鎮上豬肉鋪子的周老板騎著自行車來了兩趟,張德育掄著斧頭在阿云家門口劈柴,用沉默和飛濺的木屑拒絕了周老板的邀請。柴劈完了,張德育開始刷墻,用石灰粉將房屋外墻刷得雪白。墻刷好了,他又折騰房頂,清理了常年堆積在瓦楞間的枯枝敗葉。反正他就是閑不下來,在家里轉來轉去,轉得阿云頭暈眼花。可母親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兩頰時時緋紅。阿云喜歡看母親笑,只要張德育說話,母親總是笑瞇瞇的,眼睛彎彎,像貼在天幕上的月牙。
三天后阿云退燒了,張德育避開母親跟他商量:“能不能看看你的屁股?”
“不要!”阿云鉆進被窩,抓緊被角,指甲幾乎戳穿被罩。
“短刀磨一磨,比鐮刀好使。”
張德育走了。
阿云真中邪了,他從枕頭底下掏出短刀,弓腰在家門口的磨刀石邊磨起來。鐵銹太厚了,他耐著性子換了五六盆水,終于開了刃。
鐵銹一點一點剝落,跟磨刀石泥漿匯集到一處,在地上沖出條小泥溝。待短刀磨到兩面精光,他找來碎布拼接成條,一圈一圈將小短刀纏好。他沒來得及向玩伴展示這把刀,外出打工突然回家的父親打亂了他的計劃。父親比去年胖了,身形比兩個母親還要寬闊。
他的絡腮胡子扎得阿云咯咯直笑,阿云騎在他的肩頭,從這個屋轉到那個屋,指揮他沖鋒陷陣。
阿云記得那天原本全家都很高興,父親拿出瓜子糖果招待堂叔嬸娘們,母親在距離堂屋較遠的灶間做飯。他忙著剝瓜子吃,沒留心父親他們在說什么。一個嬸娘招呼他過去,雙腿夾著他,捏著他的手掌,聲音小得像蚊子叫:“長手長腳的,你們看到底像哪個!”
父親紅了臉,短暫的沉默后,堂嬸堂叔們兜著兩把瓜子各回各家了。
母親開始一碗一碗朝大桌上端菜,讓阿云去喊人來吃飯。阿云嘴里滿是瓜子,他含含糊糊地說:“他們說了什么像哪個,就走了。”母親的腿閃了閃,差點撞上門框,但她很快挺直腰桿坐到桌邊。
父親和母親都不說話,競賽般朝阿云的碗里夾菜,阿云跟前的碗堆成了小山。可他吃不出味道,丟了碗去床上把玩小短刀。不多時父親叼著煙進來,阿云得意地解開布條,炫耀自己磨刀的技能。父親吐了幾口煙,問他德叔在家里守了幾天。
阿云將張德育做的事一件一件掰給父親聽,父親好像聽得很入迷,煙燃到了指頭才趕緊吸一口。后來他說著說著睡著了,再醒來時,聽見從母親的那間屋子里傳來了爭吵。
“賤貨,到底是不是他的?”父親的聲音,憤怒得像一頭公牛。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你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在外面搞三搞四!”這是母親,隱隱帶著哭腔。
“不說。好哇。我讓你不說!”
嘭——嘭——嘭——
是扁擔捶打在棉被上的悶響。
阿云掀開被子光腳跑到門口,腦子忽然浮現張德育的鷹爪眼睛,他猛然折身,從枕頭下掏出短刀,沖到母親的屋前,一腳踢開木門,刀尖直指父親,哆哆嗦嗦地說:“別,別打我媽!”
父親,不,這個被怒火燒透了的男人,幾步沖過來抓牢了阿云的手腕,眨眼間奪下了短刀。
三
張德育差點被一頭公豬撲倒。他從來沒見過那樣的公豬,力氣大、速度快,橫七豎八地亂沖亂撞,接連幾次突破包圍,七八個大男人都逮不住。
公豬在院子里繞了十來圈,最后認死了張德育手上斜長的殺豬刀,哼哼地高叫著俯身朝他沖去。張德育目測這家伙至少一百五十公斤,被它撞一下,搞不好就把自己交代了。他朝左側跑,公豬很快調整方向朝左側追去。眼看追上了,張德育抓緊尖刀,將尖刀插入公豬的脖子。
人們當然不會給公豬重新站起來的機會,一擁而上摁住它。它憤怒地叫著,張德育逼視著它怒火翻騰的眼睛,將尖刀沒入它的喉嚨,任它溫熱的血肆意噴濺。
張德育就著冰冷的井水將滿是豬血的皮革圍裙擦洗干凈,拿出小刀輕輕剝開公豬的一只蹄子,將一節中空的小竹筒插入蹄子間,含著竹口往里吹氣。半小時后,公豬被吹脹了,比原先大了一大圈。幾個幫忙的男人將公豬抬到臨時搭建的地灶邊,從鐵鍋里舀開水將公豬澆了個遍。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大家抱著手看張德育剖豬,等著喝殺豬湯。
周老板拍著他的肩:“張師傅,今天半副肋骨都送你。幫兄弟一個忙嘛,好人做到底。”
張德育將布袋綁在自行車后座,蹬著車走遠了。他當然聽見了周老板比著他的背影,吐了痰,說:孬種。
回家也沒什么事做。臘月和正月,誰都不愛干活,燒掉的灶房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人搭起來。張德育踩著踏板,將羅家灣遠遠甩在身后,沿著公路漫無目的地騎著。公路越來越貼近河流,拐彎、再拐彎,張德育一口氣沖到了河邊荒地上,癱坐在地上喘氣。
天色灰暗,像那口裝滿了開水的大鐵鍋,扣在頭頂。從鍋里倒出來的,是光禿禿的白樺樹、蒼翠的斑竹、枯黃茅草、大大小小的土包以及土包所居住的這片水中凸起的名叫烏龜堡的小島。張德育沒料到他會跑到烏龜堡來,更沒料到往事突然變成一把尖刀直插他的心臟。
他在堡上撿到了多慧。那時她縮在土包之間的洼地里,裹著破爛的草席,干癟、瘦小,仿若隨時會飄散的幽靈。他用蘆葦和茅草在岸邊的荒地搭起棚屋,造了他們臨時的家。
波折的遭遇將他們拴在了一起。
父母死后,大伯霸占了他的家,大伯說他命硬,克死了爹娘老子,將他攆了出去。相比之下,多慧的命好一點,她的父母兄弟都在,只不過去了廣東打工,再也沒回來。年久失修的土屋被一場暴雨沖垮后,多慧沒了去處,又接連遭受村中男人的騷擾,不得不離開原來的地方。
張德育帶著多慧,以兄妹相稱挨村挨戶討飯,農忙時也幫人家干活。就這么囫圇地過了幾年,羅家灣成了他們人生的歇腳點。媒人找到張德育,說羅振保看中了多慧,作為聘禮,殺豬匠老羅師傅愿意收他為徒。羅振保大了多慧近二十歲,張德育不樂意。可多慧點了頭,她說羅振保爹媽過世早,她不會受氣,她唯一的要求是在老羅師傅收張德育為徒后嫁過去。
張德育記得收徒儀式那晚,他生平第一次灌了五碗高粱烈酒,像踩著棉花一樣回到了窩棚。夏夜的星斗擠過茅草和葦稈的縫隙,一顆一顆落入他的眼睛。然而星斗頃刻消失不見,多慧的臉闖進來,接著是她的手,她的腰肢,她的紊亂心跳。整條銀河在頭頂瘋狂旋轉,張德育暈了過去。關于細節,張德育全無印象。
他認為他盡了兄長的本分,也遵循了羅家灣的規矩,明面的、暗里的,他都做到了無可指責。可他得到了什么?那頭死掉的公豬在他心里亂撞。
他垂頭喪氣推車回家,老羅師傅正坐在門口的石條臺階上等他,腳邊放著他那柄刮毛小刀。他走后周老板找老羅師傅剖了公豬。
老羅師傅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是我自找的。”
“師傅,我早就不欠你了。”
老羅師傅丟了紅塔山煙屁股,迎著不遠處的周老板,扭頭說:“我真該好好謝謝你。”他和周老板進了村。
張德育并不在乎少幾樁活。出師后他一直避免跟師傅撞活,時不時推脫,讓大家也去找師傅。所以當周老板和羅振保黑著臉再來找他時,他一口回絕。
周老板急紅了臉:“肯定沒三百斤。老羅師傅估得不準。”
羅振保將張德育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周老板非要你當中間人,要不然他不買了。看在多慧辛苦一年的份上,你應了吧。”
多慧。
張德育清楚羅振保點了他的死穴,他從冷靜中被喚醒,陷入不安:“我師傅——”
周老板拍著胸口說:“老羅沒問題。”
張德育跟在他們身后,見到了那頭白凈肥胖的豬。活豬不好捆綁稱重,村里人賣出欄肥豬,都會找有經驗的殺豬師傅進行估重。殺豬師傅作為中間人,要估算一個最接近宰殺后上秤的重量,令買賣雙方滿意。張德育翻進豬圈,雙手抱住了白豬的頭,捏了捏四肢,朝周老板伸出三根手指,他估的也是三百斤。
周老板有點兒生氣,他說明天再喊一個人來看看。張德育覺得周老板和羅振保不太對勁,但到底是哪里出現了問題,他沒琢磨明白,直到第二天羅振保帶著一幫人堵上門,他才醒悟過來這是針對自己的一場大戲。按照他們的說法,昨夜的雨沖刷掉了大部分印記,但蹄印從羅振保家豬圈到張德育家竹林處就斷了,他家門口往外走是公路,他極有可能將豬綁上三輪車帶走了。別人哪里能偷豬呢,還沒挨著豬就被踢殘了。附近好幾個村,只有他有這個本事把豬綁走。再說了,他下午去相豬,晚上豬就被偷了,這也太巧了。
張德育知道辯解沒有分量,就算投案到鎮上派出所,自己也爭不過羅家人早已準備好的證據和證詞。
“你想咋辦?”他問羅振保。
“賠錢道歉搬家,”老羅師傅擠開羅振保,看了看周圍的人,又補充說,“年后再搬,先把各家的年豬殺了。”
張德育笑了:“要不然呢?”
“羅家灣容得叫花子,容不得小偷。”羅振保也笑。
既然有求于我,那就耗著唄。張德育心里明白得很,才懶得聽他們胡說八道,抬了手要關門,羅振保一腳卡在門框上,朝堂兄弟們使眼色。七八個男人瞬時圍上來,摩拳擦掌,逼著張德育一步一步退到了墻根。咣——他踩到了裝殺豬工具的帆布袋,順勢坐到地上,探進去抓出一把尖刀。他沒摸準刀柄,虎口撞上了刀刃,頃刻劃拉出一道細細的口子,血珠子冒了出來。
血的威懾力讓男人們的包圍圈頓了一頓。在這遲疑的瞬間,一陣哭聲冒冒失失闖進來,攪亂了對峙。阿云跑了來,他哭得五官幾乎崩裂,像是有顆苦楝子堵在嗓子眼,他說:“媽——媽喝——”
張德育依稀聽到一個“藥”字。他知道豬是每個家庭主婦的命根子,她們指著它換錢,買家里要用的東西,繳孩子讀書的學費,丟豬等于要她們的命。
四
長一尺,寬一寸,桃木柄,碳鋼。
阿云的記憶里刻著這柄哭泣的尖刀。
父親、叔爺嬸娘,都認定它在咆哮怒號,妄想渴飲鮮血,給永遠沉睡的母親報仇,他們被它嚇壞了,遠遠圍在門口張望,他們那樣子,跟打量一頭病死的母豬沒什么區別。
但阿云知道它在哭,它被張德育嗡的一聲插進母親床頭上方的墻壁時,就開始悄聲嗚咽。它替自己哭,也替張德育哭。
張德育看起來很平靜,他撿起母親床頭的兩個農藥瓶,問父親:“她為什么喝敵敵畏?”
父親答不上來,他只有在打母親的時候比較有主張,在雪亮的刀子面前,他像一團稀泥。幾個嬸娘低聲說,人都走了,先換了新衣準備后事。阿云知道什么是走。他見過老人走,那是裝在黑木大盒子里,要請一班子人敲鑼打鼓七八天,全村人來吃幾頓飯,再有一大群人抬著木盒子上山將它埋進土里。他見過叔叔嬸嬸走,他們留下的孩子守在木盒子前,見人就磕頭。他不管那些人怎么走,但他不要母親走。他掏出了小短刀,小小的身體橫在床前,他聽見自己兇狠地說:“別動我媽!”
張德育摸著他的頭,仔細擦著他的淚水,說:“阿云,你媽太累了,讓她睡吧。”隨后,張德育走到門邊,對父親說,“我愿意賠錢,好生把多慧送走。不用你們催,我會搬家的。”
人群如水流自動分開,張德育拖著尖刀和小短刀走了。阿云只能任由父親他們擺布。父親翻開衣柜,將母親的衣服卷起來,扔進蛇皮口袋,他說實在太晦氣,這年過得沒意思,不如回城里。嬸娘們找來一床草席,將母親裹起來,她們說到時候別忘了把城里那個帶回來給我們看看。
阿云只知道哭,哭讓大人們厭煩,他們說:野種,滾遠點。
阿云哭得更兇,他們干脆不理他,他在橫流的淚水中漂泊入夢。他再醒來的時候,天蒙蒙亮,母親不見了,叔伯嬸娘們不見了,總躺在臺階上睡覺的大黃狗也不見了。父親背著迷彩背包,說今年換個地方過年。
阿云還是哭:“我要我媽。”
父親甩了阿云兩巴掌,直罵晦氣。他拖著阿云往村口走,走到張德育家門口時,他說:“你在這等著,我去攔車。”父親走到公路上,沒入了清晨的薄霧中。
阿云縮在石條臺階上,只覺得冷,冷得連哭都忘了。張德育開門的時候,他像個成熟的冬瓜,咕咚一聲撞進張德育懷里。
張德育問:“你爸呢?”
“攔車。”
“你媽呢?”
“草席里。”
“混賬!”
阿云從來沒見張德育發那么大的火,也沒見過誰像張德育這樣前一秒快要炸了,后一秒又溫和地蹲下來說:“我帶你去看你媽。”
阿云就這樣第一次坐了自行車,張德育把他放在車前杠上,沉默地蹬著踏板。他感覺時不時有水滴落入自己的脖子里,潮潮的,冷得他連骨頭都在發抖。自行車行進得很快,薄霧里的樹木田野,是成片成片被甩在身后的灰色。后來車子拐了幾個彎,他知道前面就是烏龜堡。這座河中央的小島嶼,安安靜靜地等待他們。
張德育從褲兜里掏出塑料打火機,問:“還冷嗎?”
阿云點頭。
張德育扯了幾把荒草,扎成一捆,點燃了,弓著腰,費力朝堡上扔。堡上的枯枝敗葉被點燃了,接著是小灌木叢、斑竹、白樺樹,火勢在晨風中越來越大。
阿云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拽了拽張德育的褲腿:“你還想看我屁股上的胎記嗎?”
“不了。”
“我媽說了,我不是羅小云,不是張小云,我只是多慧的兒子,我是阿云。”
張德育將他緊緊抱住,指著烏龜堡的方向:“看火。”
阿云永遠都忘不了他人生中的這一場大火。它在堡上的每一寸土地上嬉笑著、翻滾著,無限向上攀升,染紅了晨霧,染紅了朝陽,悄悄彌散到各個村莊,染紅了每一個人,熟睡的、打盹兒的、清醒的、趕路的、呆坐的,他們都被這火光,灼傷了眼。
原載于《青島文學》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