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農
(華南師范大學,廣東廣州 510631)
對于紅軍在長征途中開辟川西北、川康邊、康北三塊根據地的研究,是黨史、軍史和長征史研究中的一個相對薄弱的環節。不僅是檔案文獻留存較少,而且口述史料也缺乏系統性或語焉不詳。究其原因,除去自然環境惡劣和斗爭嚴酷所致之外,或許主要是因為張國燾鬧分裂造成一段深深的痛楚,當事人和研究者都不愿意深入探討以免引起進一步的爭論。事實上,開辟和堅持這些根據地的斗爭,在黨史、軍史和長征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是紅軍長征中承上啟下的一個關鍵階段,對于中國革命的發展和中國社會的變遷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1935年5月紅四方面軍在嘉陵江戰役后,進占川西北的松(潘)理(番)茂(縣)地區,準備迎接已經進入川康邊的中央紅軍。5月30日,紅四方面軍成立了以張國燾為主席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西北聯邦政府,后來還幫助藏族人民成立了格勒得沙政府。6月中旬,紅一、紅四方面軍在懋功會師。7月初,紅一、紅四方面軍各部相繼占領丹巴、梭磨、卓克基、松崗、黨壩及其以南地區。至此,形成了面積3萬多平方公里、人口近20萬的川西北根據地。
紅一、紅四方面軍會師后,6月2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正式決定北上創建川陜甘根據地的戰略方針。但是張國燾堅持南下方針,導致紅一方面軍主力單獨北上。紅四方面軍則于9月以后南下轉戰川康邊,占領天全、蘆山、寶興、丹巴等地,計劃在此建立根據地,形成以雅安為中心的川康邊根據地。紅四方面軍在那里陸續建立了中共四川省委和7個縣委、20個區委,成立了四川省蘇維埃政府和6個縣蘇維埃政府、20個區蘇維埃政府、78個鄉蘇維埃、324個村蘇維埃,組建了貧農團、婦女會、少先隊、兒童團等群眾組織和團體。
1936年2月,由于百丈關戰役失利,張國燾南下方針破產,紅四方面軍被迫再次北上,向康北轉移。3月,紅四方面軍占領康北的道孚、爐霍、甘孜、瞻化等地。至4月上旬,紅四方面軍控制了東起懋功,西至甘孜,南達瞻化、泰寧,北連草地的廣大地區,康北根據地形成。6月3日,紅六軍團先頭部隊與前來迎接的紅四方面軍第三十二軍在理化以南的甲洼會師。7月1日,紅二、六軍團與紅四方面軍于甘孜附近的甘海子勝利會師。隨后,兩個方面軍共同北上,向陜甘地區進軍,川西北、川康邊和康北根據地不復存在。
根據上述可知,從1935年5月到1936年8月,以紅四方面軍為主,會同紅一方面軍和紅二、六軍團,相繼開辟川西北、川康邊、康北三塊根據地,實際控制這三個地區長達15個月,建立了從省級乃至村蘇維埃的各級黨組織和政權機構,以及相應的群眾組織。這三塊根據地,地域相連(部分重疊)、建立時間相續、地理環境相似,經濟發展水平相近(落后),而且人口稀少,均是藏、羌、彝族聚居區及其與漢民族居住的交界區或雜居區。除去雅安、冕寧等地有少量中共地方組織外,其他廣袤的區域則是中國共產黨人第一次涉足的地區,可視為同一個根據地。筆者傾向于用“川康邊”為這三個根據地的統一名稱。
長征是從各路紅軍喪失根據地開始的,又是以能否找到或者建立新的根據地(立腳點)作為其勝利與否的標志。在戰略轉移的過程中,各路紅軍都一直在為建立新的根據地進行艱苦的努力,這是紅軍能否真正轉危為安的關鍵。在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史上,圍繞創建和尋找新的根據地(落腳點)的目標,從中共中央和中央紅軍的角度看,在經歷了第一階段沖破四道封鎖線的奮戰,通過第二階段實現遵義會議的偉大轉折和四渡赤水之戰擺脫國民黨軍圍追堵截的斗爭,進入決策和實施川陜甘發展戰略的第三階段。確定陜甘地區為各路紅軍長征的目的地,是中共中央和三大主力紅軍在這三塊根據地轉戰過程中逐步形成的共識,并成為最終取得長征勝利的標志。因此,將川西北、川康邊、康北三塊根據地聯系起來進行研究,可以深化我們對長征道路等許多問題的認識。
創建川西或川西北根據地是中共中央的決定。遵義會議根據聶榮臻和劉伯承的建議,決定放棄在以遵義為中心的地區建立川黔革命根據地的計劃,改向川西或川西北創建新的根據地,于是就開始了中央紅軍四渡赤水那100多天的艱苦轉戰。陳云第一個提出這是遵義會議具體決策中的一個失誤,他認為“這個決議只在一些比較抽象的條件上來決定根據地,沒有具體的了解與估計敵情與可能,沒有講求達到這個目的的具體步驟,而且個別同志對于四川敵人的兵力是過低的估計的,后來由威信回兵黔北而沒有達到渡江入川的目的,亦正在此”[1]。1936年1月26日,彭德懷在東征前線針對紅軍主力東征山西有可能導致陜甘蘇區丟失的顧慮,致電毛澤東、張聞天等,還特意告誡“不要忘記第一次到遵義輕易入川的教訓”[2]。但是在當時,中央決策層對實施這一計劃中可能遇到的阻力(不可行性),估計不足。
1935年5月23日,中央紅軍長征進入雅安境內的石棉縣,到6月中旬全部翻越夾金山離開,歷時近1個月,在川康邊的石棉、漢源、滎經、天全、蘆山、寶興6個縣留下紅軍的足跡。毛澤東等在雅安境內運籌帷幄,佯攻富林鎮、夜襲安順場、強渡大渡河、巧奪飛越嶺、露宿泡桐崗、攻克天全城、翻越夾金山等英雄壯舉,粉碎了蔣介石圍追堵截妄想消滅中央紅軍主力于大渡河以南的企圖,紅一方面軍翻越夾金山,與紅四方面軍勝利會師。
中央紅軍不僅活動足跡遍及后來形成的川康邊根據地,而且起初也有在川康邊發動群眾和開辟根據地的設想。他們和冕寧等地的黨組織建立聯系,在冕寧縣城東街文廟大成殿,召開群眾大會成立冕寧縣革命委員會,陳野蘋任主席,李井泉任副主席,并曾一度安排紅軍總政治部地方工作部部長李維漢到雅安、冕寧地區開展地方工作。短暫接替李維漢工作的陳云,專門為此撰寫《游擊隊如何去組織群眾運動》,告誡離開主力部隊到沿途開展游擊戰爭的同志,必須反對關門主義,樹立獨立打造新局面的決心。
川西北根據地是紅四方面軍渡過嘉陵江后開辟的,中央紅軍的到來促進了這一根據地的鞏固和發展。自6月12日紅一方面軍在達維與紅四方面軍會師,到9月10日紅一、三軍團單獨北上,紅一方面軍主力在川西北根據地活動了整整3個月;而源自紅一方面軍的紅五軍團和紅九軍團,會師后統編改稱第五軍和第三十二軍,則一直在這個地區協同紅四方面軍轉戰,包括一同開辟川康邊和退守康北,直到1936年7月北上。
紅二、六軍團自1936年6月初進入這個地區,到8月中旬走出草地進入甘肅境內,在這里逗留戰斗了兩個半月。
紅四方面軍自1935年5月進入到1936年8月離開,在這個地區生活戰斗了15個月之久,是創建這三塊根據地的主力。
總之,在川西或川西北地區創建新的根據地,曾經是中共中央和中革軍委階段性的戰略目標;將川西北、川康邊、康北三塊根據地連成一體看,三大主力紅軍在長征中共同創建和經營一塊根據地,這是唯一的一次;各路紅軍在長征途中先后創建有湘鄂川黔(1935年1月到11月)、鄂豫陜(1935年1月到7月)、黔西革命根據地(1936年2月一個月),川康邊(川西北、康北)根據地是存續時間最長的,達15個月;位于川康邊(川西北、康北)根據地北端的松潘草原,是唯一一段三大主力紅軍都曾跋涉的也是最艱難困苦的一段長征路,偉大的長征精神在那里得到了進一步淬煉和體現,成為激勵一代代中華兒女走好新的長征路的動力源泉。
關于以紅四方面軍為主體創建的川康邊革命根據地,或許是因為在這塊根據地上發生了張國燾在北上和南下問題上與黨中央的原則分歧、發生了張國燾分裂黨和破壞紅軍團結的惡性事件,涉及嚴峻的黨內斗爭和紅一、紅四方面軍的團結問題,長期以來,黨史、軍史學界,包括親歷者的回憶,對該根據地本身的重要性認識不足,對其重要作用的研究,被淹沒在對張國燾鬧分裂、南下與北上的爭論,以及當地獨特的民俗和艱苦的生活環境等研究之中。我認為研究這段歷史,首先必須正視的是,川康邊根據地是中國共產黨人和中國工農紅軍在長征途中開辟的一塊重要根據地;必須把張國燾分裂黨和紅軍的罪行、把南下與北上的分歧,與以紅四方面軍為主,會同中央紅軍和紅二、六軍團開辟和經營川康邊根據地的英勇斗爭區別開來。川康邊根據地的重要歷史地位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和過去各路紅軍在各自的根據地孤軍奮戰不同,長征自始至終都是在黨中央和中革軍委的領導下,各路紅軍共同進行的一次相互配合的戰略行動。
在中央紅軍發動四渡赤水戰役的過程中,紅四方面軍和川陜根據地的存在,以及紅四方面軍按照中央命令發動嘉陵江戰役,就已經給予中央紅軍以重要的戰略配合作用。遵義會議后重新獲得軍事指揮權的毛澤東,率領中央紅軍,時而向北擺出同紅四方面軍會師的態勢,時而又回頭顯露出要與紅二、六軍團會合的趨向,把包袱甩給敵人,機敏地調動敵人,在赤水河兩岸與強敵周旋。后佯攻貴陽、威逼昆明、巧渡金沙江,在十倍于己的國民黨幾十萬大軍中往來穿插,徹底改變了遵義會議前紅軍的被動局面,牢牢掌握了戰場主動權,在驚濤駭浪中殺出一條生路,最終擺脫敵人重兵的圍追堵截,與紅四方面軍在四川懋功地區會師。
黨史、軍史著作在講到遵義會議之后中央紅軍的重大變化時,大多會說:“中央紅軍在毛澤東的指揮下,終于擺脫了國民黨軍的圍追堵截,取得了長征的主動權。”那么,這段話究竟是從什么意義上講的呢?我體會,不僅是因為中央紅軍拉大了與追兵的距離,也不僅是因為翻越人跡罕至的夾金山與敵軍形成地理阻隔,而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中央紅軍進入到國民黨軍圍追堵截兵力相對較少的區域。因此,紅四方面軍這支由8萬多人組成的有生力量,按照中革軍委電令離開川陜根據地,渡過嘉陵江,開辟了川西北根據地,為中央紅軍擺脫自1934年10月戰略轉移以來國民黨軍的圍追堵截,取得戰場主動權,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連續艱苦轉戰8個月、跋涉18000里的中央紅軍,終于可以在川康邊根據地得到休整,全軍上下的喜悅心情可以想見。當時絕大多數人按照對黨中央幾度號召與紅二、六軍團或紅四方面軍會師的理解,認為翻越夾金山與紅四方面軍會師,當時意味著長征的勝利結束。陳云當年就曾生動地描述了即將與紅四方面軍會師的情形:“此時赤軍軍心一致,堅信必可與川北赤軍徐向前部會合,而同時人人自信在天府之國之四川發展,不但有無限之前途,而且可以由四川北出陜甘,可徑與日本軍隊開戰,實現共黨幾年來抗日及收復失地之主張。”[3]
和紅一方面軍的情況相似,1935年11月19日踏上長征路的紅二、六軍團,在湘黔轉戰和在黔西畢節地區嘗試開辟根據地的過程中,就實際得到紅四方面軍的戰略聲援。隨后,經過歷時4個月在烏蒙山區“打轉轉”和在云南高原艱苦行軍的紅二、六軍團,也是在紅四方面軍的接應下,抵達川康邊根據地,在那里得到寶貴的休整,然后與紅四方面軍攜手,共同北上。
雖然川西北、川康邊和康北地區是土地貧瘠、物產匱乏和人員稀少的少數民族聚居區或雜居區,但是對于經歷艱苦轉戰的三大主力紅軍(紅一方面軍和紅二、六軍團更是經過長距離、長時間的轉戰跋涉)來說,那里無疑是非常難得的喘息、休整的天堂。據紅一軍團統計,長征路上一共371天,有271天在行軍打仗,休息時間僅100天(1)根據《紅軍第一軍團長征中經過地點及里程一覽表》統計計算,時間為1934年10月16日至1935年10月21日。載《紅軍長征記》,解放軍出版社2006年版,第440—450頁。,平均每天行軍74里,經常處于險惡的行軍作戰狀態,連正常休息的時間都難以保證。紅四方面軍是1935年4月到1936年7月,中央紅軍主力是1935年6月到9月,紅二、六軍團是1936年6月到7月(進到甘肅境內是8月中旬)在川康邊地區逗留休整的。
當時紅四方面軍將士連同從川陜根據地撤出來的黨政機關人員、醫院和學校的所有人員,總計有10萬之眾,初到這一地區的中央紅軍也有18000余人,曠日持久的巨大糧食供應量,難以為繼。這也是中共中央必須盡快決策新的戰略方向的重要原因之一。據后來當地黨史部門的同志統計,當時只有3萬人口的甘孜縣就支援紅軍120萬斤糧食;地處農牧接合部的若爾蓋縣共支援糧食237萬公斤;川甘交界的農業區人民在1935年和1936年兩度都是在秋收季節迎接剛剛走出草地的紅軍大部隊。要知道由于自然氣候的關系,至今那里的農業產量也比較低。可以想象,在紅軍走后那里的群眾要怎樣節衣縮食度過全年。
長征中各路紅軍經過的少數民族聚居區或雜居區,占紅軍長征途經地區的50%以上,直接接觸的少數民族近20個。包括苗、瑤、侗、壯、水、布依、仡佬、土家、納西、白、彝、藏、羌、回、東鄉、裕固、蒙古等10多個少數民族居住區。其中長征途經的苗族、彝族、藏族和回族聚居區,是中國共產黨在長征中四大民族工作的重點區域,川康邊根據地是彝族、藏族、羌族的重點工作區域。
這些少數民族的人民群眾,與紅軍語言不通、習慣迥異、信仰不同,有的甚至還處于奴隸社會階段。由于歷史上的民族糾紛和漢族地方軍閥的殘酷壓迫,許多少數民族的民眾不同程度地存在有地方民族主義情緒,特別是對漢族軍隊存在著敵視心理。這些紅軍所經之地不僅沒有黨組織,甚至沒有受到近代民主革命思想的影響,加上國民黨的欺騙宣傳和嚴厲的懲罰防范舉措,使得這些地區的民眾聽聞紅軍要來,“驚惶萬狀”“逃避一空”,有的地區民風彪悍甚至還攻擊紅軍。并且有的區域人煙稀少,無群眾工作可作。對于絕大多數紅軍指戰員來說,部分人過去可能接觸過畬族、苗族、侗族、壯族等少數民族(如紅七軍),但彝族、藏族、羌族是他們第一次接觸,其中藏族是紅軍當時主要的工作對象。
事實上,在強敵圍追堵截和雪山、草地等極其惡劣的自然環境困擾下,在普遍信仰藏傳佛教的地區開展群眾工作和創建根據地,是一場嚴峻考驗。進入這個地區后,黨中央和各路紅軍將士,一方面嚴格執行群眾紀律,并特別針對少數民族聚居區或雜居區的實際,明確要求務必尊重各少數民族群眾的民族習慣和宗教習俗;另一方面深刻揭露歷代漢族統治階級對少數民族群眾的壓迫,進行一系列有針對性的宣傳工作和統一戰線工作。這主要是:對各少數民族上層人士如土司、貴族等開展統戰工作;對廣大群眾貫徹民族無論大小一律平等的民族政策;對寺廟、喇嘛執行信教自由的宗教政策;對廣大農奴和人民群眾實施黨的階級路線。在黨和紅軍模范行動及各項政策的影響下,在那里開創了民族團結、僧俗和睦、魚水情深的大好局面,各族同胞像對待親人那樣竭盡全力支持紅軍。
在這些地區傳誦著很多各族群眾支持紅軍的動人故事。新中國成立后為祖國統一獻身的五世格達活佛當年與朱德結下的友誼,已廣為人知;羌族土司安登榜,放棄家業率200名羌族青年參加紅軍,他本人在一次戰斗中犧牲;曾任波巴政府副主席的孔撒土司主動將自己的18萬斤糧食支援紅軍;紅軍途經的彝族、羌族和藏族聚居區的各縣,都有一批紅軍傷病員被僧侶或藏族同胞收養保護下來,從照片上看其相貌與當地人已無差別;各縣也有不少的奴隸娃子參加了紅軍。其中就有后來曾任青海省人大常委會主任的扎喜旺徐和先后擔任西藏自治區黨委書記的天寶、楊東生,以及參加紅軍彝族連的阿爾木呷(漢名王海民)和羌族出身的開國大校何雨農等,他們是中國共產黨培養的第一代的藏族、彝族、羌族干部,至今仍是其家鄉人民的驕傲。
在長征的起始階段,嘗試建立新根據地的地區,都是在老根據地周邊或距離不遠的地區。這首先是基于戰場形勢的逼迫,邊撤、邊打、邊建;同時,也反映出各路紅軍對老根據地的無限眷戀,希望與堅持在老根據地進行游擊戰爭的留守部隊形成呼應,更希望能早日打回老家去。今天,我們從研究歷史的角度看,這一現象也說明,當時黨的領袖和紅軍將領對紅軍戰略轉移的方向與距離,對創建新根據地的艱巨性和長期性,對長征所肩負歷史使命的多重性和復雜性,還沒有充分的認識。因此,那時的前進方向問題,實際只是戰略轉移的行軍路線問題。
長征出發后,中央紅軍根據敵情變化,先后選擇湘西、川黔邊、川西或川西北、川滇黔邊等地創建新根據地。但是,這些努力都一一落空。在中央紅軍進入川康邊與紅四方面軍會師后,使得毛澤東和黨中央有機會開始系統深入地探尋中國革命的前途和長征的道路問題。
為了沖破國民黨軍的“川陜會剿”,紅四方面軍于1934年11月間召開了清江渡軍事會議。會議討論通過了總指揮徐向前制定的向川陜甘發展的戰略方針和作戰計劃。[4]在紅一、紅四方面軍會師之前,日本帝國主義發動“華北事變”,民族危機進一步加劇。中共中央和毛澤東等從電臺中得知時局的危急,加之兩大主力紅軍即將會師,他們開始重新審視長征的目的地,研判中國革命究竟向何處去的問題。6月16日,朱德、毛澤東、周恩來、張聞天致電張國燾、徐向前、陳昌浩,指出:“為著把蘇維埃運動之發展放在更鞏固更有力的基礎之上,今后我一、四兩方面軍總的方針應是占領川陜甘三省,建立三省蘇維埃政權,并于適當時期以一部組織遠征軍占領新疆。”[5]6月26日,在中央政治局兩河口會議上,包括張國燾在內的與會者一致同意,確定在川陜甘地區創建新根據地的戰略方針。這主要是基于:
其一,中國革命中心北移。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親身經歷了南方各路紅軍反“圍剿”的失敗與各根據地的喪失,以及遵義會議后在川西和川滇黔建立根據地的努力落空等痛苦歷程,使他們對中國革命中心自南向北轉移的歷史大趨勢[6],產生了切身的體會。其二,陜甘地區鄰近抗日斗爭前線。因日本對華侵略的步步深入造成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即由帝國主義與中華民族的矛盾和封建專制主義和人民大眾的矛盾,演變為主要是日本帝國主義與中華民族的矛盾;其主要任務,也由反帝、反封建并重到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毛澤東認為“我們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先鋒隊,同時又是最徹底的民族解放的先鋒隊”[7]。長征中的中國共產黨人和中國工農紅軍面臨著既要和窮兇極惡的階級敵人——國民黨軍進行殊死的搏斗,又要擔負起拯救民族危亡的責任,準備領導發動與民族敵人——日本侵略者進行民族獨立戰爭,集兩重使命于一身。其三,尋找可靠的戰略依托。鑒于敵我力量懸殊和國民黨的統治力量呈現出由北向南逐次強盛的客觀實際,為了得到更可靠、更有力的戰略依托與支持,毛澤東和他的戰友們把進軍的方向指向與社會主義國家——蘇聯接壤的中國北方和西部地區,設想背靠蘇聯、蒙古,依托陜西、寧夏、甘肅、青海、新疆,然后向東發展,實現直接對日作戰。
踏上長征路的紅軍,要尋找和開辟新的根據地作為落腳點是既定的;在陜甘地區建立根據地,是紅軍由南向北一路轉戰中用血的代價摸索出的結論;中國革命中心北移的歷史趨勢和中國共產黨人所肩負的拯救中華民族危亡的使命,決定了紅軍要在國民黨政權統治薄弱和鄰近抗日前線的中國西北地區建立革命的大本營;毛澤東和中共中央適時提出把國內戰爭與民族戰爭結合起來的戰略方針,把北上抗日與建立川陜甘革命根據地的進軍方向聯系起來,實際上也就是把革命低潮時的退卻(被迫尋找立足的新根據地),同迎接革命新高潮的進攻聯系起來了。于是,拯救民族危亡和北上抗日,由中國共產黨人的夙愿,成為一個切切實實的行動,化為各路紅軍鼓舞士氣和團結動員沿途各族人民群眾的旗幟,成為紅軍將士戰勝千難萬險取得長征最終勝利的強大動力。
中共中央關于上述變化的認識,是全面分析和研究中國革命的形勢、敵我力量的對比和分布、民族狀況和各區域的經濟發展水平、中國革命的發展方向和復興之路的結果,是遵義會議后的黨中央對當時中國國情的準確把握,是對中國革命發展規律和發展方向的最新認識,是對最終奪取長征勝利的長征道路的科學展望。這一被后來的實踐所證明的正確方針,是在經營川康邊根據地的得失比較中逐步明朗的,是在黨中央與張國燾圍繞“北上”與“南下”的爭論過程中形成的。中央政治局俄界會議通過的《關于張國燾同志的錯誤的決定》明確指出:張國燾與中央爭論的實質是對目前政治形勢與敵我力量對比估計上有著原則的分歧。張國燾夸大敵人的力量,輕視自己的力量,以致喪失了在抗日前線的中國西北部創造新蘇區的信心,主張向川康邊界地區退卻。這場爭論的重要見證人徐向前,不僅當年就在張國燾企圖威脅中央的緊急關頭以“哪有紅軍打紅軍的道理”制止了悲劇的發生,而且后來明確指出:黨的北進方針,不是隨心所欲的決定,而是基于一定的歷史環境和黨所面臨的任務而形成的馬克思主義的方針。他認為:“黨中央和毛澤東同志從粉碎蔣介石的滅共計劃,保存和發展紅軍力量,使黨和紅軍真正成為全民族抗日斗爭的領導力量和堅強支柱這一基本目的出發,確定北進川陜甘地區,創建革命根據地,進而發展大西北的革命形勢,是完全正確的。”[8]
自1935年6月26日,中央政治局在兩河口召開擴大會議,確定兩個方面軍共同北上,在川陜甘建立根據地的戰略方針后,中共中央相繼召開蘆花會議、沙窩會議、毛兒蓋會議,耐心說服紅一方面軍和紅四方面軍的主要將領和黨的高級干部,接受中共中央的北上方針,并同張國燾的南下分裂主張進行了反復堅決的斗爭。在這個過程中毛澤東進一步把長征的戰略目的地由川陜甘精確為陜甘。
巴西會議是兩河口會議等關于長征落腳點系列會議中承上啟下的一次關鍵性會議。從9月2日到9月9日,為了團結紅四方面軍共同北上,勸阻張國燾的南下分裂行徑,中共中央多次在若爾蓋縣的巴西召開會議,協調指揮。特別是9月9日的緊急會議,鑒于張國燾的一意孤行和恣意妄為,毛澤東和黨中央被迫決定率紅一軍、紅三軍脫離險境,先期北上。1960年10月,斯諾作為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個來華訪問的美國記者,曾經詢問毛澤東什么時候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時刻,毛澤東說那是1935年的長征途中,在草地與張國燾之間的斗爭。巴西會議決定中共中央率紅一方面軍主力先行北上,雖然是迫不得已,但方向是明確和既定的,邁出北上抗日的關鍵一步。如果說遵義會議是中國共產黨戰勝黨史上危害最嚴重的王明“左”傾教條主義的標志,具有根本性和全局性深遠意義的話,那么,巴西會議就是中國共產黨克服膨脹到極致的張國燾右傾分裂主義的關鍵,可以說是中國革命的又一個生死攸關的轉折點,對于各路紅軍最終落腳陜甘取得長征的徹底勝利,具有決定性的意義。
中共中央率中央紅軍主力先行北上后,又相繼召開俄界會議、哈達鋪會議和榜羅鎮會議,堅決貫徹進軍陜甘然后向東發展(抗日前線)的戰略方針,毛澤東甚至作了最壞的打算:即使給敵人打散了,我們也可以做白區工作。當時中央計劃派謝覺哉和毛澤民到蘭州等地探聽情況。后來根據在哈達鋪了解到陜北還保存有一片蘇區和相當數量的紅軍這一新情況,中共中央將進軍目標具體確定為陜北,在那里保衛和擴大根據地,作為領導中國革命的大本營。10月19日,由紅一軍和紅三軍改編的陜甘支隊到達陜北吳起鎮,標志著中央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勝利結束。
紅一方面軍和紅四方面軍會合后又被迫分道而行,是中國革命史上令人痛心的一幕。學界在談及中共中央如何最終戰勝張國燾的右傾分裂主義,促成全黨和全軍的團結問題時,通常會這樣表述:張國燾的倒行逆施受到包括紅四方面軍廣大指戰員在內的全黨上下一致強烈的反對,加上其南下川康邊的行動嚴重受挫和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代表張浩、紅二方面軍領導人任弼時、賀龍,以及朱德、劉伯承、徐向前等同志的堅決斗爭,張國燾被迫取消第二“中央”,并放棄其南下計劃,紅四方面軍和紅二方面軍按照毛澤東和黨中央的正確方針,一同北上,1936年10月,三大主力紅軍終于在甘肅會寧和寧夏將臺堡地區大會師[9]。這段表述首先是對歷史事實的準確概括,同時既有對紅軍總部和紅四方面軍全體將士內力作用的肯定,又有對中共中央和紅二、六軍團外力作用的闡述,但是缺少從張國燾角度對其變化過程的研究。
事實上,在上述內力和外力的共同作用下,特別是紅四方面軍將士們的浴血奮戰都無法避免張國燾南下決策而造成的嚴重失利,張國燾本人也不得不改變其作為,川康邊根據地是紅軍由短暫分裂重新走向團結統一的轉折地。
1936年1月26日—27日,由南下紅軍省軍級以上高級干部參加的任家壩會議在中國工農紅軍總司令部召開。朱德、陳昌浩、徐向前、傅鐘、張國燾等參加會議。張國燾傳達了1月16日張聞天關于中央政治局瓦窯堡會議精神的電文,并作《關于民族革命的高潮與黨的策略路線的報告》。會議的主題是“傳達新的策略路線”“急謀黨內統一”,就是貫徹黨中央瓦窯堡會議和共產國際指示精神,推動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會議決定結束南下,回師北上。這是人民軍隊發展史上一次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會議,是全黨和全軍重新走向統一的開端。
隨著紅二、六軍團的到來,也使得張國燾再也無法掩蓋其分裂黨和分裂紅軍的罪行,并成為迫使其不得不收斂其分裂行徑的重要因素之一。1936年5月25日,賀龍、任弼時、關向應致電朱德、張國燾,讓他們派人“送黨、政府、中央及軍委總政治部文件來”[10],實際就構成對張國燾的壓力。6月3日,紅六軍團先頭部隊與前來迎接的紅四方面軍第三十二軍在理化以南的甲洼會師。在中共中央的一再嚴厲督促下,同時迫于紅二、六軍團到來的壓力,張國燾被迫于6月6日宣布取消其私立的第二“中央”。7月1日,紅二、六軍團與紅四方面軍于甘孜附近的甘海子勝利會師。這次會師是各路紅軍在長征途中8次會師的第6次,也是推動全國紅軍最終形成大會師的最重要的會師之一。這樣,北上成為大勢所趨,張國燾也不得不表示同意按中共中央的戰略方針經甘南北上。根據朱德主持召開的紅二、紅四方面軍領導人會議確定的行動部署,兩個方面軍于7月初陸續攜手開拔北上,邁出最終促成全國紅軍大會師和納入中革軍委統一指揮的關鍵一步。7月6日,任弼時致電毛澤東、周恩來、張浩、張聞天、博古和王稼祥,簡要通報了與紅四方面軍會師和紅二、六軍團的人數槍械等情況,但特別指出“現隨同四方面軍繼續北進”[11],旗幟鮮明地表明了擁護黨中央北上方針的政治態度。
總之,自然條件極為惡劣的川康邊地區,成為各路紅軍抵御國民黨幾十萬大軍圍追堵截的天然屏障;由三大主力紅軍共同開辟和經營的川康邊根據地,成為最終奪取長征勝利的加油站和中轉基地;熱情善良的彝族、羌族、藏族群眾成為各路紅軍的堅強后盾;歷經長途跋涉和艱苦轉戰的三路主力紅軍在這里得到休養和整編,并得以較為從容地選擇新的落腳點和革命發展方向。發生在這個地區的黨中央和張國燾關于紅軍北上和南下之爭,以及后來張國燾南下失敗給紅四方面軍造成嚴重損失的嚴酷事實,從正反兩方面教育了全黨和全軍。歷史總是在曲折中前進的,三大主力紅軍在川康邊根據地這段聚散離合的寶貴經歷,使全黨和全軍充分認識了20世紀30年代中期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轉換變化,充分認識中國革命的發展規律,從而使對長征行軍路線的爭論轉變為對長征道路的清醒認識。
順應中國革命中心由南向北轉移的發展趨勢,在全黨全軍的共同努力下,繼克服在中國共產黨歷史上危害最嚴重的王明“左”傾教條主義之后,“堅持退卻逃跑并實行成立第二黨的張國燾路線”[12]也終于被克服。中國共產黨和中國革命在偉大的長征中浴火重生,雖然歷經波折,三大主力紅軍最終還是按照黨中央指引的北上路線,勝利會師西北高原。毛澤東說:長征一結束,中國革命新局面就開始了。全國各路紅軍齊聚西北,第一次納入中共中央和中革軍委的直接指揮之下,全黨上下在以毛澤東為首的新的中央領導集體的統率下,形成牢不可破的團結與統一,這不僅是最終奪取長征勝利的重要條件,也是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掀起中國革命新高潮的根本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