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漫子

杭州東梓關村美景
富春江畔,悠閑安然,現代作家郁達夫筆下的東梓關村在明清時期盛極一時。在城鎮化浪潮下,隨著水運與農業的衰落,東梓關村這座典型的江南小鎮近幾十年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空心化”問題。“見到的狗比人還多,看上去有些落寞”,是設計師孟凡浩來到東梓關村后最直觀的感受。
上世紀90年代后,東梓關村的年輕人選擇去城市謀生,或舉家搬去富陽鎮。村子改造之前,常住村民已不足300人。2014年,杭州市人民政府計劃打造“杭派民居”示范點,東梓關村成為13個示范村之一。
借由這個契機,建筑師孟凡浩受邀成為這里的改造者、建設者之一。從設計調研到施工營造,歷時兩年,孟凡浩把著名畫家吳冠中筆下的水墨江南搬進現實。這里一改過去的破舊和凋敝,被網友稱贊為“最美農村回遷房”,并且成為節假日備受游客歡迎的旅游打卡地。
由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文化和旅游部聯合攝制的大型文旅探訪節目《山水間的家》,記錄了孟凡浩的這段經歷,也把更多城鄉互動的故事變成生動影像,以一個個田間沃野的“小故事”,記錄鄉村振興的“大文章”。
隨著鄉村建設向縱深推進,城與鄉的藩籬不再,來自城市的技術、藝術、人才、資金等資源,為鄉村發展注入了新的生機和活力。鄉村新變,也讓田野山水成為青春的起跑線。
“在城市人的眼中,質樸的材料更能營造古色古香的氛圍,然而村民卻不這么認為。木頭造價高,長時間暴露在風雨中會變形去色,隔幾年就要更換,反而成為一種負擔。”
距杭州市中心驅車不到1小時車程的東梓關村,隔著綠油油的隔離林與農田,白屋連綿成片,黛瓦參差錯落,一片素雅建筑如畫卷立于其間,有著與喧囂都市儼然不同的靜謐。
受益于這一回遷農居項目,居高不下的網絡關注度讓這個瀕臨破敗的“空心村”,搖身成為吸睛且吸金、收獲浙西“十佳”旅游風情鄉村(鎮)等美名的“明星村”“網紅村”。
這樣煥然一新的改變得來并不容易,況且這是孟凡浩操刀的第一個鄉村建筑項目。在項目設計伊始,“既要留得住人,也要留得住鄉愁”成為孟凡浩寄予這個項目的期待:“既要保持地域特色,也要兼顧古村落的保護使命、讓村民過上他們想要的現代生活。”
此前一些農村改造房設計,會傾向于復刻歐陸風的別墅洋樓,較少關注鄉村的文脈肌理、風土人情,造出來的房子讓村落失去了珍貴的原真性。“村居不僅要滿足村民對提升生活品質的需求,還應根植于我們的本土文化。”孟凡浩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孟凡浩從吳冠中的水墨江南畫中汲取靈感,通過涂料和簡潔的結構形式,將建筑的黑白灰總體色調與蜿曲抽象屋頂輪廓線相結合。孟凡浩將這些寫意的設計形容為“從土地里面生長出來的建筑”,如畫般的建筑群引得網友紛紛點贊:“現實版富春山居圖”“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時光”。
除了回應地域文化,村民的需求更是鄉村建筑項目重要的現實考量。孟凡浩用走訪、問卷、座談等多種形式與村干部、村民深入交流,了解村民對現代化生活的期待和理解。經過多輪現場溝通會,村民對日常生活的真實需求提得越來越具體。比如,對于農用工具儲藏間、電瓶車停放空間、屋面太陽能板,甚至建筑材料等,村民都有自己的想法。
“以往的傳統古建筑中會使用大量木材。在城市人的眼中,質樸的材料更能營造古色古香的氛圍,然而村民卻不這么認為。木頭造價高,長時間暴露在風雨中會變形褪色,隔幾年就要更換,反而成為一種負擔。”孟凡浩最終決定采用仿木紋金屬,“我們用工業化的方式實現了傳統的質感。而且避免了頻繁更換,非常便捷實用。”
建筑成為現代化生活與傳統文化習俗溝通的媒介:通過對傳統建筑語言進行現代化轉譯,新的建筑更加實用,既符合當地村民日常習慣,也滿足了他們對便利現代生活的期待。
不僅如此,建筑還成為連接村與民、村民與村民之間的媒介。“傳統鄉村的熟人社會模式下,祭祀、紅白喜事等活動都是在公共空間里舉行的。現在,農村學習城市的社區模式,配套設施卻沒跟上。”孟凡浩說,他們因此在回遷農居以北、新老村落交界處設計了一座村民活動中心。“村民可以在這里看表演、休閑娛樂,小孩下午放學可以在里面做作業。鄉村共享空間能夠豐富村民的精神生活,也使民風民俗得到傳承保護。”
“中國最美鄉村回遷安置房”的美譽讓東梓關村煥發新生。慕名而來的外地游客紛至沓來,流失的原住民也開始搬回村里住。開民宿、開餐廳、開工作室……越來越多的村民選擇回村致富。很多外地的城市人口也被東梓關村詩意的慢生活吸引,成為東梓關村的新村民。
在這里,城鄉的融合、互動正在加深。村里免租的優惠政策也吸引很多外地人來這里定居做生意。1989年出生的孫江云辭職后專門來到東梓關村創業,創業內容是制作古琴。“做音樂的人,都喜歡寄情山水,這里又非常靜謐,是我夢寐以求的地方。一把古琴定價在3萬至5萬元,一年收入能達到40萬元。”
“建筑師不僅是‘賦形者’,也是鄉村振興中的‘賦能者’。”孟凡浩說,在互聯網時代,杭派民居經網絡的傳播帶來了大量的關注和人流,讓被遺忘的鄉村走進更多人的視野,同時它的社會效應也給鄉村帶來了外延效益。
孟凡浩認為,理想的城鄉互動是信息、人才、技術、資金的流動共同推動的良性循環,這樣才能帶動城鄉整體平衡和共同富裕。在他看來,鄉村需要更多政策支持、體系優化、模式探索去解決鄉村生產、生活、生態等系統性問題,逐步實現鄉村興、村民富。
蓮花穴村位于重慶市璧山區七塘鎮,它所在的璧山北部片區曾是重慶的“魚米之鄉”。但隨著時代變遷,年輕人紛紛外出務工,有的舉家外遷,蓮花穴成了典型的“半空巢村”。村里的24棟房屋,近1/3因缺乏修繕而逐漸破敗。
“2018年,我第一次走進蓮花穴做調查的時候,發現戶籍人口超過150人的蓮花穴,常年居住的只有21人。”負責蓮花穴活化改造與運營的重慶市雕塑學會藝術家朱雨誠向《瞭望東方周刊》回憶道。
經過一年多走訪調研,七塘鎮政府、四川美術學院、重慶市雕塑學會、深造工作室等機構與企業通過村集體經濟組織,將村里長期無人居住、最破敗的7座建筑租過來,就地取材進行改建、美化。
老屋換上了新瓦和結實牢固的鋼架結構,變成了精致的鄉村民宿,村民在家門口就可以賺錢;圈養雞鴨鵝的臟亂差庭院清理干凈后,成了免費開放的圖書館,經常有小孩子來看書、老人來喝茶休閑……
“我們充分利用村里既有資源實現‘修舊如舊’,讓修繕過的建筑與居民生活恰到好處地融為一體,通過現代化手段讓蓮花穴的歷史得以傳承,改善村民的人居環境。”朱雨誠說。
設計和運營團隊感覺這還遠遠不夠。要使村落活起來、村民留下來,除了人居環境的改善,還需要藝術的滋養。在充分與村民溝通交流以后,重慶市雕塑學會執行團隊決定以更新建筑和環境治理作為村落活化的骨架,將藝術注入鄉村,使地方特色、民俗傳統與新的藝術形態在交織中重塑蓮花穴的文化生態。
如今漫步稻田和院落,隨處可見形態各異、充滿創意的藝術作品。稻草制作的人偶、房屋外墻上的貓咪雕塑、樹枝搭成的房子……這些藝術作品都是就地取材,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吸引很多游客前來打卡拍照。
蓮花穴趕集的傳統被重新喚起。設計和運營團隊將市集從鎮上搬到村里,并取消了每周一三五的時間限制。市集的恢復,給村民帶來了看得見、摸得著的衍生收入。村民萬有會說:“稻草搭建的藝術品做成展覽,吸引了許多游客。他們一來,也帶動了周邊消費,果子等農副產品在自己家門口就可以賣了。”

張家口德勝村產業節能房屋
物質之外,藝術的注入還帶來了精神層面和生活方式的改變。蓮花穴一年四期定期展出的主題藝術作品,讓許多藝術家和藝術專業的學生老師慕名駐留。這里成為創作者的現場,村民也成為作品共創的參與者。
“藝術振興鄉村并不是單單由藝術家介入進去,還需要更多聽取當地村民的意見,碰撞思想的火花。”朱雨誠說,“藝術走進鄉村本就是為了讓村民的生活變得更好。”
村民伍師傅雖是殘障人士,但卻是蓮花穴公認最擅長竹編的行家里手,大家都夸他編的東西結實耐用還美觀。在村民眾推下,一位來自四川美術學院的藝術家找到了伍師傅。他們一人搬一個小板凳,你來我往地通過寫字的方式討論設計圖紙,反復不停地打磨、修改,再由伍師傅完成竹編部分,最終兩人協作完成整個作品。
像伍師傅這樣的村民還有很多。朱雨誠發現,村民的笑容變多了,開始動手創作。“之前,村民只把竹編、削木頭等視作一種謀生技能,從沒想過手藝也可以成為藝術。”
還有村民辦起了茶館、農家樂,還有人把空房子作為民宿裝修一新,給城里來的游客住……“大家的思維思路活絡起來了”,朱雨誠說,之前村民各過各的,現在因為農家樂、民俗、市集、展覽、共同創作和藝術表演等豐富的文化商業活動,村民間變得更加親近了。
對于藝術家而言,藝術賦能鄉村的同時,鄉村也在賦能藝術。一位駐村藝術家用水泥、稻草和秸稈的老方法把泵房的自然裂紋糊住,塑成大樹的模樣,既有藝術性的造型,又保留了水塔的日常功用。村民們對此都拍手稱好。
“藝術介入鄉村也不能夸張。鄉村振興的初衷是把鄉村變得更加美麗、更加富饒,而不是把鄉村建設得和城市一樣。”朱雨誠頗有感觸地說。他希望更多久居城市的藝術家、企業家多往鄉村走一走,給鄉村振興帶來新的思路和啟迪,推動城鄉之間新的互動和發展。
“藝術介入鄉村也不能夸張。鄉村振興的初衷是把鄉村變得更加美麗、更加富饒,而不是把鄉村建設得和城市一樣。”
2020年,“95后”青年徐亞茹結束在石家莊市中醫院的實習后,做了一件自己以前從沒想過的事:回農村。
徐亞茹從小在德勝村長大。位于河北張家口的德勝村,曾經是閉塞雜亂的“壩上窮村”。村民的收入主要靠務工務農,村里沒有工作機會,務農也是“單打獨斗”,收入微薄且沒有保障。
2015年11月,我國全面打響脫貧攻堅戰。那時的德勝村443戶1176人,超過半數家庭被定為建檔立卡貧困戶。徐亞茹當時也是建檔立卡貧困戶,家庭一年的收入只有四五萬元。母親的胃病醫療費、兩個大學生的學費都是沉重負擔。徐亞茹告訴《瞭望東方周刊》,村兩委干部們幾年前就開始合計如何發展產業,希望能把適合當地生長的微型薯發展起來,但是投入大、技術要求也高、銷路又不能保證,大伙兒誰都不敢嘗試。
徐亞茹說:“村里的發展需要年輕人,村里的企業也給年輕人提供崗位。農光互補電站的空地當時種畜牧草,我想發揮自己中醫藥的特長做中醫藥種植的項目,也得到了當地企業的創業支持。”
“一開始我的計劃是試種中草藥,做成中藥飲片。但是缺乏技術和管理經驗,第一年草藥長勢并不好。”徐亞茹說,“2021年,我和合作伙伴商議,決定將生態養殖融進中草藥產業。中草藥可以做成豬飼料,養殖吃中草藥長大的生態豬,再銷售給北京、天津等城市;中藥還可以做成泡腳包等衍生產品,逐漸形成一條完整的產業鏈。”
為了技術上有保障,徐亞茹和合作伙伴還聯系到北京的相關機構,為農村創業注入城市智慧。資源的流動,不單單是從城市流向農村,“現在德勝村已經成為一個平臺,會有機構主動聯系我們投資。”徐亞茹說。
除了養殖、種植業,低碳產業也是德勝村脫貧的重要抓手。“2022年,第三屆中國國際太陽能十項全能競賽在德勝村舉辦,這次國際大賽為德勝村打開了國際知名度。外國人、大學生來到德勝村,這讓當地村民有種自豪感。這次建造的低碳環保型房屋還能夠幫助當地產能增收,除了自用電,剩余的電還能賣給國家電網,一年就有2萬元收入。”參與本次比賽的東南大學的帶隊教授張宏說。這種綠色建筑如今也成為德勝村低碳產業的一環,通過和眾多高校的建筑專業合作,打開了科研、研學的新通道。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鄉村,作為中國傳統社會的文化、經濟和生活方式的集中代表,隨著大規模高速的城鎮化步伐而遽變。
如今,許多村莊正在重新吸引村民“回巢”,新鮮血液讓村莊越變越年輕。徐亞茹期待,未來能有更多的大學生、年輕人,成為鄉村的建設者、宣傳者,共同見證鄉村蝶變。

鄉村振興讓村民獲得感幸福感更充實
(實習生汪彥孜、蘇娟參與采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