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春燕,章志強
(中共山東省委黨校〈山東行政學院〉政治和法律教研部,山東 濟南 250014)
唐代是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的成熟時期,所謂典章制度“莫備于唐”。而且唐代的監察制度也在這一時期發展成型,在中國古代監察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日本學者池田溫曾表示:“中國傳統官僚機構的一個顯著特征是監察制度的發達。自秦漢以來的發展過程中唐代御史臺組織與機能的完備是其典型代表。”①胡寶華著.《唐代監察制度研究》,商務印書館出版,2005 年第19 頁。隨著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不斷發展和鞏固,唐朝的監察制度及對監察官的選拔銓敘也在這一時期逐漸走向成熟。自國家監察體制改革以來,我國正式確立了監察官制度。監察官作為紀檢監察機關的主體,其自身素質的高低與黨和國家監督體系所發揮的效能息息相關。同時,對監察官的選任也是國家監察體制構建的邏輯起點,其選任制度完善與否對于國家監察體制的構建與發展起著決定性作用。在當前我國監察體制改革不斷深化的大背景下,研究中國古代政治制度成熟時期——唐代的監察官選拔銓敘制度,總結其所蘊含的經驗教訓,對當前我國監察官制度的不斷發展完善有重要借鑒意義。
中國古代的監察制度有兩條發展主線,一條是御史,一條為諫官。前者作為“君主耳目”自上而下監督百官,后者作為約束君主行為的存在自下而上規勸君主,這兩條主線在宋朝時因統治者實行臺諫合一而并為一條。本文的研究對象“唐代監察官”主要為御史,這一群體代表皇權,以監督百官為職責,唐代的歷史進程中為革除官場弊病、肅清政治風氣起到了積極作用。
中國古代的監察制度從秦漢之際正式確立,對監察官的選拔也隨之并行發展。秦朝時,多由皇帝親自任命監察官。到兩漢后,對監察官的選拔以察舉制為主,同時敕授、辟除、軍功等也是選拔監察官的重要方式。魏晉南北朝時期,九品中正制的推行使得門閥世家事實上基本壟斷了政治資源,監察官的選用也基本從名門望族中擇取。到了唐代,由于科舉制度的全面推行,打破了世家大族的壟斷地位,讀書人有了“學而優則仕”的機會。但是唐人張謂曾寫過一首詩,名為《送韋侍御赴上都》。這首詩的開篇便是“天朝辟書下,風憲取才難”,形容的是當時朝廷在選拔“風憲之官”上的困難。按道理科舉制施行后朝廷應該不缺官員候選人,可為何張謂會發出“取才難”的感慨?這大概是因為監察官這一職位的特殊性所致,在古代“以和為貴”的傳統文化影響下,想要擇選出盡職盡責的“治官之官”,自然難度不小。
唐代的官員選任標準頗高,不僅要求身材樣貌,還有書法、文采、辯才等。《新唐書·選舉志》記載:“凡擇人之法有四:一曰身,體貌豐偉;二曰言,言辭辯正;三曰書,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優長。四事皆可取,則先德行,德均以才,才均以勞。”①《新唐書》卷四十五《選舉志下》唐代的御史作為監察之官,對其選任自然有著更高的要求,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有真才實學。中國古代的監察官職能較廣,所涉及監察領域包括行政、司法、經濟等多方面,而且還需要對案情進行記載和分析,這就要求監察官既要熟悉朝廷各種法律條文,同時也應當具備較高的文化水平。自唐朝全面推行科舉取士后,官員學問成為錄取的重要標準,監察官員也是多從進士出身的士子或者官吏中選拔而來。根據《舊唐書·良吏列傳》中所記載位至臺諫的良吏共25 人,其中通過科舉出身的有14 人,占比56%。②《舊唐書·列傳》卷一百三十五《良吏下》還有一些則是直接通過進士、舉人的身份擔任御史,如褚廖、李義深、杜威、陸元方、盧虔、薛存慶、王正雅等都是中舉后直接被選拔為監察御史。
唐高宗時,杜求仁因“有雅才”,被授監察御史。③《新唐書·杜正倫傳》武后以張仁愿有文武才,將其提拔為殿中侍御史。④《舊唐書·張仁愿傳》唐肅宗時,呂湮因勤于學業,頗有才干,“超拜御史中丞”。⑤《舊唐書·列傳》卷一百三十五《良吏下》唐德宗時,穆贊為刑部郎中,“因次對,德宗嘉其才,擢為御史中丞”。⑥《舊唐書·穆寧傳》這即表明擔任御史的官員,自身才學是遷任憲職的重要基礎。與此相反,還有部分人全無真才實學,即使暫時在憲臺內混得一官半職,也還是難以長久立足,終究擺脫不了被撤職的命運。高元裕任御史中丞后,便對文宗上言:“御史府,紀綱之地,官屬選用,宜得其才,其不稱者,臣請出之”⑦《舊唐書·列傳》卷一百二十一,于是皇帝把無才學、不稱職的監察御史柳瑰、杜宣調離御史臺,將二人“出為府縣之職”。
2.須剛直嫉惡。監察官的基本職責是糾舉百官不法,這決定了監察官本身就應當是正直守法的榜樣,所謂“居官難,居憲司又難,治罪奪職而人弗怨,此尤難”⑧[元]蘇天爵《滋溪文稿》卷十《王仁墓志銘》。監察官由于自身職業的特殊性,需要同官場中的不正之風作斗爭,甚至是彈劾朝中權貴,得罪人的事常有,而且還得不貪戀權位,所以御史中丞裴度才會在奏疏中表示,“凡所取御史,必先質重勇退者”⑨《唐會要》卷六十《御史臺上》,因此監察官必須由清正剛直、堅守原則的人擔任才可。
雖然唐代沒有對監察官的任用標準做出系統的明文規定,但《唐會要》記載了一個故事,可以從中管窺一二。宰相李固認為時任御史中丞李翊難以擔任本職工作,理由是李翊“人既長厚,難任彈奏”①《唐會要》卷六十《御史臺上》,便向皇帝建議改由他人擔任。這里的“人既長厚,難任彈奏”,即是指李翊其人性格寬厚,不愿得罪其他人,難以勝任監察之職。
此外,在正史中,也有許多官員因性格剛直而升任監察官的記載。例如唐高祖時,孫伏伽因“指陳得失,無所回避”②《舊唐書·孫伏迦傳》,于是被升任為侍御史;又如唐憲宗時的李中敏,“性剛直敢言”③《新唐書·李中敏傳》,后升任監察御史;再比如李華因行事公正,被提拔為左補闕,又因嫉邪憤佞,被除為侍御史;④《新唐書·李華傳》還有太宗以權萬紀“性強直,好直言”,授為治書侍御史;⑤《新唐書·權萬紀傳》玄宗時,崔隱甫為御史大夫,玄宗曾對他說:“卿為御史大夫,海內咸云稱職,甚副朕之所委也”⑥《舊唐書·列傳》第一百三十五《良吏下》;時人李華在《贈禮部尚書清河孝公崔沔集序》中說:“朝廷以公正躬直詞,擢左補闕,以公疾邪憤奸,除殿中侍御史”⑦[唐]李華《贈禮部尚書清河孝公崔沔集序》;憲宗時,薛存誠敢于執法,“由是擢拜御史中丞”⑧《新唐書·薛存誠傳》;還有徐晦“不顧犯難”⑨《舊唐書·徐晦傳》,并選任為監察御史……諸如此類事例不勝枚舉。因此,陸長源在《上宰相書》中寫道:“憲臣須孜孜嫉惡之人。”⑩《全唐文》第六部·卷五百十《上宰相書》總的來說,監察官相較于一般的官職,更需要品行正直、不畏強權的官員來擔任,以此才能保證監察效能的充分發揮。
3.有地方工作經歷。在中國歷史上,幾乎歷朝歷代都強調監察官要有地方工作的經驗,而唐代監察官則更加注重從州縣中選任。《文獻通考》記載:(唐代)“監察選拜,多自京畿縣尉”11○《文獻通考》卷五十三《職官考七》○。從有基層經歷的官員中選拔監察官,一方面可以對官員形成一種激勵,另一方面,熟悉吏治民情和有豐富從政經驗的監察官更易于展開監督工作。到唐玄宗時,甚至明確下詔強調,“凡官,不歷州縣不擬臺省”12○《新唐書·選舉志》○。此時,擔任憲職的必要條件便是有州縣任職經歷。至德元年(756 年),唐肅宗再次下敕,“風憲之地,百僚準繩……其御史須曾任州縣理人官者,方得薦用”13○《唐會要》卷六十二○。《新唐書》記載侍御史“分左右巡,糾察違失,左巡知京城內,右巡知京城外……尋以務劇,選用京畿縣尉”14○《新唐書》卷四十八《志·第三十八》○。《唐會要》也記載:“郎官御史,先與縣令三考以上,有政績者取。”15○《唐會要》卷六十九○散見于正史古籍中的種種記錄無一不表明,在唐代要擔任監察之職,需要有地方經驗,唐代的監察官也大多優先從地方官員中選拔。
在唐代歷史上,顏真卿、孫伏伽、蕭至忠、張行成等一大批著名的憲官,都出自基層官職,如縣尉、主簿等,這可以說是唐代監察官選任中較為鮮明的一個特色。有時縣令、主簿等因自身有政績而被越級選拔,可以直接到中央政府擔任殿中侍御史等職務。如張行成“授雍州富平縣主簿,理有能名,秩滿,補殿中侍御史”16○《舊唐書·張行成傳》○。又如楊珋為縣令時,因為將地方治理的很好,不媚權貴,敢于為平民伸冤,“由是知名,擢拜殿中侍御史”①《舊唐書·列傳》第一百三十五《良吏下》。
唐代在監察官選拔方式上呈現出多樣化的特點。科舉制在唐代全面推行,成為該時期選拔官員最重要的途徑之一,擔任監察之職的官員也大多是科舉出身。此外,還有皇帝敕授、憲臺征聘、官員薦舉等多種方式對監察官選任進行補充。多樣化的選拔方式,使得唐朝涌現出了一大批卓越的監察人才。
1.宰相薦舉。在唐代,宰相作為政府首腦,也有薦舉官員的權力,而且曾經一度掌握了對監察官的任命權。史書記載:“景云二年,中書令姚崇用(齊淤)為監察御史,彈劾違犯,先于風教,當時以為稱職。”②《舊唐書·齊淤傳》但是監察官由宰相薦舉會帶來兩個問題,一個是鑒于監察官職權的特殊性,宰相在考慮人選時容易徇私情,任命親信。其次,即便宰相沒有任用親信之人,由宰相任命的監察官為了顧及恩情,也難以對宰相的不當行為進行彈劾,反而容易成為宰相專權的幫兇。這兩條無一不是對皇權產生了威脅,監察機構容易喪失獨立性。所以這種方式也受到了當時官員的質疑,陸贄曾上書:“宰相不過數人,豈能遍諳多士,若令悉命群官,理須輾轉詢訪;是則變公舉為私薦,情故必多,為弊益甚。”③[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唐紀》唐紀五十
2.憲臺征聘。憲臺征聘,即是由御史臺長官選任監察官。德宗建中三年(782 年)敕:“御史大夫、中丞奏除御史,便充臺中職掌者,宜占缺,以后并依此處分。”④《唐會要》卷六十二《御史臺下》表明此時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有選任御史的權力。憲宗元和年間,櫟陽尉徐晦因“性強直”“不顧犯難”,被御史中丞李夷簡奏請為監察御史。⑤《舊唐書·徐晦傳》敬宗寶歷元年(825 年),御史中丞獨孤朗上奏:“憲府故事,三院御史,由大夫、中丞自辟,請命于朝。”⑥《舊唐書·列傳》卷一百一十八請求由御史臺選任監察官。這一奏疏得到肯定后,由御史臺任命御史便成為慣例確定下來。相比于由宰相任命監察官,由御史臺自行選任,可以保障監察機構的獨立性,監察職能也能夠得到有效發揮,不受行政權力的制約。此種方式對于皇權的鞏固和加強雖有所裨益,但也難以避免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在一定程度上出于人情世故而選任不稱職的監察官的現象。
3.皇帝敕授。關于唐代官員的任命,在《新唐書》中有清晰的記載:“吏部尚書一人,正三品;侍郎二人,正四品上;郎中二人,正五品上;員外郎二人,從六品上。掌文選、勛封、考課之政,以三銓之法官天下之材,以身言書判、德行、才用、勞效較其優劣而定其留放,為之注擬。五品以上以名上而聽制授,六品以下量資而任之。”⑦《新唐書·志》卷三十六《百官一》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在唐朝皇帝敕授五品及以上官員,六品以下官員則由史部采取考試的形式,考試合格后再由吏部注擬。但是發展到后期,在監察官員的任命上,不僅是五品以上,監察官基本上由皇帝親自任命。《唐會要》記載:“監察御史自永徽以后,多是敕授,雖有吏部注擬,門下過覆,大半不成。”⑧《唐會要》卷六十《御史臺上》這里即是指從永徽后,對負責地方監察事務的監察御史的選拔,由之前的吏部注擬變為多半由皇帝敕授,體現了皇帝對地方的重視。宋人王應麟編輯的《玉海》記載:“御史敕授是開元四年六月十九日敕。”⑨[宋]王應麟 輯.《玉海》卷一百二十一《官制·臺省·唐御史臺》這里的御史沒有明確指代是哪一類,應該是泛指御史臺內的御史。也就是說從開元四年(716 年)六月十九日開始,由皇帝敕授御史形成了制度化的規定。
武則天稱帝時期,為了鞏固自身權力,自選御史。到了中宗時期,為了革除武周時期的弊病,御史的任命由御史大夫與尚書、門下兩省共同商議。到玄宗時,改為宰相擇定御史,再由皇帝敕授。后到德宗時,又變為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共同奏授御史。對御史任命的頻繁變更反映的是宰相和御史臺的權力爭奪,如果由宰相親自擇定御史,那么其任命的御史自然難以對宰相的不當行為進行彈劾。而如果是御史臺長官自選御史,也難免出現“皆有情故,或受貨賂,不得實才”①《文獻通考》卷三十七《選舉考十》的問題。所以在對御史任命權爭奪幾十年后,最終的解決辦法還是回到了由皇帝親自敕授。
皇帝對監察官的敕授,一般包括由皇帝直接授予憲職或由官員薦舉后再授予其憲職。例如早在唐初高祖便任命了侍御史李素立、治書侍御史孫伏伽以及殿中侍御史裴矩,開了敕授監察官之先例。由皇帝敕授,一方面避免了宰相與御史臺的權力爭奪,另一方面也可使監察官直接受命于皇帝,防止其他行政系統的干預,以保持監察體系的獨立性。如貞觀年間,唐太宗就曾對新任御史大夫韋挺說:“卿之任御史大夫,獨聯意耳,左右大臣無為卿地者也,卿勉之焉!”②《舊唐書》卷七十七《韋挺傳》
由于監察官這一官職的特殊性,為了減少監察官因為與其他官員的人情關系而造成的瀆職、失職等行為,唐代對監察官的任職條件進行了一些嚴格限制。
首先,是親族的回避。唐代規定,朝廷官宦子弟不得任監察之職,以避免出現“父為子隱、子為父隱”③《論語·子路》的情況。“凡同司聯事勾檢之官,皆不得注大功已上親。”④《唐六典》卷二《尚書吏部》憲宗時,太子司儀杜從郁被任命為左拾遺,后來因為其是宰相杜佑之子的身份而遭到群臣反對,理由是杜從郁任監察之職,如果指出其父宰相杜佑的過失那便是“子論父”。最終杜從郁改任秘書丞。
其次,是職務的回避。《唐大詔令集補編》中明確規定:“諸道進奏官,舊例多是本道差文武職掌官員充,自后遂有奏帶正員官者。近又有諸兼檢校官及憲官者,遞相援引,轉無章程。自今已后,更有奏請帶正員者,不得兼檢校及憲官。”⑤《唐會要》卷七十九《諸使下》
再次,是地域的回避。地域回避指的是官員不得在自己家鄉任職,以防止形成地方勢力。唐代宗永泰元年(765 年)下詔規定:“不許百姓任本貫州縣及本貫鄰縣官。”⑥[宋]王欽若《冊府元龜》卷六百三十《銓選部·條制第二》因此唐朝的地方官盡用他郡人,在地方擔任專職監察官員的采訪使、觀察使等自然也不例外。
另外,還有名諱的回避。唐代對于名諱回避有著明確規定,《唐律疏議》記載:“府號者,謂省、臺、府、寺之類。官稱者,謂尚書、將軍、卿、監之類。假有人父祖名常,不得任太常之官;父祖名卿,亦不合任卿職。若有受此任者,是謂‘冒榮居之’”。“選司唯責三代官名,若犯高祖名者,非。”⑦《唐律疏議》卷三《名例》就是說官員在擔任某一官職時,回避范圍上溯三代,即自己所擔任的官職不能犯曾祖父、祖父和父親的名諱。例如李痙在擔任鄂州刺史與御史中丞時,因為其父名史,官名和父名存在名諱相犯,于是李痙主動上疏請求回避。⑧[宋]王欽若《冊府元龜》卷八六三《總錄部·名諱》
最后,唐代還明令禁止一些人擔任監察官。例如唐宣宗就曾下詔,禁止曾經受過處分,“在任有贓累”⑨《舊唐書·宣宗本紀》的官員擔任監察之職。
唐代統治者深刻認識到監察官對國家機器正常運轉所發揮的重要作用,如《文獻通考》所言:“自貞觀初,以法理天下,尤重憲官,故御史復為雄要。”①《文獻通考·職官》于是在對監察官候選人進行精挑細選的同時,也制定了較為完備的法律和各種約束措施對監察官加強管理,試圖讓監察官能夠在規章制度之內恪盡職守。
唐代的官階分為九等,每等分為正從二級,從四品開始,每等又有上中下之分。從整個官僚體系來看,唐代的專職監察官員大多官階很低,這也是唐代監察官制度設計的一大特點。御史臺內下設三院,盡管三院御史權力很大,但官品較低。臺院侍御史為從六品下,殿院殿中御史為從七品下,察院監察御史為正八品下。另外,三院內還設“里行”“內供奉”等,這些人可以行使監察御史的職權,但是并沒有正式的官員身份,算是編外人員,其官品便更是屬于微末之流。
監察官職位較低盡管可以激勵其積極行使職權,但也帶來了一個問題,即監察官的權威不夠。在唐以前,歷朝統治者是想通過提高監察官的地位、擴大監察官的職權的方式為其樹立權威。甚至一些朝代讓監察官參與到中樞決策,例如漢代御史大夫就可以參與中書省機務。但這一問題并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監察官權威不足的問題依然存在。
唐代在監察官權威不足這個問題上提出了解決方法——讓從事日常監察事務的監察官保持較低的官階,而作為監察機關的領導者,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則授予其相對較高的官階。御史大夫為從三品,御史中丞為正五品,這樣的制度設計使得監察系統有一批具有權威的領頭人,盡管平時并不參與日常的監察事務,但可以保證監察職能的有效行使。在德宗年間,對御史臺長官的官品進行了提升,御史大夫被升為正三品,御史中丞被升為正四品下,大概也是出于此方面的考量。
唐代對官吏的考課主要由吏部負責,《唐六典》記載:“考功郎中、員外郎之職,掌內外文武官吏之考課。”②《唐六典》卷二《尚書吏部》但是吏部的考課僅限于四品及以下官員,三品及以上的高級官員的考課由皇帝親自負責。所以在唐代的監察官系統中,只有從三品的御史大夫可以接受皇帝的親自考核。
唐朝對官員進行考察的主要依據為“四善二十七最”,監察官員也不例外。所謂“四善”,就是注重考察官員個人的德行,包括“德義有聞、清慎明著、公平可稱、悟勤匪懈”。所謂“二十七最”,則是對二十七類官員專業素養的考察,其中適用于監察官的為第十六條,“訪察精審,彈舉必當,為糾正之最”③《唐六典》卷二《尚書吏部》。
待考察完成后,將官員的考察結果分為“九等”:“一最三善為上中,一最二善為上下,無最而有二善為中上,無最而有一善為中中,職事粗理,善最不聞為中下,愛憎任情,處斷乖理為下上,背公向私、職務廢闕為下中,居官諂詐、貪濁有狀為下下。凡定考,皆集于尚書省唱第。”④[唐]杜佑《通典》卷十五《選舉三》
唐代《考課令》規定,官員在考課中獲得“中上”以上的可以加祿,“中中”則守本祿,“中下”以下的則奪祿。對于政績特別突出的官員,予以升遷,對玩忽職守、觸犯法律的官員則予以降職甚至罷黜的懲罰。
此外,如果監察官想通過考核以獲得轉遷也并非易事,唐代對監察官的轉遷制定了詳細的標準。《唐會要》記載:“所主公事,起自出使,推劾諸色監,當經歷六察,糾繩官司,知左右巡使,監臨倉庫,四推鞫獄,兩彈舉事,皆無敗闕,方得轉遷。”⑤《唐會要》卷六十《御史臺上》監察官只有通過這些考核標準,才能獲得轉遷的機會。
唐代對監察官員進行常態化周期性考核的目的在于“進賢以興善,簡不肖以黝惡”①《新唐書·劉吳韋蔣柳沈傳》,以嚴苛的考核對官員行為加以督促。同時施以較為合理的獎懲規定,獎勵先進,鞭策落后。通過上文的梳理可以發現,唐代對監察官員的考察既重視“德行”,也重視“才能”,而且德先于才,講求“德才兼備”。此外,在對考核結果的獎懲上基本做到了有功則獎,有過則罰。
唐代的統治者對監察制度異常重視,對于監察制度行為主體——監察官的約束也異常嚴苛,從方方面面制定了對監察官的約束措施,并以法律的形式確立下來。監察官一旦違反,將受到嚴厲的懲罰。
首先,監察官不能瀆職。《唐律疏議·斗訟律》規定:“諸監臨主司知所部有犯法,不舉劾者,減罪人罪三等。糾彈之官,減二等。”②《唐律疏議》卷二十四《斗訟律》糾彈之官即是監察官,這條便是對監察官不稱職的懲罰措施。
其次,監察官不能濫用權力,誣告他人。《唐律疏議》記載,“諸誣告人者,各反坐。即糾彈之官挾私彈事不實者,亦如之”③《唐律疏議》卷二十三《斗訟律》,“據令應合糾彈者,若有憎惡前人,或朋黨親戚,挾私飾詐妄作糾彈者,并同‘誣告’之律反坐其罪”④《唐律疏議》卷二十三《斗訟律》。這表明監察官員不能隨意捏造事實,誣告他人,更不能濫用公權力以泄私憤,否則便要承擔“反坐”的罪名。如果監察官收受賄賂,也要受到比其他官員更嚴重的懲罰。
再次,監察官不能干預地方公事。監察御史在巡視地方時,須嚴格依《監察六法》和《風俗廉察四十八條》(由于《風俗廉察四十八條》這一規定施行時間較短,所以總體上還是以《監察六法》為依據)行事,不能干預地方行政事務,否則便會遭到嚴厲的懲罰。《唐律疏議·職制律》規定:“諸受制出使,不返制命,輒干他事者,徒一年半;以故有所廢闕者,徒三年。”⑤《唐律疏議》卷十《職制律》如果監察官因干預地方行政事務,要被判處一年半。如果因為監察官的干預而導致公事不能正常開展,監察官會被判處三年。
最后,監察官不能受賄索賄。其他官員在奉命出使時,在途徑之處受賄可以減罪一等,但監察之官不行。《唐律疏議·職制律》規定:“諸官人因使,于使所受送遺及乞取者,與監臨同;經過處取者,減一等。糾彈之官不減。”⑥《唐律疏議》卷十一《職制律》可見,唐朝十分重視對監察官的管理,制定了嚴苛的法律規范其行為,監察官一旦觸犯法律,從嚴懲罰,而無減免。
在唐代,不同級別和職位的監察官,其轉任年限也有所不同。
在中央監察官方面,與之轉任升遷的相關規定見于《唐會要》:“今監察御史以二十五月為限,殿中侍御史十八月,侍御史十三月。”⑦《新唐書·志》卷三十五《選舉志下》就是說御史臺內三院,監察御史的考核時限為二十五個月,殿中御史為十八個月,侍御史為十三個月。三院御史中屬侍御史考核時限最短,升遷速度也最快,有時甚至都無須十三個月就可以轉任他職,“凡侍御史之例,不出累月則遷登南省”⑧[唐]杜佑《通典》卷二十四《職官六》。
在地方監察官方面,李嶠在中宗時曾上疏建議“十州置御史一人,以周年為限。使其親至屬縣,或入閭里,督察奸訛,觀采風俗”⑨[宋]王欽若《冊府元龜》卷四百七十四《臺省部·奏議第五》。但這一建議并未被采納。武周神龍二年(706 年)二月敕:“十道巡察使,二周年一替,以廉按州部。”⑩《唐會要》卷七十七《貢舉下》從這道敕令可以得知,唐代按察使兩年一輪換,算是對地方監察官在地方進行巡察的時限做了明確規定。
盡管任職時限不能混同于升遷時限,但也基本反映出一個特點:那就是監察官任期普遍較短,基本保持在兩年以內。監察官的輪換更替周期較短,一方面有利于監察官在任期內積極建立功績,另一方面也可以減少因任期過長而導致監察官權力膨脹所帶來的弊端。顧炎武對監察官的短任也表示贊成,“監臨之任,不可以久也。久則情親而弊生,望輕而法玩”①[明]顧炎武《日知錄》卷九。
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 周年大會講話中,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堅持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重大命題。唐代的監察官選拔銓敘制度是一筆寶貴的財富,對于我國今天的監察體制建設和完善有著十分重要的參考價值。要實現我國監察體制的不斷向前發展,必須在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則的基礎上,從我國的當前國情出發,對我國優秀傳統文化進行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不斷汲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有益成果,做到古為今用,使其煥發新的時代生命力。
唐代在監察立法領域取得的輝煌成就,是彼時監察制度蓬勃發展的重要推力,例如唐代《唐律疏議》和《唐六典》中關于御史監察官的職權劃分、職級評定和懲罰措施等等,至今仍有一定的現實影響力。
黨的十八大以來,在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正確領導下,我國的監察立法工作取得了巨大成就。2018 年3 月,由全國人大表決通過的憲法修正案增加了“監察委員會”一節,為監察委員會的成立和監察官制度的確立提供了根本法的依據。同年由全國人大制定并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以下簡稱《監察法》)正式確立了監察官制度。2021 年8 月,《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官法》(以下簡稱《監察官法》)在《監察法》的基礎上,進一步明確了有關監察官的職責、任用、管理、考核、監督等一系列規定,為建設新時代專業化監察官隊伍提供了法律保障。2021 年7 月由國家監察委員會全體會議決定并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實施條例》是國家監察委員會成立后制定的第一部監察法規,進一步對中國的紀檢監察工作做了更加精細化的規定。
監察實踐沒有盡頭,立法之路也沒有終點,要不斷推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監察事業取得新發展,就必須根據時代發展不斷完善相關立法,及時補齊我國在監察法治領域的空白。例如當前我國的監察立法多集中于事后懲治,缺乏事前監督的預警機制。如何能從立法上對行使公權力的公職人員起到震懾作用,使之不敢逾越權力邊界?又比如當前社交媒體發展迅速,部分公職人員公然在網絡上違法亂紀、發布不當言論等,但當前我國現有的監察法律法規在對公職人員的網絡監察這一領域尚不健全。如何才能真正實現對公職人員全方位、全過程、無死角的監督?不斷探索這些新生問題的破解之策,將是未來監察立法的重要探索方向。
監察官作為監察官員的官員,對其選任采用高標準是題中應有之義,要構建與完善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監察官制度,就必須在監察官準入條件這一源頭上提高要求。
首先,要把好政治關。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全黨同志要增強“四個意識”,即“政治意識、大局意識、核心意識、看齊意識”,切實做到對黨忠誠、為黨分憂、為黨擔責、為黨盡責。中國共產黨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各項事業的領導核心,監察機關作為實現黨和國家自我監督的政治機關,須毫不動搖地堅持并不斷加強黨的領導,在黨的正確思想指導下開展監察工作。理直氣壯地講政治是中國共產黨人的必修課,政治信仰堅定也應當是監察人員最根本的要求。監察人員應當自覺加強自身“四個意識”,提高自身政治站位,牢記初心與使命。
其次,要守好專業關。目前我國有司法考試、教師資格證考試等職業資格考試,國家監察人員是否也可以采取持證上崗的方式,這是一條值得探索的路徑。在當前,我國的監察人員隸屬于國家公職人員,對其錄用也主要是通過國家公務員考試和事業編制考試擇優錄取。《監察官法》第十六條規定:“錄用監察官,應當依照法律和國家有關規定采取公開考試、嚴格考察、平等競爭、擇優錄取的辦法。”這一方式追求的主要目標是平等,但在對錄用人員的專業性要求方面還有所欠缺。而且國家公務員考試制度明顯存在重理論、輕實踐的固有弊端。即便是在能夠檢驗應試者綜合能力的面試階段,也沒有固定的量化考察標準。這些缺陷導致對監察人才的選拔存在較大的不公正性和隨機性,也難以選拔出優秀的監察人才。國家監察人員如果以專業性資格考試的方式錄取,就可以更具針對性地選拔符合從業要求的專業人才,以盡快適應自身的崗位需求。
最后,要抓好素質關。監察官個體素質高低與否與監察制度效能能否有效發揮密切相關。首先,相比于其他公務人員,監察官應當是復合型人才,具有較高的綜合素質。既要精通監察業務,熟悉各類紀檢監察法律法規,又應當對司法、行政等領域有較深入的了解。其次,應當重視監察官候選人的從政履歷,尤其是基層工作經驗。豐富的履歷,扎實的政績,應當成為官員選拔和晉升的重要標準。這一點在唐代監察官的選拔上得到了充分的落實,不少著名監察官都是從基層選拔而來,甚至唐肅宗曾下敕規定御史必須擔任過縣級官佐才可薦用。基層工作經歷能夠讓監察官更好地體恤民情,對官場風氣也有更深的了解,能夠有針對性地開展監察工作。
唐代監察制度得以蓬勃發展,重要原因之一便在于監察人才選拔渠道與選拔方式的廣泛性。既有宰相薦舉、憲臺征聘,也有皇帝敕授等。在今天監察體制改革不斷深化的大背景下,應當進一步豐富監察官的錄用方式,從多元渠道廣泛吸納人才,打造一支高素質的監察人才隊伍。
其一,可以從高校和科研院所中吸納人才。自國家監察體制改革以來,對紀檢監察的研究成為學術界新的研究熱點,也逐漸形成了新的學科體系。當前,我國已有多所高校和科研院所成立紀檢監察學院或者設立監察學專業,培養了相當數量的學生,也涌現出了一批專家學者。這些專家學者和青年學生對紀檢監察理論有著較好的掌握,可以成為紀檢監察機關的重點吸納對象。當然,在客觀上這一群體存在實踐經驗不足的弊端,但可以在后期的工作中加以克服。例如可以采取高校紀檢監察學院與紀檢監察機關聯合培養的方式,使學生或專家學者在校期間可以進入紀檢監察機關實習從而積累實踐經驗,或者請職業監察官到學校開展專題講座,分享自身的監察工作經驗等等,以便學生和學者在進入紀檢監察機關后可以盡快熟悉工作,實現理論與實踐的結合。
其二,可以從基層干部中擇取人才。可以參考漢唐的經驗,從有政績的基層干部中選拔監察官。我國當前有一個龐大的基層干部群體,這些基層干部長期扎根基層,有著豐富的地方任職履歷,對于基層政治生態也有足夠了解,可以從中遴選出優秀的干部進入各級紀檢監察機關。這些基層干部能夠結合自身多年工作經驗,對癥下藥,對官場陋習和不良風氣有針對性地開展監察工作。
其三,可以與其他機關相互交流人才。根據《監察法》的規定,各級監察委員會具有監督、調查和處置職責,但監察權中的處置權并不是一種完全的終局性權力。當監察委員會針對職務違法和職務犯罪公職人員做出處置結果后,還需要其他機關的配合,如審判機關、檢察機關等。因此,在學界討論監察與司法如何有效銜接的當下,監察機關可以與檢察院、法院等機關進行人才相互交流。一方面,檢察機關、審判機關的工作人員有著深厚的法學背景和豐富的法務經驗,對監察工作能夠較快上手。另一方面,當前我國監察體制改革的深入與完善,也離不開與其他機關的相互配合,與審判機關、檢察機關相互交流人才,能夠有效促進監察與司法的相互銜接。
通過對唐代監察官選拔銓敘制度的梳理,可以總結出這一制度的四大特點:一是由于科舉制度的推行,重視監察官員的才學成為擔任監察官的重要標準。二是對監察官實行了明確的任期規定,且以短任為原則。三是制定了嚴苛精細的懲罰措施,對監察官的方方面面都進行了約束。四是構建了較為完善的監察立法體系,成為監察官行使監察權和管理監察官的重要依據。此外,監察官的選任由前期吏部銓選到后期基本由皇帝敕授,這一制度轉變的背后反映的是專制主義皇權的不斷加強。皇帝對監察權的掌握愈加有力,權力也愈加集中在君主個人手里。中華傳統政治法律文化博大精深,是一座開掘不盡的文化富礦。研究歷史的最終落腳點還是服務現實,本文對唐代監察官選拔銓敘制度進行了初步探討,但囿于筆者的學識和能力,本篇論文肯定存在諸多不足之處,對一些話題的探討也只是淺嘗輒止,還有不少問題需要深入細致探索,例如唐代監察官選拔銓敘制度背后的形成動因、古代監察官制度建立的指導思想等等,希望在后續的研究中能夠深化這方面的內容,為新時代中國監察官制度的不斷完善貢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