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生 吳大娟
在先前的世界現代化進程中,資本主義文明被賦予了某種“神圣形象”,儼然成為現代化的標桿、人類文明的終結。當下,馬克思與恩格斯曾在《共產黨宣言》中滿懷激情許下“兩個必然”的歷史承諾,遭到一些人的質疑。在這些人看來,資本主義非但沒有像他們預測的那樣走向崩潰,反而借助自由市場、民主政治、現代法律等文明要素,構筑起了令人迷醉的“文明景觀”。自由主義者甚至提出,資本主義是永恒的經濟、政治、文化和社會秩序。如何認識這種歷史反差?如何揭穿資本主義文明“神圣形象”背后的歷史真相和本質規定?如何把握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的中國式現代化對資本主義文明的批判超越及精神實質?回答這些重大時代課題,需要站在馬克思歷史辯證法的思想高度作出理性審視和科學剖析。
實際上,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已經提供了理解資本主義文明的思考線索。他指出:“資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同以前的奴隸制、農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產力的發展,有利于社會關系的發展,有利于更高級的新形態的各種要素的創造。”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 927—928 頁。資本主義文明只有在一定的歷史限度內(即相比于前資本主義的諸多文明形態)才具有文明的意義,超脫特定歷史限閾理解資本主義文明的做法是非歷史主義的,因而是錯誤的。殖民擴張、侵略掠奪的原始積累路線,周期性經濟危機、社會整體性撕裂、摧毀生態環境的發展方式,從各個方面證偽了資本主義文明的“美好圣潔”形象,證明了資本主義文明必然為新的文明形態所超越。中國式現代化是在揚棄資本主義文明基礎上開啟的一種全新文明形態,具有殊異于且優越于資本主義文明的發展模式、價值理念和戰略規劃。本文力圖從歷史主義方法論出發,破解資本主義文明的“神圣形象”,探索中國式現代化超越資本主義文明的邏輯理路、重要表現及價值意蘊。
資本主義文明對推動人類社會擺脫血緣和地緣等羈絆,尋求更高階位的現代發展具有重要意義。但通過審視資本主義文明的歷史起源、現實運作及未來趨勢可以看到,其文明外表下鐫刻著“非文明”的生命基因,神圣形象的背后潛藏著壓迫、剝削和異化的實質。資本主義文明樣態不過是文明的景觀式“幻象”呈現①胡博成、朱憶天:《超越資本主義文明“幻象”: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根本指向和價值旨歸》,《經濟學家》2022 年第 8 期。,不足以稱之為真正意義上的“文明”,“非文明”和“非神圣”才是資本主義文明的本真面目。
資本主義文明的起源史是一部刀劍相向、血淚交織的殖民史、掠奪史,“非文明”的基因一開始就印刻在其骨子里。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 卷中引用了托?約?鄧寧的精彩論述,揭示了資本原始積累的瘋狂和罪惡:“一旦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就膽大起來。如果有10%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如果動亂和紛爭能帶來利潤,它就會鼓勵動亂和紛爭。走私和販賣奴隸就是證明。”②[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 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871 頁。經濟利潤刺激資本主義沖破一切倫理道德底線,以殖民擴張、販賣黑奴等殘酷手段加速資本原始積累。美國歷史學家L.S.斯塔夫里阿諾斯站在全球史的角度,分析了貢納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的動力機制及世界影響。他指出:“自生性技術的充沛活力和經濟的擴張主義侵凌了任何制度,也在任何妨礙資本主義‘非利潤即死亡’神圣原則的有生命或無生命之物中蔓延。資本主義創造性競爭的犧牲者不僅包括海外的食物采集者部落,也包括中國、印度和中東這些古老的文明以及今日第三世界不發達的社會;不僅包括18 世紀威爾士的低谷地區,也包括亞馬孫河流域的廣闊大陸以及20 世紀末的整個地球生態系。”③[美]L.S.斯塔夫里阿諾斯:《遠古以來的人類生命線——一部新的世界史》,吳象嬰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年,第106 頁。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資本以殖民擴張的方式將其觸角伸向世界各個角落。在這個歷史過程中,對于資產階級而言,只要能為資本帶來剩余價值一切都是合理和正義的,人之天職就是生產和占有財富,盡管這種生產和占有會導致無數國家破產和無辜人民流血犧牲。這就是為什么馬克思會憤然揭露:“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871 頁。
資本主義文明展現在外的“神圣形象”總是具有迷惑性,常常使人沉浸在資本主義制造的虛幻的文明“景觀”之中,忘記其最初的野蠻剝奪行徑和造成的歷史創傷。資本主義文明的原始積累建立在血汗工廠、殖民掠奪和擴張侵略之上,表現為無情征服、奴役和殺戮的歷史發展過程。為了尋找有利商機、攫取利潤,資本沖破一切人文地理界限,在全世界扎根落戶,打著文化傳播、民族交往和自由貿易的旗號,掠奪落后國家和地區的財富,榨取其廉價的勞動力資源,開拓原材料場地和商品傾銷市場。
中國也曾淪為西方資本主義擴張侵略的對象,近代中國正是在遭遇西方堅船利炮后被迫開啟現代化歷程的。對此,馬克思曾在 1853 年寫的《中國革命和歐洲革命》中做過說明:“與外界完全隔絕曾是保存舊中國的首要條件,而當這種隔絕狀態通過英國而為暴力所打破的時候,接踵而來的必然是解體的過程。”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609 頁。馬克思帶著一種同情和發展的眼光看待英國對華的侵略。面對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沖撞,近代中國從天朝上國的美夢中驚醒,被迫融入世界,開啟了現代化探索之旅,雖然追求現代化的動因與英國對華發動的鴉片貿易戰爭有關,但卻無法抵消殖民主義侵略和奴役造成的巨大傷害。近代中國人民經歷的國破家亡、民不聊生的苦難歷史,鮮明地證實了所謂資本主義文明具有超越歷史時空的“神圣形象”,無外乎是資本主義逃避歷史罪責和粉飾自我的意識形態神話。
資本主義文明圍繞資本邏輯發展,本質上是矛盾叢生和“只能造成災難”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 542 頁。的文明。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語境下,資本邏輯意指一種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內在包含資本與勞動及其相互作用關系的兩個層面。資本本質上并非如古典經濟學家界定的那樣是作為生產條件積累起來的勞動(如機器、廠房、設備等),它的實質“在于活勞動是替積累起來的勞動充當保存并增加其交換價值的手段”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1 卷),第 726 頁。。全部資本主義文明建基在作為“死勞動”的資本壓榨“活勞動”之上,而雇傭勞動為資本絕對支配和無償占有是資本主義文明繁衍生息的命脈。資本邏輯強調“物的升值 >人的價值”,“以犧牲個體自由個性為代價換來無人身理性的經濟單向度發展”④薛俊強:《超越“資本邏輯”:共產主義的歷史承諾——兼論中國社會主義市場化改革的價值取向》,《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 年第 3 期。。人被物化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統治,被迫與資本“共舞”,而不是人享受其所生產出來的物。
資本主義文明拉開了現代社會的帷幕。現代社會較之于傳統社會的本質區別不在于哈貝馬斯所謂 “理性化過程和理性結構的歷史客觀化”⑤[德] 于爾根?哈貝馬斯:《現代性的哲學話語》,曹衛東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 年,第 3 頁。,而在于社會生產的資本主義形式以及由此決定的全部社會關系的革命性變革。馬克思以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深刻解蔽了現代社會(資本主義)掩藏的矛盾沖突和社會整體性撕裂。第一,在社會關系上,那些維系傳統社會平穩運行的經濟關系、政治關系、法律關系、交往關系等,遭到資本的改變和異化,并被置換成冷酷無情的金錢關系。物質生產以分配不公和兩極分化為代價,勞動并沒有為勞動者帶來相應的財富和幸福,而是帶來貧困和不幸。第二,在人的生存狀態上,“個人受抽象統治”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8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 59 頁。。這里所謂的“抽象”,是指具有統攝一切力量的市場規律(物)。與前現代社會中個人受等級權貴、封建王權、身份地位的有形支配不同,資本主義文明下個人在市場規律的強力壓制和全面侵蝕下,個體自由自覺的本質力量與“對象性形式”分離,人徹底陷入異化、抽象化、空虛化的生存境地。第三,在精神文化狀態上,每個人都作為理性“經濟人”和自身的“資本家”謀取私利,個人的感性精神需求異化為賺取物質利益的純粹經濟需求,個人的自由異化為資本獲利的自由。高雅脫俗的文化追求被粗俗平庸的物欲肢解,人的精神世界充斥著無數資本的狡黠和算計。第四,在文明多樣性上,資本主義造就了全球化景觀和世界歷史,促進了文明的交流與碰撞,但現代文明的這種發展受到資本支配,使許多燦爛多樣的文明消失在歷史長河中,最終陷入了文化單一化的困境。第五,在人與自然關系上,人們出于牟利的欲望刺激全面凌駕于自然之上,自然由“人的無機的身體”轉變為資本生產操控的工具性對象。資本主義文明引發了人與自然不可調和的緊張對立關系,造成了嚴重的生態危機。
綜上可見,資本主義文明是被資本統治的畸形文明。其中,以自由競爭和等價交換為形式、以利潤增值為內核的資本邏輯掌控著一切,社會的運行規則、個人行為方式和價值理念都得配合資本的意志展開,個人背負沉重不堪的生活包袱,社會陷入全面撕裂的對立狀態。
資本主義文明的“神圣形象”終將在它展現自己的歷史過程中走向神話破滅。自由主義將西方資本主義文明視為最先進、最崇高的文明,將資本主義社會秩序看作是根源于人類一般本性的永恒秩序,并以此為根據將資本主義文明看作是人類文明的終極形態。例如,哈耶克根據他所謂“自然秩序原理”,將社會主義視為一個致命性的謬誤。“通過遵循決定著競爭性市場秩序的、自發產生的道德傳統,我們所生產并積蓄起來的知識與財富,要大于那些自稱嚴格遵循‘理性’辦事的人所鼓吹的中央指令式經濟所能得到或利用的數量。因此,社會主義不可能達到或貫徹它的目標和計劃;進而言之,它們甚至在邏輯上也是不能成立的。”①[英]F?A?哈耶克:《致命的自負——社會主義的謬誤》,馮克利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年,第2 頁。哈耶克從實踐開展到理論邏輯對社會主義文明發起了全面攻訐。弗朗西斯?福山秉持相同的立場,在政治上將西方自由民主制視為人類意識形態演化的終點和人類政體的最后形式,認為“就人類歷史確實通向某處而言,它正在通向的不是共產主義,而是馬克思主義者所謂的資產階級民主”②[美]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陳高華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第349 頁。。哈耶克和福山的這些論斷將資本主義的短暫“美好”光景無限延長,自動屏蔽了資本主義的內在結構性沖突。資本主義文明背后掩蓋的系統性危機和社會矛盾,被他們用表象形式的財富積聚和所謂的文明秩序一筆勾銷掉了。這種意識形態囈語不僅是一種階級偏見,更是根源于自由主義的非歷史主義思維。
資本主義文明最終將退出歷史舞臺,這種必然性根源于資本主義本身的結構性矛盾。馬克思指出:“資本用來從它的有限的基礎出發進行生產的手段,實際上是炸毀這個基礎的物質條件。”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8 卷),第 197 頁。資本主義借以生產的物質條件和業已生產出來的物質財富,蘊含著摧毀自身的否定性力量,即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資本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體,它越是不可遏制地追求普遍性,就越是受到自身狹隘性的限制,最終不得不“利用資本本身來消滅資本”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8 卷),第 91 頁。。資本主義文明的發展就是一個不斷“內爆”⑤此處的“內爆”一詞,援引自鮑德里亞后現代社會理論的一個概念,意指一種現象向另一種現象內部的融縮,以及傳統的極點之間相互朝向的坍塌。參見 Jean Baudrillard(1983).Simulations,New York: Semiotext(e),57.的自我毀滅過程,周期性的經濟危機、政治極化、價值共識的破裂、階級成員之間的激烈對抗以及生態環境的全面破壞等,無不預示資本主義文明的“神圣形象”終將破滅。盡管資本主義目前還顯示出應對危機時自我修復和快速調整的生命力,但這只不過是以“進一步、退兩步”的方式不斷積累矛盾的過程。誠如弗雷澤所言,“資本有一種腐化、破壞或耗竭的內在傾向,無論如何,都會破壞其自身的前設”⑥[美] 南希?弗雷澤:《食人資本主義》,藍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 年,第 245 頁。。
資本主義以理性啟蒙對抗宗教神學和封建專制,幫助人們“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⑦[德] 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 年,第 22 頁。,極大解放和發展了生產力,推動了科學技術創新進步。但隨著現代化的推進,資本主義內在矛盾不斷激化,資本主義文明日益顯露出頹廢衰敗的跡象。資本主義把實現價值增殖視為唯一精神信仰,架空了本應為勞動主體發展服務的理念和行動,堵塞了全球大多數人追求美好生活的通道。資本主義文明在根源層面難以為人的自由解放和社會健康發展提供保障。未來的人類社會要構建真正的公平正義,還需要從馬克思關于理想社會形態的探索中汲取養料,特別是關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實踐。中國式現代化具有不同于西式現代化、蘇式現代化的獨特文明氣質,它基于革命、建設、改革一體化的獨立實踐探索,秉持和踐履以人為本的價值理念,有效駕馭和導控了資本邏輯,創造了風景這邊獨好的“中國之治”景象。
與資本主義文明依賴對亞非拉落后國家及地區的殖民掠奪存在本質不同,中國式現代化憑靠艱辛摸索,在“革命—建設—改革”的奮斗歷程中,不斷試錯、改錯和糾錯,實現從站起來到富起來再到強起來的偉大飛躍。獨立自主、自立自強的精神品格是中國式現代化永不消退的文明底色。
近代中國在西方列強的“槍炮政策”下,被迫踏上現代化尋路之旅。在經歷兩次鴉片戰爭之后,“舊中國的死亡時刻正在迅速臨近”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627 頁。。整個國家破敗不堪、無所適從,在這種極端艱難的境遇下,無數仁人志士開始探索救亡圖存之道。從太平天國運動到洋務運動,再到戊戌變法、辛亥革命、新文化運動,近代中國人民上下求索、苦尋出路,希圖找到實現民族獨立和國家富強的救世良方。中國從器物到制度再到思想文化,全方位向西式現代化看齊,“中國人向西方學得很不少,但是行不通,理想總是不能實現。”②《毛澤東選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年,第1470 頁。在久經磨難、幾近絕望之際,俄國十月革命爆發,建立起了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為中國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為黑暗中摸索的中國先進知識分子點燃了指路明燈。1921 年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標志中國式現代化從此擁有雙重力量的疊加保障:中國共產黨的引領和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指導。以毛澤東為核心的第一代中央領導集體,將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具體實際和時代發展相結合,奪取了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推翻了壓在中國人民脊背上的“三座大山”,建立起了中華人民共和國。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為即將開展的中國式現代化建設提供了根本政治保障。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指導下,中國共產黨展開了“一化三改”運動,超額完成“一五計劃”規定的任務,建立起了相對完備的現代工業體系和國防體系。雖然此后一段時期中國經歷了歷史特殊時期,中國式現代化陷入發展的低谷。但以鄧小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審時度勢、撥亂反正,深刻總結此前現代化建設的成敗經驗,作出了改革開放的偉大決策,厘清了“計劃和市場”之間的復雜關聯,使中國式現代化在“蘇東劇變”的歷史性悲劇中戰勝考驗、重獲新生。江澤民和胡錦濤分別以“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和科學發展觀為指引,帶領全國人民接續奮斗,使中國式現代化再上新的歷史臺階。進入新時代以來,在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的帶領下,中國式現代化更加注重發展質量和效益,國內生產總值和國民收入水平都大幅度提升,人民幸福感、獲得感得到極大滿足。“五位一體”統籌推進的中國式現代化,不僅在國內創造了發展奇觀,而且在國際層面彰顯出驚人的創造潛力、發展活力和拼搏動力。
資本主義文明遵循資本本位的發展邏輯。所謂“資本本位”,意指社會發展以資本增殖為初衷和目的,資本成為導控社會運行的根本準繩,資本生產關系規定并操控所有社會關系(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我、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并將上述關系轉化為“純粹的金錢關系”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 34 頁。。社會存在在圍繞資本這一軸心運轉,成為資本的附庸和工具。資本以追求利潤最大化為活動原則,以此規制和定奪人的社會生活,現實個人的自由個性、主體性和創造性被淹沒在資本增殖的經濟理性當中,每個人都是被資本建構起來的碎片。物的增殖伴隨著人的貶值,財富積累伴隨著分化的加劇,經濟發展伴隨著精神危機,這是資本主義文明堅持資本本位的必然結果。
誠然,無論是西方式現代化還是中國式現代化,本質上都離不開資本的文明作用,都需要資本的介入以刺激經濟發展潛能和更好配置有限資源。在都尊重和發揮資本的積極效應的前提下,究竟是以資本為中心還是以人民為中心,便構成西方式現代化與中國式現代化的根本分歧。中國式現代化選擇人的價值高于資本增殖,它超越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最大轉捩點就在于:重新確立人的主體性與資本的工具性之間的關系,顛覆資本本位的異化發展觀,確立人本位的價值理念。遵循人本位,尊重人的主體地位和堅持發展為了人,并不是說完全拒斥資本,而是說在發展資本的同時超越資本,使資本真正回歸作為人解放和發展自己的“手段”本身。正如有學者揭示的那樣,中國式現代化成功破解了資本與社會主義二元對立的傳統思維圖式,生動詮釋了“要資本、不要資本主義”④夏瑩、崔居然:《中國式現代化與資本問題:理論架構及其實踐智慧》,《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 3 期。的中國理論與實踐智慧。波瀾壯闊的中國式現代化進程,是一個善加利用資本的過程。從最開始的“節制資本”到當下依法“支持和引導資本規范健康發展”①《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 4 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2 年,第 212 頁。,中國共產黨始終辯證擺放資本在現代化發展中的位置:一方面,積極利用資本發展經濟、擴充人民的增收渠道、增加就業機會等;另一方面,謹防社會運轉和發展完全資本化,努力擺脫資本的形而上統治,使資本從西方式現代化體系中支配一切、宰制一切的“神壇”位置退居其后,真正回歸人的世界,使經濟發展造福于社會,使勞動價值服務于人民生活。
總之,中國式現代化在充分挖掘和利用資本的社會生產力潛質的同時,又為資本發揮作用設置了“紅綠燈”,強調對資本進行科學規范和合理引導,使資本從增加交換價值的要素轉變為生產使用價值的工具。中國式現代化秉承的人民本位發展思路,內在規定了資本運行的出發點和落腳點,真正使勞動與資本、效率與公平、自由與必然在社會生產和現實運動中達成了歷史性和解。
資本主義文明本質上是一種霸權主義形態的、偽善的文明。“霸權”集中反映了資本主義憑借絕對的壟斷資本,從不平等的國際經濟格局中收攬財富和操控政治的剝奪本性。從十四五世紀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期的殖民擴張,到如今 21 世紀新自由主義奉行的強權政治,資本主義從未放棄過霸權主義計劃。更甚的是,這些霸權計劃以更加隱蔽和欺騙的方式滲透到全球各個角落,從最初的經濟政治領域的霸權升級到思想文化藝術領域的霸權,如價值霸權、知識霸權、數字霸權、景觀霸權等。②孟憲平:《資本主義社會霸權的形態及符號形式分析》,《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 年第 1 期。霸權如影隨形,揮之不去。資本主義奉行的大國霸權主義,逆歷史潮流而動,嚴重破壞了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壓制了第三世界追求現代化的自由與權利,在全球范圍內制造了極端奴役、迫害、戰爭、恐慌、貧困和浪費。這些與資本主義文明高度鏈接在一起的現代危機表明,資本主義必將走向終結。
中國式現代化以胸懷天下的大國氣魄和世界情懷,超越了資本主義文明的狹隘民族偏見和稱霸全球的野心,真正做到了以世界和平與共同發展為己任。雖然資本主義國家也對資本霸權籠罩下的發展中國家和底層民眾的悲慘遭遇表示過同情,但這至多是“一種模糊的人道主義興趣”③[法]皮埃爾?布迪厄:《遏止野火》,河清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 77 頁。。中國則是切實樹立和踐行了謀求世界大同的價值理念。在追尋和探索現代化的歷史征程中,中國堅決摒棄以犧牲他國利益成就自身的大國沙文主義行為,始終尊重各國自主選擇的發展道路和多元的文化習俗,積極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弘揚符合世界人民心聲和共同利益的全人類共同價值,杜絕“冷戰”思維,不搞零和博弈,“堅決反對一切形式的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反對“筑墻設壘”“脫鉤斷鏈”,反對單邊制裁、極限施壓”④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 年,第 60—61 頁。。從萬隆精神到“一帶一路”倡議再到當下的全球文明倡議,中國在解決好自身現代性問題的前提下,以經濟援助、國際維和等行動維護了全球安全,促進了世界向更加公平正義、普惠共贏的方向發展。這些無不表明中國式現代化在謀求自身進步的同時,也眼觀全球、胸懷天下,及時回應和主動解答國際社會的憂慮,致力于打造一個“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和諧世界。
中國式現代化的歷史在場,暴露出資本主義文明的欺騙性、剝削性和非神圣性。它對資本主義文明批判超越的價值意蘊,并非在于糾正或修復資本主義文明內在的缺陷和矛盾,抑或使自己成為世界文明格局中的新任霸主,而在于消解資本、市場和私有財產聯合剝奪現代人感性生命的異化現實,賦予共產主義理想在新時代背景下的補充發展,彰顯中國式現代化的思想智慧,開辟人類文明新形態。
中國式現代化真正勘破了資本主義文明的根本癥結,并努力加以避免和克服。這個根本癥結就是資本、市場和私有財產操控社會生活的一切領域。資本成為至高無上的“神”和“特殊的以太”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8 卷),第 31 頁。,市場從社會中“脫嵌”,“社會關系被嵌入經濟體系之中”②[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馮鋼、劉陽譯,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20 年,第58 頁。。在馬克思看來,市場看似只是提供商品流通的場域和調節資源配置的手段,但它卻隱匿了不平等的財產關系。根據自由市場原則,市場機制通過所謂的自由競爭和等價交換,調節財產流向和財富占有,每個人的財產獲得都必須通過市場機制實現。但是,那些本來就壟斷了社會資源的資本家,通過市場競爭和商品交換中的優勢地位進一步剝奪社會公共財產,再次將其轉化為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人財產,使貧富兩極分化越演越烈。這個根本性的問題恰恰被標榜自由競爭和等價交換的市場機制掩蓋。資本、市場和私有財產交相強化,共同形構了虛假的資本主義文明。個人感性真實的生命力在其中蕩然無存,人淪為片面發展、喪失批判和創造能力的理性“經濟人”。
中國式現代化超越資本主義文明的最顯著意義在于,反抗和規避了資本邏輯、市場意識形態和私有財產對個體感性生命的抽象統治,使個體不再成為“經濟活動的規定”,而是成為自我決斷和自由發展的主體。一切為了人民的價值理念,直接框定了資本的發展軌跡,資本無序擴張和貪婪逐利的經濟任性,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政治理性之下得到了根本遏制和矯正。中國特殊的國體和政體決定了資本在中國不可能作為統攝一切的社會關系存在,而只能是推動經濟社會發展、服務人民生活的一種工具。同時,資本主義意識形態下被神化的萬能市場,在中國受到政府宏觀調控功能的制約。政府不再被動地扮演市場“守夜人”的角色,而是成為引導和規范市場良性運行的“指路人”。“政府通過介入經濟運行把政治能量轉化為經濟優勢”③董筱丹、溫鐵軍:《去依附:中國化解第一次經濟危機的真實經驗》,北京:東方出版社,2019 年,第 43 頁。,有效制止了市場秩序混亂和經濟危機爆發。中國式現代化的成功實踐,必將瓦解資本主義條件下以盜用他人勞動時間、竊取他人勞動成果為形式的財富生產,創造性地使生產力發展和財富生產,基于“有形之手”的干預力量和“無形之手”的自發調控力量的有機配合,因而必能有效避免生產的無政府狀態和社會財產被私人壟斷。以資本增殖為旨歸的資本主義生產,將轉變為以滿足人的美好生活需要為核心關切的社會主義生產。生產的直接目的不再是增加交換價值,而是創造使用價值,“交換價值也不再是使用價值的尺度”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196—197 頁。。同時,以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將會保障每一份勞動付出都得到相應回報,這便從制度層面規定了財產收入的合理合法性,避免了資本主義條件下以投機取巧、盜竊他人財產的方式收斂財富的非正義行為。
中國式現代化每一步前進,都將著眼于人的創造力的發揮和自由個性的實現,個體所擁有的大量非勞動自由時間從資本增殖需要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作為休閑時間用以發揮個人特長、培養個人興趣愛好。這是中國人民生活的幸福感、安全感和滿足感普遍高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民眾的根本原因。
馬克思終生為之奮斗的共產主義,是一項志在超越資本邏輯、實現人向自身復歸和每個人自由全面發展的歷史性事業。對當今時代的中國來說,馬克思共產主義理想是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時代邀請書。在當下每個人都向往物質財富充分涌流、精神境界極大提高的共產主義理想社會,而又依舊存在“何為共產主義”“共產主義何以實現”等不解之惑時,需要開啟一場跨越時空、地域、思想和文本的對話,認真思索共產主義的精神實質和實現可能。中國式現代化的出場,無疑對這些問題做出了最富有時代感和現實感的回答。
資本主義文明為共產主義準備物質基礎,但是其發展理念和價值旨趣卻是與共產主義背道而馳的。馬克思在生前留下了大量關于資本主義現代性批判的思想遺產,但卻沒有提供實現共產主義的細節性指導。如何以一種不同于資本主義現代化的發展方式走向共產主義,始終是當代馬克思主義者必須思考和回答的問題。美國著名左翼馬克思主義學者大衛?施韋卡特提出了“經濟民主市場社會主義”的構想;分析馬克思主義者埃里克?奧林?賴特提出了在資本主義內部的縫隙處培植非資本主義的經濟活動和社會關系,以侵蝕資本主義根基的“侵蝕資本主義”計劃;施韋卡特和賴特都設計了一套旨在超越資本主義的理想方案。但是,這些設想和方案都停留在思想觀念之中,未能觸動資本主義的根本前提。英國左翼學者梅扎羅斯說:“倘若沒有‘超越前提’的新的歷史形式的暗示,我們就會被鎖定在資本的互惠假定的惡性循環之中。”①[英]梅扎羅斯:《超越資本——關于一種過渡理論》(下),鄭一明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 年,第521—522 頁。這是資本主義國家的在野黨在無力改變現實的情況下發出的無奈感嘆。
只有像中國這樣的社會主義大國開啟的新的現代化實踐,才能破除被資本主義文明的魔咒鎖定的惡性循環,開辟人類文明新境界,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中國式現代化超越了資本主義文明的“前提”,這個“前提”就是主導社會規則的資本邏輯。解除資本對現實生活及個人需要的宰制,使人作為人而成為人,并進而向“自由人聯合體”邁進,這是中國式現代化的深層價值底蘊。中國人骨子里鐫刻著對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執著追求。中國式現代化是馬克思共產主義思想與中國具體實際、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同頻共振的邏輯必然。中國式現代化既承接了馬克思關于超越資本主義現代化、實現共產主義的思想精髓,又關照了中國本土實際,繼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植入了大量豐富的中國元素。實行“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相結合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實行共產黨執政和多黨派參政的新型政黨制度,樹立既體現社會主義本質要求、又融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世界普遍價值文化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等等。中國式現代化以其獨特智慧和非凡成就,將共產主義理想“照進”了中國現實,真正實現了理論邏輯、實踐邏輯和歷史邏輯的統一。
中國式現代化只是通向共產主義的一條歷史路徑,但它忠實地堅守了共產主義的真理和良心,因而是當今時代共產主義理想的最好確證。共產主義只能在不斷的財富增長和社會改造運動中走向現實。中國式現代化的不斷發展將會有力證明,共產主義不是思辨遐想的烏托邦之夢或抽象的道德律令,而是消滅現存異化狀況的現實運動。中國式現代化以舉世矚目的歷史性成就,賦予了馬克思共產主義理想新的時代內涵和自我理解,向世界昭示了共產主義是一項可欲、可求和可實現的偉大事業。
中國式現代化超越資本主義文明的精神實質和當代意義,并非是將自身打造成為如英、美、法、德那樣的現代化國家,也并非“移植西方現代化的樣本,而在于構建一種超越資本現代性的文明形態”②臧峰宇:《馬克思的現代性思想與中國式現代化的實踐邏輯》,《中國社會科學》2022 年第7 期。,開啟一種全新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文明類型。資本本位的資本主義文明撕裂社會,使個人淪為欲望的奴隸,使豐富多元的文明形態只剩下“資本文明”。這樣的文明注定是無法引領人類歷史的。
中國式現代化是一項指向全新現代文明的偉大社會工程。它從歷史的深處和鮮活的社會現實中走來,是東西方文明碰撞和不同文明相互融合的產物。這一新的文明形態,既有適合自身文明發展的特殊規律,彰顯出中華民族獨具一格的處世之道、精神氣質和發展理念,也體現人類文明發展的普遍規律,為全球化背景下不同文明開展友好對話、平等交流和互鑒共存,樹立成功典范。中國式現代化的理念和實踐向世人表明,人類文明除了資本主義建制的擴張和流布以外,還存在超越性的、代表全人類共同利益的高階文明,這樣的文明才是值得我們為之而努力的人類文明新形態。“現代文明——實質地說來,資本主義文明——及其普遍性或普遍意義也是歷史的,亦即只是在特定階段上具有‘絕對權利’的。”③吳曉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與新文明類型的可能性》,《哲學研究》2019 年第 7 期。資本主義文明愈益被自身制造的現代危機——經濟失調、政治失靈、文化失信、生態失衡、社會融合失效——證偽和擊垮。而中國式現代化之所以具有突圍資本主義現代性困境的能力和優勢,引領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乃是因為中國在向現代化目標進軍時,既吸收了現代化的一切文明成果,又超越了現代性本身。中國的現代化事業作為歷史的實存,始終遵循社會主義的定向和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有效規避了資本主義現代化進程中的對立和沖突,同時又在積極占有現代化成就,自覺復活和重建自身優良傳統,使現代文明成果與前現代遺產交相輝映、相得益彰,為創造人類新文明類型贏得了主動權和話語權。正如美國知名學者吉爾伯特?羅茲曼在評價中國現代化時總結的那樣:“在特別令人注意的那些現代化經驗要素的相互關系上,中國與其他國家大不相同。它有記錄著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上的人類最杰出成就的文化傳統,其政體和政權有著可向后追溯約20 個世紀的、在許多年月里具有對付特定挑戰而動員其技能和資源的幾乎無可匹敵的能力。”①[美]吉爾伯特?羅茲曼:《中國的現代化》,陶驊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年,第675 頁。
當今世界,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兩種社會制度并存。“我們目擊著資產階級觀念的終結——這些觀念對人類行動和社會關系尤其是經濟交換都有自己的看法——資產階級曾經靠著這些觀念鑄成了現代社會。如今,我們已面臨現代主義創造力和思想統治的尾聲。”②[美]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趙一凡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89 年,第53 頁。中國式現代化的現實展開,就是不斷超越資本主義文明的過程,也是積極籌劃和贏取創造人類新文明類型之可能性的過程。這一可能性必將在我們的不斷努力下成為歷史的必然和生動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