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陽
在法律適用中,目的判斷是常用的解釋方法,法律規定的目的包括語義、體系和歷史等方面的內在目的,這些法定的目的維護著法律的拘束力。①Rückert und Seinecke,Methodik des Zivilrechts -von Savigny bis Teubner,Baden-Baden: Nomos Verlag,2017,S.46f.最高人民法院在評析“珠海格力電器股份有限公司訴寧波奧勝貿易有限公司等侵害實用新型專利權糾紛案”中認為,該案中的懲罰性賠償因素適用規則是體現“嚴格保護知識產權,加大侵權賠償力度”這一政策的典型案例。②最高人民法院中國應用法學研究所編:《人民法院案例選》第8 輯(2021 年),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21 年,第23 頁。與法教義性規范相比,法政策性規范的制定需要以相應的政策目的為前提,然而這些政策目的一般無法直接反映在條文內容之中。如何在法政策性規范中實現該規范的政策目的,這是法律適用必須要解決的問題,但是政策目的和法律后果之間如何從理論上進行架構,仍值得探討。如面對知識產權侵權現象,我國立法機關認為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知識產權保護工作,多次指示和批示要求加強對知識產權侵權行為的懲罰力度,為了切實加強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必須顯著提高侵犯知識產權的違法成本,把法律的威懾作用充分發揮出來。③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解讀》,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 年,第87 頁。最高人民法院環境資源審判庭認為:“從加強生態環境保護的法政策立場出發,懲罰性賠償有助于實現保護生態環境,提高環境違法成本,制裁嚴重不法生態侵權行為的政策目標。”①最高人民法院環境資源審判庭:《最高人民法院生態環境侵權禁止令保全措施、懲罰性賠償司法解釋的理解與適用》,北京:法律出版社,2023 年,第270 頁。對于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政策目的如何適用,則是一個未決問題。
從法政策角度來看,懲罰性賠償規范的適用應實現相應的法政策目的,如知識產權侵權領域懲罰性賠償的法政策目的就有“加強對知識產權的保護,提高侵權違法成本”②王晨:《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的說明》,轉引自《民法典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編寫組編:《民法典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 年,第17 頁。。王竹認為,懲罰性賠償在適用中需要實現威懾和懲罰的目的。③王竹、龔健:《我國缺陷產品懲罰性賠償責任研究——以〈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第1207 條為中心》,《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 年第1 期。因此,如何在知識產權侵權懲罰性賠償數額確定中貫徹威懾和懲罰這些法政策目的,給懲罰數額的確定帶來了挑戰。但是從我國法政策規范適用來看,不僅沒有規定法政策規范的適用規則,而且對于法政策規范的運用亦未發展出相應的理論,這導致法政策規范的運用處于制約不足的狀態。一方面,這會導致國家權力的濫用,另一方面,這容易導致公民權利被侵犯,這明顯有違當代法治的精神。因此,對于懲罰性賠償規范法政策目的的適用理論研究就顯得尤為重要。
中國懲罰性賠償的裁量模式主要分為以下幾種類型:第一種為倍數裁量法,如《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 條第1 款規定的三倍賠償;第二種為固定數額裁量,如《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 條第1 款中規定的“增加賠償的金額不足五百元的,為五百元”,《食品安全法》第48 條第2 款規定的“增加賠償的金額不足一千元的,為一千元”;第三種為幅度裁量,如《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 條第2 款中規定“所受損失二倍以下的懲罰性賠償”,《專利法》第63 條第3 款規定“根據侵權行為的情節判決給予五百萬元以下的賠償”;第四種為無具體幅度、無具體基準的自由裁量,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185、1207、1232 條規定“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相應的懲罰性賠償”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知識產權民事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解釋》中的規定。從懲罰性賠償適用領域來看,懲罰性賠償已經突破傳統的消費者保護領域,邁入一般侵權領域。
從中國的私法理論來看,對于法政策目的如何影響裁量標準的基礎理論缺乏深入研究,尚缺乏可以直接適用的理論。從懲罰性賠償裁量標準的立法來看主要存在以下問題:其一,計算方法較為簡單,以倍數計算法為主;其二,裁量幅度設定缺乏比例性,如“不足一千元的,為一千元”。其三,對于懲罰的自由裁量空間較大,如關于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的規定,法典規定以“相應的”為依據,但是并沒有規定詳細的裁量情節。這些標準很難準確地反映這些法政策規范的正確目的,導致在適用中會引起裁量上對政策目的適用的混亂。鑒于懲罰目的對懲罰數額確定影響較大,《民法典》所規定的模糊的裁量方法在實踐中需要依據相應的政策目的來加以重構。
與公法中體系化的懲罰理論與標準相比,中國私法中懲罰性賠償裁量標準存有較大差距,私法中的懲罰性賠償如何依據法政策目的引入更為系統的裁量標準規范?對此,需要對裁量標準的基礎理論加以研究,這涉及裁量標準的功能以及具體的設計原理,只有對相關基礎理論進行必要梳理后才可以得出私法中是否需要引入以及如何引入裁量標準方面的結論。
對于私法中懲罰性賠償的裁量因素,中國理論界和實務界的觀點各異:有的學者認為,懲罰性賠償數額需要考慮侵權人的惡意、侵權行為所造成的損害后果、對侵權人的威懾功能等因素。④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解讀》,第167 頁。有的學者認為,確定懲罰性賠償的數額應考慮侵權人的主觀過錯、侵權行為的具體細節、侵權后果、侵權人的獲利、侵權人的經濟承載能力、不法行為發生后的態度、原告或者潛在原告的數量、侵權人因其行為已經承擔和將要承擔的其他財產性責任。①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理解與適用》,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 年,第354 頁。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審理侵害知識產權民事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解釋》第6 條規定,人民法院依法確定懲罰性賠償的倍數時,應當綜合考慮被告主觀過錯程度、侵權行為的情節嚴重程度等因素。②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理解與適用》,第199 頁。對此問題是,這些因素中哪些體現了法政策的目的?體現了法政策的目的的哪些因素尚未被列出?這些又如何影響法律后果的最終確定?
從裁量標準設定的標準化來看,裁量因素的簡單無序羅列無法有效地控制自由裁量權,反而會導致裁量因素在懲罰數額判斷中的混亂,在裁量因素與裁量數額之間尚缺少理論橋梁加以聯通。因此,如何依據法政策目的來擇取裁量因素?如何依據法政策目的來建構裁量因素與裁量數額之間的關聯?對這些基本理論問題的回答是構建裁量合理性需要解決的問題。
1.法政策目的與裁量因素選定
懲罰數額的裁量需要從眾多裁量情節中擇取重要事實,并對相關事實進行比較、衡量,在此分析過程中懲罰的目的具有決定意義。③[日]高橋則夫:《刑法總論》,李世陽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0 年,第497 頁。比如在楊國平、上海賽亞磨具有限公司與姜建剛產品責任糾紛一案中,法院認為,懲罰性賠償著眼于懲罰、威懾和預防,因此懲罰數額應根據受害人人身損害情況、侵權人獲利情況、社會影響等因素綜合確定。④參見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寧民終字第991 號民事判決書。在潘錫岳與龍明香等產品銷售者責任糾紛上訴案中,原告龍明香等提出懲罰性賠償27500 元,二審法院認為相關法律缺乏明確的標準,但是法院從有利于保護公民人身和財產安全的目的,判決被告承擔懲罰性賠償20000 元。⑤參見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2012)州民一終字第220 號民事判決書。以上案件雖然都考察了懲罰的目的,但是在完全評價原則下,何為應當擇取或者重點分析的裁量因素,這需要對懲罰性賠償的懲罰目的作出理論分析。⑥熊樟林:《行政處罰的目的》,《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0 年第5 期。對于懲罰性賠償的懲罰目的,主要存在三種學說,即報應論、預防論和綜合論。
報應論是較為古老的理論,亞里士多德、柏拉圖、西塞羅等即持該思想。⑦[阿塞拜疆]H.M.拉基莫夫:《犯罪與刑罰哲學》,王志華、叢鳳玲譯,黃道秀校,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159 頁。在現代,報應論因康德和黑格爾的論證得到了發展。康德認為,懲罰的任務在于實現正義,懲罰必須基于行為人犯了某種罪刑才予以施加。⑧[德]康德:《法的形而上學原理》,沈叔平譯,林榮遠校,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 年,第171 頁。黑格爾認為,犯罪是對法律的侵害,是對法的否定,懲罰則是對法的否定之否定。⑨[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 年,第115 頁。基于報應論,懲罰需要依據違法性的大小進行裁量判斷。⑩[日]高橋則夫:《刑法總則》,李世陽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0 年,第497 頁。在報應論下,對于懲罰輕重的裁量適用的是過罰相當原則,懲罰措施的輕重應當與違法行為相應。?熊樟林:《行政處罰的目的》,《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0 年第5 期。在奧龍汽車有限公司、陳國興侵權責任糾紛一案中,二審法院認為奧龍公司生產的車輛存在缺陷,奧龍公司在知道產品存在缺陷時仍然生產、銷售,發生事故造成火災,造成他人人身和財產的嚴重損害,應當承擔一定的懲罰性賠償金。從二審法院判決的理由來看,該法院判決承擔懲罰性賠償主要基于報應論。?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再420 號民事判決書。私法上的報應是通過私人對侵權主體主張懲罰性賠償請求權來實現,若基于此法政策目的來立法,如果要在法律適用中實現該法政策目的,需要考量的因素包括侵權行為本身的特征,以及侵權行為給被侵權人所造成的損害后果等因素。
預防論認為,懲罰是為了實現去違法化這一目的而存在。預防論可以分為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一般預防是針對社會大眾,通過威懾來使得潛在行為人放棄實施違法行為。特殊預防則針對具體的行為人,通過矯正、威懾使得行為人再社會化、無害化。①[德]烏爾斯?金德霍伊澤爾:《刑法總論教科書》,蔡桂生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26 頁。從中國的懲罰性賠償立法來看,在消費者權益保護、產品責任、環境污染和知識產權等領域中的懲罰性賠償都會兼顧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從司法實踐來看,法院會側重一般預防,以實現對未來侵權行為的威懾目的。如在奧龍汽車有限公司、陳國興侵權責任糾紛一案中,審理法院判決認為,懲罰性賠償的功能在于影響加害人非法獲得的利益而實現社會的一般預防。②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再420 號民事判決書。在懲罰性賠償數額確定中,基于一般預防論,需要根據社會危害程度進行懲罰數額判斷。基于特殊預防論,則需要根據行為人的危險性進行裁量判斷。此處需要考量的因素有行為人的主體特征、主觀惡性、行為危害性、行為人悔改程度等。③[日]高橋則夫:《刑法總則》,李世陽譯,第497 頁。
在經歷了啟蒙思想洗禮及刑法現代化后,單純的報應論或者預防論已經無法得到支撐,綜合二者的理論暫居絕對優勢地位。④金翼翔:《刑罰原理綱要》,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9 年,第183 頁。綜合論認為,懲罰具有目的,且應受到報應理論中罪責原則限制。有些綜合理論則將懲罰各個部分分別處理,認為懲罰的威懾著眼于一般預防,懲罰的科處則著眼于報應。⑤[德]烏爾斯?金德霍伊澤爾:《刑法總論教科書》,蔡桂生譯,第27 頁。
從中國《民法典》中懲罰性賠償的立法來看,中國懲罰性賠償既追求對侵權人的報應,又追求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的目的。⑥王竹、龔健:《我國缺陷產品懲罰性賠償責任研究——以〈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第1207 條為中心》。依據綜合論,則以責任主義為核心,即以責任相應為懲罰判斷的原則,此外還要考慮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所側重考量的裁量因素。⑦[日]高橋則夫:《刑法總則》,李世陽譯,第497 頁。但是從我國法院判決來看,法院雖然會提及懲罰性賠償的預防功能,但是并未能夠依據該目的做出裁量因素的判斷。如在陳光陽、陳大勇等與令狐昌華新鄉市金龍車業有限公司產品生產者責任糾紛一案中,五原告在因汽車剎車系統故障導致的交通事故中遭受損失,在訴訟中要求被告支付懲罰性賠償660155 元,法院認為懲罰性賠償責任的功能在于實現社會的一般預防,具體數據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予以確定,然后直接判決被告承擔懲罰性賠償50000 元。⑧參見重慶市大足區人民法院(2015)足法民初字第07342 號民事判決書。此處法院缺乏依據一般預防作出進一步的裁量因素擇取分析。從懲罰的綜合目的論來看,中國懲罰性賠償數額確定中應納入考量的因素應包括涉及報應目的的侵權人的主觀因素、行為因素和侵權結果因素;涉及特殊預防和一般預防功能的侵權主體因素、主觀因素、行為因素、后果因素、社會危害性、侵權人事后表現等因素。
2.法政策目的與評價因素
裁量因素涉及國家公權力對公民權利影響進行衡量時所應考慮的相關因素。與損害賠償數額確定所依據的損害這一單一因素不同的是,懲罰性賠償中對于懲罰數額的確定受多種因素影響,如何確定懲罰數額裁量所依據的因素對于懲罰數額的確定具有決定意義。⑨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理解與適用》,第194 頁。
從法政策目的來看,對于裁量因素的選擇依據完全評價原則。據此,法官需要在案件裁判中對所有有利的和不利的懲罰因素同時兼顧,給予同等分量評價,不得厚此薄彼,否則無法實現公正懲罰。⑩韓光軍:《量刑基準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 年,第138 頁。雖然懲罰性賠償亦為國家權力對于公民權利的影響,但是對于懲罰性賠償而言,完全評價原則的應用需要從兩個角度來分析:一方面,懲罰性賠償為私法上的請求權,懲罰因素應受私法屬性的限制;另一方面,懲罰性賠償具有私法上的法政策性,具有一定的政策目的,懲罰因素的設定應以實現政策目的為導向。?王竹、龔健:《我國缺陷產品懲罰性賠償責任研究——以〈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第1207 條為中心》。
首先,從懲罰性賠償所屬的私法領域來看,懲罰性賠償的一個政策功能是當一個民事主體被侵權時賦予其向侵權者實施懲罰的權利,是“自為地存在的個人的意志”,而非“自在地存在的普遍的意志”。?[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第108 頁。此意義下的懲罰由私人發起,懲罰收益歸私人所有,在私法上體現為懲罰性賠償請求權,表現形式為請求侵權人支付一定的金錢作為懲罰。一般不具有較強的公共性,而是具有較強的私人之間報復的特征。對于私人之間的懲罰數額的衡量所應依據的裁量因素應當以具體的侵權形態為基礎,具體表現為侵權人的主觀惡性、侵權行為、損害后果和事后表現等因素。
其次,從懲罰性賠償的社會性來看,立法機關希望借助懲罰性賠償實現一定的社會政策功能,在懲罰性賠償數額裁量中需要對之納入考量。2018 年12 月23 日,全國人大憲法和法律委員會副主任委員沈春耀向全國人大常委會作關于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修改情況的匯報時說,一些常委委員和社會公眾提出,建議進一步加大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力度。憲法和法律委員會認為,為了切實加強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必須顯著提高侵犯知識產權的違法成本,把法律的威懾作用充分發揮出來。①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憲法和法律委員會關于〈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修改情況的匯報》,轉引自《民法典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編寫組編:《民法典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 年,第49 頁。此外,沈春耀在作草案說明時指出,為落實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的“對造成生態環境損害的責任者嚴格實行賠償制度”要求,貫徹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的加大生態系統保護力度的決策部署,結合2017 年中辦國辦聯合印發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草案修改完善了生態環境損害責任制度,增加規定生態環境損害的懲罰性賠償制度。②《關于〈民法典各分編(草案)〉的說明(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五次會議)》,中國政府網,http://www.gov.cn/xinwen/2020-05/22/content_5513931.htm#5,2020 年5 月22 日。基于懲罰性賠償所具有的社會政策性,懲罰性賠償具有制裁、遏制等功能。③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解讀》,第84 頁。據此,懲罰性賠償的裁量因素應該涉及侵權的社會影響程度、行為人的社會危險性等社會因素。
綜上所述,懲罰性賠償因素的擇取既要參考完全評價原則,又要作出適當限制。從限制角度來看,主要來自懲罰性賠償的私法教義和私法政策。④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理解與適用》,第199 頁。
在確定了裁量因素后,需要依據法政策目的對裁量因素進行整合,以便確定具體的懲罰數額,對此整合就需要為之設定相應的裁量模式。中國懲罰性賠償制度在司法適用中亟需裁量標準的指引,以控制法官的司法裁量權,并進而實現裁量正義。至于如何設定裁量標準,首先需要選擇裁量標準的設定模式,然后再在此模式下設定具體的裁量標準。
1.模式選擇分析
中國理論界對懲罰性賠償數額的模式選擇并未達成共識,但是在模式選擇時受既有法律影響較重,一般選擇倍數計算法。如王竹認為,“相應的”懲罰性賠償確定是一個法政策和體系問題,實踐中需要解決“計算基數”和“計算倍數”兩個要點,以便用以確定懲罰性賠償數額。⑤王竹、龔健:《我國缺陷產品懲罰性賠償責任研究——以〈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第1207 條為中心》。倍數計算法為中國常用的懲罰性賠償數額計算方法,如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審理侵害知識產權民事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解釋》中也規定了倍數計算法,即以相應的計算基數為基礎、以相應的倍數相乘來確定懲罰性賠償數額的方法。對于傳統的倍數計算法似乎存在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倍數計算法缺乏懲罰數額確定的合理關聯依據,是否符合基于報應論的過罰相當原則值得商榷。從法政策適用角度來看,懲罰性賠償數額確定的裁量標準模式需要從以下角度加以分析:
首先,從全面評價原則來看,所選定的懲罰數額模式應能夠容納各種裁量因素。中國有關懲罰性賠償條文對于“相應的”懲罰性賠償并未對相關裁量因素作出具體的進一步規定,因此需要進一步探尋相應的立法目的來確定。有的觀點認為,此處的“相應”主要是被侵權人要求的懲罰性賠償金的數額與侵權人的主觀惡意、侵權行為所造成的損害后果、對侵權人的威懾功能相應。⑥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解讀》,第167 頁。據此可以判定,中國既有法律僅僅依據客觀損害后果來確定懲罰性賠償數額的固定倍數模式很難適用于此,因為“相應的”懲罰性賠償不僅僅依據損害的客觀后果來判定,還有侵權人的主觀因素、行為特征、社會危害性,等等。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審理侵害知識產權民事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解釋》中提出以實際損害為基礎的倍數計算方法,此處即有違全面評價原則中對各種因素的考察。
其次,從懲罰的目的來看,懲罰性賠償的數額確定模式應能夠符合報應論和預防論的懲罰目的。從報應目的來看,需要遵循過罰相當原則,據此可以排除無法實現過罰相當要求的模式,如固定數額模式,該模式限定了懲罰性賠償在各種情形下的懲罰性賠償數額,這就使得懲罰性賠償的數額無法根據情節來作出調整。從預防目的來看,懲罰數額確定模式應當能夠在實現私人報應目的之外實現預防的社會功能。基于此,對于侵權行為的社會危害性、侵權人的事后悔過等因素應當能夠被納入考量范圍。
因此,從中國既有法律中的判定模式來看,更為合適的是數額幅度模式以及由裁量因素和裁量幅度所構成的裁量表參照模式。
從數額幅度模式來看,這一以客觀損害為基礎、以其他相關情節為基礎的數額確定模式出現在刑法之中,是確定罰金的確定模式。與傳統的倍數計算法相比,這一模式可以結合侵權行為中的主客觀因素來確定懲罰性賠償數額,可以符合“相應的”懲罰性賠償確定標準,可以實現懲罰均衡,避免極端案例出現。如在鄧美華訴上海永達鑫悅汽車銷售服務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一案中,原告因所購汽車曾存在油漆脫落而認定銷售方存在欺詐,法院最終判決被告支付購車價款三倍共計75 萬元的懲罰性賠償。①鄧美華訴上海永達鑫悅汽車銷售服務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案,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18 年第11 期。這一案件的懲罰性賠償數額運用了三倍數額標準,這一固定的倍數計算法的缺陷是忽視了案件中復雜的綜合參考因素,這一倍數計算法容易機械地導致懲罰性賠償數額與綜合因素評價結果之間的不均衡。
更為細致的則是裁量參照表模式,這一模式主要存在于行政處罰的裁量標準設定中。從裁量參照表來看,這一模式較為細致地列舉了懲罰性賠償數額確定的幅度、等級及參照因素,較好地反映了懲罰性數額與相關裁量因素之間的相互關系,綜合完全評價原則下的各種裁量因素,符合“相應的”懲罰性賠償數額的確定標準。這一模式的優點在于既賦予了法官相應的幅度裁量權,又對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進行了限制,有利于客觀地反映懲罰的政策目的,構建理性思維和統一司法,有利于實現懲罰性賠償數額確定中的裁量正義。因此,從法政策目的的實現角度來看,這一模式更好地體現了全面評價原則,可以較好地反映法政策目的的實現原理,能夠體現基于法政策目的的裁量因素設定原理。
2.裁量因素與裁量數額
在懲罰性賠償數額的裁量因素確定后,需要設定裁量因素與裁量數額之間的關系,以便使得法官能夠據此加以確定具體的懲罰數額。但是在實踐中,對于裁量因素和懲罰數額之間的關系并不確定。如在董桂柱、聞瑞華等與鄭小凈、孫東新等產品責任糾紛一案中,被告任丘市鑫誠采暖爐配件廠、被告孫東新明知所售水暖爐存在缺陷,仍然生產、銷售,最終導致董某某死亡的嚴重后果,原告請求被告承擔610960 元懲罰性賠償,法院最終確定被告任丘市鑫誠采暖爐配件廠、被告孫東新各自承擔懲罰性賠償2萬元。②參見河北省唐山市豐南區人民法院(2019)冀0207 民初1525 號民事判決書。在奧龍汽車有限公司、陳國興侵權責任糾紛一案中,二審法院綜合考慮本案中奧龍公司生產銷售存在缺陷產品的行為動機、此次事故造成的損失后果程度、奧龍公司因銷售缺陷產品獲得的收益及本案的社會影響等因素,最終酌定奧龍公司向陳國興支付懲罰性賠償金155.40 萬元。③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再420 號民事判決書。法院在判決中雖然考察了侵權人的主觀因素、行為因素和結果因素,但是對于各個因素與懲罰數額之間的關系卻并無參照標準。從懲罰性賠償的數額組成來看,懲罰性賠償可以分為賠償數額和懲罰數額兩部分。賠償數額可以依據具體的實際損失加以計算,對于懲罰數額則需要依據相應的裁量標準加以計算,二者相加構成總的懲罰性賠償數額。對于懲罰數額的裁量首先要確定各個因素與具體幅度之間的關聯。對于裁量幅度,可以從以下角度加以分析:
首先,以實際損害數額或者侵權人獲益等客觀因素為基礎,并以此確定相應的倍數幅度作為基準,以此作為懲罰性賠償數額的基礎數額。之所以以此方法作為基礎,主要理由在于:一方面,我國立法對于懲罰性賠償數額的確定基本上都是以實際損害的賠償數額的相應倍數為基礎來設定裁量標準,中國《民法典》中懲罰性賠償的數額確定不應與既往的懲罰性賠償數額確定產生較大的沖突,以便形成私法中懲罰秩序的一貫性。①王竹、龔健:《我國缺陷產品懲罰性賠償責任研究——以〈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第1207 條為中心》。另一方面,從之前《侵權責任法》中規定的相應的懲罰性賠償這一計算標準應用的司法實踐來看,法院對于懲罰性賠償數額的確定一般都是以實際損害賠償的數額為基準,并以此為基礎相應增加或者酌減。這一方法利于法官在實際案例中進行操作,并且利于法官對于懲罰性賠償數額的總體調整。以實際損害數額為基礎是實現懲罰、威懾目的的前提,只有高于實際損害才能夠體現出懲罰性賠償的法政策目的。
其次,依據比例原則,需要考察目的與手段之間的關系要相稱。對于特殊裁量因素,應當設定相應的裁量幅度,以便在自由裁量中給法官以相應的裁量參照。基于報應論的該當性,實際的懲罰數額與應收的懲罰需要相稱。②金翼翔:《刑罰原理綱要》,第80 頁。基于報應論的該當性所確立的懲罰性賠償數額有如下影響:一方面,確定的裁量幅度可以限制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使得法官在司法裁量中能夠統一司法,實現懲罰均衡。另一方面,確定的裁量幅度可以給侵權人以行為指引,使得侵權人能夠預知自己行為的相應后果。對于具體裁量因素與裁量幅度的確定,需要在裁量標準制定中參照既有的懲罰理論和實踐加以確定。如《江蘇省生態環境違法行為行政處罰罰款金額裁量表》對于裁量因素、裁量因子與裁量百分值作了詳細規定。如環境違法行為的次數設置了1 次、2 次、3 次和4 次及以上四檔,并分別設定了0%、3%、8%、19%四檔裁量百分值,此處也體現了手段與目的相適應的原理。
再次,從特殊裁量幅度的規范設計經驗來看,規范制定者一方面會明確列明相應的裁量因素,另一方面會據此賦予裁量者以相應的自由裁量空間。如《江蘇省環境行政行政處罰裁量標準規定》第10 條規定了相應的從重處罰情節,且規定具有以上從重處罰情節時,行政機關可以在裁量表規定數額的基礎上從重處罰,但是因從重處罰增加的數額不得高于法定最高懲罰數額的20%,且從重處罰后的最終懲罰數額不得高于法定最高懲罰數額。同理,該法第11 條規定了從輕處罰情節,并規定了相應的對于從輕處罰情節的適用規定。據此,當存在法定從輕處罰情節時,可以在裁量表規定的數額上減輕處罰,且減輕處罰的數額不得低于法定最高懲罰數額的20%,且最終作出處罰的數額不得低于法定最低懲罰數額的標準。與懲罰性賠償中的固定數額模式或倍數模式相比,這一常用的裁量情節加幅度的立法技術將裁量因素與相應幅度相結合,在給予法官以規范指引的同時,也賦予了法官一定的自由裁量權,能夠更好地體現懲罰性賠償的報應功能和預防功能。
總之,裁量標準的設定模式受制于懲罰性賠償的法政策目的,從裁量幅度的確定標準來看,有固定的比例模式,也有相應的幅度模式。從法政策目的來看,比例模式具有確定性,雖然可以實現預防目的,但是無法體現報應目的,而且限制了法官的自由裁量權。較為靈活的相應的幅度模式可以體現手段與目的相適應的要求,能夠結合完全評價原則來全面反映具體的法政策目的。
隨著民法的長期發展,民法形成了以法教義性規范為基礎的法形態。但是隨著社會的變革必然會出現一定數量的法政策性規范,這些法政策性規范使得民法能夠與時俱進,適應時代的發展要求。基于法政策性規范本身獨特的規范使命,民法中的法政策性規范的立法方法區別于法教義性規范。鑒于法政策性立法以解決社會現實問題為導向,立法者會將相應的法政策目的融合在民事規范之中,以便能夠解決相應的社會現實問題。
法政策性規范的適用需要體現法政策目的,這需要將政策目的貫徹在法律適用之中。在懲罰性賠償數額過程中,應以完全評價原則為前提來確立相關裁量因素,在具體裁量因素的擇取和考量中需要結合懲罰的目的論來分析。從懲罰性賠償的法政策目的來看,懲罰性賠償既追求報應目的,又追求預防目的,具有綜合目的。依據懲罰的綜合目的,在裁量標準設定中應以過罰相當原則為基礎,并結合相應的預防措施來設定。在裁量標準的模式設定中應對懲罰性賠償數額的合理性進行論證,傳統的倍數計算法過于僵化和單一,應該選擇更為靈活且細致的裁量幅度模式或者裁量表模式,以便將一般裁量因素和特殊裁量因素能夠合理地鑲嵌于懲罰數額的確定體系之中,以實現法律的確定性,維護被懲罰者的合法權益,并進而實現懲罰的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