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學義

楊苡
“已經想不起二姐的穿戴了……印象里她總是上身穿黑緞鑲白緞牙子的月白素花織錦緞襖,下面是帶花邊的長褲,一條大辮子垂在身后,一笑起來就從腋下抽出細麻手絹捂著嘴,像是從舊時畫上面走下來的美人。”這是楊苡的兒時記憶,在她的口述自傳《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中,這些已十分詳盡的描述仍然被她歸到“已經想不起”那一類。
1月27日晚,依然熱情飽滿、充實可愛的楊苡辭世了。提起她,人們首先想到的往往是:西南聯大畢業生、與巴金保持半個多世紀書信往來的青年、首創《呼嘯山莊》譯名的翻譯家……但真正接觸就會發現,她將這些身份看得很低。
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余斌是《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的撰寫者,對楊苡進行了十余年跟訪。“你可以說,楊先生的記憶是抓小放大式的。”他曾說,相比成就,楊苡更關心生活,關心日常。一般來說,文人學者在自述中會出現大量創作歷程、治學經驗,但到了楊苡這里,所涉極少,因為她不以為意。
在楊苡的回憶里,厚重的歷史變成生活的細碎。她的自述幾乎都是“碎碎念”式的,“好玩”成了她篩選記憶的重要標準。因此,追憶楊苡的一生,并不顯得沉重,反而似擷取滔滔流年中的那些讓人流連忘返的動人光景。
2017年,為拍攝電視紀錄片《西南聯大》,導演徐蓓與楊苡結緣,但由于分工,她并未到場。后來另一部講述西南聯大的紀錄片《九零后》開始拍攝,2019年她首次見到楊苡。
此時,楊苡已經從一個“90后”變成“00后”。徐蓓向《環球人物》記者回憶,剛走進楊苡的家,她就大吃一驚。客廳中,沙發上躺著各式各樣的毛絨玩具,書柜和小圓桌上放著她最常看的3張照片,一張是巴金的,一張是她的哥哥楊憲益的,另一張是她自己的,“是她在天津中西女校畢業的單人照,非常漂亮。”往里走是臥室,墻上掛著一幅楊苡18歲時做的卡通繡品,另一側是整面墻的玻璃柜,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洋娃娃。柜中還有瓷器玩具,好幾只貓頭鷹放在醒目位置,“她對我說,年齡大了,也要學貓頭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她營造了一個少女才有的空間。”更讓人吃驚的是,徐蓓感受到楊苡與這樣的環境一點不違和。“她的眼神毫無老年人可能出現的渙散無光,非常明亮清澈。”接觸下來,徐蓓對楊苡的感受很獨特:“無法用‘尊敬來形容,更準確地講,我居然特別‘欣賞她。”
楊苡是有性格的。“連很多中年人都被磨得沒棱角了,但她卻讓我看到一種格外的真誠。”2022年7月,徐蓓第三次來到楊苡的家,去拍攝一個開學季專題片,她將寫好的寄語給楊苡,聽到的回答卻是:我不講,我從來不像這樣說話。“她當時都102歲了,還是那么自我。”
那一次拍攝,徐蓓還和她探討了接下來的拍攝內容,“她勸我不要再拍攝西南聯大了:你去年電影得獎了,咱們中國有句話:見好就收。”楊苡鼓勵她,要多做一些不一樣的事情。
在余斌的印象中,楊苡是一位氣場很強的女性。楊苡的丈夫趙瑞蕻也是著名翻譯家,余斌在南京大學讀本科時,曾經選修過他的課。留校任教后,余斌有天突然聽說楊苡想借一本他寫的學術著作看。因為老兩口就住在學校宿舍,余斌馬上去送書,并在家中坐下閑聊。“即使趙先生在場,談話往往也在不覺中就被楊先生‘接管,趙先生的‘存在感則大大地淡化。”

楊苡在天津中西女校畢業時的單人照。

2019年11月,拍攝《九零后》時,楊苡和徐蓓(中)在一起。
閑聊間,很少有人不被楊苡的驚人記憶力折服。“楊先生自己對此也頗得意,常在回想出某個場景某個細節之后,笑問來客:‘怎么樣,我的記憶力還可以吧?”
徐蓓回憶,在2022年7月的那次拍攝中,楊苡給自己出了個題目。“一定要回憶起中學時,班上一位女同學的名字。使勁想,哪怕想一個星期,也要想起來,以此訓練自己不衰老、不遺忘。”
可畢竟,這些往事很多都過去了將近一個世紀,楊苡有時也會卡殼。在常年的記錄中,余斌經常記下這樣的時刻:“楊先生用力地回想著,比著手勢對我說,某人,名字是三個字的。但終于未能脫口而出,像挺舉重物未能一舉成功,大為懊惱。”但幾天后,楊苡便一定會特別興奮地向余斌說起,那個記憶失而復得。
這種有意識地訓練,是為了對抗遺忘。“比如有段時間,每天早上醒來,她便開始回想剛剛做過的夢,打撈夢中的種種細節;默寫她背過的一首詩;唱過的一首歌的歌詞……”余斌看到,楊苡手邊準備了一塊寫字板,想到什么,便隨手記下,“這里面頗有一些屬于地道的腦力體操”。
在余斌撰寫完這本口述自傳后,他發自內心地感慨道:“這本口述所恃者,首在楊苡先生令人稱奇的記憶力。”
詩人辛笛曾將“青青者憶”這四個字送給楊苡,“我送你這個書名,本來是我自己要用的,還是送給你吧,也算是送給老巴!還是早點把這本書弄出來好!”老巴,就是巴金。后來年過九旬的楊苡沒有辜負這一片赤誠,將她與巴金的交往故事收錄進了《青青者憶》。細細品來,這4個字的確適合概括楊苡腦海中的巴金往事,甚至適用于她的所有青春回憶。
有人說,她是歷史的見證者,更準確地講,她的一生本來就是歷史。楊苡出身名門,祖輩楊士驤、楊士琦是清末政壇大員,父親楊毓璋在北洋時代政商界地位顯赫。雖然她上中學時已家道中落,但仍過著富足生活。可她并不快樂,“特別是在1935年的‘一二·九運動以后,母親對我管束特別嚴,哪兒也不許去。”此時,看著集會游行的同學,被困在家里的楊苡羨慕又苦悶,“在這樣的大時代里過一種貴族小姐式的生活,我覺得很‘醉生夢死。”
迷惘中,楊苡開始給巴金寫信。她表達了對家庭的不滿,表示要做巴金筆下的覺慧,不惜用離家出走的方式反抗。巴金卻說她年紀太小,應該先把書讀好,要有耐心。后來的信中,巴金說他的三哥李堯林在天津教書,有事可以找他幫忙。
不久之后,楊苡就和李堯林相識了。從初識到楊苡去昆明讀書的半年里,兩人通信頻繁,“我收到的信有40多封,我寫給他的信應該更多”。楊苡稱巴金為“李先生”,所以就管李堯林叫“大李先生”。
可能是由于少女的懵懂,楊苡在后來的諸多回憶中,對兩人關系的說法有些前后矛盾。兩人總是散步,但大部分時間還有別人,“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希望單獨和大李先生散步”。同學們都說他們兩個在談戀愛,但楊苡說:“我覺得很冤枉,我認為我和他之間是友誼,不是愛情。”可在《九零后》的鏡頭中,楊苡又清楚地說大李先生是“我的暗戀”。不管怎么說,有一點是明確的,和大李先生在一起,“那是我一輩子最難忘的幾個月”。

楊苡口述自傳《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楊苡的譯著《呼嘯山莊》。

巴金與楊苡。
就要去昆明了,大李先生帶楊苡來到海河邊。望著一艘艘白色游輪消失在天際線,大李先生輕聲地說:“你就會坐這樣的輪船離開你的家鄉。”楊苡反問:“你呢?”大李先生說:“我遲早也是要走的。”在紀念冊上,大李先生給楊苡寫下:“雖然離別就在眼前,但是相信不久我們就會見面的,希望我們見面時都比現在健壯。”
后來,李堯林并沒有去昆明。當楊苡在1945年得知大李先生病逝后,痛徹心扉。天津一別,竟是兩人的訣別。直到晚年,楊苡仍然時常想起他。
國難當頭的年月,從天津前往昆明,是頗為艱難的。她坐著英國“云南號”郵輪從港口出發,經停上海一天,再到香港停留10日。這10天,家里早安排好,讓她在卞白眉家中住,卞曾在中國銀行天津分行擔任經理,是楊父提攜的后輩。10天里,為了保護楊苡,卞白眉曾多次讓她留在香港,但她一想到和大李先生在昆明相見的約定,就果斷謝絕了。離開香港后,她換乘法國郵輪駛向越南海防,下船后,又換乘運送貨物的悶罐車返回云南。
悶罐車上人擠人,還沒有窗,大家只能通過小孔透氣。不過,坐悶罐車有一點好處,由于車上沒有日本人,大家可以自由地唱歌,《義勇軍進行曲》《大刀進行曲》《松花江上》……楊苡清晰記得,那種壓抑的民族情緒,在異國的列車上噴涌而出。
終于在昆明安頓下來后,楊苡曾在青云路住過一段時間。那個院子里,住滿了從外地流亡到昆明的人。楊苡回憶,自己住在院子的第一進,沈從文在第二進,刺殺軍閥孫傳芳的女俠施劍翹與弟弟住在第三進。不久之后,日本人就頻繁對昆明空襲。有次跑警報,沈從文指給她:“看,這就是女俠施劍翹。”只見施劍翹雙手捂著頭,和弟弟往外跑,還用天津話說了句:“我的媽呀!”沈從文笑了笑說:“女俠也害怕嘛!”
還有一次,蕭乾到昆明為《大公報》組稿,一群人聚在茶樓,沈從文和楊苡也在。“說的內容不記得了,只記得桌上放了點糖果零食,老有蒼蠅在上面飛。沈從文一面說,一面揮手趕,一揮手,袖子那兒就有棉絮往下掉,塞回去又掉出來,我看了只想笑又不敢笑。”
愛好文學的楊苡和沈從文越來越熟悉。由于住得近,楊苡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沈從文在糊紙的窗戶背后伏案寫作,楊苡有時熄燈早,第二天一早,沈從文便找她來問,看了什么書,寫了什么?“他說,才十八九歲不要那樣貪睡,要睡懶的呦!”
在西南聯大,楊苡記得,給他們上大一國文課的有陳夢家、朱自清、劉文典、聞一多等大師。但與上課相比,對她更有吸引力的是參加學生社團,特別是文學社團高原社。趙瑞蕻也在這個社團中,“他追我的方式也特別,我到哪兒他跟到哪兒,吃飯他也跟著,母親教我,不能吃人家的,結果都是我付錢。”兩人后來結婚,很快有了第一個孩子。
此后漫長的歲月中,經歷了人生各種際遇起伏的楊苡,總會記起法國作家大仲馬在《基督山伯爵》結尾的話:“等待和希望!”這是巴金和年輕讀者經常互勉的一句話,幫助她走過最艱難的人生階段。閱盡滄桑的巴金晚年曾對她感慨:“長壽是個懲罰。”楊苡卻強忍淚水,笑著回答:“活下去就是勝利!”
徐蓓覺得,楊苡身上的“少女感”一定與愛情有關,“只有當愛情完全死亡,少女感才會消失。”
除了愛情,還有親情。楊苡的哥哥楊憲益是著名翻譯家,姐姐楊敏如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哥哥姐姐也都是長壽的人,所以直到前幾年,楊苡一直都是家中的小妹。楊苡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在回憶,“經歷滄桑后,兄妹三人經常相互幫助,不斷補充,共同構筑這些記憶,將往事不斷打撈上來。”所以與其說楊苡記憶好,不如說她對那段舊時光無比珍視,對哥哥姐姐無比深情。
除了當面聊天,兄妹三個還會寫文章、書信,不斷鞏固這些記憶。楊苡對余斌說,她對年輕人不寫信是不理解的。余斌說現在有微信,方便了。“她不以為然,認定微信都是說事兒,而過去的人寫信重點不是說事情,是談感情。”
楊苡經常說,自己是一個沒有爸爸的人。她出生才兩個月,父親就去世了。他們兄妹三人的生母,是父親的姨太太,多虧了哥哥楊憲益的存在,他們才得以保全在家族中的地位。小時候,楊苡看到全家上上下下都圍著哥哥轉,每次出門都是前呼后擁的,楊苡最喜歡在這個時候跟在哥哥后面。“他是根本沒有錢的概念的,反正要什么買什么,我的待遇連他的零頭都不到,要這要那的,母親絕對不允許,但跟在我哥后面,就是另一回事了。”每當她看到想要的書、玩具,或者別的東西,就會拉哥哥衣角,楊憲益回頭問:想要?只要點點頭,哥哥一吩咐,事情就全解決了。

晚年楊苡在病床上,閱讀她的口述自傳。

楊苡童年時的全家合影。從左至右為:楊憲益、母親徐燕若、楊苡、楊敏如。
只有在哥哥那里,楊苡才有被寵的感覺。有一年,兩位叔伯堂哥來找楊憲益玩。他們逗楊苡,讓她用英語叫楊憲益“dear brother”,幼小的她,不太會說,費了半天勁,只勉強說出一句中西結合、奶聲奶氣的“der哥”。不知誰又說,干脆叫你哥“哥der”吧,即象聲詞“咯噔”的天津話叫法。兄妹倆都覺得好玩,直到哥哥90歲生日,楊苡還在賀卡上這樣寫——親愛的哥der。
相比于哥哥,楊苡和姐姐楊敏如則是一對“冤家”。姐姐從小便喜歡文言文,有段時間甚至特別愛引經據典。有一年夏天,家里人扇扇子,都說涼快,但姐姐偏要說“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楊苡不懂,就問“冰肌”是什么“雞”?后來,家里人嘲笑楊苡總跟在哥哥后面,是他的哈巴狗,楊苡便反駁:“姐姐說了,我是‘冰雞。”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盡管后來兄妹三人在各自領域卓有建樹,都擁有豐富的人生。但這些美好記憶,才是伴隨兄妹三人一生的最寶貴財富。如今,兄妹三人都離開了。
正如楊苡的譯著《呼嘯山莊》結尾有這樣一段話:
“我在那溫和的天空下面,在這三塊墓碑前流連!望著飛蛾在石南叢和蘭鈴花中撲飛,聽著柔風在草間吹動,我納悶有誰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靜的土地下面的長眠者竟會有不平靜的睡眠。”
其實,楊苡早不再避諱生死了。徐蓓在2019年拍攝時問過她,怎樣看待生命?楊苡面帶微笑地說:“我100歲了,今年的計劃本來是準備死的。”徐蓓的第一感受是,這位老人家好像在說“命運的節奏,我來把握”。但后來她逐漸明白了,“一個人不是獨立的生命體,和社會關系是分不開的”。當同時代的所有親人、朋友都相繼離去后,她最恐懼的不再是死亡,而是孤獨。
那一次,本來只有1個小時的采訪拍攝計劃,但徐蓓最終在楊苡家里拍了一整天,直到晚上8點才離開。采訪最后,徐蓓臨時加了一個環節,讓楊苡打開裝滿最愛歌曲的隨身聽,攝像師在狹窄的房間內鋪設軌道拍攝。“這個時間很長,我們放了四五首歌,聽到《你是我的陽光》時,她還很高興,但播放到最后一首歌《當我們年輕時》,她突然沉默了。”
“當春之歌再次唱響,又回憶起那五月的清晨。可記得你曾愛過我,那時候我們很年輕。”這本是一首愛情歌曲,卻在特定情境中拓展出無限外延。直到歌曲循環了10多遍,攝像師才完成拍攝。徐蓓走上前,俯身給了楊苡一個深情有力的擁抱,并在耳邊說:“今天結束了,謝謝您。”這時徐蓓看到,面對生死都不再哭的楊苡,竟落淚了,并貼著她的耳邊說:“Just for you!(只是為你!)”此時,楊苡的兩個女兒,以及屋子里所有人都哭了。
后來,徐蓓也想過,“你”是誰呢?一開始她以為是自己,后來她覺得應該是大李先生,還有楊憲益、巴金、沈從文……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人,像電影畫面一樣在腦海中一一浮現。每一個答案,似乎都說得通。這樣的人生,值得一過。
個人簡介:楊苡,原名楊靜如,1919年生于天津,著名翻譯家。主要譯著有《呼嘯山莊》《永遠不會落的太陽》等。2023年1月27日晚去世,享年103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