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辛放映

◎孫德明

一

正值初春，下午三點多的光景，通往稷山街道辦事處的沙子路兩側，那黃黃的成喇叭狀的迎春花，已吹響了春的號角；曠野里的杏花含苞待放；腳下的小草生出了鵝黃的嫩芽，處處都萌動著鮮活而又清新的氣息。

此刻，從沙子路上，風馳電掣地駛過來一輛摩托車，駛入稷山村委大院后，戛然而止。從車上下來一位男人，待他摘下頭盔，才看出來，乃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一張紅撲撲有些皺褶的長方臉頰上，閃動著一雙炯目，不時地同村民打著招呼。辦公室的人員見狀，趕忙走出來，熱情地同他打著招呼：“杜師傅辛苦了。”

“不辛苦！”杜樹偉響亮地回答。見幾位要過來幫忙，道了聲謝后，邊解車后座上的鐵箱邊道：“今晚在南山村放映電影。”“好呀！”一旁坐在撐凳上的老者道。

“走了。”杜樹偉招呼一聲，提著兩個鐵皮箱去了。

“老杜，悠著點，還有大老遠的山路哩。”有人站起身提醒。

“謝了！再見！”杜樹偉微笑著回了一下頭。他深知：南山村坐落于大山深處，一路向南，翻越兩座山頭，離此地尚有十里之遙，且有一條一米左右寬的、崎嶇不平的山路供人行走。在一些村民眼里，電視節目是斷然代替不了電影的地位，老杜更是這么認為。迄今為止，老杜這個志愿者，還是挺受鄉親們歡迎的。

“這路難走點算得了啥？只要俺力所能及，就得一心一意為大伙服務呀”。杜樹偉喜滋滋地想。此時，他感到兩條胳膊已有些發麻，一咬牙，將兩個鐵箱放置到一旁的青石板上，歇息片刻后，遂將那個沉一些的鐵箱扛上肩，用右手提著另一個鐵箱，繼續前行。再往前行必須撅著腚了，因為通往山頂這條蜿蜒山路，全都是陡坡。就這樣，待他往前行進了一里來路時，已是氣喘吁吁，那布滿皺褶的額上，微微泛出了汗珠。唉，想當年這條山路，年輕的時候一鼓作氣，連蹦帶跳就過去了，根本就不當回事。可現如今，畢竟年齡不饒人呀。杜師傅心里想著，默默地搖了搖頭，定了一下心神，慢慢將器材在腳下放穩之后，掏出手絹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手搭涼棚，望望前面延綿崎嶇的山徑，惆悵地嘆息一聲，下意識地瞅了一眼手腕上的電子表，已是近四點了，離天黑還有不到兩個小時，想自己緊趕慢趕尚需要一個半小時，才能到達，除去二十分鐘的吃飯時間，就到點了。想到這，他感到一分鐘也不能多停留了！于是又拿起設備向前奔去。

二

就這樣，待杜樹偉跋涉三四里山路，氣喘吁吁地翻過一座山頭之時，已是汗流浹背，浸濕了半截衣裳。他深知，眼下自己只剩下擦汗的空隙了。于是他便站定，胡亂擦拭了一把之后，遂匆匆而去。此刻，他的決心和意志連同其腳步，像這山石般堅定而從容。然而時光老人的腳步卻是冷酷無情的，硬撐著不服老絕對是不行的了。這叫客觀規律不可抗拒呀。計劃不如變化快哩。他心里想著，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放穩器材后又開始了擦拭汗水。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山頂上那棵千年古柏，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心想：離山頂還有近三里路，翻過這小山頭就到了，“老伙計，咱就再咬牙堅持一會兒吧。”他口中嘟囔著，給自己鼓著勁兒。可隨著其喘氣的變粗，呼吸的急促，其額頭乃至脊背上，早已是汪洋一片了。好在身邊時常有平展而又凸起的石塊，供他將設備放在那里，喘上幾口氣，歇息幾分鐘。他就這樣走走停停，舉目望去，離山頂還有二百米的光景，可令他頭痛的是，這條山路不知何時，已演變成了羊腸小徑，愈來愈窄，腳下的亂石也越來越多，令其走起來搖搖晃晃，像在海中游泳似的。

漸漸地，杜樹偉頓感到自己的身子越來越沉重，隨著自己身上熱流的加劇，感到脊背上那股刺癢蟲噬般的鉆心，且像無數根蚯蚓蔓延到了下身及腳下。于是他感到下身，如同上身一樣，也皺巴巴緊緊貼到了肉上，使之不太受用的同時，其行動也變得有些遲緩，甚至很是吃力了。突然他被腳下凸凹的亂石絆了個趔趄，身上的器械也被甩了出去。

好在這玩意結實，又落在了灌木叢上，杜樹偉內心安慰著自己。他定了一下心神，伸出有些顫抖的手，扶住一塊凸起的山石，試著慢慢站起身，這才注意自己，如同剛剛從河里撈上來，整個一“落湯雞”的形象！他依靠在一塊碩大的山石上，喘息著，片刻歇息的同時，想起了昨晚做的一個夢。夢到了家鄉修了一條平整寬闊的柏油路，一直通向南山深處的各個山村。從此以后，他再也用不著人工搬運器材了！他高興得哈哈笑著，直到笑醒！他咂巴著嘴，幸福地回味著，滿腦子的憧憬。他嘆息一聲，又瞇起眼睛，仔細地瞅了一眼這條陪伴了自己四十余年的崎嶇小徑，往事歷歷，浮沉眼前，在腦海中一一閃現。

三

那是在多年前，年輕時期的杜樹偉，聽說縣里要招收幾個電影放映志愿者，在征得父母同意后，第一個報上了名。幾天后，他便收到了村里送來的表格。于是他按上面的要求，認真填寫，在規定日期內交了上去。

一個禮拜之后，村支書的女兒鳳蓮喜滋滋地來到他家，告訴他說：“恭喜你了樹偉，你被錄用了！明個讓你去縣里參加培訓學習哩。”

“好嘞，俺太謝謝你了！”樹偉高興得一蹦老高，遂猛地上前，擁抱了鳳蓮。這讓毫無思想準備的她，羞得滿臉通紅。

“對不起，俺實在太激動了，真的不是有意的，俺是……”樹偉語無倫次的樣子逗笑了鳳蓮。

幾個月后，鄰居二嬸說，要給樹偉介紹個對象，讓他打扮一下去相親。

當樹偉推開二嬸家的屋門之時，頓時驚呆了：給他介紹的對象竟是同學鳳蓮！有這樣的基礎，兩人自然談得頗為融洽。更讓他高興的是，鳳蓮是個電影迷。此后，每逢電影隊來了新片，樹偉便第一個打電話告訴她。于是鳳蓮便早早吃了晚飯，去樹偉那幫忙的同時，也大飽了眼福……

那時候，他們所有的放映器材，都用幾個木箱裝著，下鄉巡回放映。輪到哪個村時，便用毛驢馱著兩只沉重的木箱，一個志愿者牽著毛驢上路；另一個便提著或扛著兩個輕一些的木箱跟在后面。每逢來南山深處放電影，為減輕毛驢的負擔，他們總是在身后背上一個竹簍，當遇上陡坡時，便將部分器材裝進竹簍里，背在自己身上再前行。如此人借驢力，驢靠人幫，倒也沒感到有多累。

時光如白駒過隙，眼下自己竟累成這樣，看來這歲月真的不饒人，俺真的有點不中用了呀！杜樹偉心里想著，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少時，待他又瞥了一眼手腕上的電子表后，便毅然決然地扛上器材，小心翼翼地向前行走起來。

四

待他艱難地趕到山腳之下時，已是黃昏了。他顧不得吃晚飯，便迅速進了村委大院，見四下無人，先是去附近樹林里換下衣服，解了一下手后，就過來支起了數字放映機；同時將那白色銀幕，懸掛在了山崖前，三下五除二地通上電后，便對著麥克風，用他那充滿磁性的男中音，訇訇地道：“南山村的鄉親父老請注意，今兒晚在咱們村委大院，放映國產故事影片《永不消逝的電波》，敬請各位前來觀看。”他又接連吆喝了兩遍之后，便下意識地從口袋里掏出幾塊錢，端著飯缸，急急地去了街中心小賣店。

少時，待他端著熱騰騰的飯缸，趕到村大院門旁之時，但見成群結隊的鄉親們，提著凳子，一幫幫地涌進了放映場地。于是片刻之后，杜樹偉邊放映影片，邊津津有味地吃起了方便面……

“老杜，杜樹偉！”大約一小時后，電影放了過半之時，他忽然聽到一道熟悉的女聲，在急切地呼喊著自己的名字。

“哎！”杜樹偉答應一聲，尋聲打開手電一看，是愛人鳳蓮趕來了。

直覺告訴他，家中一定是出大事了！否則大老遠的，她是不會輕易過來的呀！然而在他們夫妻眼中，這家事就是再怎么大怎么急，卻也是小事一樁，委實不便聲張的。鳳蓮見狀，同身邊觀眾打了聲招呼后，擠到前面，抹著眼淚，壓低了聲音將嘴湊到丈夫耳邊說：“咱爹他病了！他想見你，你馬上收拾收拾快回來吧。”

杜樹偉聞聽，身子猛地一震，鼻頭發酸，老淚縱橫，模糊了視線。想至此，他強打精神，哽咽著對愛人說 ：“蓮兒，拜托你先回去吧，俺一會兒就完事了。”言罷，他抽動著鼻翼，掏出手絹，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又就勢坐到了放映機前，專心致志地放片子。

愛人知道他是個犟種，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回去了。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小時，片子終于放完了。杜師傅下意識地擦了一把淚水迷離的雙眼，從箱底里取出一塊塑料布，這是當初為防雨準備的應急物品。但見他雙手抓住一頭，猛地往外一甩的同時，旋即翻轉手腕，塑料布立馬“呼啦”一聲伸展開來，像一朵從天而降的碩大而又別致的綠色花朵，嚴嚴實實地將整個放映機罩住了。而后他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急急地來到村民面前，雙手一拱，開口道：“親愛的父老鄉親們，俺有急事就先行告辭了！”言罷給大伙兒連鞠兩個躬后，一轉身，沖著往家中的那條山徑疾步而去。

見此情景，一村民望著放映機，突然靈機一動，提議道：“眼下杜師傅一定有啥急事，咱們就幫幫忙吧。今晚搞不好會下雨，干脆將他的放映機搬進村里辦公室得了！”一小伙應和道：“好的！這個忙應該幫！杜師傅實在忒辛苦了！”

“我去喊主任開門。”另一個小伙子言罷，急急而去。

杜樹偉在回家的路上，忽聞南山深處傳來“轟轟隆隆”的爆炸聲，到了家才得知，原來這條由稷山村通往南山村的路，已開始動工修筑了。據說有關部門斥巨資，準備建設一個生態旅游大項目呢。這滾滾春雷般的巨響，昭示著美好春天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