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新師范

胡艷?姜思羽

我生于農歷1932年十一月初十，在北京海淀。父親是清華大學的會計，母親沒什么文化。我家兄妹4人，兩個妹妹，一個弟弟。我從小生長在清華大學附近，但我家的生活也就能維持個溫飽。

1939年，我在海淀最有名的學校—海淀中心小學上學。初中則是在培元中學上的，培元意在培育中華民族之元氣。學校的老師水平都很高，我的成績也很好。但因為家庭困難，我無力上高中，后來就上了師范。下面，我詳細講一講我讀師范的情況。

一、柳暗花明

1. 無奈放棄潞河中學

我1949年初中畢業，本來應該1948年畢業，但因生病就休學了一年。我從小成績好，考試一般都是前三名，學校保送我到通縣的潞河中學。我到通縣的學校一看，學雜費、住宿費、飯費都不便宜。那時我弟弟妹妹都小，大妹妹上初一，弟弟上小學，小妹妹剛出生，家里還有祖母，都靠父親一個人的收入養活。我很失望，覺得自己念不了潞河中學。

那時候，北京往返通縣每天只有一趟火車，一早去，晚上回。等車時，我就在街上轉，看見通縣女師招生，招生簡章上說不交學雜費還管飯。我覺得又給我開了一扇門，第二天就帶著成績單、報名費來報名了。我報名的時候已經有1200人報名，只招兩個班，50人一個班。

2. 考上通縣女子師范學校

招生考試是在通縣女師考的，那是1949年8月，正是夏天熱的時候，好像是在大禮堂考的。我還在那里住了一宿，學校就在教室里頭給擱了幾張席睡覺。考試考了數學、語文、常識、作文，沒有外語，必須用毛筆答卷，好像沒有面試。

通縣女師的歷史很悠久。1915年，京兆尹公署委派尚伯良來通州，在原清朝通永道舊衙署，就是曾經的老通州三中校址創辦了京兆女子師范講習所。這就是通縣女師的前身。

二、通縣女師的課程、教學與教師

1. 課程與教師

印象中課程好像有語文、數學、化學、物理、地理、歷史、教育學、心理學、音樂、美術、體育、政治、勞作、數學教材教法，沒有別的教材教法，也沒有外語。

老師們都挺棒，印象深的有這么幾位老師。數學老師叫張震今，講課干凈利落，講幾何習慣畫圖。板書漂亮極了，板書設計也很講究，板書從左上角開始寫，讓學生都看得見，講完了這一堂課的重點也全出來了。他是中師畢業，但很多大學生都教不過他。

印象最深的語文老師是臧小實，她是方銘校長的發小，一直跟著陶鑄在鄂西山區宣傳抗日。這個老太太很文雅，講課好。她講課從字詞句基礎知識入手，從時代背景、人物形象，到故事情節，都分析得頭頭是道。她曾經講過一個全區的公開課，全河北省都派代表來聽課，大家評價很高。她作詩、賦文出口成章，文筆也好。

地理是關乃如老師講的。她講課好極了，喜歡畫圖，比如講山東省，她就畫省會在哪兒、交通、山川河流，邊畫邊講，還講這地兒出產什么。你聽她講課都想去看、想去吃。

音樂是一位曾在日本留學的老師教的，不記得她的名字了。她不茍言笑，但挺認真。老師有學問、有本事，聲音好聽，鋼琴彈得好，教得也好。我們課下還要練琴，我記得我們彈完了一本《拜耳》。當時學校有好幾個風琴室，練琴要排表。

美術老師叫郭篤民。他畫畫好，也有學問，中國畫、西洋畫都講。他帶學生實踐，學校布置會場、通縣鼓樓辦展覽都是他設計、帶學生布置的。他還成立了美術組，培養了不少繪畫水平高的學生。所以我們畢業都能教小學美術。

教育學是尚德英教的。當時教育學和心理學不成熟，沒有教材，沒有講義，但有凱洛夫的《教育學》，老是巴甫洛夫、桑代克，講得零零碎碎的，我不愛聽。

2. 見習與實習

我們有見習和實習。一二年級是見習，二三年級開始實習。見習、實習都是教導主任管，由教育學老師帶著去，那邊學校也有指導老師。

我上學第一年就有外出聽課的活動，主要是到附小聽課，有時也到其他小學聽課。一學期就去一兩次。聽課一去就是半天，一般聽語文、算術，有時也聽別的課，課間跟學生玩。聽完課以后大家回來討論，有什么收獲、有什么想法。有時候教育學課就討論見習，討論這節課哪里好：老師教態好，板書好，啟發學生積極性好，老師的字漂亮，教材處理得好。這樣讓我們慢慢在腦子里形成對好老師的印象。

第二年見習的量加大了，什么課都聽。那時還讓每個學生上一兩次語文或數學課。到三年級，有一個月的畢業實習，主要是跟班，跟著班主任走。實習時先讓學生聽老師的課，然后學生備課，備完之后要先給教育學老師看教案，然后給小學老師看教案，老師簽字才能上課。上課前先要試講，試講時不光教育學老師聽課，其他輔導老師、學生都會來聽。實習一個月也就講一兩堂課，一門主科、一門副科。我記得我教的是一節體育和一節語文。

我們畢業時是在河北定縣的西建陽小學實習的。實習是定縣教育局給安排的，包括住宿和其他活動。實習時我們參觀了地道戰舊址、趕了定縣的大集，還請地道戰的英雄給我們作報告，活動挺豐富的。北京師范學校畢業實習就到上海去，而我們選的老區定縣，因為我們將來要到農村、到最困難的地方去。

通過實習，我認識到當老師視野要更開闊，要跟國家命運結合起來；認識到教給學生一杯水，老師必須有一桶水；還認識到學生的天真活潑可愛，老師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三、女師的政治思想教育

1. 體會勞動人民的感情，培養師范生為人民服務的思想

通縣女師特別注重培養師范生為人民服務的思想。方銘校長說，思想感情的變化是階級變化的標志，要想做無產階級的先進分子，必須用先進理論武裝自己。因此，第一要學習，第二要參加勞動。

女師的辦學目標是“面向小學、面向農村”。為此，我們經常下鄉勞動。春天拔麥子、種老玉米、插秧，夏天麥收，秋天收棒子，就是玉米。夏天有時候到通縣永樂店薅稻秧①，就是薅草。水田里頭有大馬鱉，馬鱉就是長長的、黑溜溜的、專吸血的蟲子，吸在腿上拍打也不下去。剛開始下稻田的時候，大家都嚇得嗞哇亂叫。后來知道了，馬鱉怕煙油子，下水田前要把煙袋鍋子里頭的煙油子跟涂雪花膏似的涂在腿上。

1951年暑假，學校又讓我們去農村、工廠勞動。我選了石景山鋼鐵廠。那時鋼鐵廠正在改建擴建，我們跟石景山的工人同吃同住，勞動了一個暑假。

2. 師范學校的專業思想教育必須與祖國的命運結合起來

方銘校長說，我們的專業思想教育必須跟國家的命運結合起來，必須建立在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基礎上，不能為教育而教育，不能單純地講愛教師這職業，要結合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開展一系列的政治教育，特別是愛國主義教育，不能片面地孤立地進行專業思想教育。她說專業思想教育是師范學校的經常工作，必須時時講。

新生開學，學校要求老師見到新生第一講必須開展專業思想教育，給學生講教師對國家的重要性。校長說愛絕對是雙向的，農民愛土地，作家愛作品，老師愛孩子。你要深入這行業，就會更愛孩子！

為了加強政治思想教育，學校積極地組織我們開展課外閱讀，讀《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還讀了不少的文學作品，如高爾基的《母親》、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以及《紅石山》《被開墾的處女地》等。學校還利用各種紀念日，把志愿軍英雄、優秀畢業生請到學校來作報告，講他們的英雄事跡和英雄行為，讓年輕人知道，為了我們后代的幸福生活，我們的先烈、我們的英雄如何奉獻自己的智慧乃至生命。這些可歌可泣的事跡對我們青年人的感染力特別強。

四、我在女師的學習生活

1. 女師的生活

女師不交學雜費，管飯，但生活比較清苦。國家每月給15塊錢，學校給學生留下兩三塊錢做零花錢，剩下的錢拿出來辦伙食。早餐都是窩頭咸菜，午餐、晚餐基本上都是窩頭，好像一個月燉一次肉。平常也沒有那么多菜，印象最深的就是白菜熬豆腐、燉土豆。土豆不削皮，黏糊糊的一盆，一人“咵嚓”舀一大勺。食堂都是方桌，一張桌坐八個人，桌上一大盆飯，一盆菜，一大盆粥，不是小米粥就棒子面粥，然后就是用大籠屜裝的窩頭。當時沒吃過米飯，饅頭是月底改善伙食的時候才有，節假日如國慶、校慶、元旦，食堂準給燉肉，燉肉配大饅頭。在師范，學生吃不好，但絕對吃得飽。

2. 我是一個積極分子

我去女師之前就入團了。因為這個身份，學校也很重視我，后來還讓我當了團支部書記。

那時候老百姓窮，學校少，孩子不能上學，政府就建立了好多民校。學校就讓我們去民校教那些孩子。正規學校四點鐘放學，民校就利用附小的教室接著上課。每天都上，上兩節課。我教了一學期的語文，主要教小孩識字。

我從孩子們身上看到了舊社會對他們的壓迫。孩子們都衣衫襤褸，有的說：“老師明天我不能來了，爸爸生病了，我明天得跟爸爸拉排子車①去。”還有的說：“老師我今兒得早點走，我家沒有煤球了，我得撿點煤核去。”看到孩子們窮的模樣，真的心里掉淚。

1950年寒假，通縣地委在女師辦了一個團訓班，培養黨員。他們從男師、女師、潞河中學等的團員高中生中挑了百十來人。團訓班由地委書記主持，地委宣傳部長主講，講黨的基礎知識，黨綱、黨章、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我長這么大，第一次這么系統聽人講黨的知識。團訓班辦了一個寒假，結束后動員大家寫入黨申請書，好些人不敢申請。我呢，膽很大，意愿也很強烈，晚上躺在床上思考，往前走是共產主義，往后走是沒落的舊社會，我應該往前走，向共產主義走。就這樣，我爬起來寫了入黨的申請書，起床后又認真抄了一篇交了。1950年3月15日，我被批準成為預備黨員，當時就發展了兩個人，我和一個初中貧農出身同學。

3. 團組織、學生會、社團活動

團組織是一個群眾性的革命組織，主要是給團員講團課，教育團員怎么在班上起模范帶頭作用，宣傳團員的好人好事。

學生會是學生的群眾性組織，側重于活躍學生的生活。學生會有學習部、生活部、體育部、音樂部、宣傳部、板報組、文藝組。那時候師范對學生會可重視了，學生會的權利也很大，合唱團、話劇團歸學生會管，下鄉宣傳由學生會組織，國慶慶祝演出，元旦各班包餃子，演節目，都是學校一聲令下，由學生會組織。甚至班與班聯歡，跟男師、跟潞河中學聯歡，春游、秋游，都是學生會的事。

學生會有主席、副主席、委員，都是由學生自己選舉，不內定。學生會有一位輔導老師，與我們學生會的干部共同研究學生會活動。在女師讀書的時候我做過學生會主席，后來做教導主任也管學生工作。

訪談后記

1949年，我們建立了“以工人階級為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團結各民主階級和國內各民族的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在文化教育上，以提高人民文化水平，培養建設人才為主要任務。”相對于過去只有少數權貴和有錢人上學的狀況，新政府著力于讓那些過去被忽視的普通人，特別是工農群眾接受教育。教育目標、教育對象的變化意味著教師的情感態度要發生變化，否則教育的質量將會大打折扣。因此，培養為人民教育事業服務的“人民教師”成為那個時候師范學校的培養目標。滕老師的口述史正好反映了那一段歷史，讓我們看到新中國建立之初中等師范學校是如何培養“人民教師”的。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師口述史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胡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