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毅
昨天早上打開手機,映入眼簾的是畢世響師弟發來的信息:敬愛的班華先生去世了!噩耗傳來,正在校園里晨練的我,一時間竟不能自持。望著滿地的黃葉,思緒飛到了與先生相處的時光。
一、相逢
記得那是1987年的暑期,我到南京師范大學訪學,拜會魯潔先生之后,到隨園小西山拜訪班華先生。天熱,先生正在書房工作,師母為我泡了杯茶,打開電扇,退出房間。先生坐在沙發上,那時候的先生正值知天命之年,精神煥發,器宇軒昂。當時我心里想:哇,這就是德育人的精神面貌?。∠壬鷨栁易x過哪些書,學什么專業,為什么要來考德育專業的博士生,以后的學術打算是什么。我們聊得很開心,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兩小時過去了,我起身告辭。先生一直送我到樓下,并指明回招待所的路。走了好遠,我回頭望去,先生還站在原處。我們揮手作別,這一幕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腦海里。
二、栽培
1992年,全國德育專業委員會年會在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召開。時任主任委員的魯潔先生通知我撰稿參加會議,時任副主任委員兼秘書長的班華先生授意會議綜述由我執筆。從未給學術刊物撰寫過學術綜述的我當時既受寵若驚,又恐不能勝任。班先生手把手地教我:第一步,仔細閱讀與會代表的論文,要求精讀細摘,掌握要點。第二步,對主要觀點加以梳理概括,要求真實準確,原汁原味。第三步,寫出中國德育研究的未來趨勢及努力方向,要求明了開朗,鼓舞信心。我深知,這是魯潔、班華二位先生對我的栽培,我決不能讓先生們失望。三天會期里,我一邊在會上認真聆聽、詳細記錄,一邊通宵達旦地研讀40多份參會代表的論文,領會思想、掌握觀點。待我戰戰兢兢地把初稿呈送給班先生時,先生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改了又改,發回給我,讓我用300字稿紙謄抄整齊,直接發給《中國教育學刊》時任主編梁為楫先生,按主編的要求再修改。后來得到編輯部的錄用通知,我跑去班先生辦公室向他匯報,把即將刊用的校紅稿再次呈給他看,他拿起鉛筆將署在第一作者位置的“班華”二字一筆勾去,并將稿子遞給我說,將第一頁重抄一遍后去郵局發個掛號吧,要加快哦,還幽默地加了一句:“志毅,‘文責自負哦?!敝`抄后,我跨上自行車向北京西路的郵局騎去,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那種感嘆感動感懷感傷直到今天都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怎么表達。
1993年6月,我博士研究生畢業后留在南京師范大學工作。班先生應邀去江蘇各地講學時,總是在征得魯潔先生同意后帶我同行。一般,他會請對方安排兩場,上午他講“當前德育研究的形勢與內容”,下午我講“學校德育改革問題與對策”。我知道這是二位先生對我的栽培,每次出發之前都是認真備課,反復試講,生怕辜負了先生的希望。每次結束之后,班先生都會與我促膝談心,認真反思,找出不足,以利再戰。
2006 年,全國德育學術年會在福建師范大學召開,魯潔先生、班華先生參會。時任福建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院長余文森借機邀請二位先生在課程研究中心的辦公室里與研究生座談,由我陪同。沒想到,“魯班”齊聚福建師大,慕名而來的參會者人滿為患,最后換了兩次地方座談會才得以進行。座談會上,二位先生說起教育已成為困擾百姓的新“三座大山”之一,他們對當代教育中的反人性、反教育問題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剖析,并且表示深深的自責。一席話讓在場學子深深感受到了二位學者的真誠和沉甸甸的責任感。晚飯后,余院長和黃洪霖等人陪同二位先生去酒店辦理入住。學校給二位先生安排了福州江濱的融僑水鄉溫泉酒店。二位先生抵達后怎么也不肯入住,嫌浪費學校錢財。最后還是學校領導出面做工作,解釋學校招待所同時承辦了好幾個會議,實在沒有房間了,二位先生才在無奈中入住。
三、治學
班華先生的理論貢獻可以分為三大部分:心理教育論、班主任理論和品德量化。前兩個理論已經有人專章論述,此處我結合親身經歷追憶班華先生領銜的團隊對于品德量化理論的研究。
1978年,高考恢復后的第二年,各師范院校的教育系恢復招生,需要開設教育統計學課程。為了解決師資問題,華南師范學院(今華南師范大學)受教育部的委托,舉辦了第一屆教育統計學課程教師培訓班,班華先生就是首屆師資班的學員。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隨著時代的發展,德育為政治服務轉到為經濟建設服務的軌道上來,學校德育要適應市場經濟的發展成為德育改革的主流,“做好事加分,做錯事扣分”的分數量化評價在德育科學化的旗幟下應運而生。此法因客觀性、精確性的特點推動了德育評價的科學發展。1987年,時任全國德育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兼秘書長的班華先生和青年教師陳社育承擔了江蘇省教委項目“用綜合標準分進行學生品德評定的研究”,經過四年的研究,于1991年3月通過了省教委組織的專家評審鑒定。該項研究工作的突破點在于,一是采用點面結合、動態實驗研究和靜態分析相結合的方法,以教育測量學做指導,建立起學生自評、組評、師評、班主任評四方面的評價數據采集系統,用綜合標準分解決了學生品德評定的量化問題;二是在量化的基礎上創造性地應用相關數據的比較結果,用計算機撰寫學生操行評語,從而實現了定量和定性的有機結合,克服了班主任常用手撰寫評語的精準評價問題。陳社育、我、劉守旗、李學農等先后參加課題組的工作,在班華先生的率領下深入基層學校做實驗,得到了極大的鍛煉。
遺憾的是,新的德育評價措施普及之后,消極作用逐漸顯現,即德育效果被簡單枯燥的數字所左右,難以全面而科學地衡量學生的道德品質。諸如“道德情感、道德信仰之類的內容如何量化”等問題為教師們所詬病、令學者們頭疼。德育的量化以“禁止”“不準”為出發點,以注重防范和堵塞所謂“消極言行”為主旨,忽視了行為的動機意識和生命本身的內在需要,忽視了為學生提供明辨是非能力的情境和機會。況且用數字量化課堂紀律、出勤情況、活動氛圍,本身就存在思維方式上的漏洞。名目繁多的分數細則紛至沓來,學生在分數的獲得與扣除面前疑慮重重、膽戰心驚。如此“德育量化”不僅難以反映出學生個體的道德水平,反而助長了學生弄虛作假的行為。不少地方屢屢出現“為加分做好事”“怕扣分拒做事”的現象,有的學校甚至出現了無論做什么事都要明確是否加分的現象,導致德育評價庸俗化。更令研究者始料未及的是,量化評價做得精準細致的實驗班級、實驗年級、實驗學校、實驗地區的學生,在首創精神方面的表現都很差。
將德育評價的方法由“質量的描述”改為“分數的增減”,初衷是促進學生道德人格的形成和品格發展,培養“四有新人”,但量化評價的結果卻導致學生首創精神的衰退,與我國學校德育改革的初衷背道而馳。因此,班華先生又多次帶著我們回訪實驗學校,虛心聽取一線教師的意見和建議,并以一位學者的正直與良知坦言相告:在教育過程中教師們要結合自己學校的德育實際,實事求是地制訂量化指標,善用量化評價,慎用量化評價,量化評價的指標宜粗不宜細。量化評價只能作為學校德育評價的輔助手段,不能成為學校德育評價的唯一標準。作為晚輩,我長期在先生身邊學習和工作,耳濡目染先生的高風亮節,深受教益。在班先生專門為我和李寧玉師姐二人開授的教育統計學課上,他曾評價王漢瀾先生:“王先生本人就是一本打開的教育學書,經典的書,值得我們永遠學習?!?/p>
敬愛的班先生,今天志毅就用您當年教育我們的這句話獻給您:班先生,您與王漢瀾先生、魯潔先生一樣,就是打開的教育學經典,值得我們后輩永遠學習。
2022年11月28日
本文寫作得到陳社育、李學農、劉守旗、畢世響、黃洪霖等人的大力幫助,謹此致謝。
(作者系宿遷學院文理學院教授,杭州師范大學經亨頤教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胡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