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文
江西一向不是富裕的省份,唐代以后,卻成為文化或文藝的重要所在,不講更早的,只講北宋吧,“古文八大家”的歐陽修、王安石、曾鞏等都是江西人,南宋朱子是婺源人,婺源古屬徽州,該是安徽的一部分,但后來將之置于江西,現在則并入江西饒州,朱子就成了江西人了。
朱子好像并不在乎,他是個四方的人。其實朱子出生于福建崇安,后來也常到福建講學,世人稱其學為“閩學”。朱子一生講學,最重要的事,應是他在江西知南康軍時興復了在江西廬山下的白鹿洞書院。這座此后被稱為“天下第一書院”的書院,建立于五代,但到宋代就湮沒了,是朱子將它重建的。朱子不但在此講學,而且為書院寫了“學規”,后來這篇《白鹿洞書院學規》幾乎成為中國所有書院的“校訓”了。一一八一年,朱子主書院時,曾邀請不同派的陸象山( 名九淵,江西撫州人)來此論學,陸在白鹿洞發表著名的“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演講,可見南宋以來,從理學上講,江西是十分興盛的一方。明代中期,陽明學出現,陽明后學派系甚多,其中有“江右王學”一派( 古時江右指江西),而黃宗羲非常推崇“江右”,《明儒學案》竟有“蓋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之語,此語公道與否,容可討論,但可見在陽明學方面,也以江西為獨盛。
此文想談談一個很特殊的人物—胡直。
胡直在江西王學諸儒中屬于晚輩,他的老師是歐陽德( 一四九六至一五五四,江西泰和人),是江右王門的重要人物。
胡直( 一五一七至一五八五) 字正甫,號廬山,江西吉安泰和人。嘉靖三十五年( 一五五六) 進士。初授比部( 刑部四分屬部之一) 主事,出為湖廣僉事,領湖北道后任廣東按察使、福建按察使等,官做得不算大。
胡直少時駘蕩不拘,喜歡研究古文詞。二十六歲時,才從歐陽德問學,經歐陽德教導,終于立志向道。三十歲時又從學羅洪先( 一五〇四至一五六四,江西吉水人),羅洪先因他求學沒有定性,教他靜坐。羅曾批評他說:“正甫所言者見也,非實也。自朝至暮,不漫不執,無一刻之暇,而時時覿體,是之謂實。知有余而行不足,常若有歉于中,而絲毫不盡,是之謂見。”胡直以為實的部分,在羅洪先看來只是外表所見,并不真實,可見他與羅洪先之間,所見并不十分相合。
《明儒學案》說他:“……專明學的大意,以理在心,不在天地萬物,疏通文成之旨。夫所謂理者,氣之流行而不失其則者也。太虛中無處非氣,則亦無處非理。孟子言萬物皆備于我,言我與天地萬物一氣流通,無有礙隔,故人心之理,即天地萬物之理,非二也。若有我之私未去,墮落形骸,則不能備萬物矣。不能備萬物,而徒向萬物求理,與我了無干涉,故曰理在心,不在天地萬物,非謂天地萬物竟無理也。”黃宗羲認為他的學問,跟陽明一派大體是相同的,但也有并不盡合之處,胡直的學說與陽明一派,其間好像有層阻隔,總在似與不似之間。
黃宗羲又認為他的見解跟佛教所稱的“三界惟心,山河大地,為妙明心中物”相差不遠,至少有些夾纏,因為他說過:吾心者,所以造天地萬物者也,匪是,則黝沒荒忽,而天地萬物熄矣。故鳶之飛,魚之躍,雖曰無心,然不過為形氣驅之使然,非鳶魚能一一循乎道也。
這種唯心論是佛教式的,因為他主張“明心”,雖然他也說過“照乎天地萬物,而終歸于無有。吾儒主在經世,故其學盡心。盡心則能察乎天地萬物,而常處于有”,照他的說法,自己是“盡心則能察乎天地萬物,而常處于有”的狀態。黃宗羲于此頗不以為然,說:“釋氏正認理在天地萬物,非吾之所得有,故以理為障而去之。其謂山河大地為心者,不見有山河大地,山河大地無礙于其所為空,則山河大地為妙明心中物矣。故世儒之求理,與釋氏之不求理,學術雖殊,其視理在天地萬物則一也。”論定他所言與陽明不同,說:“此與文成一氣相通之旨,不能相似矣。”
其實這種討論,在陽明或陽明其他弟子身上也可以見到。其中有無的問題應是關鍵,就如胡直所言“終歸于無有”或“常處于有”的問題。胡直有時講到心性會稍稍偏向于無,被人指責過,他后來也發現了,便也改掉了。所以如說他所講與陽明所主張的完全背離,也屬過當,他所講的大體并未逸出良知學的范疇,還是堅守儒家“有”的立場的。他有部書叫《胡子衡齊》,曾為文以辯虛實,曰:
世儒以萬理為實,天地實天地,萬物實萬物,君臣父子皆然。惟其實而后天下不以幻視,若惟求理于心,則將幻天地萬物于無何有矣,又何有于父子君臣哉?胡子曰:“夫萬理之實,豈端在物哉!其謂實理,即實心是也。孟子曰‘萬物皆備于我,即繼之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若實理皆在于物,則萬物奚與于我?又奚能反身以求誠哉?何則?人心惟誠,則其視天地也實天地,視萬物也實萬物,父子之親,君臣之義,不可解于心者,皆實理也。……世儒自幻視其本實之心,而反瞿瞿焉索物以求理,認外以為實,所謂以幻求幻,其幻不可究竟矣。”
整體上言,胡直所論的心性之學當然來自陽明或自己的老師,但要說他獨造深詣,還是有點距離的。
我認為胡直的成就并不在此,胡直特殊的地方,在于他在為學過程中的心理過程十分曲折,他有《困學記》一書,詳細記錄自己學思之細節,有趣的是將自己內心的矛盾與掙扎都寫出來了,毫不躲閃,在求師問道時,師友之間所生的沖突,他也從不避諱,所以這是本很特殊的書,譬如敘述自己年輕求學經過言:
予童頗質任,嘗聞先府君論學,而不知從事。年十七,游學邑城,讀書學舍,遂致駘蕩喜放。是歲臘,先府君卒,愈自放。然慕奇名,好談孔文舉、郭元振、李太白、蘇子瞻、文信國之為人,如文舉、太白,夢寐見之。酷嗜詞章,時傳李、何詩文,輒自仿效。又多忿欲,躁動不知檢,嘗著格物論,駁陽明先生之說。年十九,與歐陽文朝同硯席,最契。時或覺非,忽自奮為學,要文朝共為之。勉修一二月,不知方,遂仍墮舊習。
寫少年自己駘蕩喜放,好慕奇名,又有多忿多欲、躁動不知檢的各種情狀,都躍然紙上,言甚警策,因誠實也。最有趣的是他少時輕狂,很討厭王陽明,曾自著格物論,駁陽明之說。《困學記》又寫從師歐陽德經過,也屢經波折,委婉動人,言曰:
嘉靖壬寅,予年二十六,方買居白鶴觀下,適歐陽南野先生自鄉出邑城,會友講學,傾城士友往會,而予獨否。既數日,文朝則語予曰:“汝獨不可行造訪禮耶?”予乃隨文朝往訪先生于普覺寺。先生一見,輒呼予舊字,曰:“宜舉來何晚?”又問齒,對若干。先生曰:“以汝齒當坐某人下。”予時見先生辭禮簡,當不為時態,遽歸心焉。先生因講“惟仁者能好人”一章,言“惟仁者有生生之心,故見人有善,若己有之,而未嘗有作好之意,故能好人;見人有惡,若瘝厥躬,而未嘗有作惡之意,故能惡人。今之人作好作惡,則多為好惡累,未可謂能好惡也”。予素有疾惡之病,聞其言憮然,若為予設者。已乃走拜先生,語以立志曰:“明明德于天下,是吾人立志處,而其功在致吾之良知。”又曰:“惟志真,則吾良知自無蔽虧。”語若有契。
…………
一日,先生歌文公“欸乃聲中萬古心”之句,予一時豁然,若覺平日習氣可除,始有向往真意。次年癸卯春,為小試之迫,此意雖未寢,而志則馳矣。秋舉于鄉,歸見先生,又北行赴辭,而先生屬望殷甚,予亦頗承當,及甲辰會試下第,歸途與同侶者撓亂,既歸,雖復見先生,然屢興屢仆,第其中耿耿有不甘自已之念。乙巳秋,丁祖母承重憂。丙午復同文朝及羅日表讀書龍洲,因與康東沔公倡和自遣,而向學功愈弛。至丁未,為先祖母卜兆致訟。適先生起少宗伯,予送至省城。既歸,復畢訟事。自覺學無力,因悔時日之過,大病在好詞章,又多忿欲,三者交剚于胸中,雖時有戰勝,不能持久,此予志不立之罪,無可言也。時年已三十一矣。
這是一段敘述他師從歐陽德的一番經歷,高潮迭起,實在生動。歐陽德在仕途上很順遂,曾以南京太常寺卿掌過太學,又做過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直無逸殿,他雖居高官,但一生講學不輟,在維護陽明師門上也甚有功勞。胡直開始并不想求學于他,后來被他言行感動,這段經歷寫得非常傳神,寫自己性格上的缺點也很直接,淋漓盡致。后面還有長篇文字,這里不好全引出來。
像《困學記》這樣忠實又詳細的記錄,在我們傳統中文書寫中是少見的。中國人大多因為過于謙遜或害羞,記有關自己的事,往往喜歡閃躲跳躍,諱言細節,更不會直陳過錯,不論這過錯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像胡直這樣直接批評自己或老師與朋友,嚴厲指陳過錯的確實很少。胡直的文字樸實又真誠,舉證歷歷,讓人無法懷疑其真實性。
其中有一段記錄自己從師羅洪先,說:
先生初不甚喜良知,亦不盡信陽明先生之學,訓吾黨專在主靜無欲。予雖未甚契,然日承無欲之訓,熟矣。
在胡直看來,羅洪先這位陽明的大弟子并不怎么樣,說羅洪先一開始也并不很喜歡王陽明,但也終成陽明門下大人物了。這段文字也寫得爽直,說羅洪先見到人就教人無欲,天天那一套,弄得套子都老了。后來他又因羅洪先的緣故,結識了不少陽明門下大弟子或大弟子底下的人物,如何吉陽( 遷)、譚二華( 綸),又因老師老友唐順之的緣故認識了趙大洲( 貞吉) 等人,胡直之后探底,才知道這群大名鼎鼎、紅極一時的人物,都是些荒唐無聊的人。他直說:“時見諸公論學,似于博學之旨,多有異同,予雖未敢辨難,然因是自信者多矣。”胡直看了這些儒林亂象,非常不以為然,之前以為他們各有所勝,不敢評論,但跟他們見過面、談過話,才知道其實都不怎么樣,從此便自信了起來。這些記錄有的涉及主觀,當然不可盡信,但總比一片歌功頌德要好,所有事物之鮮明存在,是須有陰影陪襯的。
又如記他在癸丑( 嘉靖三十二年,一五五三) 進士落第后曾任教貴州句容,《困學記》言:
癸丑落第,初擬就選學職,至期悔止。友人周仲含及思健、曰穡,咸勸予選,而思健至拍案作色,奮曰:“子母老,不及時祿養,非孝。”予勉從謁選,得教句容。既至,方牽業舉,日課諸士文,而自以出世之學難語人,又負高氣,處上下多窒,每自疚。已乃疑曰:“豈吾昔所悟者有未盡耶?”時甲寅二月,聞南野先生訃,已為位痛哭,因念師資既遠,學業無就,始自悔數年弛放,自負生平,又負師門為痛恨。
對自己才疏學淺卻恃才傲物的毛病,譴責悔恨得非常之深,形諸文字,毫無寬待,這才能叫作誠實。這才是一個人為學成人的真實記錄,在中國像《困學記》這樣的文字太少了,自我檢討還好,一寫起我與別人的關系,就百般顧忌起來,如有長輩在其中就更為緊張,常常言不由衷而虛話連篇。
讀胡直這篇文章不由得讓我想起法國啟蒙時代思想家盧梭的《懺悔錄》來,盧梭在他的時代,當然是個高瞻遠矚的哲學家,但《懺悔錄》里寫自己,對自己所為過錯如說謊行騙、調戲婦女等無不盡言,甚至有偷竊習慣也都直言無諱。他一次曾轉嫁偷竊罪名給女仆,害了女仆一生,自己深以為悔,這些事盧梭在書中都寫出來了。想到胡直說自己“自覺學無力,因悔時日之過,大病在好詞章,又多忿欲,三者交剚于胸中,雖時有戰勝,不能持久,此予志不立之罪,無可言也”,豈不是非常相似!
胡直與盧梭一樣,談到自己或別人,都直截了當,無所避諱,一方面文章沉著痛快,一方面保留了不少真實材料,有利于歷史尤其是學術史的研究。當然專曝自己與別人短處,也不能算是好文學,但曲意蒙蔽欺騙就更糟了。讀了《困學記》后,至少明白陽明學的傳承,并不是如表面看的那么順利,而門下各色人等,面目與作為也各有不同,才知道懷疑與多歧,一直是存在的,這才是真實的狀況,而這樣的記錄,中國傳統古文中也是有的,數量少了些,所以非常值得珍惜。
可惜的是《困學記》只記到他中年為止,假如能記到晚年,而晚年的胡直也能跟他年輕時一樣直言無諱,那就更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