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智慧
王安石晚年變法改革失敗后退居江寧。在一個明媚的春日里,他游覽北山,寫下了這首絕句《北山》:“北山輸綠漲橫陂,直塹回塘滟滟時。細(xì)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p>
山色蒼翠,水光瀲滟;落英繽紛,芳草萋萋。王安石仿佛忘記自己政治上的失意,寄情于山水之間,超然忘俗。這句“細(xì)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和王維的那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有異曲同工之妙,都讓人心靜淡然,飄然忘俗。
王安石的另一首詩《即事》:“徑暖草如積,山晴花更繁。縱橫一川水,高下數(shù)家村。靜憩雞鳴午,荒尋犬吠昏。歸來向人說,疑是武陵源。”同樣充滿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和生活樂趣。尤其是最后一句,“歸來向人說,疑是武陵源”充滿了“陶淵明式”的對自然的熱愛。這不禁讓人疑心,雄才大略的王安石難道也是道家的信徒?原來幾十年的官場沉浮,只是“誤入塵網(wǎng)中”,如今告老還鄉(xiāng),漫步林中,在大自然中如魚得水,如鳥歸林。
但王安石終歸不是道家人,他是真正的儒家人。他曾寫過一首詩《夢》:“知世如夢無所求,無所求心普空寂。 還似夢中隨夢境,成就河沙夢功德?!?/p>
胡適曾這樣解釋:認(rèn)得人生如夢,故無所求。但無所求不是無為。人生固然不過一夢,但一生只有這一場做夢的機會,豈可不努力做一個轟轟烈烈像個樣子的夢?豈可糊糊涂涂、懵懵懂懂混過這幾十年?
這首充滿佛家境界的詩句,同樣表達了儒家的信仰。那就是即使人生真如夢境,我也要在夢境中立下數(shù)不盡的功業(yè),看得透,卻依然要執(zhí)著。因為儒家人要著眼于當(dāng)下,做好手頭的事,盡好自己的責(zé)任,才能追求“為萬世開太平”。真正的儒家從不為未知的事情無端焦慮。瀟灑的王羲之都會在《蘭亭集序》里感嘆:“死生亦大矣!”但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孔子為什么沒有興趣考慮生死的問題?為什么不能對靈魂的有無做一次終極的追問?我想,大概是他太忙了,沒有時間考慮這些。天下動蕩,禮崩樂壞,要趕緊行動起來。面對時間,孔子同樣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是啊,對做事的人來說,時間永遠(yuǎn)都不夠用。人生太短暫,如同夢境。只不過在王安石看來,即便浮生若夢,也要有所作為,“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但如今變法失敗,種種心血付諸東流,此時應(yīng)該正是“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的時刻吧?但是,從《北山》這首詩里,我們看不到他的落寞惆悵。山水之于王安石,就像明月清風(fēng)之于蘇軾。寄情山水不是逃避現(xiàn)實,而是另一種責(zé)任。孟子說人要“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獨善其身”也是人生的責(zé)任啊。因為人生在任何時刻都需要能夠找到生之樂趣,立功如恒河沙數(shù)是人生之樂,逍遙在山水之間也是人生之樂!
我們大多數(shù)都是普通人,不會像王安石那樣大起大落,不會有“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的豪邁,也不會有“縱被春風(fēng)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的悲壯。但我們的人生會有疲憊,會有心酸,會有落寞和無奈。很多時候,我們會失去感知快樂的能力,只看到凄風(fēng)冷雨而忘記了風(fēng)花雪月。是的,那片落在我們門前的雪花,也是風(fēng)花雪月的那片雪花。但很多時候,我們只記得“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這樣殘酷的句子。是生活太過殘酷,還是我們的內(nèi)心太過冷漠?如果前者改變不了,讓我們改變一下后者吧!
蘇軾曾經(jīng)想過要“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假如你在江海逍遙,自得其樂,安頓了自己,接納了生活,也是功德無量啊。我們固然是社會眾人,有我們的社會責(zé)任,“鳥獸不可與同群”,但是人類來自自然,自然中也有生活的答案啊!
(作者系同濟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2020級藝術(shù)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