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遞服務中保價物品損害賠償責任研究

陳 歡（江南大學 法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1 快遞服務合同性質

快遞服務是指寄件人與快遞企業簽訂合同，由寄件人或收件人支付費用，在法定或約定時間內，快遞企業承擔著將物品完好、準確地送至收件人手中的義務。在實踐中，經常會出現快遞毀損、滅失的情況，根據合同相對性原則，寄件人作為合同訂立方，享有損害賠償的請求權，收件人并無獨立提起訴訟的主體地位。對此，王澤鑒教授提出快遞服務合同的性質為第三人利益合同，具體而言就是，收件人可以基于寄件人與快遞企業之間合法有效的快遞服務合同，獲得獨立的請求權，主張違約責任賠償[1]。《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下稱《民法典》）第五百二十二條規定，“當事人約定由債務人向第三人履行債務的，債務人未向第三人履行債務或者履行債務不符合約定，應當向債權人承擔違約責任。”該條款突破了合同相對性規則，賦予了合同第三人獨立請求權，在快遞服務中具體體現在以下兩方面。一方面，寄件人在快遞合同中明確約定由快遞企業向收件人送達快遞，表現為提供有關收件方的真實、準確的聯系方式與地址，快遞企業需承擔對收件人的實際給付義務；另一方面，收件人享有獨立的法律利益和地位，快遞簽收后，收件人可以直接獲得快遞所有權，因此，快遞服務合同的履行狀態不僅關乎寄件人利益，同時還與收件人的利益密切相關，收件人享有拒絕權，可選擇拒收快遞，在快遞企業怠于履行時享有履行請求權，快遞毀損、滅失時，享有違約責任請求權。賦予收件人賠償請求權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有助于督促快遞企業履行義務，加大對快遞運輸的保護力度，提高快遞服務糾紛的解決效率。

2 快遞服務中損害賠償的法律依據

快遞服務中損害賠償應當選用哪部法律一直是實踐中的難題，有的學者主張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郵政法》（下稱《郵政法》），直接以運費的倍數進行賠償；還有學者認為應適用《民法典》，以民事合同法律關系確定賠償數額。本文認為將《民法典》作為損害賠償的法律依據比較合理，理由如下：第一，郵政企業與快遞企業性質不同，我國的郵政企業屬于國有企業，是全民所有制經營郵政業務的公有企業，而快遞企業屬于非國有企業，故而不應適用《郵政法》；第二，兩者提供的服務內容不同，權利義務也不同，《郵政法》規定郵政企業要按照國家規定的業務范圍、服務標準和資費標準為公民提供普遍服務，而快遞企業是營利性企業，經營競爭性業務，各快遞企業的收費標準與服務內容并不統一，出于尊重市場規則的考慮，應適用民事法律規范；第三，《郵政法》與《民法典》不適用“特別法優于一般法”的規則，《郵政法》屬于經濟法范疇，與民法性質不同，兩者也并不屬于同一法律部門，而是平行關系。《民法典》作為最新立法，對損害賠償規則作出了新的規定，根據《民法典》對快遞服務中的損害賠償責任進行劃分，可分為違約責任、侵權責任以及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競合。

2.1 違約責任

《民法典》第五百八十二條規定，“履行不符合約定的，應承擔違約責任。”根據快遞服務合同，快遞企業應當履行將快遞物品按時、完整、準確送達的義務，期間快遞物品毀損、滅失都屬于履行不當或瑕疵履行，除了法定或約定的免責事由外，快遞企業均應承擔違約責任。根據《民法典》第五百七十七條規定，“違約責任的承擔方式主要包括繼續履行、采取補救措施或者賠償損失，在快遞服務中，物品已毀損、滅失，快遞企業無法繼續履行合同約定的義務，只能在合理范圍內進行賠償，需要注意的是，違約責任的賠償不包括精神損害賠償。”

《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六十六條規定，“對于違約損害賠償應采用嚴格責任原則，即不論快遞企業對快遞物品的毀損、滅失是否有過錯，都需承擔賠償責任。”此原則主要是為了免除非違約方的證明責任，考慮到快遞企業在快遞服務過程中占據主導地位，可對運輸、分揀、投遞等環節進行信息監管與控制，非違約方難以證明快遞企業存在過錯，為防止快遞企業濫用自身優勢，除法定或約定的免責事由外，快遞企業都應承擔違約賠償責任。

2.2 侵權責任

因快遞企業的過錯，導致快遞毀損或滅失，給權利人造成財產損失或者精神損害時，權利人可主張侵權損害賠償，賠償數額以實際損失為標準，包括直接損失和可期待的間接損失[2]。《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八十三條規定，“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侵害自然人具有人身意義的特定物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該條款明確了精神損害賠償原則，在快遞服務中，寄件物品很可能具有特殊意義，例如榮譽證書、結婚紀念物、遺照等，這些承載著精神寄托的物品一旦毀損、滅失，對當事人造成的精神損失是難以估量的，不宜只以合同的違約責任對快遞企業進行追責，而應將其列為侵權責任中的精神損害賠償。

在侵權損害賠償中，一般適用過錯原則，由被侵權方承擔舉證責任，證明侵權人存在過錯且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但在快遞服務中，考慮到快遞企業的優勢地位，由被侵權方舉證十分困難，往往無法追究快遞企業的侵權責任，故而為了提高訴訟效率，降低維權成本，可對快遞企業適用過錯推定原則，即推定快遞企業存在過錯，若快遞企業能夠證明自身不存在過錯，就無需承擔侵權責任。

2.3 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競合

《民法典》第一百八十六條規定，“因違約行為侵害對方人身、財產權益的，受損害方有權選擇請求對方承擔違約責任或者侵權責任。”在快遞服務中，受損害方可以根據快遞的具體情況選擇合適的賠償方式，若快遞延誤并未造成損害，只能根據合同約定請求快遞企業承擔違約責任，若快遞發生毀損、滅失，造成了財產損失或精神損害，則受損害方既可以基于快遞企業的違約行為主張損害賠償，也可以基于快遞企業的過錯主張侵權損害賠償。由于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賠償范圍不同，舉證責任也有所差別，所以受損害方可根據快遞物品的具體情形與快遞企業的過錯情況進行綜合考量，并擇一主張權利。

3 有保價的快遞物品損害賠償制度存在的問題

3.1 保價條款的效力不明確

快遞服務中的保價條款要求寄件人根據物品的價值，額外支付一定比例的費用，在物品遭受毀損、滅失時可獲得相應的賠償。保價條款的效力直接關系到賠償數額，而保價條款是快遞企業為了重復使用而單方面提前擬定的條款，在性質上屬于格式條款，寄件人只能選擇是否對物品進行保價。目前，對格式條款效力的認定主要體現在《民法典》第四百九十六條和四百九十七條中。《民法典》第四百九十六條規定，“對于免除或者減輕其責任等與對方有利害關系的條款，要采取合理的方式提示對方。”第四百九十七條規定，“提供格式條款一方不合理地免除或者減輕其責任、加重對方責任、限制或者排除對方主要權利的，該格式條款無效。”實踐中對保價條款的效力認定存在很大分歧，有的法官認為只要快遞企業履行了提示和說明義務，寄件方就對保價規則有了明確認識，此時保價條款對雙方都具有約束力，也有部分法官根據四百九十七條的規定，認為保價條款減輕了快遞企業的責任，限制了權利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因而無效[3]。即使在認定保價條款有效時，各法官對快遞企業的提示說明義務的判斷標準也有所不同，有的法官認為快遞企業必須詳盡說明保價規則，而有的法官認為只需盡到提醒注意義務即可。在最高院頒布的《全國法院貫徹實施民法典工作會議紀要》第7條中，“合理的方式”被定義為能足夠令對方注意到的文字、符號、字體等突出標記，根據該解釋，快遞公司只要在快遞服務合同中就保價條款進行了特殊標識便能夠認定其屬于合理方式，但是該規定過于籠統，在實踐中不具備可操作性。

3.2 保價金額與實際損失之間的矛盾

目前大部分快遞企業的保價費都按照寄件人對物品的聲明價值劃分收費區間，對聲明價值較低的物品實行定額保價費，對聲明價值較高的物品實行比例保價費率，同時規定了最高保價賠償金額。實踐中，寄件人往往需要根據物品的價值選擇保價金額，一般是等值保價，也有高值保價和低值保價。在等值保價中，保價金額相當于物品價值，可按照寄件人支付的保價金額比例對毀損、滅失的物品進行賠償。在高值保價中，保價金額高于物品價值，可由消費者提供證明或進行第三方評估，根據實際價值進行賠償。在低值保價中，保價金額低于物品價值，根據公平原則，寄件人明知物品較為貴重，依然選擇較低的保價額，本身就存在過錯，快遞企業可根據合同訂立時的保價金額進行賠償。實踐中還會出現最高保價額低于物品實際價值的情況，例如名牌奢侈品、黃金、定制物品，若以物品的實際價值進行賠償，對快遞企業而言風險過大，若只以最高保價額進行賠償，寄件人只能選擇接受較低的賠償金額或放棄快遞服務，此時則無法保障寄件人的權利[4]。除此之外，一些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殊物品，一旦毀損、滅失，不僅無法用金錢補償，還會對權利人的精神造成嚴重打擊。由于快遞企業無法對其價值進行客觀評估，而寄件人的主觀價值和快遞企業認定的客觀價值又存在較大差距，因此難以確定特殊物品的保價賠償金額。

3.3 免責條款范圍較寬

快遞服務合同中的免責條款也屬于格式條款，主要有法定的免責事由和約定的免責事由，如果快遞企業的違約行為在免責條款規定的范疇內，就可免除違約責任。但并不是所有的法定免責事由都能夠完全免除快遞企業的責任，同樣，一些不當的約定免責事由也應當被排除在外。

法定的免責事由主要是物品的合理損耗、不可抗力和受害人過錯。第一，由于特殊屬性導致物品在運輸過程中出現揮發、干燥、受潮等損耗，快遞企業應提供證據證明其盡到了合理的包裝和搬運義務，但依然無法避免損耗發生，才可免除責任；第二，不可抗力是快遞企業無法預見且無法避免的情況，但如果不可抗力是在快遞服務企業遲延履行后才出現的，則不可免除責任，對于保價物品，即使是由不可抗力造成物品毀損、滅失，快遞企業依然要承擔賠償責任；第三，受害人自身過錯，例如填錯快遞信息、包裝不到位、未及時簽收等，在此種情況下，依然要注意快遞企業是否存在故意或過失行為，若是雙方共同導致的損害結果，則應根據各自過錯承擔相應的責任。

然而，約定的免責條款仍存在一些問題，主要表現在以下兩方面。一方面，快遞企業隨意擴大免責情形。出于利益最大化考慮，部分免責條款違背了公平原則，例如有的快遞企業規定對物品有當場驗視及安全檢查的義務，若寄件人拒絕接受檢查，快遞企業就無需承擔責任，但在實際工作中如果是因為工作人員并未仔細檢查物品包裝而造成損毀、滅失、由于缺乏監管，快遞企業往往會以此為由將責任推卸給寄件人；另一方面，索賠期限不合理。快遞企業對索賠時間規定不統一，并且索賠時效遠遠短于法律規定的三年，不利于受損害方行使權利。

4 完善快遞服務損害賠償的建議

4.1 明確保價條款效力

保價條款作為格式條款具有重要意義，對于快遞企業而言，保價條款不僅適用于每一位寄件人，有利于提高交易效率，而且可將物品毀損、滅失的不利后果控制在其能力范圍內，降低交易風險。對于寄件人而言，快遞服務并未強制要求其進行保價，寄件人可以根據自身需要選擇是否保價，保價費用一般不會太高，如果寄件人認為物品價值較高，則可根據保價規則支付較低的保價費來保障后續的賠償，降低維權成本。由此可見，快遞企業在保價條款中并沒有不合理地免除或者減輕己方責任，也沒有不合理地加重、限制或者排除對方的主要權利。

因此，只要快遞企業履行了合理的提示說明義務，就應該認定保價條款有效，具體有以下幾點要求。第一，快遞企業應在合同中對保價條款進行特殊標注，在紙質訂單中將保價條款放置于運單正面明顯的位置，在電子運單中應當自動推送保價規則，確保寄件人能夠注意到并進行瀏覽；第二，快遞企業應及時告知寄件人保價條款。在寄件服務過程中，尤其是在對寄件物品進行形式審查后發現物品價值較大時，快遞方應在寄件前提示對方是否需要進行保價；第三，快遞企業應對保價內容進行解釋說明[5]。由于寄件人對保價條款缺乏了解，加上快遞點人少活多，工作人員往往不會對保價條款進行詳細說明，或者工作人員對保價條款理解得也不準確，很可能導致寄件人對條款的理解產生偏差。為了避免該情況發生，快遞企業可針對保價條款的適用范圍進行專門培訓，使快遞員能夠對寄件人的疑問進行準確解答。

4.2 對特殊保價物品進行特殊規定

保價條款將保價金額的選擇權交給寄件人，快遞企業只對寄件物品進行形式審查，若物品價值遠遠超過最高保價額，寄件人只能選擇放棄快遞服務或承擔物品毀損、滅失的風險。對于實際價值難以衡量的特殊物品，快遞企業可對保價服務做出限制，排除價值巨大的易損物品[6]。目前已有快遞企業針對不同物品規定了不同的保價規則，例如順豐快遞對畢業證書、身份證、駕駛證等證件卡券類物品推出了定額保，部分毀損按50%保價金額固定比例賠償，全部毀損以保價金全額賠償，最高賠償額不超過10 000元，對于50萬元以下的物品提供足額保服務，可在保價金額內享受足額賠償。順豐快遞通過定額保和足額保對物品的價值進行了統一規定，在一定程度上規范了保價金額，為其他快遞企業提供了借鑒。除此之外，還可在快遞服務中引入商業保險制度以分擔風險，快遞企業可與保險公司合作，將物品毀損、滅失的賠償責任轉移到保險公司。具體而言，將該商業保險分為以意外事故、自然災害為主的基本險和以貨物破損、丟失等為主的綜合險，寄件人綜合考量物品的意義與價值后，認為保價金額不足以賠償損失的可選擇購買商業保險，此時無論是由快遞企業過錯還是不可抗力導致的物品毀損滅失，商業保險都可對物品進行全面保障，這樣既可以分擔快遞企業的風險壓力，也能夠更好地保護當事人的合法利益。

4.3 對免責條款進行規制

快遞企業因自身的強勢地位，在制定免責條款時往往會侵害寄件人或收件人的權益，而免責條款的生效條件來源于民事法律中對社會個人及公共利益的維護，以及合同公平原則對合同意思自治原則的指引[7]。為了合理平衡快遞服務雙方權利義務，進一步規范賠償責任，提高快遞行業市場準入標準，可以對快遞企業進行資質審查，要求快遞企業必須具有一定的注冊資本以保障后續的賠償措施，限制不規范的快遞企業進入快遞市場。除此之外，司法機關和行政機關可對免責條款的效力和內容進行實質性審查，一旦出現違反法律和行政法規的行為，可采取強制措施進行法律制裁，也可授權快遞協會對快遞企業制定的條款進行事前審查，免責條款顯失公平的，應禁止將其列入快遞服務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