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章團
你在海的那頭,在島嶼中央
月光是永不褪色的信箋
我填上峭壁和嫩綠的茶芽
你便是那幽泉,去追趕
那被鳥鳴遮掩過的
飲者的身影
你以云彩簇擁波浪的方式
解開我寄去的老樅水仙
樅的香氣是一座琉璃的宮殿
舌苔如燈柱,鼻息勝壁畫
你走動時,那月光
正是一道鑲嵌玉石的屏風
隔著一片海灣,我喊你
像喊深山里的一株
茶樹,喊它夢見過的雨露
及月光里迷失的知音
你忽隱忽現,比一座燈塔
更沉溺于水一樣的夜晚
這讓我想起一位長者在印石上
留下的鋒芒:“寄與愛茶人”
字體清瘦,間或有山林摩挲
之聲,海浪翻涌之聲
以及月光落入杯皿的盈盈之聲
你忽隱忽現。有人在雨后
開始打聽一泡茶的下落
在海的那頭,在島嶼的中央
我喊你,像喊一束月光
要她回頭,要她心尖上的雪
雪的遺址以及融化后的香
一個人沉浸在茶湯里
陶醉于撫琴中,那孤獨的弦
拉響曾經的云彩
收納在天空的懷里
古琴大過黑色的庭院
陳年的老茶,藏著隱形的
行板,沖泡若即若離
而音符化身為隔世的邀約

初冬的風拂過江面
那里有我寄存的波瀾
清晨的茶煙尾隨一裘衣袖
慕名者,隨琴而來
流水無聲,平沙落雁
問茶人昨夜可有明月相依
群峰俯下身子,而溪流
如故人,似茶語,近天地
一張琴,一壺茶,一溪云
我心歸處,堪比葉上棲蟲
水有多美,澗就有多深
一整個春天,我尾隨山蘭和石蒲
像秘境里的仆從依附于流香澗
在玉女峰和大王峰的中間
一泡茶里投進了鳥鳴和花香
那是流香澗的水仙,柔軟的細腰
潔凈的骨,九曲的棹歌
武夷山的喉,晚來的風停歇于
幽暗的泉,我俯下身來
等明月上升,那奔跑中的異獸
一整個春天,都視我為知己
再也沒有比這更為博大的
幻覺,讓身體多出小徑
通往崖頂,通往月亮的迷宮
花在茶中有神,茶在花中有體
這正是茉莉花茶獨具一格的
品質。冰糖甜的茶湯清澈見底
茉莉是一場際遇,更是等待
那是香的源頭,是上天的恩寵
無數白色的花朵開始分身
帶著曠野的晨露和明月的低語
成為君子,成為雅客
在陋室在高堂,倘若他們開口
茶人定當暗自驚喜:以花為骨
以茶為魂,恰似閩江波光
云帆皆已消失,而奔涌的水流
依舊繾卷,去遠方
去無盡處,盡管杯中已無
一物。秋風起,窨了十遍的
花朵只余下不忍的身軀
那寧靜的茶胚,那浩瀚的往事
剎那間又凝聚在星光之上。
所以,我常常獨自一人
用鼻子就可辨認一座城廓
它的遺跡與反光,它的方言與
親人,如果我的身體因此
綻放,那香便是不敗的城池
愛喝漳平水仙的人歷來規矩
他們順著芽梗攀到尖稍
迎風佇立,這才摸到
身體里的花香,團團簇簇
這四方形的水仙餅看似
有棱有角,擺在茶桌上卻也
只是一枚故人的印章
夕陽灑清墨,月夜成詩行
他們隨苔蘚而遠游
望見飛雁,便把自己當作
隔世的山巒。這是梗葉混合
揉捻壓成的人生,方的茶
圓的壺,所有的好日子
原本就該如此
不斷地沖泡,不斷地舒展
從山崖到溪澗,從藤蔓到寰宇
他們偶爾也會說起閩北姑娘
裹著幽長的蘭香,眨著
金黃的眉睫,多么美好的
時刻,他們想起故人懷中那
無邊無際的饑渴,原野般
寬闊起伏,卻又深陷于薄薄的
綿紙,這是一種恩賜,一種
閩西南的精神,與土搏生存的
奇跡。在他們眼里
那些愛喝漳平水仙的人有著
古老的脾氣,也有著
英雄的心,無論任何朝代
他們絕不輕易松散
哪怕水深火熱,就算舉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