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靈(北京聯合大學)
2022年10月11日早上6點半,在北京的早高峰還未到來之前,我們便坐上了前往圓明園的地鐵。這是我們去圓明園參與發掘的第一天。到達圓明園南門,接待的工作人員領我們步行去發掘現場。清晨的圓明園,似乎還未蘇醒,除了蟲鳴鳥叫,很是安靜。偶爾能看見打掃的工人和晨練的老人。10月份的北京,早晚溫差很大,清冷的空氣讓我困意全無,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上工第一天,主要是熟悉遺址的基本情況和發掘工作。我們這次發掘的澹泊寧靜遺址,是雍正時期修建的一座“田字房”。遺址的發掘工作由北京市考古研究院負責,領隊的是副研究館員張中華老師。今年的發掘工作已經是第三期,主要是揭示這座“田字房”的西南院落以及房址北邊的稻田遺跡。經過前兩期的發掘,考古隊對這座建筑基址的結構和規模已經有了大致了解,所以發掘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在考古研究院老師的指導下,我們也很快進入了狀態。
在考古工地的日子,簡單而又充實。我久違地過上了早睡早起的生活,每天半小時車程、半小時腳程,在太陽剛露頭的時候已開始一天的工作。我們的任務主要是清理遺跡、拍照、畫圖、寫日志。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是蹲在探方里“刨土”,再用手鏟、刷子小心地清理出基址的各個部分。蹲得腿軟了,就站起來活動活動。在發掘稻田遺跡的時候,因為稻田土非常濕黏,不一會兒鞋底便會粘上幾厘米厚的泥土,每次出探方都要先刮一刮鞋底的泥。不過遇上刮風的天氣,我們倒是更愿意待在探方里,因為站在外面稍不注意就容易被沙土迷了眼。工地的中間有一棵樹,我們剛去的時候還是滿樹的葉子,風吹著吹著,就只剩了枝干。有的時候拍遺跡圖,為了減少光斑、陰影,我們會扯著編織袋、舉著擋板,擺出各種奇奇怪怪的姿勢去遮擋;也會爬上那架兩三米高的搖搖晃晃的簡易木梯。發掘后期,需要對稻田土取樣,工人已經撤了,我們便自己上手,時常是一小半袋的土,拎起來也著實不輕。
細想起來,做田野發掘確實不如在實驗室寫論文來得舒適。工地上的一個民工阿姨也曾問我,“你一個小姑娘為啥要選這么風吹日曬的專業?”我笑說,“不管什么工作,總得有人做嘛。”但實際上,考古是我第一次主動地,且在各種“勸退”的聲音中仍然堅持的選擇。神話故事說,人在死后會經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然后忘記所有的前塵往事,轉世投胎。所以,其實我們從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一個人所有的經歷才構成完整的“他”,沒有了曾經的記憶便也不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我想,這也是考古的意義。我們是在尋找并保存我們民族的記憶。探尋千萬年的歷史足跡可以讓我們知道,我們是誰,我們從何處來,又該往何處去。
當然,浪漫的理想總還是需要落地的。所以,我們選擇了“面朝黃土,背朝天”。不過,真實的田野發掘也并不像大家想得那么枯燥,反而是時常充滿了驚喜和成就感。開工前,整個遺址上長滿了雜草,和荒地沒什么區別。但幾天后,建筑的磚瓦殘片不斷出現,基址的面貌開始逐漸顯露。我們第一次清理出的遺跡是房屋西側的散水(房屋外墻四周勒腳處用于排水的護坡)。當時,我們正拿著手鏟在探方里刮面,慢慢地就發現本來松散的花土開始變得較為干凈且致密,這說明地層性質開始發生變化了。再往旁邊清理,先是出現一塊青灰色的磚,緊接著便揭露出一排南北向排列的青磚。考古研究院老師告訴我們,根據文獻記載和此前的發掘資料推斷,這一排青磚應是房屋西側外散水的牙子磚。我們從磚的位置向屋內的方向清理,果然發現了散水殘留的卵石,也就確認此處是散水無疑了。
在探方T0201的西南部,即西南院落的西南部,我們發現了排水管道。沿著排水管道向南延伸的方向,我們對該探方進行了擴方,并在擴方的北壁上找到了排水管道的斷面。為了更清楚地揭示出排水管道的全貌,我蹲在方里,用手鏟一點一點地將填土刮出,細處再用刷子清理,最終我們看到了一個保存良好的排水管道遺跡,并由此可知這座建筑排水管道的修建過程及規格。類似的經歷在發掘過程中經常會遇到,我們會發現室內殘存的鋪地磚,發現廊下的踏跺,發現屋外經過火燒而呈紅色的路面……
就這樣,我們用手鏟一點一點地讓這座埋藏于地下的皇家建筑,面貌逐漸清晰起來:4個邊長3.8米的天井,33間邊長4.48米的房屋,周繞寬1.28米的回廊,回廊外即散水、踏跺、路面……看著清理完成的遺址,我似乎能想象出它曾經的模樣。300年前,雍正皇帝為表對農事的重視,下令修建了這座以“田”字為形的建筑,并在北邊開辟了一處稻田。建筑雖不宏偉,卻是雅致。或許,雍正皇帝曾在此處一邊喝著酒,一邊賞著風吹麥浪,祈愿著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然而一百年后,它卻慘遭劫掠,并毀于烈火。那場大火燒紅了路面,燒熔了磚瓦。有時候覺得,考古人的手鏟,就像畫家的畫筆,能為我們描繪出一幅幅歷史的畫卷。
不過,若以畫家相論,那么考古人一定是寫實派。考古是一門非常注重田野實踐的學科,合格的田野功夫是每一位考古工作者必備的技能。而田野發掘也絕不是簡單的“挖土”,而需要根據土質土色的變化,科學地劃分地層,識別出不同的遺跡現象,為判斷時代的早晚關系提供依據。如果在田野發掘中沒有搞清楚地層關系,那么一定會影響我們對遺址文化面貌的認識。一個遺址之所以會表現出土質土色的變化,是因為不同的人類活動會形成不同的文化堆積。例如,我們這次發掘的寧靜遺址,北邊的稻田遺跡因為曾經蓄過水、種過稻,所以稻田土呈黑色,土質濕潤又黏膩;而建筑基址的部分,因為經過夯筑,土質非常致密、堅硬。不過,說起來容易,實地操作起來卻并不簡單,尤其是對一些時代較早、疊壓打破關系復雜的遺址。還記得我第一次去的工地是北京琉璃河商周遺址。在此之前,我對考古地層學的理解還僅僅停留在理論上,而當我真實地蹲在探方里時,才深刻地感受到這是一門技術活。當老師驚喜于找到了房屋的墻基時,我愣是在旁邊觀察了許久,卻看不出一點門道。不過,也正因為這樣的經歷,讓我更加重視田野訓練的機會。所以這次在圓明園發掘,我特別留心去學習分辨土質土色。
在基址基本清理完成后,為了了解這座建筑地基的結構,我們在房址西側開了一個解剖溝。溝底是密集的地釘孔,溝的剖面是明顯的夯層,并以兩層素夯土、一層三合土為一個組合。雖然都是夯土,但素土和三合土也可以看出明顯的區別。素土呈黃色,土質更細膩、純凈;三合土因為摻了石灰,顏色偏灰白,質地也更堅硬,類似現在的水泥。不過,因為建筑基址是人工夯筑,分辨起來確實更容易一些。若是一般遺址,要正確地分辨土質土色肯定是需要更豐富的田野發掘經驗才行。
每天我們看似都在干著差不多的工作,但時刻都可能有未知的驚喜降臨。而每當遺跡被揭開時,大家就好像兒時玩捉迷藏,終于找到了躲起來的小伙伴,興奮不已。

1.探方T0201平面圖(未完成的)

2.解剖溝

3.技工講解探鏟使用

4.清理房屋外的路面

5.采集稻田土壤樣本

6.現場講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