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雪芹
【摘要】《達洛衛夫人》(1925)是英國現代主義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意識流小說的巔峰之作,學界多從小說的意識流寫作、女性主義、現代主義以及雙性同體等方面展開研究。本文試從異化角度出發,探討《達洛衛夫人》中的戰爭與異化主題,旨在表明伍爾夫對人類中心主義、父權制和戰爭的批判,對社會邊緣人群的深切同情和關注。
【關鍵詞】伍爾夫;現代主義;戰爭;疏離;異化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33-0025-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3.008
一、引言
在創作《達洛衛夫人》時,伍爾夫在日記中寫道:“在這本書里,我大概有太多的想法。我想表現生與死,精神健全與精神錯亂;我想批評這個社會制度,展示它是如何運轉的,展示它最強烈的方面?!盵2]72彼時,伍爾夫正在重讀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Ulysses)。著名評論家修沃特(Elain Showalter)指出兩者的相似之處:兩部小說都設在六月中旬的某一天,以某個城市為故事背景?!哆_洛衛夫人》以1923年6月13日的倫敦為故事背景,而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則發生在1904年6月16日的都柏林。學者亞歷克斯·茲沃德林(Alex Zwerdling)指出,《達洛衛夫人》是對戰后英國“統治階層”相當“尖銳的批判”。小說的故事背景設在一戰結束五年后的英國首都倫敦,講述了1923年6月,女主人公達洛衛夫人以及男主人公退伍士兵賽普蒂默斯一天的生活。從小說開頭至結尾,始終未曾謀面的男女主人公一天的生活,構成了整部小說的兩條敘事線。盡管戰爭已經結束五年之久,但“戰爭的毀滅性沖擊依然歷歷在目,在城市的肌理中、在居民的心靈里。小說描繪的日?;顒又?,時時可見被沖突喚醒的悲痛和創傷”。伍爾夫寫道:“最近世界經歷的創傷使男男女女都滿含淚水。它帶來眼淚和悲痛,勇氣和韌性,以及毅然挺立、堅貞不屈的態度。”小說不直接描寫戰爭,但戰爭的陰影和創傷隨處可見。例如,福克斯克羅夫特夫人“昨晚在大使館里還是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因為她的寶貝兒子陣亡了”;而一架在倫敦上空盤旋的飛機,也會使下面的人緊張,“不祥地”喚起德國空襲的記憶?!霸诿恳患颐钡昀?,在每一家成衣店里,彼此陌生的人們互相瞅瞅,想到了死去的人”。作品里,在軍國主義的鼓吹下,戰爭被美化,一批批愛國青年奔赴戰場,死傷無數,后方的女性默默承受著戰爭帶來的傷害。表情冷淡地行走在倫敦街頭的人群里,就有“孤兒們、寡母們、戰爭”。
本文試從異化角度,分析《達洛衛夫人》中體現的戰后英國社會的異化疏離,探討伍爾夫如何通過描寫戰爭帶給英國普通民眾的心靈創傷和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異化,對人類中心主義、資本主義統治階級、父權制和戰爭進行批判,對社會邊緣人群表現出深切同情和關注,體現了伍爾夫作為一戰期間倫敦文學界核心作家的社會責任感。本文將著重探討男女主人公的異化體現以及伍爾夫提出的解決方案。男主人公賽普蒂默斯(Septimus Smith)一戰歸來,患上“彈震癥”,對周遭的一切失去感覺,在尋求醫生治療的過程中,遭受一系列壓制,情急無奈中跳樓自盡。這個社會邊緣人物,無疑遭受著來自社會層面的異化。女主人公達洛衛夫人,雖過著衣食無憂的貴夫人生活,卻感覺自己“不被人看見”,常常有離群索居、獨自去海邊的沖動。文章指出,達洛衛夫人存在主義的焦慮感是她與自我日益疏離異化的表現,這種疏離感在友情和社會層面也有體現。最后,本文得出結論:針對男女主人公多層面的異化問題,伍爾夫在小說中提供了三個解決方案。
二、《達洛衛夫人》中的異化
“異化”一詞,作為重要的理論概念,涵蓋經濟領域、政治領域和精神領域文化各個方面。本文依據艾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的異化理論,分析《達洛衛夫人》中的異化現象。艾里?!じヂ迥肥敲绹軐W家、社會心理學家,法蘭克福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弗洛姆融合了馬克思勞動異化理論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指出現代社會最核心的弊病是異化。本文探討的異化主要集中在個人與社會的疏離異化和個人與自我的疏離異化。
(一)個人與社會的疏離異化
個人與社會的疏離異化主要體現在小說男主人公賽普蒂默斯(Septimus Smith)身上。賽普蒂默斯是一戰歸來、患上“彈震癥”的退伍士兵。參軍之前,他頗具浪漫思想,夢想成為詩人,他“有的日子禁食,有的日子痛飲,貪婪地讀莎士比亞、達爾文的著作,以及《文明史》和蕭伯納的作品”[4]134。對賽普蒂默斯來說,英國幾乎等同于莎士比亞戲劇,以及他暗戀的在滑鐵盧大街講解莎士比亞的伊莎貝爾·波爾小姐?!盀榱苏扔?,他是第一批自愿入伍的年輕人,遠赴法國作戰[4]134。經歷戰火的洗禮,柔弱的青年成長為“雄赳赳的男子漢”[4]135,榮獲十字勛章。戰爭結束,和平降臨。在意大利米蘭,他與旅店老板的小女兒雷西婭訂婚,“卻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怖所籠罩,晚上尤其可怕。他喪失了感覺的能力”[4]136?;楹蟮馁惼盏倌箶y意大利妻子回到英國,得到提拔,獲得要職并住進了令人羨慕的房子里。沒有了戰爭,一切似乎都恢復了美好,可是他對周遭的一切失去了感覺:他食不知味,面對哭泣的妻子,無法感同身受,更別說安慰。他想:也許“世界本身是毫無意義的吧”[4]138。絕望的年輕夫妻決定尋求醫生的幫助?!氨强籽t、面目可憎”的霍姆斯大夫給他診斷,說他除了神經質,其他什么問題都沒有,并告誡他要養成某種愛好[4]145。名醫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則一眼認定賽普蒂默斯喪失了平衡感,是“精神徹底崩潰的病例——體力和神經全面衰竭,每個癥狀都表明病情嚴重”,需要立刻到他在鄉下開的療養院入院治療,長期臥床休息[4]151。面對代表科學的兩位醫生的診斷和強制入院的建議,渴望通過交流恢復健康、重返正常生活的賽普蒂默斯絕望之下,選擇跳樓自盡。
很顯然,賽普蒂默斯對外界沒有感覺,貌似瘋瘋癲癲的舉止,是由于他患上了“彈震癥”。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英國,從瘋狂殺戮的戰場返回的英國士兵,除了身體上的殘疾和傷痛,心靈上的創傷同樣嚴重,卻沒得到政府的重視和積極治療。賽普蒂默斯得不到正確的治療,無法融入戰后生活,受到醫學、科學和社會的多重壓制,被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仿佛溺水而死的水手,躺在世界的邊緣”[4]147,是異化的典型例子。患上了“彈震癥”的賽普蒂默斯渴望交流,他讓妻子在紙上記下所有他的想法以及他要向外傳遞的信息,期望有機會向首相傳達訊息。但是,以布雷德肖爵士為代表的醫生卻對他的病癥輕描淡寫,作為名醫的布雷德肖爵士并不關心如何正確治療這位心理遭受重創、精神處于崩潰邊緣的退伍士兵,他關注的是如何使自己功成名就,“也使英國日益昌盛”,如何動用自己的權威,“在英國隔離瘋子,禁止生育,懲罰絕望情緒,使不穩健的人不能傳播他們的觀點,直到他們也接受他的平穩感”[4]157-158。賽普蒂默斯與霍姆斯醫生和布雷德肖爵士的對抗就是弱勢群體與強權政府的對立,結果是顯而易見的。反抗無望的賽普蒂默斯只能借助身體的縱身一躍,用身體的死亡實現最后的無聲反抗。拉斯姆森(Douglas Rasmussen)指出,賽普蒂默斯是“替罪羊”,他的死亡代表一種戲劇化的犧牲,向世界傳達了反抗的訊息,也映照出一戰后英國社會的多重問題。戰后英國政府粉飾太平,無視諸如賽普蒂默斯之類的心理創傷,用以霍姆斯醫生和布雷德肖爵士為代表的強權壓制和異化少數弱勢群體,逼迫這類群體默認父權制的統治,維護統治階級的權威。通過對賽普蒂默斯邊緣人的刻畫,伍爾夫強化了小說異化的主題,批判統治階級的強權統治,反映了一戰后表面恢復正常,實則千瘡百孔的英國社會。除了瘋癲的賽普蒂默斯,倫敦街頭行走著各種各樣的空心人,他們外表與常人無異,但內心都遭受了戰爭的創傷。譬如辦事處的布魯爾,“他的小胡子上涂了蠟,戴著珊瑚領帶扣針……還有令人愉快的熱情——然而他的內心卻是一片冷漠和怯懦——他的天竺葵在大戰中被炸毀了——他的廚師精神失?!盵4]141,寥寥數語,卻道盡戰后英國普通民眾的心靈創傷和凄慘現狀。
(二)個人與自我的疏離、異化
女主人公達洛衛夫人是個人與自我的疏離、異化的典型例子。她年輕時富有朝氣和青春活力,喜歡和朋友們討論社會問題。在嫁給議員達洛衛之后,她雖過著富足的上等人生活,但物質上的富裕,并不能掩蓋她精神生活的貧瘠。從前她喜歡讀書,而現在她幾乎不讀書,除了“床邊的傳記”。她時常會感覺自己像隱形人,“不被人看見,不為人所知……甚至不再是克拉麗莎,而是理查德·達洛衛夫人”[4]13。她“不愿對世界上的任何人說長道短”,“總有遠離此地,獨自去海邊的感覺”[4]9-10。這種自我封閉、趨向離群索居是她與自我日漸疏離、異化的表現。她剛剛大病初愈,“打從病后,她的臉色幾乎蒼白了”[4]56,感到“生命一點一點被切除”[4]46,獨居的斗室和越來越窄的床也預示著生命之樹的日漸枯萎,“半支蠟燭已燃盡”[4]47。
精神層面上的自我危機,在現實生活里也沒能得到撫慰和緩解。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遭受著醫學和科學的雙重壓制。在維多利亞時期,女性停經被視為“罪及衰老的標志”,當時醫學界普遍的觀點認為,停經期的女性通常跟衰老、疾病以及抑郁聯系在一起。這樣的年齡歧視,給50歲及以上的女性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她們非常害怕絕經期的到來,通常會感到抑郁、空虛以及焦慮。1872年,一名叫泰勒的醫生撰文,告誡絕經期的婦女放棄讓自己變年輕的努力,安心退回家庭生活。即便是在1960年,仍有知名婦產科醫生在出版的專著中將絕經定義為“功能失調”。達洛衛夫人52歲,正處在這個時期。女兒伊麗莎白已長大,身為議員的丈夫工作繁忙,不善表達愛意,達洛衛夫人時常會感覺自己已經衰老、失去了個人價值和社會價值,更加深了她的疏離異化感。而在友情層面,少年時代跟彼得以及薩利的友情,也不像過去那樣兩小無猜。跟隨著伍爾夫的意識流寫法,我們回到達洛衛夫人的年輕時代,那些在布爾頓鄉下與前男友彼得和好友薩利的純真美好生活歷歷在目,可如今三人的友情也不如以前深厚。彼得剛從印度回來,單身無兒無女,想著找關系在倫敦謀個職位;而薩利嫁給了一個達洛衛夫人瞧不起的商人,還生了五個孩子,在達洛衛夫人眼里變得愈發俗氣。達洛衛夫人覺得彼得能一眼看穿自己,卻總帶著幾分譏諷,就像他說她“靈魂死啦”[4]92。布魯頓夫人邀請自己的議員丈夫去單獨赴宴,這讓達洛衛夫人感到被排斥,深深受到打擊。弗洛姆在《健全的社會》中指出,“被異化的人并不體驗到自己是權力的中心,而是依賴于外部的權力”。從小說書名即可看出,對達洛衛夫人而言,她所能依靠的外部權力就是她的丈夫。而丈夫單獨得到邀請,無疑打擊了達洛衛夫人本就脆弱的自信心。家庭教師基爾曼一直以來對她持敵視態度,并試圖用宗教信仰控制自己的女兒伊麗莎白,進一步加深了達洛衛夫人的疏離感。小說中數次寫到她返回自己的斗室,正是她內心孤獨的真實反映。
三、伍爾夫提出的解決方案:交流、融合
通過刻畫男女主人公在戰后英國社會經歷的多重層面的異化和疏離,伍爾夫表現出她作為社會批評家和現代主義女作家對一戰后英國社會所面臨困境的關注,對處于弱勢群體的邊緣人群的關注。通過《達洛衛夫人》的書寫,伍爾夫提出解決現代人異化疏離困境的方案:藝術的力量、與大自然的聯結、交流、奉獻和愛。
(一)藝術的力量:創造、融合、療愈
小說中反復出現的場景之一是賽普蒂默斯的意大利妻子雷西婭編織帽子。
雷西婭“長著藝術家特有的纖細的手指……絲綢、羽毛,還有其他一切,在她的手指撥弄下都富有生命”[4]136-137。因罹患“彈震癥”,對外界失去感覺的賽普蒂默斯,分不清現實與幻覺,可他本能地感覺“剪刀的嘎嘎聲、姑娘們的笑聲,以及帽子的制作過程,這一切保護了他,保證了他的安全,給了他避難之處”[4]136。雷西婭縫制帽子的場面,讓他狂亂的心智得到撫慰,他覺得,“她縫的時候有一種微聲,仿佛爐子鐵架上煮著水壺,冒出咝咝的水泡聲”,這圍爐煮茶的溫馨家庭畫面,無疑才是他渴求的,他說,“他要在這安樂窩里待著”[4]231。在代表強權的布雷德肖爵士企圖把他關進療養院治療的時候,他在妻子制作帽子的過程中得到了精神上的療愈。小說中另一個體現藝術力量的場景是達洛衛夫人縫補裙子。“裙子被她撕壞了……她要把裙子補好”[4]57,她“一針又一針,把絲綢輕巧而妥帖地縫上,把綠色褶邊收攏,又輕輕地縫在腰帶上,此時,整個身心有一種恬靜之感,使她覺得安詳、滿足。正如夏日的波浪匯合,失卻平衡,四處流散;匯合,流散”[4]60-61。修補、融合、更新,無論是雷西婭編制帽子,還是達洛衛夫人的縫補,都是一種創造、融合,也是伍爾夫本人堅信的藝術的力量在小說中的體現。
(二)與大自然的聯結
樹以及樹葉的意象一再出現,處于精神崩潰邊緣、與外界(包括妻子)無法溝通的賽普蒂默斯,卻感到跟公園里樹木的聯結。“樹在向他招手,樹葉有生命,樹木也有生命。通過千千萬萬極細小的纖維,樹葉與他那坐在椅上的身體息息相通,把他的身軀上下扇動;當樹枝伸展時,他說自己也隨之伸展”[4]33。達洛衛夫人的思緒?;氐讲紶栴D鄉下,她認為“自己屬于家鄉的樹木和房屋”,與大自然的聯結,讓她疲憊的心靈得到滋養,她感到“鄉村的天空,威斯敏斯特的天空,都與她的一部分生命交融”。
(三)達洛衛夫人的晚宴:交流、奉獻和愛
小說開篇第一句話即:達洛衛夫人說她要自己去買花。因為她要準備今晚的聚會。第一次世界大戰摧毀了英國人的信仰和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倫敦街頭行走著無數空心人。達洛衛夫人雖常常陷入存在主義式的焦慮,但她同時又對生活充滿熱愛。她的晚宴便是對生活真摯的熱愛的一種表現。晚宴把各色人等聚集在一起,雖有意見不同,內心默默地評頭論足的評論,但在這個空間大家溝通交流融合,消解了戰后社會的疏離感和異化。晚宴是達洛衛夫人與他人的聯結紐帶,也是她實現自我價值的方式。通過溝通、交流與聯結,晚宴將她疏離異化的自我變為滋養豐融和諧的自我。所以,她說:“這是一種奉獻;去聯合,去創造?!?/p>
四、結語
《達洛衛夫人》是伍爾夫嫻熟運用意識流手法創作的小說,通過對戰后英國眾生的關注,深刻描寫了西方現代社會的異化、戰后社會的危機,揭示了英國戰后社會矛盾,批判了父權制和強權社會,體現了伍爾夫作為現代主義女作家的歷史使命感和對邊緣人物的深切同情和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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