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魚

姜 麗

1

葉明芳打開燈，衣柜上，那棵綠色的樹，和往日一樣招搖。轉頭，對上一張略帶訕訕的臉，葉明芳也有些訕訕。張書生昨夜糾纏，她卻又煩又累，三兩分鐘就見了周公。

葉明芳赤了腳下地，三兩下穿了衣服，客廳里，魚缸里的魚似乎還沒睡醒。確切地說，這其實稱不上缸，只是一個稍大一點的瓶子，上邊窄下邊寬，瓶底有幾顆石子，是葉明芳在樓下亂石堆里撿來的，兩只金魚，一紅一白，一公一母。魚是公是母，葉明芳是沒有本事去區分的，但是她感覺這兩條魚是情侶。她常常看到它們嬉戲，頗有些交頸的意思，頭部觸碰在一起，互相吐著泡泡，尾巴有時纏繞，看上去實在甜蜜極了。

拉開防盜門，一股冷風像是肆無忌憚的小妖，在她衣服之下的肌膚上作法。天色尚暗，揉揉眼睛，眨巴幾下，看了一下手機，四點五十，離要求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前面就是學校大門，昏黃的燈光耷拉著眼皮，無精打采。路邊忽然躥出黑乎乎的一團，攔住了路：“老師，老師，能不能幫我叫一下19 班的王明陽……”

馬上要遲到了，可是葉明芳不能走，因為她正是19班的班主任。

葉明芳看了一眼手機，截住了他的話頭：“你先在這里等一下，上完操我讓他過來。”

葉明芳從他身旁繞過，進了大門，開始飛奔，離操場還有一段路，每天，年級主任都會點名。

葉明芳很害怕主任那張臉，更害怕他的嘴。

嘴大吃四方，葉明芳總覺得主任不是要吃四方，而是要吃活生生的人。“葉明芳，今天你又遲到了。”如冰的聲音，讓人渾身發冷。

“我，遇到，一個，學生家長……”

“什么理由都不是理由，什么過程都不用看，我只看結果。”主任的話很有力很有哲理很到位，葉明芳無從反駁。

馬上要月考了，上次班級排名倒數第二，這次說不好就考倒數第一了。葉明芳吸了一口涼氣，又惱恨起主任來。他就是個黑山老妖，能千變萬化。當初找自己當班主任的時候，他是這么說的：“小葉呀，年輕人就得多干工作，趁著年輕積累資本，將來晉級干啥的，都優先。”

葉明芳說不能接這工作，因為她已經結婚五年了，今年準備要孩子。

主任隨即垮了臉，滿臉愁苦：“小葉呀，你不知道我多難呀，這幾天愁得上火，你看看，你看看，嘴里面全爛了，你就當幫我的忙，先接著行不行？”

葉明芳沒法接話，只低了頭去。

“小葉，小葉，把你聘任到高三來，我是頂了壓力的，就是準備讓你接班主任，你要是不干，學校可能還會調動你的崗位。”主任的聲音高亢起來。

這話葉明芳聽出了幾分威脅的意味，她的心撲通撲通跳著，接還是不接？在這個學校，年輕老師想要進高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也知道你的情況，以后……”主任就像是一個調音師，能把聲音從高亢瞬間調至柔軟。

葉明芳不知道最后怎么點了頭，反正之后她明白了一個道理，千萬不能不把領導的話當話，也千萬不要把領導的話當話。

接了班主任之后，張書生和葉明芳大吵了一架，公公婆婆到現在還不怎么給她好臉色。

葉明芳能理解他們，張書生倒不是因為一定要孩子才和她吵架，他最討厭的是當了班主任之后妻子就幾乎成了學校的包身工，早上五點走，到晚上十點才回，一回家就跟沒骨頭一樣躺沙發上，天天喊累，他洗得干干凈凈等了半天，耐不住葉明芳往床上一躺就合眼。

又想起那種面面相覷的訕訕來，這俗世男女，離了這俗事還真沒意思。

訓操開始了，沒有見到王明陽。竟然沒有見到王明陽？

葉明芳詫異極了，在這個近乎軍事化管理的學校，竟然有學生曠操？

這么巧，他叔叔就在大門口。

葉明芳的心忽然就慌了。

2

王明陽這個學生，從入班那天起，就讓葉明芳印象深刻。

“老師好，我叫王明陽，不是王陽明，王陽明是明代大學問家，王明陽正走在成為王陽明的路上。”

葉明芳一抬頭，男孩子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很陽光。

今天，這個陽光男孩竟然不見了！

葉明芳把209寢室的成員都留下來了，又撒了出去。

孩子們一個一個跑得一身汗，都沒見到王明陽。

“你看，我就說吧，不可能在寢室。”生活老師等我們都出去了，哐當一聲又把大門給鎖了，兩扇鐵門在哐當之后還發出顫顫悠悠的回音，這回音像是一圈一圈的線往葉明芳的心上纏。

“這兩天王明陽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現嗎？”

“老師，王明陽好像是談戀愛了。昨天晚上我見他在看信，好像有些不開心，對了，數學老師把那信拿走了，不過，老師還沒說什么，放學鈴就響了，王明陽和我們一起跑了出去。”

手機在兜里震動。

“喂，老師啊，我是王明陽的叔叔啊，我一直在校門口等著呢，咋沒見人啊？”

“哦，那個，你先別急啊，再等一會兒，我一會兒就過去。”

掛了電話，葉明芳趕緊向班里跑去。

王明陽的座位還是空的。

那些校園里找人的同學也回來了，沒見人。

葉明芳的心像掉在冰窟里，兩條腿也軟了。

兩個男同學扶著葉明芳到教導處的時候，主任正在接電話，腰微微彎著，臉上微微笑著，神情中還帶著一些緊張：“好的，好的，馬上安排，馬上落實。”他一邊接電話，一邊詫異地瞟了葉明芳一眼。

掛了電話，主任收起臉上的笑，示意葉明芳先坐下來，然后拿著手機又開始打：“怎么搞的，一點小事都做不好，能干不能，不能干就別干了。”主任的臉發黑，叉著腰，聲音如雷鳴。

葉明芳焦急地等待著，心里直打哆嗦。

發了一通脾氣之后，主任喘著粗氣放下電話。

葉明芳白著臉把事情說了，主任的臉更黑了。

“讓家長到教導處來，我接待，你趕緊給數學老師打電話問問信的事。”接著葉明芳聽見主任又打了一個電話，讓值班的紀檢組人員集合。

王明陽的叔叔沖了過來，臉上帶著驚懼。葉明芳示意他到教導處去，他想說些什么，卻還是按照示意往教導處去了。

3

2013 年，葉明芳還正上大學，她的日記里，記錄了當時她最真實的思想狀態。“未來是什么樣呢？青春的我，碰到更青春的你們時，一定是最動聽的青春交響曲。要當人民教師了，真有些期待呢。”“還有，還有，愛情啊，怎么也要嘗一嘗滋味吧？嘿嘿，整個大學生活快要結束了，自己還是光棍一個呢。”“有人說，一切欲望都是苦難之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能一步一步自己前行，就像是受刑，沒有人可以代替。然而，終究要在這世間走一遭，嘗遍滋味方才顯現人生的意義吧？”

葉明芳對活在俗世一點也不抵觸，甚至可以說是熱愛，她高舉著做俗世男女的大旗，就想經歷紅塵的煙火。

那時的葉明芳皮膚潤澤，盡管下巴處長了痘痘，還是很愛照鏡子，鏡子里的葉明芳，眼睛里閃著光。

2014年，是葉明芳人生中最難過的一年。那一年6 月，即將大學畢業，校園里開始放畢業季的經典歌曲，蟬聲和躁意停留在深綠色樹冠里。葉明芳親眼看見她的同學從十二層樓的樓頂一躍而下，飛翔的姿態優美而令人恐懼，不知道她落到地上之后是什么樣的慘烈，因為葉明芳在她落地之前暈厥了。

嘈雜的人聲，急促的腳步，迅速奔涌而來，等一切安定，她見到的，是地面一片暗紅的血漬。葉明芳記得那個同學微微翹起的嘴角，忽閃忽閃的大眼，她給男朋友織的白色的圍巾，還有他們在三角湖公園手牽手的身影。

可是，有人說她就是因為感情失敗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葉明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失去了笑容。她成夜成夜睡不著，頭發變得枯黃沒有光澤，還大把大把地掉落。甚至有時候，她需要吞食藥片，才能沉睡。

張書生的出現，挽救了她。

張書生，原名張樹巖，葉明芳叫他張書生，是因為他的外形和為人處世，像古代的書生一樣。

2016 年，葉明芳和張書生結婚。我會愛你一輩子的，張書生看著葉明芳的眼睛，她也看著他的，她確定，那一刻，他們眼里只有彼此。

然而，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世界每時每刻都在改變，張書生和葉明芳也不例外。若是那棵樹不是畫在衣柜上而是長在土壤里，也一定會隨著四季變換色彩，由綠到黃，由黃變黑，落葉，光禿，在冬天白雪的覆蓋下，掩去原來的樣子。

這不怪張書生，也不怪葉明芳。有時候葉明芳常常想起小時候趕廟會的情景。她在人流中裹著，連臉都露不出來，汗臭味、香水味、小孩子尿騷味都能聞著。擠不出去，只能被別人的手推著，被別人的屁股扛著，跟著人流往前挪。

如今想來，生活有時候就是這樣啊。

2017年，葉明芳弟弟結婚，媽媽在她面前抹眼淚，要房，要車，要彩禮，家里花干花凈了。葉明芳也是女孩子，也剛剛結婚一年，她從來不知道女孩子這么值錢，農村的男孩子，家里有再好的房子都不算數，縣城里沒房愣是找不著媳婦。

她笑著調侃張書生，說他賺大發了，那時候她什么都沒有給他要呢。張書生不說話，只是取了存折上僅有的三萬塊錢給葉明芳，讓她拿給爸爸媽媽了。

2018年，葉明芳媽媽腦溢血，在醫院住了兩個半月，她和張書生存了一年的錢又沒了。

2019 年，弟媳婦生了大侄子，2020 年，弟媳婦生了二侄子，倆侄子又白又胖很是喜人。

2021年，葉明芳和張書生還沒有要孩子。

今天是2023年6月13號。

4

葉明芳開始找數學老師的號，還沒有找到，張書生的電話進來了。

“還回家吃飯不？……”

“不吃。”葉明芳掛了電話。電話鈴又響，還是他。

葉明芳一伸手又摁了。又響。

“你有毛病啊？”倆人出口的話一模一樣。

“啥叫我有毛病啊？問你吃飯不吃你跟吃槍藥一樣。”

“我這不是有事么，都頭疼死了，你還這樣，我要不是有事我能不和你好好說么……”葉明芳哽咽著。

張書生的聲音軟了下來：“別哭了啊，啥事再重要都沒有人重要，別哭了，中午回來我給你做好吃的。”張書生就是這點好，見不得她哭，可是他這話讓葉明芳心里更沉重了，可不是人重要嗎，一個好好的大小伙子不見了。

在數學老師抽屜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個紙團。

“還有活的必要么？”

只看了第一句，葉明芳的大腦就出現短暫的空白。

這信不是王明陽收的，是他寫的，這是他的字體。

“我無從選擇，我想掙扎……而你曾經是照進我世界的一道亮光，現在，這亮光也要被收回了。我還活著干什么！”

這里的“你”，是誰？王明陽不是很陽光？

葉明芳的頭要炸掉了。

“小葉，你看，他寫的這個，好像是你呀。”旁邊的李姐姐拍拍葉明芳的肩膀。

葉明芳的心臟仿佛被什么擊中了，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對學生的影響這么大，難道是因為前兩天批評他了？

“小葉，有些孩子話說得狠，并不會真的去做。我想數學老師收了這封信才是關鍵，孩子臉皮薄，覺得自己的秘密被老師看破，也許有些想不開。”李姐姐嘆了一口氣，“……這些孩子，太脆弱了。前兩天，你知道的，我們班那個女孩子跑到樓梯口又哭又鬧，說是要跳下來，當時可把我嚇死了。”

葉明芳是知道那件事的，當時，她就在四樓和三樓中間的樓梯上，那女孩在五樓的樓梯欄桿上掛著。明明很年輕的臉卻露出一臉的世故來，像是一個潑婦。葉明芳知道這樣形容一個學生不是很好，但是她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詞語。據說，那個女孩子是認識了一個所謂的大三男朋友才變得面目全非的。

她還記得有專家說過，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她想一定是自己還不夠努力，教育方法和技巧掌握得還不夠吧，怎么有些力不從心呢？

2015年，張書生出現在葉明芳的生命中，她終于開始了自己期盼已久的俗世男女的生活。

葉明芳在張書生面前各種矯情各種作妖，他只是寵溺地笑著，默默地陪著。他們一起看電影，在電影院的椅子上接吻，手牽手在公園漫步，然后他們有了一個小家，他們一起打磨家里的每一個空間，客廳的吊燈，陽臺的搖椅，衣柜上的樹。那棵樹，是兩人一點一點、一筆一筆，畫到衣柜上的。葉明芳清晰地記得，畫到最后，他們兩個也成了綠的了。那棵樹仿佛能釋放甜蜜，能催生她和張書生體內的荷爾蒙。

他們自由地在這個家里做俗世男女喜歡做的事情，像那瓶子里的魚一樣纏綿。

5

葉明芳的電話又響了，是她媽。

“小芳，你這又十幾天沒回家了，沒啥事吧？”

“沒事的媽，就是學校里太忙了。”

“那個……那個你要是湊出時間來就回家一趟……也沒啥事，沒時間就算了啊。我掛了。”

媽媽掛了電話，葉明芳卻知道，沒啥事她一般是不會說讓回去的，也許，又是弟媳婦在作妖。

教導處，王明陽的叔叔還在地上蹲著，那是個頭發花白的男人，臉上的皺紋能夾死蒼蠅。

值班的紀檢組人員匯報說查了校園圍墻的所有監控，沒有見到有人外出。

監控這個東西真好，上一次一個同學扒著學校柵欄想要翻出去，正好被門衛室從監控里看見逮了回來。教室里也都有監控，教導處的大屏幕上把各班顯示得清清楚楚，主任和教導員看著監控就能查到誰違紀。班主任的手機上也有，人在家里打開手機就能看到教室。

葉明芳記得有一次她在辦公室坐著看到學生在傳遞一個塑料袋，從南傳到北，又從北傳到西，就三兩步跑到教室，截留了塑料袋。打開一看，是剝得干干凈凈的柚子，紅柚，粉粉嫩嫩的，一兜兜的水，讓人垂涎欲滴。

然后，她就審出了一樁非正常接觸的案子。非正常接觸，是學校里對談戀愛的委婉稱呼。葉明芳并沒有上報給學校，她甚至覺得有一些很干凈很動人的東西，是值得珍視和保護的。就像那一袋干干凈凈粉粉嫩嫩的柚子肉一樣。

這會兒啊，監控又派上用場了，王明陽沒有出校門。

葉明芳不知道這個消息是好還是壞，校園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沒見人。

尋找的人員已經開始注意學校里可能潛藏著危險的地方了，比如說，樓頂、暗井之類的。

葉明芳又想起了她的同學從樓頂飛翔的姿勢，葉明芳渾身軟著，可能有些發燒了，心飄在半空。

主任又接了一個電話，腰微微彎著，臉上微微笑著：“好的，好的，馬上落實，馬上安排。”葉明芳能看見他光禿禿的腦門上盡是汗。

主任出了門，葉明芳一下子覺得更沒著落了。

“主任，主任。”葉明芳的叫喊像是可憐的小貓咪。

“小葉，你先等著吧，我這還一堆活呢。”主任的小短腿倒騰得飛快，轉過墻不見了。

這時候，已經是早上八點半了，從發現王明陽不見已經過去三個小時了。

王明陽的叔叔開始要求報警，男人哭得眼淚鼻涕都下來了，葉明芳沒有哭。

“不行就報警吧，這事太大了，扛不住。”主任帶著一身汗回來了。

主任拿起電話，準備撥打110。他的手機響了。

“喂，劉主任，你們有一個學生在我們的駕駛室里，快過來看看吧。”

一群人呼呼地往外跑，包括葉明芳，不，葉明芳比他們跑得都快。

學校有一處施工的地方，工地的工程車就停在那里，葉明芳讓學生在工地找了幾遍，包括車的下面，但是誰也沒有注意高高的駕駛室。

王明陽站在那里，陽光灑在他的身上，那樣明亮。

葉明芳跑到他跟前，一伸手，擰了他的耳朵。

他彎下腰去，疼得直哼哼，卻不敢說話。

葉明芳又往他身上捶了幾下，踢了兩腳。

王明陽應該很疼，他沒有哭，葉明芳哭了。她坐在地上，哭得昏天暗地，眼淚流成了河。

所有人都傻了，他們不知道葉明芳能哭成這樣，領導們大約是覺得她還年輕，擔不住事。

王明陽就站在那里看著她哭，先是愣著，后來就和她比賽誰的眼淚多了。

“老師，這次，其實我也沒有想怎么樣，就是不想跑操，想任性一次，想……可是我沒想到我進去就睡著了，還睡得那么死。然后，然后就想一個人靜靜地呆著。”

葉明芳心里一氣，又站起來踢了他兩腳。他齜牙咧嘴，卻一邊笑著，眼睛里亮晶晶的：“老師，你打我吧，再打兩下。”

葉明芳知道，這個大小伙子大約是太貪戀老師的關心了。

“這次是什么事，能說么？”葉明芳問他叔叔。

“他，他爸爸，被他媽砍傷了，在醫院。”葉明芳愣了，他爸爸被他媽砍傷了，這話的信息量太沖擊人了。

王明陽看起來卻不急。

他拽著衣角，伸手接過葉明芳手里的假條往外走去。快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回頭：“老師，等我回來。”

好像是本能反應，葉明芳沖他笑了笑：“好，老師等你回來。”

6

王明陽回家了，葉明芳還有兩節課。

拷上課件，跑到衛生間洗了一把臉，整理了一下情緒，露出一個笑臉，像往常一樣上了講臺。

站到講臺上，葉明芳張了張嘴，忽然發現，她失聲了。

又努力張了張嘴，還是那樣。

同學們看起來有點傻，呆呆地愣著，葉明芳站在講臺上，不知怎么就想起瓶子里的魚來，自己現在就像是那魚，轉來轉去不過是一個瓶子的空間，原來，她比魚優越在能說話，現在，連這個優勢也沒有了。又覺得面前的學生也是魚，看起來傻乎乎的，張著嘴，吐著泡泡，腦子里不知道都裝著什么。

她不了解他們，比如王明陽，不知道他家里什么情況。到下課的時候，葉明芳還沒有能說出話來，幸虧這是一節練習課。給張書生發信息，讓他陪自己到醫院去。他說單位有急事，中午也不能回來吃飯。

葉明芳滿心悲涼。

關了微信，開始設計給同學們的話，她想深入到孩子們的內心，也許，做得再多點，會好一些。

下午，她收到了班里孩子們的信，每人一封。

孩子們的小心思像是裹在糖衣里的苦芽兒，葉明芳被他們的純真暖著，也被他們的秘密轟炸著……她沒有什么詞語來形容自己的感受了，一顆心忽上忽下、起起伏伏，像是在一口翻滾的油鍋里煮著。

她撩起兩個男孩的衣袖，上面都有傷痕，一個是刀子劃的，一個是用圓規扎的。

還有一個女孩子，眼睛亮得像星星一樣的那個，竟然是被父母拋棄的，現在的養父，是一個殘疾人。

竟然，還有一個說總是控制不住想上樓頂。

葉明芳被嚇住了。如果，沒有這次小活動，是不是將來某一天，會有另一個女孩在自己眼前墜落呢？

葉明芳像一個木偶一般回家，像一個木偶一樣按了電梯，在電梯門即將合攏的時候，一個身影閃了進來。

是個女人，是個熟人。她耷拉著眉眼，皮膚看上去毫無光澤，頭發亂糟糟的。葉明芳記起她以前的樣子，她愛穿紅襖，紅艷艷的那種，搭配一頭時髦的小卷發，眉眼描得精致。離她愛人去世不過半年的時間，她已經像是插在瓶里的玫瑰花，迅速枯萎了。

葉明芳碰了她一下，她抬眼瞧了一眼，似乎有點吃驚。是了，葉明芳現在這個樣子，大約也是她沒有見過的。

“今天是鵬子的生日……”女人低聲說。

葉明芳眼睛一熱，想要說些什么，才想起自己已經失聲。向她示意自己不能說話，她點點頭，只盯著電梯的按鈕看。

電梯上升的時間里，足夠葉明芳回想女人的丈夫鵬子的事了。

鵬子因為要晉高級，必須到鄉下學校支教去，只能家里學校兩頭跑，據說鵬子那天剛到支教的學校，進了辦公室沒多久就倒下了，女人還沒有走到，他就停止了呼吸。是心臟驟停。

除了女人，他還有兩個上小學的兒子。

葉明芳的眼睛又熱了，眼淚嘩嘩往外流。

女人看了她一眼：“你不舒服？”

葉明芳搖搖頭，她的樓層到了。女人似乎還有些擔心，“沒有什么是過不去的，我也要振作了。”

葉明芳沒有想到女人會這么說，再去看時，女人的眼睛里果然隱藏著光亮。葉明芳做了個加油的手勢，露出微笑來，女人方才又往上行去。

進了門，習慣性地看魚缸。

魚是需要喂的。葉明芳念叨著，走過去。

魚缸里的水稍顯混濁了，缸壁上也沾了一層黏膩的東西，魚兒似乎有些煩躁，也不知是不是鬧了別扭。兩條魚分別呆在缸的兩側，懨懨地。葉明芳把魚缸端起來，魚兒似乎受了驚，忽然亂竄起來。葉明芳放下魚缸，呆呆地站了一會兒，進屋躺在了床上。

天已經黑了，葉明芳沒有開燈。

樓上，孩子騰騰地跑著跳著，樓板都一震一震的。樓上也是她的同事，兩口子都是學校的，兩人一上課，家里就是大孩子看著小孩子，總是撲騰撲騰響個不停。

葉明芳到他們家去過，滿墻都是兩口子的獎狀。優秀教育工作者，先進個人，模范班主任……葉明芳曾經暗暗羨慕也暗暗哂笑，現在，哪里還有把獎狀貼得滿墻的人啊！

門開了，客廳的燈亮了，聽見張書生踢掉鞋子的聲音，葉明芳沒有吭聲。

他在和一個女子通話，語氣很溫柔，像極了他們剛談戀愛時的樣子。

進了臥室，打開燈，葉明芳嚇到了他。他們看著彼此，都沒有說話，葉明芳是仍然發不出聲，他也發不出聲。

睡覺的時候，他試著過來摟，葉明芳推開了。

7

又做夢了，在一片大海中漂著，海水很咸，葉明芳胡亂揮舞著胳膊，嗆水的恐懼感籠罩著她，然后她看見了王明陽，看見了班里的甲乙丙丁，起起伏伏的，王陽明的眼睛希冀地看著她，那個女孩高喊著：“讓我到樓頂去，我想墜落……”還有主任，本來以為他是黑山老妖，哪里想得到他也和大家一樣在海里沉浮……孩子們要沉下去了，不，要上岸，你們，都要上岸。葉明芳忽然記起，她是學過游泳的，于是，撥水，劃水，蹬腿，游起來了。

葉明芳伸出手去，推了一個又一個學生前進，又看著他們飛速游向遠方，忽然生出許多力氣來。

再去看周圍的人，原來，他們也都以這樣那樣的姿勢游著，甚至有的人姿勢十分優美輕快，她的呼吸忽然順暢了許多。

第二天，葉明芳已經能正常說話了，但是張書生堅持陪她到醫院做檢查。她想，他們都需要證明，他們都還愛著對方。

聲帶沒有問題，葉明芳臨時起意，去婦科檢查一下，竟然得知，她已懷孕一月有余。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張書生眉眼都彎著，小心翼翼挽著她的手臂。走廊里并不喧鬧，只有護士提醒病人按號碼就診的聲音。

“小葉？你這是？”一個女人迎面走過來，是主任的老婆，看起來有些滄桑。葉明芳認識她，因為她也是學校的老師，主任忙起來顧不了家里，除了工作，家里的事是她一肩挑。

“我沒事，過來做個檢查。您這是？”

“唉，我老爹摔了，斷了腿，這都住了不少天了。”

“啊，那，那主任……”

“嗐，他是大忙人，顧得了學校顧不了家，我和兄弟替換著招呼，你們該干啥干啥去，都挺忙的。”不等葉明芳反應過來，主任夫人風風火火跑走了。

葉明芳一轉頭，看見王明陽就坐在婦科等待區的長椅上，離她只有幾步遠。王明陽穿著一件帶帽的黑色T恤，坐在那里，低著頭，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他的身邊，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女人的臉色蠟黃。

張書生挽著葉明芳的手，從旁邊的通道走過。

“老師好。”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葉明芳一跳，王明陽的叔叔扶著一個頭上纏繃帶的男人從柱子旁邊走出來。

“我是王明陽的爸爸。”男人的面目和王明陽很像，一說話也露出一口大白牙，只是臉上露出歲月留下的苦楚來。

葉明芳終于知道，王明陽原本有一個妹妹，卻在十多年前丟失了，而王明陽的媽媽精神上受了刺激，時不時會發作，打孩子，打老公。這次最嚴重，用一把鐮刀砍傷了男人的頭。

“我昏迷以后，他媽媽也清醒了一些，弟弟連夜把我們送到了醫院，我剛清醒過來，又發現明陽媽媽不斷干嘔……不知道……”

男人向妻兒的方向看去，那里，王明陽正扶著女人往醫生診室走著，男孩身材高大，比他的母親高出許多，被他的母親倚靠著，仿佛是一道屏障。

葉明芳向他們道了別，又到藥房取了藥，就和張書生依偎著下了醫院樓梯。她覺得王明陽家里的事就像是電視劇，卻又在現實里發生了，幸而，王明陽長大了。

她忽然懂了王明陽的渴望了。

“老師。”

葉明芳轉回頭，王明陽就在她剛剛下來的樓梯口。

“你看，陽光出來了。”

往外看去，果然，耀眼的陽光透過玻璃，把整個一樓大廳照得亮堂堂的。來時的漫天烏云，此刻盡皆消散了。

葉明芳的鼻頭微酸，向王明陽揮了揮手，走出醫院大門。

一個女孩提了一籃子鮮花，羞怯怯地走過來，張書生一下子買了一大束紅玫瑰，那花的薄片上還有著晶瑩的水珠。他小心翼翼地把花放到葉明芳懷里，攬了她的腰，手臂還和以前那樣溫暖。

又想起夢中人的泳姿來，不管好看還是不好看，至少，每個人都在奮力地游著，她的不少學生都游得又快又遠了呢！

“咱們買個大魚缸吧。”

“好。”張書生無比溫柔地回應。

撫了撫小腹，葉明芳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