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禮軍
緣分來時擋不住,緣分去時留不住。誰能想到,我這個來自窮鄉僻壤的山野之人,竟與被譽為民國洛陽書壇“三駕馬車”的高祐、林東郊、李振九發生“量子糾纏”,并與高祐、李振九的后人產生過交集。
限于篇幅,這里只說高祐吧。7 月10 日,“牡丹文學雜志”公眾號推送了沙草先生所寫的《高祐〈嵩洛草堂遺編〉出版紀實》一文。此文發表于《牡丹》2016 年第1 期,雖然已過數年,不過讀來仍覺得親切,并令人感慨萬千;雖然文章較長,但仍吸引我一口氣讀完。
這是因為,我與《嵩洛草堂遺編》也有一份難以忘懷的緣分。
因為工作關系,我曾于2014 年《嵩洛草堂遺編》出版時獲贈了一套,受托送書的青年才俊余子愚,很鄭重地對我說:“這套書很有分量,很有價值,你慢慢品讀,也許會有所收獲,能寫點東西。”
子愚誠不欺我,此書確實厚重,不僅博雅耐讀,而且發人深思。九年來,我時不時翻看這部煌煌巨作,只覺得很享受,但竟然沒有為其寫下只言片語,頗為愧疚,甚至惶恐。如今從沙草先生的文字里,進一步了解到此書在整理、編校、出版過程中的種種艱難曲折,便有了寫點什么的沖動。雖有蹭熱度、傍名人之嫌,但情之所至,不吐不快。
被稱為洛陽最后一個大儒的高祐,字福堂,號崛山子,今伊濱區龐村鎮掘山村人,生于公元1873年,卒于1955年。
高祐晚年曾對自己有一個總結:人格第一,古文第二,書第三,詩第四。那就按照這一順序,來看看他在人格、古文、書法、詩詞方面的魅力和造詣吧。
人格修養,是他最在意,也最為公眾樂道的品質。作為一介布衣,他在亂世中設館或被聘于附近諸縣舌耕授徒,教書育人長達五十八年。
當時的社學,又稱鄉校、鄉學、講堂等,是傳授文化知識和進行道德教育的鄉村學校。今伊濱區龐村鎮是高祐的故里,也是古時洛陽社學較為集中的區域之一。民國時期,這一帶雖已出現新式學堂,但社學仍存,高祐就是當地一位頗負盛名的社師。其祖父高鳳書、外祖父陳丹書,都是清代有名的社師。家學淵源,加上他先后師從晚清洛陽名儒楊伯峰、何天根、孫佩南等,使得其才學漸漸聞名于洛陽。由于當時廢除了科舉考試,高祐遂打消了求學取士博功名之念,安心當社師,先后在附近村、鎮和登封、臨汝、禹縣等地教書,可謂桃李滿河洛。
其間,他也有過出仕的機會,一是參加鄉試后入選國史館謄錄,但他棄而不赴。二是1923 年陜西督軍劉鎮華曾延請他為社學教席,但他認為劉振華治下弊政叢生,不屑與之為伍,若走此“南山捷徑,祐實恥之”,遂婉拒不就。由此可見其潔身自好、不愿同流合污的品性。
高祐不僅對父母十分孝順,對兄弟姐妹和其他親朋也是至誠至善。有一“小事”足以說明這一點:弟弟成家后要求分家,高祐便毫不猶豫、無所保留地將崛山故宅及田畝都給了弟弟,自己卻遷到村東的龐村定居下來,再困難也不言苦。
高祐生性孤傲,自號竹逸居士、大懶散人,其學館為尋樂堂,居舍為嵩洛草堂,足見其不隨流俗的性情。但他又慈善為本,扶弱濟困,風格高尚,人稱儒師典范。其風范至今仍在激勵、影響著龐村高家后人。
有這樣耕讀傳家的家風家教熏陶,有這樣忠厚耿介的人品,高祐的為文水平就可想而知了。他醉心于古文,尤其追慕韓愈、柳宗元,對司馬遷的《史記》更是熟讀成誦。其文多記錄動蕩不安的社會現實、反映民生疾苦,也可以看作民族血淚史的一部分,更是河洛大地的民風民俗的畫卷。其憂國憂民情懷,可與杜甫、白居易相比;其真摯樸實而又筆力雄健的文風,則可跟韓愈相比。
書法是高祐的長項,其書風雄健、率直、憨厚、奔放。他受顏體書法影響最深,同時能博采眾長,自成一體。其榜書撇捺放縱,筆畫粗重,大氣磅礴,個性鮮明,辨識度很高。他用小行草書寫的詩稿,也是字字珠璣,功力精深,讓人賞心悅目。他于上世紀30 年代參加縣志編纂時撰寫的正楷小字人物志,底稿歷經磨難得以保存下來,成為珍貴文物。
當時,洛陽城頗為流行他的榜書匾額。如今,我們在洛陽民俗博物館旁的匾額博物館,仍可欣賞到他的杰作。我在該館看到高祐榜書“教術”“慈愛”“閫范”(婦女典范)等匾額時,不禁為他那蒼勁的筆力、酣暢的筆墨、奪人的氣勢所吸引,尤其是他的剛勁匾文與秀美題跋剛柔相濟、顧盼生姿、相映成趣的特色,頗值得細細玩味。
本人與著名榜書大家宋仁杰先生有過一面之交,他和乃父都曾拜高祐為師,深得高先生衣缽,故稱高祐為師爺。洛陽城多處可見到其墨寶,如“青年宮”巨幅榜書,至今仍高懸在老城青年宮大樓頂端,頗有氣勢。每每看到這三個大字,我便會想起高祐先生,想起兩位書家的師徒傳承之誼。我與宋仁杰及再傳弟子、洛陽禪學堂堂主郜澤松也有過數次交往,從他身上也能領略到高祐、宋仁杰的遺風和美德。
高祐的詩歌也頗有內涵和特色。其遺詩《崛山子詩集》《采薇詩集》存詩上千首、十萬余字,多為五言、七言律絕,間有古風和排律。這些詩篇最能體現其人格、操守、審美情趣和深厚學養,慢慢讀來很有味道。
其詩多言說自己的憂國憂民之志,對身處亂世的勞苦大眾寄予真摯的同情,以憂世情懷和沉郁筆調描寫民眾疾苦,頗有杜甫遺風。如描寫匪患嚴重、雞犬不寧的情景:“前有虎狼嚎,后有戈矛追。晝危登崚嶒,夜苦宿險峨。重趼哭窮途,只手扶弱兒……”(《昨有家人來》),寫官吏擾民民不聊生的情景:“但恐果實未實口,吏跡已滿花果鄉。枝枝顆顆無遺算,一枚不稅被桁楊。”這些詩歌讓人很容易聯想到杜甫的“三吏三別”。
其詠史詩、詠物詩,也都平仄合律、對仗工整、音韻和諧,讀之朗朗上口,品之美不勝收。詠史詩富有史料價值,大多描繪抗戰時期殘酷的社會現狀、日本鬼子的殘酷無情、無辜百姓的走投無路等,感情真摯,描摹生動。
我讀他的詠物詩《詠虹》:“半輪紅氣轉,萬里碧云消。太極無人踐,緣何起此橋。”不由得拍案叫絕;及至讀他的“自畫像”《夜客自貽》:“不墨不儒一福堂,小時臠卷壯時狂。煙霞大地行歌處,書帖滿車鏖戰鄉。百萬金錢皆糞土,二三冠蓋值蜣螂……”又為他的灑脫自樂深表敬意。便猜想,假如他當年應了劉振華之邀入仕,以他這般性情,恐怕難以順意,斷無如此快意人生!
高祐一生經歷了清末、民國、新中國成立初期三個歷史時期,在動蕩不安中無意仕途鉆營,始終淡泊名利,以詩、書、文自娛育人,著述甚豐,且內蘊深厚。在他身上,我們不僅能看到中國古代大儒的學養和積淀,也看到了正直文人的骨氣和傲氣。
高祐之書道,即使在世時也是載譽河洛。仰慕其為人,請文乞銘者眾,先生或因其德,感其誠,多滿足對方要求。其中有大風雪仆馬相迎者,有長跪叩頭不起者,至于走書祈為載筆、挾冊稽首者,更不可勝數。如今,其墨寶在文物市場已成珍品。
我們從一些著名文化學者對高祐的評價中,就可以窺見其留下的文化遺產有多么豐厚。
著名學者、教授葉鵬評價高祐其人其文時說,高祐先生雄于文,精于書,他的詩文襟懷磊落,意境高遠;他的書法行楷莊麗,蘭亭風韻。在他的詩文中,我們不僅能讀到開闊雄厚的歷史知識,更能領略河洛大地的民風民俗。
洛陽民營博物館協會會長王支援曾參與籌辦“高祐先生遺作展覽”及《嵩洛草堂遺編》出書事宜,他認為,高祐先生在民國時期和解放初期的洛陽非常有名氣,在詩歌、文學、特別是書法等多個方面影響著當代一大批文化追隨者,不愧為清末民初的一代大師!《嵩洛草堂遺編》的出版發行,可以將一代書法巨匠的作品發揚光大。
原洛陽詩詞研究會會長譚杰高度評價高祐的詩、書、文成就,“是繼王鐸之后,洛陽古文、詩詞、書法界無人比肩的文化大家,是洛陽跨時代的一代大儒。《嵩洛草堂遺編》是無人匹敵的百年巨著”。
洛龍區檔案史志局原局長馬正標認為,高祐先生為社會留下了一筆可供學習參考、永遠借鑒的文化遺產、精神財富!他不僅僅是位書法家、文學家、教育家,還應該是位史學大家!
洛陽千唐志齋博物館原館長趙跟喜說,紀念高祐先生,要學習他的做人第一,作文第二,作書第三,作詩第四的精神,他的人生操守可與張鈁先生的父親張子溫先生比肩。他的人格魅力正所謂“器識為先,文藝其從,立德立言,無問西東”。同時,更要學習他雄文精書、不遺余力、傳播民族文化的崇高精神!
登封市政協辦公室原主任趙彥錚談到,高祐先生在登封授館經年,登封有很多他的高徒和老友。大家每提及先生,總是心生恭敬,端坐正容。他雖沒有高官以顯名,沒有余財以結友,但他卻被世人追慕了一百多年,并將繼續追慕,這就是因為:先生之字,雄秀端莊;先生之才,項背豉望;先生之聲,嵩岳回蕩;先生之名,嵩洛昭彰;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先生之德,泰山是仰!
顯然,高祐留給后世的,絕不僅僅是《嵩洛草堂遺編》四卷本所涵蓋的內容,即《散文》卷396 篇,《洛陽人物志》卷906 篇,《詩歌》卷836 題,《書法》卷525 幅等,還有他的人格魅力和人文情懷,以及在傳承中華傳統文化方面所做的貢獻。一介布衣,能在離世半個多世紀后仍被這么多人追憶、仰慕,絕非偶然。
追憶、傳承高祐的詩文和書法造詣,確實是件很有意義和有價值的事情。其多達240萬字的詩稿及書法作品,最終能以《嵩洛草堂遺編》之名出版,確實是洛陽文化界的一件盛事。
誠如沙草先生所言,精美的四卷本《嵩洛草堂遺編》得以出版發行,我們要記住為此付出艱辛努力的一系列有名和無名的后輩和后學。天道大公,機緣偶合,高祐遺作今天得以出版,誰能想到,竟是得益于他的同門師兄弟許鼎臣之曾孫許焜和玄孫許堅,是他們父子二人,與洛陽、偃師的兩個企業家張敬業、肖崇安和高祐孫女高淑申共同舉資,襄助該書出版。高祐的女兒高素嬌、女婿丁萬樂,高祐詩稿的整理校勘者范西岳,力主其事,多方奔走,殫精竭慮,不畏困難,終于把這文化的薪火傳之于后世。
每每讀到高祐臨終前一再囑咐其家人要妥為珍藏其書稿的情景,以及其家人費盡周折,終使書稿重見天日的艱難過程,還有那么多有志之士不遺余力襄助書稿付梓出版的義舉,范西岳先生面壁9 年,擱置所好,專注于此,廢寢忘食的付出,我都會感佩不已。他們可謂功在河洛,既可告慰先賢,又可補河洛史料之不足。搜集原作的艱難、校勘注解的疑難、出版費用的困難,非親歷者實難體會,得此巨著者實當珍惜。
我們還欣喜地看到,《嵩洛草堂遺編》的出版,不僅見證了高祐、許鼎臣的至交之情,也使兩家因此成為世交,兩家后人談起先輩往事,感慨萬端,均表示愿續通家世誼之好。得知丁萬樂和高素嬌在整理高祐遺著,遷居西安的許鼎臣的曾孫許焜及許焜的兒子許堅,毅然捐資8 萬元,用于該書出版。這樣的情誼,這樣的傳承,正是文化界之幸事。
范西岳說,高祐的遺著如渾金璞玉,人見人愛;真正的文化應該永續傳承,不能遺失在我們這一代人手里。
高祐先生的遺著得以出版,既是高祐之幸,也是河洛之幸。難怪沙草感嘆,此書的出版歷盡磨難,終成正果,莫非天助?
我想,所謂天助,實乃文化人的責任心加上愛心人士的“菩薩心”使然。記得習近平總書記在考察“一館一院”并出席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時曾強調:“我最關心的就是中華文明歷經滄桑留下的最寶貴的東西。我們文化不斷流,再傳承,留下的這些瑰寶一定要千方百計呵護好、珍惜好。”正是一代又一代文化人的堅守和努力,讓那些即將消失的文化遺產得以保存并重煥異彩。河洛文化綿延五千年而依然鮮活,我們既要感謝前賢的厚贈,也要感謝后學的傳續。他們,不由得讓人頓生愛意和敬意。
聽說伊濱區龐村鎮東龐村立有高祐“慕思碑”和“教思碑”,我打算去追慕、追思這位先賢,感受一下那里還保留著先生的哪些遺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