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軒
(廣州美術學院嶺南畫派紀念館)
嶺南畫派巨匠黎雄才一生勤奮治藝,山水、花鳥、人物兼擅,巨幅、長卷、小品俱能,其存世畫作數以千計,許多作品深刻印證了中國美術現代轉型的歷史進程。在黎雄才的重要作品序列中,完成于1956年3月的長卷《武漢防汛圖》雖然難以被簡單歸類為山水畫或人物畫,但幾乎在其首次展出時起便被視為他的代表作,獲得自上而下的大力推崇而迅速被經典化。當我們在品讀這件在“新國畫”發展歷程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經典作品時,叩問“何以然”,可能比挖掘其經久不衰的價值更耐人尋味。因此,回到作品創作和傳播的歷史情境中去考察《武漢防汛圖》的經典化歷程,可以探究經典的內在成因,也能對比研究不同歷史時期經典美術作品的傳播機制。
1956年7月,《武漢防汛圖》在“第二屆全國國畫展”中首次亮相并脫穎而出,其獲評、刊載次數遠超其他作品,這可視為其經典化的肇始。展覽開幕后,《人民日報》《美術》等報刊進行了跟蹤報道,不少評論關涉到《武漢防汛圖》。比如,開展次日《人民日報》在頭版指出:“畫家黎雄才的手卷“武漢防汛圖”長達二十六點六公尺,充分表現了武漢人民同心協力投入防汛運動的場面。”[1]隨后刊載于非闇的評論:“‘武漢防汛圖’卷,我認為是近幾十年來罕見的鴻篇巨制、動人心目的作品。這卷畫,是我有生以來所見的動人的現代作品之一。”[2]這些點評不僅提高了該作品的聲譽,還使作品迅速獲得極高的關注度,為舉國上下人民所熟知,使該作品甫經面世便經歷了一波經典建構的浪潮,迅速奠定了其經典地位,在展覽結束后不久被中國美術館收藏。
20世紀下半葉,受中國美術發展格局的調整以及美術館事業發展緩慢的影響,《武漢防汛圖》與同時代的絕大多數作品一樣,入藏美術館之后難得機會再次展出,經歷了四十多年的沉寂期。雖然該時期有關《武漢防汛圖》的批評文獻寥寥無幾,但總體評價較高。容庚在《頌齋書畫小記》的《黎雄才小傳》篇中全文抄錄了黎雄才在作品中題寫的長款,認為“《武漢防汛圖》乃驚心動魄之杰作”“此卷展覽于北京,尤得中外人士之贊揚”[3]994、998。1977年,周湘在《美術》刊文,舉例《武漢防汛圖》等作品是山水畫推陳出新的代表,肯定了它的貢獻。
直到2001年《武漢防汛圖》再次展出,它才迎來新一波持續二十多年的經典化高潮。這時期的經典化在層次和形式上前所未有的豐富,對作品的經典意義和價值的討論也更為充分。展覽方面,作品自2000年以來共參加重要展覽6次,廣受矚目。比如2001年嶺南畫派紀念館建館十周年活動“黎雄才‘武漢防汛圖’及館藏精品展”,是《武漢防汛圖》首次從中國美術館借出展覽。2011、2012年,大型學術回顧展“百年雄才——紀念黎雄才先生誕辰一百周年系列展”分別在廣東和北京隆重展出,引發業界震動和高度評價。展覽首次將《武漢防汛圖》與相關的36幅防汛寫生稿“合璧”展出,讓業界得以重新估量該作品的經典價值。研究評論方面,學界對該作品進行了多角度的闡釋與價值重估,相關文章30余篇。楊小彥認為該作品“是黎雄才最重要的作品,他一生成就的巔峰。”[4]陳履生強調“這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件重要作品。”[5]324出版傳媒方面,該作品收錄于各級官方部門和機構編著的主題性畫集,總計10余種。此外,近年由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推出的大型節目《美術經典中的黨史》也制作了專集,憑借節目巨大的影響力和互聯網的傳播渠道迅速提高該作品在全國人民當中的熟知度。相比同時期默默無聞的其他作品,《武漢防汛圖》在新時代的經典化,不僅通過國家意志、主流文化、權威學者對其藝術價值和現實意義進行體認和鞏固,而且也通過各種媒介獲得更廣泛的傳播和關注。
《武漢防汛圖》被公認為黎雄才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能夠在半個多世紀里被反復討論、闡釋,深深烙印在新中國的文化記憶之中,根源在于作品本身所具備的經典性。其中,史詩性和人民性作為其藝術審美和思想的重要凝聚,是這部作品能夠一鳴驚人,且經歷長年封藏后重獲關注的內在原因。
于風指出《武漢防汛圖》在第二屆全國國畫展首展時“立即引起轟動,并贏得‘防汛史詩’的高度贊譽”[6]。由此《武漢防汛圖》和“防汛史詩”劃為等號,“史詩性”也成為這件作品經典性的首要體現。首先,作品選取了1954年武漢軍民擊退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這一宏大敘事主題,特別將全國人民支援武漢的歷史奇跡全面展現,耐人品讀。比如畫中第六段表現船隊從全國各地運來抗洪物質,以及第九段緊張安裝從全國各地支援的近萬匹馬力的抽水機等內容,記錄了舉國上下眾志成城的民族史詩。其次,“史詩一般是指大型的長篇敘事文件”“史詩性作品采用立體的龐大的復雜結構,多條線索交叉發展”[7]。《武漢防汛圖》由多個事件交叉推進,畫面中各式各樣的人物、變化多端的場景、錯綜復雜的情節能張弛有度、自然和諧地融合為一,體現了黎雄才非凡的藝術概括力和表現力,展現出強烈的史詩性色彩,因此能成為公認的經典作品。
從作品的相關評價來看,《武漢防汛圖》之所以給人留下長久而深刻的印象,一個重要原因是它展現了人民和集體的力量,凸顯了藝術的人民性。在作品創作的年代,“文藝為人民服務”逐漸成為文藝工作者的思想共識和創作方向。如何“通過藝術形象來反映人民的、整體性的歷史生活、感情思想、意志和利益”[8],是擺在廣大國畫家面前的一大難題。在這方面,黎雄才可謂時代的弄潮兒。他從1927年隨高劍父學畫時起,便深受“藝術大眾化”觀念的影響,所以在新中國初期能迅速投入以建設場景為表現主題的中國畫創新實踐,畫前人所不能畫。正因于此,以他親眼所見的軍民防汛事件為主題進行創作,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武漢防汛圖》摒棄了以往點景人物作為山水畫附屬物的虛構方式,轉而將實地寫生而來的景物組織到畫中,表現真實的人與事。比如作品第四段,防汛戰士跳入洪水、結成人墻、搶險護堤的場景,非常寫實地展現了那個年代的人民戰天斗地的激情。
“人民性是關于藝術與人民之間藝術關系問題的理論。……在‘藝術關系’中的人民性,其核心是藝術形象。”[9]《武漢防汛圖》被視為經典的成因之一便是成功塑造了新中國人民的集體形象。數以百計的人物在黎雄才精確地勾勒下,被塑造為鮮明生動的群像。作品展現了具有革命英雄主義的防汛戰士、干部和市民,由群眾和學生組織洗衣等服務工作的熱忱的后勤隊伍,以及戰斗勝利后立即投入生產的勤勞的農民。這些人物形象是武漢防汛工作隊伍二十八萬九千余人的高度凝練,極具視覺感召力,淋漓盡致表現了中國人民在災難面前的勇氣和堅韌不拔的精神,以及黨和人民改造大自然的時代理想。因為塑造了數量龐大、形象典型的人物群像,《武漢防汛圖》被認為難以簡單歸類為山水畫或人物畫,但這恰恰反映了特定歷史時期人與自然的關系、人民的生活狀態和思想情感。這幅長卷以恢弘的氣勢凸顯了新中國人民的主體性地位和歷史貢獻,因藝術人民性的有效彰顯而成為不可磨滅的時代經典。
一件內涵深刻、對話性強的杰作能否進入經典序列,離不開體制權力的認可、學術圈層的推崇,以及大眾層面的接受。因此繪畫作品的經典化不僅依靠其蘊含的經典性,還需要借助國家文化宣傳部門、美術家協會、美術院校、人民群眾等外部因素的“合力”。《武漢防汛圖》創作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新國畫”寫生運動的高潮時期,又置身于文藝界論辯“如何繼承民族文化遺產”的語境之中,其接受視野和經典建構不可避免地受到上述因素的影響。
《武漢防汛圖》一經面世便迅速被經典化,這與當時美術界大力推崇寫生的時代課題密不可分。傳統國畫尤其是文人畫在千百年的發展過程中,形成了脫離現實生活的價值理念和審美趣味,無法與新中國的政治理想和新社會的發展建設相匹配。為此,從1949年起,文藝界圍繞“中國畫改造”相關問題展開了持久的論辯與實踐。1954年中國美術家協會明確了以寫生作為深入生活、改造中國畫的途徑,發起一場面向生活的“新國畫”寫生運動。但運動的推進并非一帆風順,各地的實踐很積極,“畫家深入生活或是經過寫生的大作品,卻仍有限”[10]。一方面許多畫家對國畫改造的方向心存疑慮,采用“在傳統的山水畫里用很小的篇幅,在很遠的距離和不起眼的位置上描繪當時社會主義建設的情景”[11]51的方法作畫,這體現了他們在觀念上對國畫表現現實生活的不適應。另一方面,當時的創作還存在題材貧瘠、脫離現實的問題。因此,從1954年起,國家文化機關和主流媒體不遺余力地通過展覽、報刊、研討等方式為“新國畫”寫生運動造勢,并且不斷推介優秀的寫生作品。當其時,熟練運用寫生手法表現現實生活的《武漢防汛圖》自然受到各界的關注和討論,不少評論的關注點也落在作品的“寫生——創作”的轉換上面,比如華夏強調“全畫是從直接寫生得來(有十分之八的篇幅尚是寫生原稿)”[12]。正因為以寫生為基點的山水畫創作方式,與新中國的傳統山水畫改革方案具有高度的一致性,《武漢防汛圖》才得以在輿論場的激烈交鋒中占據上風,進而被樹立為“新國畫”的典范。
“接受傳統文化遺產”作為新中國初期“中國畫改造”論辯中的另一個核心話題,對“新國畫”好壞標準的價值向度產生重要影響,這個話題的迅速升溫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武漢防汛圖》的經典化。自1954年8月王遜發表《對目前國畫創作的幾點意見》后的兩年時間里,不少畫家、學者以《美術》雜志和《文藝報》為陣地,對國畫創作接受遺產問題展開了激烈辯論。1955年5月,中國美協召開理事會討論繼承遺產等問題,中國文聯副主席周揚到會并作了《關于美術工作的一些意見》的報告,提出反對虛無主義和保守主義兩種傾向。既不能全盤西化,又不能食古不化,這給國畫創作出了一道難題。但是秉持“折衷中西、融匯古今”藝術理念的黎雄才毫無壓力,他在這場論辯期間創作的《武漢防汛圖》不僅吸收了西畫寫實技法,還調適了傳統筆墨意境,廣受好評。徐燕蓀從民族風格、構圖章法、筆墨境界等方面分析作品,認為它成功地運用了國畫傳統的技法。《武漢防汛圖》是第二屆全國國畫展中屈指可數的手卷作品,很容易使人關聯起《清明上河圖》等人物眾多的經典長卷。作品使用傳統國畫樣式描繪現代事物的方式讓觀眾眼前一亮,其恢弘的尺幅也極為突出,因而在近千件國畫作品中脫穎而出。在半個多世紀的研究和批評視野中,《武漢防汛圖》對傳統技法的創造性運用是被關注和闡釋的重點,這也是作品經典價值得以不斷沉淀和鞏固的根源。
“經典從來就不是既成的、恒定的,從來就不是中立的、零度的,而是在不同時代、不同地方為滿足社會需要、解決實際問題而被建構起來的。”[13]《武漢防汛圖》在“中國畫改造”運動的現實號召下,在人民藝術審美轉變的需求下被創作出來。從寫生取材到經營布局,再到中西繪畫技法的完美融合,《武漢防汛圖》克服了藝術轉型的種種難題,憑借超高難度的創作手法在新中國畫壇一鳴驚人,最終以突出的史詩性和人民性獲得國家、文藝界和人民群眾的廣泛認可。在21世紀的新近一波經典化高潮中,它的聲譽與日俱增,被公認為黎雄才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如今在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潮流中,這部作品能為我們提供文藝守正創新、把握時代脈搏等方面的經驗,其傳播機制也為新時代經典作品的研究推廣帶來有益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