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春潤
(廣州新華學院)
陳子莊先生(下稱先生)一方面學習中國傳統文化和繪畫技法,同時也吸收了西方優秀的文化藝術成果。有意思的是,從先生的作品中卻幾乎看不到傳統的舊式和西方繪畫的圖式效果,而是呈現出其獨特的藝術風貌。
先生的藝術探索,從中國的傳統入手,在其初期藝術作品中明顯看到傳統的筆墨和圖式,而沒有形成其個性風格。先生學習中國傳統繪畫技法的同時,也深入地學習了中國的傳統文化,并涉獵西方的文化和藝術。最終形成獨特的藝術風貌,為新時代中國畫的現代化發展作出了自己獨特貢獻,給后人從事藝術創作帶來了許多啟發。“我們從事繪畫并不是為畫畫而畫畫,最終成個畫匠,這在藝術上是沒有前途的。必須要以民族、國家的前途和民族文化的長存不衰為前提,從事繪畫藝術才有意義。認識這一點很重要。要以保護、繼承和創造、發揚民族文化為最終目的,要時刻想著民族文化在當今世界的境況,這樣的畫家在藝術上才有前途。”①從先生的談藝錄中我們可以看出,他是以繼承和發展民族傳統文化為己任的;這樣的藝術理想,本身就體現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理想,正如宋北大思想家張載在《橫渠語錄》所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下面我們就試著談一談先生的山水畫作品中是如何體現其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而進行藝術創新的。
首先在布局上,我們可以在先生的畫作中感受到,他把川渝地區中的一些奇險風貌和四川盆地的平原山丘里的悠淡山村進行藝術化的結合,營造出一種初看平淡,細觀奇險而后又安然的田園意境。這種對比統一的處理手法體現著他對中國傳統哲學的理解,滲透著他對傳統哲學有關“陰陽”②的認識及其對比統一、互補變化的理解和運用。先生說:“山水畫技法的應用中,注意講究陰陽關系,畫面的節奏感則易強”③。所以我們常常在陳子莊先生的山水畫作品中看到:整個畫面看似恬靜平淡,細看之下又有傾斜崩塌之感,感覺快要崩塌下來了,又見關鍵位置處的“點睛”處理正好補足了山勢下壓的趨勢,達到了一種視覺上的平衡。把畫面的意境處理成這樣一種擁有陰陽變化意味的效果,無疑增加了平淡畫面的可品性,讓眼前中國山水的欣賞不只是停留在眼前的畫面,而是讓人神思,讓畫面擁有畫外之境、畫外之味。
先生山水畫的平中見奇既體現在畫面的構思布局上也體現在其獨特的筆墨、皴法和造型上。如其作品中常見一個普通的山崗幾戶人家,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內容。但這樣的作品,不僅巧妙地運用布局安排吸引觀者,造境的平面化、山石樹木的符號化等都讓觀者脫離了實景,而直接進入畫面意境的詩意感受上,淡雅寧靜的感受更是直入心田。山石的概括既有傳統的痕跡,但又用出了其的皴筆特色而每塊石頭的刻畫都不一樣。樹的提煉遠看都非常統一,細細品之,其筆墨、造型、趣味又各不相同。遠山與近石的筆墨也常是相互呼應,畫面進行平面化的處理,但畫境的空間關系卻是清楚地表現出來,房子也是抽象化的房子,情態各異,而充滿生活氣息,但并不是真實房子的再現。這些奇妙而合理的處理都是先生山水畫中平中見奇的體現。
先生的山水畫多呈現平中見奇的藝術形式和意境效果。而平中見奇正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種體現;既體現了傳統哲學的智慧,也提現了美學的傳統。傳統哲學經典《道德經》中寫道:“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既是中國人的哲學觀、也深深地影響著中國人的美學觀念。由此可見,傳統文化中認為至大至高的東西正是平淡甚至無形的,而符合天地自然大道的東西才是最美、最符合人心。《論語》中寫道:“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靜正是平淡的一種表現,而“仁”正是儒家的核心理想。馮友蘭先生在其書中寫道:“孔子用‘仁’字不光是指某一種特殊的德性,而且是指一切德性的總和”④。傳統哲學儒釋道中的佛學說“空”,而平淡最近于“空”?!爸T佛告訴他們,萬物實際上都是“無”、“空”⑤。先生深研中國傳統哲學,從哲學中發掘美學,由美學而發掘形式,對傳統山水畫藝術作了系統的理論梳理和研究,進而形成其對傳統文化和山水畫藝術的理解。從“理”到“技”進而形成出其獨特的藝術風貌。“奇就是特殊、罕見、異乎平常、區別于一般的意思。它屬于美學研究的范疇”。⑥在中國山水畫的發展史中,歷代畫家對“奇”都頗有研究,明代晚期更是掀起了明顯的“尚奇之風”,“突破平庸,追求與眾不同的卓越之處,是這個時期士大夫文化精神的核心”。⑦清代石濤在其《苦瓜和尚話語錄》中更是提出了:“搜盡天下奇峰打草稿”。先生也曾說道:“畫畫、寫字都要能險絕,能險才能平”⑧。可見,先生山水畫作品中的平中見奇并不是空穴來風、無源之水,而是來源于傳統文化的研究和生發。先生說:“還有形而上的神,是畫家的思想意識,這是表現為畫的意境”⑨。
先生山水畫中所體現的傳統文化底蘊和創新意識,除了體現在平中見奇的形式上,還體現在古雅清新的畫境上,為我們展現出田園詩意、天真淳樸的美學感受和新穎面貌。中國畫美學中的“二十四品”最先源于魏晉時期的人物品評,后來發展到文學詩詞中形成“二十四詩品”,同時影響了傳統繪畫,直至清代黃鉞仿二十四品而撰寫其畫論著作《二十四畫品》?!岸钠贰斌w現了中國人民的審美觀念以及美學追求。而先生的山水畫境追求平淡天真、古雅清新,在“二十四畫品”中傾向于沖和、淡遠一路。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葛路在其著作中寫道:“春秋之際,談論五聲、五色、五味者,已經認識到和是審美極為重要的一個問題。符合和的準則的藝術是美的,否則便不足觀賞,和是一種美的表現”⑩。先生對“古雅清新”的美學表現,首先是體現在對于筆墨線條和造型的質感及其審美品格的表現上?!爸x赫在其《畫品》序言中概括地提出了其品評畫作的核心原則:‘六法’。”?而“骨法用筆”是繪畫表現的核心,僅處于“氣韻生動”這個總體追求之次位。先生的山水畫作品極其注重筆墨的運用,他曾說道:“作畫筆路不清,等于作文用詞含混,故古人論畫首重筆墨”?。但其筆墨程式卻不是傳統范式,陳滯冬在《陳子莊談藝錄》的序言中寫道:“他只在一點上把持住自己與傳統的聯系,那就是線條的質量”。先生曾說:“破墨臥筆皴古人所無,是我所自創之法,對于描繪西藏、西昌、茂汶等地的山形有恰到好處之妙”?。可見先生的筆墨創造并不是無緣無故之亂造,而是植根于傳統和來源于現實生活的觀察、體悟。而用色其本質是墨的色相不同,在色彩與意境的關系上,先生認為:“用色要樸實有韻,不可青黃雜沓,令觀者眼光滿紙亂跳,觸目驚心”?。可見筆墨韻味是意境表達的基礎,也是畫面的統一之體現,只有統一的畫面才能更集中地表現意境的深厚。先生認為:“凡是藝術水平高的畫皆技法簡單、色彩簡單而意趣深厚”?。從先生作品上可以看出,在色彩的具體運用上他喜歡看起來積極具有悠然詩意的色彩效果,這些看似輕松清雅的色彩,其實都與其追求的平淡天真、田園詩意般有意境緊密相關。
綜上所述,平淡天真的美學追求、傳統出新的筆墨和清新淡雅的設色,是先生的山水畫得以體現出平中見奇、古雅而清新的意境效果的重要表現手法。先生的山水畫從取景到構圖再到筆墨等一系列表現要素,無一不從畫面情思和意境出發,無一不體現著他對傳統文化的理解和對繪畫創新的意圖,且都來源于傳統、立足于生活。
先生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批重要的山水畫家,先生1913年生于永川瓷碗廠畫工之家,少年便子承父業為扇商畫扇,在鄉里漸有畫名,不久后便開始賣畫為生,可見先生學畫之早及天賦之高。19歲就從學者陳步鸞、肖仲綸讀《老子》《莊子》《周易》;同年,請教于黃賓虹先生并觀看其作畫。而且23歲時也請教了齊白石先生和觀看其作畫。可見先生在年輕時就深入地學習了傳統文化和繪畫觀念、技法。在先生的早期畫作中我們就可以隱約看到齊、黃對其筆墨等諸多藝術形式的影響,只是先生早期的畫作還未成熟,傳統技法的東西更多一些。但傳統文化的承習和齊、黃繪畫觀念、技法等已經深深扎根在陳子莊先生的思想意識之中。陳子莊年表:“畫風受齊白石的影響至為深刻,在藝術思想上產生了一次大的變化”?。而《陳子莊談藝錄》中也常見其在表現形式上對于“簡”的推崇,這應該和齊白石是一脈相承的。先生至此在繪畫生涯上有了個很好的開端。
國家動亂,歲月則難以靜好,個人的命運總是伴隨著時代而起起伏伏。近代之中國內憂外患而常處于戰火之中,在那個亂世,習文通武而一身正氣的陳子莊是難以一人靜心繪事的,充滿家國情懷的熱血青年就順勢投入到革命之中以挽救國家之危亡,繪事也就暫且一旁了。新中國成立以后,到了1955年43歲的陳子莊才放下軍裝,調入四川省人民委員會文史研究館任研究員而得以潛心研究繪畫并與諸多文化藝術名流交往。這一時期也逐步形成了先生基本的藝術面貌。先生這一時期的花鳥畫之研究對其山水畫的發展影響也是明顯的,或者說它們是一路相通的;都是源于其對傳統文化的理解和新時代下的美學追求?!蛾愖忧f花鳥畫藝術特征研究》?一文研究表明,陳子莊先生這一時期的花鳥畫前期多夸張、奇險的畫風,而后又逐步轉變而平淡質樸的畫境。從先生的山水畫作品可以看出其山水畫創作也經歷這樣的一個探索過程。先生不但把花鳥畫的創作思路運用到山水畫中,其筆墨技法和意境也運用到了山水畫中。例如其劍閣寫生系列作品,質樸古拙的筆墨和淡雅的色彩,極簡的造型符號等都可以看出其對于藝術的形式追求已經初步成形并有了自己明顯個性風貌并因此在四川國畫界聲名日盛。
1962年先生在劍閣等地寫生,從其寫生冊頁可以看出,其畫面意境風格已經初步顯現出質樸奇趣、平淡天真之意,但此時作品還比較稚拙、硬實。我想對“真”的追求既是他的個性表現,也是他由傳統文化而對世界的理解,扎實有力線條也可以看出時代的特性。到了1968年,成都武斗激烈,先生之妻為避禍攜子遠投親戚,過夾江時發生意外,其子溺死,妻子因此而精神失常。痛失至親而家事大變,身體還不好(心臟?。?,55歲的先生也就無心繪事而輟筆不畫了。一個倔強而與命運斗爭了一輩子的人,國家幾經挫折而終于得以進入新中國,但生活的困苦總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我想這一時期的陳子莊之內心是五味雜陳的,國家的命運、百姓的生活、個人的生命,這些問題都需要他逐步去思考和梳理。先生輟筆不畫的日子,我想該是他自我獨處和自我反思時期,也是在借助文化學識自我整理、走出心困而涅槃重生的一個時期。從先生后期的作品可以明顯看出其作品的筆墨風格有了一個質的改變。例如1972年先生與門人游龍泉山而作《龍泉山寫生冊》還包括后面的《武陽江寫生冊》等一系列作品,都不再像之前那樣拘謹,線條也不再那么硬實。而是更灑脫和變化多端,這既展現出他積極的人生態度,也是對生活的新認識和期許,還體現出先生對人民生活的關心和向往、對于國家前途命運的積極信心。而此時距離先生1976年因心臟病離世僅剩四年時間,這段時間他似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但大量寫生創作還口述《石壺論畫語要》,他似乎在努力地給后世留下一些東西,為新中國在文化事業的發展上作出自己最后的貢獻。
20世紀中國的文藝處于“西風東漸”時期,對中國畫的現代化問題在諸多前輩的探索中,先生藝術風貌獨樹一幟。先生承傳齊、黃,于傳統中變法而意寫天真,趣造自然,創造出于平中見奇而古雅清新的藝術風貌之特色。一種藝術風格從萌芽發展到形成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并隨機緣而變化。先生的藝術探索,讓我們看到傳統文化和時代精神對其藝術創新的影響至關重要。特別是哲學認識及新中國的進取精神培養出家國情懷是其初心。一個赤子之心經過革命的洗禮,人民的命運和國家的發展前途是其藝術探索不竭的動力。先生忽然離世于改革開放之前夕,也結束了其藝術探索之路,否則想必他還會給我們留下更多的優秀作品和中國畫藝術探索成果,并創造出更多新的藝術面貌以回應改革開放之今日中國。
中國畫是寫意的,其表現與創新的根本在于對生命與生活感與悟,落實為象、又由象構成境,由境而生情,由情而達意;而最小的象之形式是筆墨線條,由筆墨線條構成圖像、物象乃至一段情景,所以中國畫的寫意表現既有造型也有節奏,既含具象也含抽象,更重要的是畫外之意象,即思想文化及觀念意識。形式表現的核心在于生動,只有生動才能傳情達意。以生動的象表現無邊、無形、無窮的意。先生從傳統入手,回溯哲學思想、深入美學思考,從思想的深度中挖掘形式邏輯。從傳統筆墨中創造個性表達,構建符合自身個性和時代要求的新符號;利用傳統美學思想,感受時代脈搏,創造具有個性特征又有時代特色的新意境,為時代而立新象。
先生從哲學宏觀的宇宙本體思考,落實到時代的特色和個性的發揮。不同的文化從不同角度和思維去觀看、反思?;貧w宇宙本體思考,取其可用者,而去其不容者,自然圓融無礙。先生的創造力來源于思考和研究的深度,也可以說是其天賦異稟,而不僅僅是筆墨表現和畫面的效果。以新時代平民的思想意識,對傳統思想和繪畫技法的再度解讀和創造是其藝術創新的根本突破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