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陳連山
1926年,魯迅在《阿長與〈山海經〉》中回憶,少年時得到繪圖版《山海經》時,“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彼時已年過不惑的作家寫道,“看起來,確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干戚而舞’的刑天。”
90多年后,一位網友模仿“新文化先鋒”的筆法在B站留言:“我翻開《山海經》一查,那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扭扭每頁都寫著‘神話’兩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書的夾縫中看出字來,原來滿本都寫著‘食之’:食之不饑,食之不妒,食之不疥,食之已癭,食之多力,食之不驕,食之殺人,食之使人無子……”不少網友附和:“所以《山海經》是一本食譜嗎?”
這些年來,這本充斥著生僻漢字、怪物神靈的艱澀古籍,正以神話界“頂流”之姿,成為不少中外藝術作品的“二創”源泉:《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里的女主角白淺,原型是“其音如嬰兒、能食人”的青丘九尾狐;《捉妖記》里的妖王胡巴,原型是六足四翼、面目混沌、能歌善舞的帝江;《博物館奇妙夜3》中,主人公經過亞洲館,復活了兇惡的九頭怪蛇相柳;《神奇動物在哪里2》中,日行千里、象征仁愛的騶(zōu)吾,難以抵擋逗貓棒的誘惑……
2021年,后浪出版社找到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民間文學研究者陳連山,希望他在B站開課,普及《山海經》。最初,陳連山想拒絕,工作人員給他看了一些流行的視頻節目。其中有人說,《山海經》有9000年歷史;有人說,《山海經》是外星人寫的;有人說,《山海經》的天下不超出一個省份……
“我一看,不說真不行了。”陳連山說,一場從大學講臺到二次元平臺,從教授學者到新晉UP主的跨界由此開啟。
20多年前,當陳連山準備博士畢業論文《〈山海經〉學術史考論》時,從大眾到學術界,《山海經》都是個冷門話題,“導師都擔心我找不到足夠的材料來研究”。
彼時,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了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陳連山檢索了一下,與《山海經》直接相關的材料共5500條,七八十萬字,為避免訛誤,他逐條去核對原文。《四庫全書》之外涉及《山海經》的重要古籍也要研究。他在幾個圖書館之間來回跑,花了3年,完成了論文。
一部《山海經》學術史,因應著中國社會與思想發展的軌跡。孔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學傳統,讓《山海經》從史部“地理類”滑入子部“小說類”,寄身文化殿堂的邊緣角落;新文化運動“破舊立新”的大潮,又將其從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說家言”,拱上文學史源頭、“神話之淵府”的寶座。
陳連山對《山海經》的定義是:一部完成于周代,由掌管交通、人口、資源、外交的官員們集體創作的原始地理志。其中的《山經》,逐一介紹山嶺中的動物、植物、礦物、河流、山神及其祭祀;而《海經》和《荒經》以下,則在講述“山的那邊有一群藍精靈”——各種怪物、神靈、奇異的國家與民族。這是一種古老的知識系統,客觀事實和主觀想象混融一體、虛實難分,映照著先民對世界的原始認知。隨著周王朝的崩潰,這一學術傳統漸漸失傳,加上年代久遠、山川變化、思想變遷,《山海經》的地理價值逐漸淪落,后代讀者更感興趣的,是其中記載的怪物、怪人和神話。
比如各種神奇的動物。它們有的真實存在:形狀像馬、花紋像虎、叫聲像人唱歌的“鹿蜀”,其實是斑馬;長著鳥首、龜身、蛇尾的“旋龜”,其實是鷹嘴龜(大頭平胸龜);有一種叫“鯥(lù)”的魚,長得像牛,蛇似的尾巴,有翅膀,住在山上,其實是穿山甲。有的則是想象中的怪獸:形狀如羊、九尾四耳、眼睛長在背上的猼訑(bó yí),佩戴其毛,人能英勇無畏;一個腦袋、十個身體的何羅魚,吃了可以治療癰瘡;長著人手、叫聲如母鵪鶉的“鴸(zhū)”,它一現身,就有許多士大夫遭到流放……

《山海經》中的精衛、騶吾、帝江。

《捉妖記》里的胡巴。
在陳連山看來,如果停留在“尋找怪物”的層次,“好讀書而不求甚解”,讀《山海經》就只是一種娛樂。這當然無可厚非,但也因此喪失了通過《山海經》來了解先民的知識、邏輯與情感的機會,喪失了透過古今之變深入理解人類思想與文化的機會。
他解讀“夸父逐日”,背后是遠古人類對大自然的觀察與解釋。北方第一大河黃河為什么會斷流?古人借由神話——追上太陽的夸父出現了無法克服的焦渴,喝干了黃河和渭河的水都無濟于事,最后渴死在路上的情節,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他分析“精衛填海”,背后是不畏強權、英勇反抗的精神內核。“雖然精衛無法取得現實的成功,但她矢志不移的填海行動,表明了一種捍衛自己生命價值的態度,一種威武不能屈的高貴意志。它對古往今來所有的人類都具有重要意義,激發我們每一個人去維護自己生命的價值和尊嚴,從而煥發人類奮發向上的精神。”
他解釋《山海經》對遠方民族——“為人短小”的周饒國,“一臂、一目、一鼻孔”的一臂國,“人面蛇神、尾交首上”的軒轅國等等——的怪異想象,既體現了華夏自我中心主義,也包含了對于異族和異文化的尊重包容,背后是周代人天下大同、萬國來朝的最高政治理想。“后來的中國能夠形成一個幅員遼闊的多民族國家,和周人一開始就具有的開放胸懷是分不開的。”

《山海百靈圖卷》(局部)。
在B站開設《寶藏〈山海經〉》課程后,陳連山常會遇到各種腦洞清奇的提問:誰是《山海經》里戰斗力最強的神?《山海經》里的怪獸真實存在過嗎?《山海經》是不是人類早期的吹牛故事會?宓妃掉進洛河成了“洛神”,馮夷掉進黃河成了“河伯”,是不是掉進河里都能成神?
如何看待年輕人對《山海經》的熱情?在陳連山看來,喜愛超自然的神怪,是全世界的共同趨勢。“啟蒙運動以來,社會生活不斷祛魅化、世俗化,神話消退,科學昌盛,我們對世界的理解越來越現實,信仰的存在不斷淡化。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說,人類大腦的智力機制從古到今都是一樣的。它有兩種狀態,一種是野性的,體現在神話、宗教、藝術中;一種是馴化的,體現在科學、現實、理性中。今天的現代人,馴化狀態的思維越來越多,他們被物質世界所控制、籠罩,野性與自由被束縛,思維處于極度的不平衡中,幸福感就會受到限制。物質世界越發達,人們對精神、想象的追求就越強。這是《山海經》以及‘妖怪學’被大家喜愛的根本原因。”
“在今天,現代人已經獲知了有關世界的許多奧秘,但也由此發現宇宙無邊無際,未知領域比已知領域更大。比如世界各國的航天探索,再比如許多小伙伴都相信,在未來的M78星云里,有所謂‘奧特曼’的存在。”陳連山說,“從《山海經》時代到如今,人類對宇宙的探索永無止境,可以說向往星辰大海,是人類跳出狹隘的重要手段。”
神話,只是民間文學研究的一個方向,其他類如傳說、歌謠、童話、諺語等各種日常生活里的口頭文學,都屬于民間文學——民眾的文學。“研究文學有兩種路子,一種是研究偉大作家的偉大作品,那代表人類文學的最高成就;民間文學則是站在大多數人的立場,研究文學的最低標準。”陳連山說。
1981年,陳連山考入北大中文系。這里是中國民間文學、民俗學的發源地。1918年,《北京大學日刊》發表劉半農起草的《北京大學征集全國近世歌謠簡章》,振臂一呼,全國響應。在此后漫長的歲月里,這一學科的發展充滿坎坷。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大幕初啟,恢復的民間文學研究減少了政治色彩,但由于沒有找到新的價值觀,遠遠落后于其他學科。
年輕人喜歡熱鬧,“陳舊”的民間文學成為學科鄙視鏈的最末端。陳連山回憶,民間文學是必修課,每次上課,來的學生卻只有一半。講課的屈育德老師,師從民間文學泰斗鐘敬文。上世紀60年代,她被分配至遙遠的寧夏,被迫放棄自己的專業,70年代末才調回北大,夫妻團圓。鼻咽癌毀壞了她的容顏和聲帶,她就用尖利的聲音,艱難地為學生們講著課。
1985年,陳連山畢業,想回老家河南找一份民間文學方面的工作。屈老師推薦他到自己的師兄、河南大學中文系張振犁教授那里。于是,陳連山進入河南大學,給張先生做助教。
每到假期,作為青年教師,陳連山會被派到洛陽周邊的幾個縣,檢查學生的實習工作,順便做田野調查。“嵩縣、欒川縣、伊川縣都是山區,從縣城到鎮上還有長途車,從鎮上到村子只能步行。”
有一次,他走了60里路去看一個學生,中途歇腳時喝茶聊天,一位老鄉指著遠處山頭的缺口說,那是王莽追劉秀時留下的。
“這話怎么講?”陳連山問。
“劉秀造反,王莽帶著軍隊在后面追。眼看劉秀要翻過山了,王莽心急,射了一箭,偏偏射到了石頭上,留下一個缺口。”
“這故事你從哪兒聽來的?”
“我爹和我講的。”
老先生就坐在后面的房間里,80多歲,上過私塾,當過郎中,當場講了一段“盤古開天地”的故事——古代典籍記載的盤古神話,依然“活”在民眾口中。
“在山區,沒有廣播、沒有電視,人們唯一的娛樂方式就是口頭的各種文學,隨時隨口就能講出一個故事。”陳連山說,“過去有一種理論認為,隨著生產力水平的提高,自然不斷被人類征服,幻想的神話就消亡了。但事實證明,女媧補天、盤古開天地這些古籍中的神話仍在民間流傳。它們是活態的神話,是民眾現實生活的組成部分。”

1995年,陳連山(左一)參加學術研討會遇到鐘敬文(中)先生。
1987年,陳連山回到北大,成為屈育德的研究生。屈老師的身體更虛弱了,頭發脫落嚴重,走路困難。課堂搬到了彌漫著濃烈湯藥味的家中。“我們建議老師指定閱讀書目就可以了,不必再講課。但是,屈老師堅持講,并由丈夫金開誠教授逐句‘翻譯’給我們聽。已經被病魔侵入膏肓的老師,聲音微弱但又尖利,含義難明;隨后是金教授響亮而渾厚的男聲把前者的意思傳達出來。這樣的課堂,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恐怕是聞所未聞的吧?”
1989年春天,當陳連山獨自一人在云南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中進行田野作業時,屈先生在北京去世。
兩年后,陳連山碩士畢業。系里直接問他要不要留校,他后來才知道,屈老師去世后,民間文學教研室只剩段寶林老師一人,再不留人就沒法維持了。
這種冷清、蕭條,在未來10年里,一直伴隨著這門學科。2001年,民間文學一度走到窮途末路,各高校紛紛取消民間文學課程。北大也準備撤銷民間文學教研室,領導找陳連山談話,他說“教研室死掉”之前,想說幾句話。他組織了一次研討會,直言民間文學的死氣沉沉,是因為這個學科沒有經過反思和轉型,陷入嚴重的危機,被其他學科遠遠拋棄。
會后,他發表了一篇文章《民間文學研究的危機》,被編輯改名為《悲情的民間文學》,引起國內民間文學界不小的震驚。最后,系主任溫儒敏說:“危機找到了,就會有轉機的到來。”北大的民間文學教研室,最終“逃過一劫”。
一年后,“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全面啟動,民間文化從過去被視為阻礙現代化發展的“遺留物”,轉變為存續民族薪火的重點保護對象。200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自此,“非遺”成為全民關注的熱議話題,也“救活”了民間文學這一學科,“日子慢慢開始好轉了”。
從2002年起,陳連山帶領學生,幾乎每年都要去湖北武當山區調查民歌。那里處處充滿歌聲。農民下地干活要唱歌,一首《薅草鑼鼓歌》唱道:“六月太陽當頭照,男女上坡薅野草。鋤頭口上生水火,薅盡野草好長苗。”集體勞動時,專門有兩三個歌師坐在田邊,打鼓唱歌,給大家鼓勁兒。
小孩子放牛,空閑下來會唱《放牛娃戰歌》:“高高山上一棵松,我是你家老祖宗。誰若不把祖宗喊,牛吃莊稼我不管。”這種兒歌只能在野外唱,否則要挨大人的罵。
大人之間也會“對戰歌”,即興編唱,互相刁難和攻擊。一次,陳連山請兩位歌手到村委會辦公室“對歌”。兩人約定,所唱的內容不出這間屋子,看到水瓶唱水瓶,看到標語唱標語。“他們編歌詞張口就來,而且句句押韻,從下午2點唱到4點,還沒重樣。我們在辦公室里記,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門口是長途汽車站,司機不干了,說乘客們都不走了。”
南京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李牧,曾是陳連山帶領的民歌收集小組的一員。他回憶當年:“鄂西北農村的晚上,除了白熾燈之外,看不到其他現代文明痕跡。夜幕降臨之后,村民們各自帶著小板凳走出家門,一起坐在馬路邊上,拿著一些簡樸的傳統樂器開始唱民歌、講民間故事,天空是點點繁星,耳畔是人們的歌聲,大家在一起其樂融融,至今想起來仍令人心馳神往。”

2007年,北大學生在村民家中采訪歌手付啟兵(左二)和袁光輝(右二)。

2004年,陳連山(后排右一)與武當山區田畈村民歌手合影。
日常生活如此,重要節日、建房搬家、婚喪嫁娶,更少不了歌聲。最令陳連山震撼的,是葬禮上的歌聲。出殯前一晚,一夜歌聲不斷。從安慰死者、夸獎孝子、祝福孝子,到三十六朝故事、二十四孝傳說,甚至情歌、吹牛皮的歌、彼此罵架的歌紛至沓來。葬禮上沒有嚎啕大哭,有時甚至笑聲一片。
“我們中國人喜歡熱鬧,民眾想象新亡人永別了親人,孤身一人進入另一個世界,難免感到孤獨悲哀。這時候,親友鄰居都來到他(她)的身邊,徹夜不眠,唱歌娛樂,讓這些充滿歡樂的歌聲給死者帶去人間最后的溫暖。”陳連山說,“當子路提出死亡問題時,孔子回答:‘未知生,焉知死?’儒家知識分子不懂生死問題,農民就自己發明了一套克服人類對死亡恐懼的文化習俗。”
2012年,他在一次葬禮上聽到這樣一首歌:花花的世界把人留,幾度春來幾度秋,匆匆忙忙到白頭……煩煩惱惱地熬冬夏,憂憂愁愁幾時休。秋秋朗朗何日才了得,悶悶沉沉地到了白頭。“隨感而應、隨遇而安,這就是千年來中國老百姓最自然的生活態度,這種對待死亡積極豁達的態度,蘊藏著人生的大智慧。”
一些困擾他許久的問題,也開始慢慢有了答案。與“新文化運動”一同降生的民間文學、民俗學,之所以總是步履維艱、屢戰屢敗,因為它始終戴著“科學至上”和“強制啟蒙”的金箍。“傳統文化里,士大夫用儒家倫理教化民眾;新文化運動中,現代知識分子用民主與科學啟蒙民眾。灌輸的資源不一樣,但知識分子跟民眾之間不平等的對立關系如出一轍。”現代知識分子呼吁自由平等,謳歌普羅大眾;但當他們發現民間文化太簡單、太粗糙、太原始、太封建,無助于新文化建設時,又陷入失望與矛盾,轉而發起對民眾的批判與改造。然而,問題的關鍵不在于選擇陽春白雪還是下里巴人,而是現代人必須承認,每一種生活方式、價值理念、文化權利、審美趣味,都享有平等的價值與尊嚴。
在知天命那一年,陳連山才發現,“我這一輩子沒選錯方向”。“當新的民俗學研究學會肯定民眾的權利,同時也肯定我們自己的權利的時候,我相信我們是理性的、明智的,無愧于知識分子的身份。當新的民俗學最終幫助恢復了每個人的權利的時候,我相信我們的工作是偉大的,對得起自己的歷史使命。在上述過程中,民俗學者自己的獨立人格和價值理想也得以實現。這種民俗學才是一門可以安身立命的學問。”
1963年生于河南洛陽,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民間文學教研室主任,研究涉及民間文學、中國神話、民間游戲、傳統節日諸多領域。在B站開設課程《寶藏〈山海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