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心牽出“殺夫案”

楊波

這天，曉雪興沖沖地趕回娘家，告訴母親張紅芳兩個好消息：一個是她懷孕了，張紅芳要當姥姥了；另一個是她請警方幫忙，找到了張紅芳的老家。

小時候，曉雪好奇：“為什么同學們都有姥姥姥爺，我卻沒有？”張紅芳解釋說：“媽媽是被人販子拐賣到這里的，途中發(fā)了一場高燒，腦子被燒壞了，過去的事情都忘了。我不知道老家在哪里，所以你就沒見過姥姥姥爺。”

成家立業(yè)后，曉雪便一心想幫母親找到故鄉(xiāng)和親人。她悄悄來到派出所，提供了包括母親說話口音在內的各種信息，請民警幫忙尋親，并請他們向母親保密。她希望等有了結果，再給母親一個驚喜。

但曉雪沒想到的是，聽完兩個好消息，母親臉上的表情猶如川劇“變臉”般，從“大喜”變成“大驚”。還沒等她弄清緣故，幾位民警已經找上門來。

曉雪以為民警是要把尋親結果告知母親本人，就指著母親介紹：“這位就是張紅芳。你們幫我媽找到了老家，太感謝了！”民警卻一臉嚴肅地出示了警官證，對張紅芳說：“知道我們?yōu)槭裁凑夷惆桑俊?/p>

張紅芳顫巍巍地站起身，對民警點點頭，又朝女兒慘笑了一下。民警給她戴上手銬，押上警車。上車前，張紅芳流著淚對女兒說：“你不用管我，照顧好自己。”

曉雪蒙了，不明白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鄰居們看到這一幕也很疑惑，一向老實的張紅芳惹了什么事？

這一切還要從20多年前說起。

當年，張紅芳經人介紹與劉剛相識相戀。到了談婚論嫁時，劉剛父母卻不同意，嫌張紅芳是個農村人，后來見她長相不錯、手腳勤快，對兒子也好，最終還是點了頭。

婚后，婆婆經常對張紅芳說：“你跟劉剛結婚了，當上了城里人，要懂得感恩，要照顧好全家，要盡早生個兒子。”

婆婆還給張紅芳立了不少規(guī)矩，比如每天早上要幾點起床做飯。有時，張紅芳起晚了，婆婆就直接推門而入來訓話。

就這樣，張紅芳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但凡閑一會兒，婆婆就立馬找茬兒，給她安排事做。漸漸地，婆媳之間積怨越來越深。

一天早上，張紅芳故意不起床，等婆婆進來喊她時，她說自己頭痛起不了床。婆婆對劉剛抱怨：“兒子啊，你娶的這老婆，是個嬌小姐呀！”

張紅芳心里有氣，回懟道：“我身體不舒服怎么起床？就算我是馬、是騾子，也總要歇歇吧！”

婆婆聽了這話，哭著對劉剛說：“兒子，你聽聽！你媽已經被你媳婦說成壞人啦！”

見張紅芳還想爭辯，劉剛二話沒說，一腳把她從床上蹬了下去。這場婆媳口角演變成夫妻對打。

但張紅芳畢竟是女人，哪里打得過男人，很快就被丈夫打得鼻青臉腫、癱倒在地。

她哭著回了娘家，結果左等右等，劉家沒有一個人來向她賠禮道歉，更別提接她回去。心灰意冷之下，她萌生了離婚的想法。

可命運捉弄，偏偏就在此時，張紅芳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為了孩子，她又打消了離婚的念頭，在父母的陪同下回到劉家，希望孩子的出生能緩和家庭矛盾。

可張紅芳沒能如愿。因為她生的是個女兒，而婆婆十分重男輕女，總是對她冷嘲熱諷、惡語相向，甚至說：“早知道這樣，我們當初就不該同意你進門。”

沒過多久，劉剛提出要把女兒送人。張紅芳急了，堅決不同意。劉剛威脅稱：“你要不同意把孩子送親戚，我就把孩子賣了。”

張紅芳原本以為劉剛只是嚇唬人，沒想到那天中午，他在外面喝了酒，一回家就搶孩子。張紅芳緊緊抱著孩子不撒手，卻被一把推倒在地。直到她大聲呼救引來鄰居，劉剛才不得不收手離開。

在劉剛施暴的過程中，公婆就站在那里冷眼旁觀，勸都沒勸一句。

此時，張紅芳無比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對丈夫和公婆不能再抱有任何幻想。如果再在這個家里待下去，她和女兒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意外。她下定決心，一定要找機會帶著女兒離開。

然而，行動還沒開始，變故就發(fā)生了。當天晚上，劉剛又醉醺醺地回到家里，進門就開始毆打張紅芳，還揚言如果不把孩子送人，他就把孩子摔死。等打累了、罵夠了，他倒頭呼呼大睡。

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新仇舊恨涌上張紅芳心頭。她的腦海里只剩下一個想法：只有劉剛死了，她和女兒才能過上安生日子！于是，她趁熟睡的劉剛沒有防備，用繩子將他勒死，然后帶著女兒連夜逃亡。

之后的日子里，她隱姓埋名，沿街乞討，過得非常艱難。病困交加之際，她和女兒被人販子拐走，賣到了李留志家。

身為老光棍，李留志很高興自己不僅有了老婆，還“白撿”個女兒，但仍想生一個自己的兒子。

可是，張紅芳身體狀況不佳，一直懷不上。時間久了，李留志也開始常常打罵她。

盡管生活不如意，但張紅芳也不想再帶著女兒逃亡，就這樣和李留志搭伙過日子。

為了不引人懷疑，她裝作高燒后失憶，平時只講蹩腳的普通話，把殺夫的秘密深深埋藏在心里。誰能料到，女兒替她尋親的孝心之舉，最終讓她東窗事發(fā)。

被警方帶走時，張紅芳知道自己罪責難逃。回想這20多年的逃亡生活，她每天都忍氣吞聲、如履薄冰。反倒是被抓之后，她始終緊繃的心弦突然放松下來，有種“終于解脫了”的感覺。

因此一到案，她就如實供述了自己的犯罪事實和經過，與當年警方現(xiàn)場勘查的情況相符合，也和法醫(yī)鑒定的劉剛死因相一致。張紅芳因涉嫌故意殺人被刑事拘留，等待法律的制裁。

知道了一切的曉雪沒閑著，趕到母親老家，卻發(fā)現(xiàn)姥姥姥爺都已經過世。

這邊的親戚見到曉雪都很驚訝，沒想到張紅芳竟在逃亡中把孩子養(yǎng)大了。感慨悲切之余，他們聯(lián)名給公安機關寫信，講述當年張紅芳在婆家受到的虐待，表示她殺人實屬被逼無奈，請求司法機關不要追究她的刑事責任。

而曉雪知道，母親能否獲得從輕處罰，跟被害人家屬的態(tài)度也有很大關系。她帶著禮品去見了她的爺爺——奶奶在劉剛死后不久就因悲傷和疾病也去世了，之后爺爺跟著其他子女生活。

劉家人面對曉雪時，心情很復雜，一方面慶幸劉剛的孩子回來了，一方面又對她媽心存怨氣。

曉雪講述了母親撫養(yǎng)自己的不易，又到墓前給爸爸和奶奶燒紙磕頭。在她的懇求下，劉家人同意諒解張紅芳，不再追究她的刑事責任，并向公安機關遞交了一份受害人家屬的聯(lián)名請求。

做完這些，曉雪又為母親聘請了辯護律師，并問道：“我媽的事情已經過去了20多年，后來她一直沒有再犯過罪，現(xiàn)在包括受害人家屬都要求不追究她的刑事責任。根據(jù)法律追訴時效的有關規(guī)定，是不是可以不再追究她的刑事責任？”

曉雪問的這個問題，就是本案的法律焦點——刑事追訴時效。

刑事追訴時效，是指按照刑法的規(guī)定追究犯罪分子刑事責任的有效期限，犯罪分子的犯罪行為已經超過刑法規(guī)定的追訴時效期限的，不再追究其刑事責任；如果已經被追究了刑事責任，該案件應當予以撤銷。

這體現(xiàn)了我國刑罰改造罪犯和警戒他人的目的，犯罪分子在追訴期限內如果沒有再犯新罪，說明其已有改惡從善的表現(xiàn)，不致再危害社會。在這種情況下，追究其刑事責任就失去了實際意義。

我國刑法第八十七條規(guī)定：“犯罪經過下列期限不再追訴：（一）法定最高刑為不滿五年有期徒刑的，經過五年；（二）法定最高刑為五年以上不滿十年有期徒刑的，經過十年；（三）法定最高刑為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經過十五年；（四）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死刑的，經過二十年。如果二十年以后認為必須追訴的，須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

從時間上看，自劉剛死亡至張紅芳被抓獲，時間已經超過20年，可以不再追訴了。但要注意，關于追訴時效的適用是有條件的。

我國刑法第八十八條規(guī)定：“在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立案偵查或者在人民法院受理案件以后，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被害人在追訴期限內提出控告，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應當立案而不予立案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

就本案而言，警方當年已經認定張紅芳有犯罪嫌疑，加上死者家屬多年來不斷到公安局督促破案，張紅芳這20多年屬于逃避偵查和審判，不受追訴期限規(guī)定的限制，依法應當追究其刑事責任。

不久后，張紅芳站到了當?shù)刂屑壢嗣穹ㄔ旱谋桓嫦稀Ｔ诜ㄍフ{查階段，她如實供述了自己的犯罪事實，表達了深深的懺悔之意，向受害者家屬鞠躬道歉。

法院經過審理，認定檢察機關的指控成立，張紅芳的行為已經構成了故意殺人罪。

但鑒于本案屬于因家庭矛盾引發(fā)的刑事案件，且被害人有過錯在先，現(xiàn)家屬已經原諒被告人，要求不追究張紅芳刑事責任，結合案發(fā)地群眾反映，當年案件造成的社會影響已經消失，法院最終以張紅芳犯故意殺人罪判處其三年有期徒刑，緩期五年執(zhí)行。

法院宣判后，張紅芳來到劉剛父親面前，雙膝下跪，磕頭謝罪。不論是她和曉雪，還是劉家人，這一刻都忍不住失聲痛哭。

這起犯罪案件打亂了雙方所有人的人生。劉家人接連失去兩位至親，經受死別之痛；張紅芳對故鄉(xiāng)望而卻步，飽嘗思親之苦。在長達20多年的時光里，他們的生活主調是哀慟與沉重。

如此悲劇，警醒著世人：面對家庭矛盾，我們要拿起法律武器，觸碰紅線只會害人害己。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