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論無解 佯謬有解

黃大榮

最近，《三體》電視劇正在熱播，引起廣泛關注。《三體》里有一個核心思想：如果宇宙中存在外星文明，那么，高等文明與低等文明具有代差，即維度差。假如發生星際大戰，高等文明對低等文明的打擊，將是“降維打擊”，消亡的必定是低等文明。

作者劉慈欣深刻體悟到地球生物的叢林法則，他認為，這個自然法則，涵蓋了人類。這就屬于“社會達爾文主義”了。《三體》還將地球叢林法則，推廣成宇宙“黑森林法則”：星際之間是相互防范、戒備的；為了自身安全，往往先發制人。霍金臨終前，曾告誡人類，不要尋找外星人，不要暴露地球的位置。《三體》的立意和構思，與之不謀而合。

由此派生出“科學有邊界”。邊界究竟在哪里？正在研究中。所有迄今為止的科學認知或結論，都是有限的，暫時的，總會被新的認知取代的。這就是卡爾·波普爾對科學的界定：科學只討論可以被“證偽”的命題。“上帝”是否存在？祂究為何物？科學家們皈依的“自然神”究竟是什么？此類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的命題，被波普爾排斥在科學范疇之外。

無論是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前提——光速是宇宙最大速度且恒定不變，還是“宇宙最恐怖的定律”——熱力學第二定律，對于人類而言，也是不可證明其真偽的；我們所依據的，是迄今為止的“經驗”——迄今為止，還沒有發現與之相悖的事實。據此經驗建立的物理學大廈是如此之壯觀，如此之恢弘。那么，我們能不能說，現代文明都是建立在沙灘上呢？顯然不能。人類只能沿著既有的科學認知，探索前行。

從科學哲學上看，人類至今只能被動地接受自然定律，并把它歸結為“上帝的旨意或預置”。《三體》中提到了兩個假說，這兩個假說里的射手和農場主，影射上帝。不是宗教的人格化的上帝，而是牛頓所稱的“自然神”。《三體》小說和電視劇里，神秘組織“科學邊界”，把人類解釋不了的超自然現象，稱為“主”的意志。

《三體》里，宇宙背景出現“倒計時數字跳動”，納米科學家汪淼親眼看見整個宇宙為他“閃爍”，諸如此類的超自然現象，導致世界頂流科學家自殺。科學邊界組織說，“物理學從來就不存在”，致使他們的科學信仰崩潰，否定了他們存在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

這些超自然現象，是高于地球文明的“三體文明”刻意制造的，是向地球開戰的熱身戰，其目標首先是消滅地球科學家。考慮到中國觀眾對科幻作品的接受程度，劇情節奏進展緩慢，花了整整前7集來闡釋射手假說和火雞農場主假說。這兩個假說實際上是科學上的“佯謬”：基于科學哲學前提，卻得出了乍看起來荒謬的結論，它經得起邏輯分析，有某種程度的正確性。佯謬與悖論不同。悖論是反邏輯的，無解的；佯謬有解，可以被闡釋。

射手假說：有一名神槍手，在一個靶子上每隔十厘米打一個洞。設想這個靶子的平面上生活著一種二維智能生物，它們中的科學家在對自己的宇宙進行觀察后，發現了一個偉大的定律：“宇宙每隔10厘米，必然會有一個洞。”

農場主假說：一個農場里有一群火雞，農場主每天中午11點來給它們喂食。火雞中的一名科學家觀察這個現象一年了都沒有例外，于是它也發現了一個偉大的定律：“每天中午11點，就會有食物降臨。”它在感恩節早晨向火雞們公布了這個定律，但這天上午11點沒有食物降臨，農場主進來把它們都捉去殺了。

第二個假說，源自英國哲學家、數學家羅素的“火雞假說”。

作為數學家的羅素，當然通曉數學歸納法在數學中的重要地位。但是，他不能不對種種歸納推理和歸納法的濫用，作出批判。羅素認為，“未來的未來是否和過去的未來相似”這個問題，并非是單憑“過去的未來”可以解答的。歸納法只是諸多科學方法之一，它是有“先天性”前提條件的，不能絕對化。羅素舉例說，在人們抵達澳大利亞之前，都認為天鵝是白色的。因為這是歐洲人的經驗的歸納。但是，澳大利亞的天鵝是黑色的。一個例外，就推翻了歸納法得出的結論。億萬個經驗的例證，都經不起一個反經驗的例證的毀滅性打擊。

眾所周知，公設、公理、定律，在數學和物理中，隨處可見。它們在科學學科里，被認為不可證明，也不需要證明。

《三體》只能將羅素的“先天性”歸結為“主”的意志。《三體》假設三體人處在“超文明時代”。所謂超文明時代，我的理解，就是超光速時代。那么，三體是真實的存在嗎？

天體運行，都是雙星雙體的。數學家戴維·希爾伯特在1900年世界第一次數學家大會上提出三星三體運行問題，即研究三個可視為質點的天體，在相互之間萬有引力作用下的運動規律。如果三個天體的質量、初始位置和初始速度都是任意的，叫做“一般三體問題”。法國數學家龐加萊曾經證明了三體問題在數學上無解。

但在《三體》中，作者借人物魏成之口，說道：“就算當時知道龐加萊我也會繼續對三體問題的研究。”作者想給他的《三體》再加披上一件“硬科幻”的外衣。硬科幻也還是科幻，三體，數學物理無解，至今也沒有發現。

再說射手假說。沒有“衣片人”，也沒有“衣片生物”。它依據的是降維想象。假說的核心對象是神槍手與二維智能生物。問題是，神槍手的動作是隨意的，也就是或然的。如果他的射擊不是均勻的，那么，在二維智能生物看來，它所在的無限延展的平面宇宙就不再是均勻的。射手的隨意性，決定二維生物的宇宙觀；那么，宇宙的時間和空間是均勻分布的，又是誰決定的呢？顯然，射手就是火雞假說里的農場主，是“祂”決定了命題的結果。這兩個假說，都是佯謬：宇宙的時空分布確實是均勻的；火雞科學家歸納得出的結論確實是不對。《三體》指向，是宇宙的終極命題：誰決定了今天的科學認知？換言之，科學的公設、公理、定律，是誰決定的？沒有人能夠回答。但是，不能回答終極命題，并不等于可以否定科學所建立的文明，不能說地球科學家是待宰的火雞。“科學從來就不存在。”這句話本身就是虛無主義、懷疑主義、神秘主義的產物。

這個問題，實質上回到了上世紀的著名的物理學大論戰。愛因斯坦原本是量子力學的奠基人之一，但是，他在“不確定性原理”面前動搖了。他的決定論世界觀，阻礙了他對量子的認知。他問道：“難道上帝也擲骰子？”玻爾回答更具哲學智慧，他說：“我們沒有資格告訴上帝要不要擲骰子。”這場大論戰，玻爾是勝方。量子力學是當今最前沿的科學。

是的，《三體》討論的終極命題屬于哲學本體論。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