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成讖話方干

張建楠

志業(yè)不得力，到今猶苦吟。

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

世路屈聲遠，寒溪怨氣深。

前賢多晚達，莫怕鬢霜侵。

——方干《貽錢塘縣路明府》

想干的事情都不順利，只能苦心推敲詩句。為寫出佳句，簡直費盡了一生的心力。人生的道路太難了，雖然圣賢前輩都是大器晚成，但是只怕還沒成就一點事業(yè)人先老了。這是詩人方干年輕時寫給錢塘縣路縣令的詩，但沒想到自己發(fā)的牢騷卻成了他的人生讖語。

丨壹丨

方干，字雄飛，桐廬縣人。大約生于唐憲宗元和四年（809）。家里窮，人懶，邋遢，不修邊幅，像個村野懶漢，而且長得丑，丑到了一定境界。然而上天把他的外表拉低了，卻特意地把智商拉高了。據(jù)說，他自幼聰明，喜歡吟詩。家境雖窮，卻備有一把古琴，他常常抱著古琴散步吟詩，醉酒而臥，自娛自樂，是謂追尋古人的簡樸古雅。

方干非常癡迷吟詩，與賈島一般常入苦吟境界，以致有一次他偶得佳句，歡喜雀躍，得意忘形，興奮過度，不小心栽了個大跟頭，把嘴唇磕破了，也可能是跌倒情急咬破了，但總之是成了缺唇、兔唇。這次破相讓他本來就丑陋的臉更加雪上加霜。

《小窗幽記》講：“大丈夫居世，生當封侯，死當廟食。”方干也有這樣的豪情，也有凌云壯志。正如他寫下的一首詩《別從兄郜》：

展翅開帆只待風，

吹噓成事古今同。

已呼斷雁歸行里，

全勝枯鱗在轍中。

若許死前恩少報，

終期言下命潛通。

臨岐再拜無馀事，

愿取文章達圣聰。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他走上了科舉之路，“愿取文章達圣聰”。只可惜，無人舉薦科舉怎能及第！干謁吧——方干要去扣一扣朱門求取高官顯貴推薦。

唐文宗太和八年（834），方干帶著得意的詩稿去拜訪了當時詩名盛、交友廣的錢塘太守姚合大人。結(jié)果姚合一見他的臉就不大理睬他，輕視他，看不起他。原因很簡單，方干面貌丑陋，還是個兔唇。姚大人并非圣賢，不過讀了方干的詩稿，便滿心歡喜款待了他。

丨貳丨

長得丑就已經(jīng)失去了乍見之歡，更要命的是方干天生喜歡凌侮人，所以他笑話了不少人，也被不少人笑話。

唐憲宗元和年間（806-820），方干參加了一個御史中丞蕭祜組織的飯局，為什么他要參加這個飯局呢？因為他喜歡吃魚，他饞了想去蹭點魚吃。當時，宴會設(shè)于城樓之上，有一客人有眼疾，怕風吹，城樓高處風大，客人難以忍受，主人看到命近座女伶遞一紅色方巾給客人用于遮眼防風。

不幸，被喜歡譏諷人的方干瞧著了，于是，方干看著飯桌對客人笑話道：“一盞酒，一捻鹽，止見門前懸箔，何處眼上垂簾。”方干說完夾了一塊鹽魚肉，篩了一盞酒，自顧吃喝起來。

客人立馬回擊，“一盞酒，一臠鲊，止見半臂著襕，何處口唇開褲。”

賓客聽后拊掌大笑。

客人一句話，把方干質(zhì)野、邋遢、丑陋、兔唇、喜歡凌侮人的特點都表現(xiàn)了出來。

還有一事也表露了方干嘴欠。同樣是唐憲宗元和年間（806-820），同縣人很有才名的徐凝去長安干謁顯貴不順，于穆宗長慶年間（821-824），傷心地回到了故里，終日以詩酒為伴。

有共同愛好的人容易走到一起，更何況又是同縣人，相距近，易相逢。不知是方干拜訪了徐凝，還是徐凝去找了方干，早于唐文宗太和六年（832）之前，他們就相遇了。當徐凝看見方干時就覺得他行，很是器重他，教方干寫格律詩，他們成了師徒兼朋友。從此，徐凝與方干常常在一起談?wù)撛娋洌贿^據(jù)說方干曾有詩寫徐凝是“把得新詩草里論”，有人說這是方干譏誚徐凝是村野民夫。從性格來講，嘴欠的方干是干得出來的。

丨叁丨

方干曾多次參加科舉，但都不順。

大約在唐宣宗大中八年（854），方干有一好友兼師徒，叫李頻。李頻曾向方干學寫詩，卻先于方干科舉及第，這個事被一個叫清越的和尚拿捏了寫了首詩戲謔方干，“弟子已得桂，先生猶灌園”，但何嘗不是朋友的激勵？

然而，唐文宗開成（836-840）、唐武宗會昌（841-846）、唐宣宗大中（847-860）年間，方干依然屢試不第。干謁雖有姚合禮遇，但未能起大作用，因為當時朝廷重名望，不重實才，朝政又腐敗，布衣難以出頭。

直到唐懿宗咸通年間（860-874），方干再次舉進士第，名列前茅，但卻被朝廷以“干雖有才，但科舉不可與缺唇人。不使四夷聞之哀中原鮮人士矣”為由拒絕進士及第，拒絕給與功名。方干終究是輸在了臉面上。功名最終無望，他只能隱居吟詩，終身布衣，大約于唐僖宗光啟二年（886）卒。

實際上，唐懿宗咸通十四年（873）、唐僖宗乾符元年（874）前后，曾有一個大人物欣賞方干，邀請他到府上相見，就是浙東觀察使王龜。方干見到王大人，恭敬地連拜了三次，大家驚奇一時被人調(diào)侃為“方三拜”。最初，王大人一見方干，同樣被容貌所驚訝。但看到方干連拜三次和詩作，驚訝變成了驚喜，他準備向朝廷舉薦方干，還托人起草了奏章。但還是出了意外，方干的伯樂連奏章還沒看過就意外亡故，事情就這樣黃了。

丨肆丨

方干的科舉之路艱辛，但確有詩才。

陸龜蒙就很佩服他。陸龜蒙曾作過五十首詩，偽裝成方干新作。當時著名人物讀過都很欽佩敬慕方干，陸龜蒙卻對大家說，“這是我模仿方干寫的，方干的詩可以作為楷模。”大家雖感覺被忽悠了，但都不住地點頭表示同意。

十上不第的丑八怪羅隱，也曾題詩肯定過方干的詩才，認為方干的詩是上流。

中間李建州，夏汭偶同游。

顧我論佳句，推君最上流。

九霄無鶴板，雙鬢老漁舟。

世難方如此，何當浣旅愁。

——羅隱《題方干詩》

有趣的是，方干暮年曾遇醫(yī)補唇，算是詩人整容第一樁——不過他治好了兔唇，但年事已高，倒也不再在乎什么功名。更諷刺的是唐昭宗光化三年（900），韋莊奏請追贈不及第人近代者，其中就有方干。宰相張文蔚還出面奏請，追賜方干為左拾遺。確實應(yīng)驗了他自己的詩句“前賢多晚達，莫怕鬢霜侵”，就是比他自己預期要更晚達了。

方干已離去了上千年，我們可以吟他的詩《衢州別李秀才》為他送別：

千山紅樹萬山云，

把酒相看日又曛。

一曲離歌兩行淚，

更知何地再逢君。

（源自“菊齋”）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