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欣晨 郭婧萱
作為楊蔭瀏、黃翔鵬的后輩學人,張振濤延續了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重調查、尚實踐的學術傳統, 將民間存見的活態傳統與歷史文本連接,從律調譜器入手,融匯人類學、歷史學、社會學理論,走出了一條闡析文化母體與區域文化的獨特道路。他提出的“冀中學案”已經成為一個音樂學地標, 不但為后輩學者提供了線索、指引了地點、奠定了基礎、打開了大門,也成為他學術收獲最豐的區宇。“冀中學案”已經成為“一場參與人數最眾、學者級別最高、國際參與度最深、涉及范圍最廣、搜集資料最多、研究成果最豐因而最具規模的學術活動, 可以當之無愧地稱為‘學案”①。作者借《宋元學案》《明儒學案》之名,強調學術規模與資料匯編的綜合成果。對區域研究個案的歷時性梳理,與民族音樂學在中國之發展脈絡相對照, 歸納冀中音樂會的研究范式,既是學術史回顧,也是中國音樂學話語體系建設的有益嘗試。
本文以張振濤冀中音樂會研究30 年為脈絡,通過對其《笙管音位的樂律學研究》《冀中鄉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音樂會》《冀中學案———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文集》三部著作的梳理, 總結作者書寫的主要特征———從音樂形態探微,走向音樂文化研究;從民族音樂學田野報告,走向民俗音樂志深描,進而推動了華北鄉村的區域研究。
一、“楊黃學派”傳統下的音樂形態研究
1993 至1995 年,在英中文化協會資助下,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喬建中、薛藝兵、張振濤及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鐘思第(Stephen-Jones)組成“冀中、京、津地區民間‘音樂會普查小組”,對京畿樂社展開了一次震動學界的大普查。普查遵循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在此之前總結的田野考察的做法,包括記錄地名、郵編、會名、聯系人、服飾、器物、村史、經濟、人口、會史、樂社概況、樂師姓名等信息,在音樂本體方面注重記錄樂隊編制、現存樂器、樂譜抄本、宮調、曲目、譜字,同時采錄了大量錄音,此外,普查小組還對民俗項目、資助形式、傳承學藝、民間信仰儀式等進行口述整理。為期三年的普查, 為張振濤確立自己的研究方向奠定了堅實的田野基礎。
1995 年, 張振濤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完成了博士論文《傳統笙管音位的樂律學研究》②。作者從定律樂器———笙竽切入, 以樂器與樂律為視角,典籍與實踐相聯系,使這項樂器學研究具有了共識性與歷史性結合的特征。著作從田野中不同笙制的管苗音位, 提取古今貫通的設計原則,聚焦實踐中典型的17 簧笙,闡釋笙管音位的設計理路。確定了一種樣本之后,再觀照明清兩代著錄的17 管笙音位文獻,對照所有相關的出土實物,從而將現實緯度與歷史經度結合,以實踐為據返回文獻、檢驗典籍,獲得了可信的笙管音位設計機要。誠如書中所言,“檢驗音樂史中是否存有不同形制、不同宮均的樂器組合設置不同調高的笙,除文獻材料,最重要也最有力的是現今存見的實踐”③。試舉三例說明田野工作對研究的推進。
其一,笙師奏全五調殊非易事,單件笙可以吹奏的宮均只是理論上的, 而民間笙師則采取了更換整套不同調高樂器的方式, 實現變均易調。正如宋代三種笙各立一名、各司一均的體制,通過不同笙制,擴展宮均分布的手法。此外,換置“義管”,亦是解決途徑———傳統笙第16、17 管,配制兩根可替換的“義管”。作者考查音樂會時還發現,云鑼上也可更換“義鑼”的事例。這都是實踐中民間樂師靈活應對困境的手法。
其二,笙管樂系統的兩類樂社———北樂會、南樂會,調高上采用相距四度的兩套樂器。也就是說,與笙相應配套的管子、笛子、云鑼都分為兩套調高系統。先秦確立了十二個律高的樂音體系,常使今人覺得缺乏實踐依據,今日所見傳統音樂的宮調系統何以止于四宮? 書中所舉實例證明,樂師在換調時,是采取了更換成套樂器的方式,這使我們認識到,民間的宮調體系不止于四宮。
其三, 京畿樂社的標準音高與漢代鼓吹樂采用的黃鐘音高相同, 陳旸記載的各種笙竽的配應譜字,也可在樂社中找到對應。這證明,笙管音位基本上保持著傳統的排列方式, 列千年而未變。
深入民間并親身體會,以音樂實踐回答歷史疑問是這本著作的鮮明特征。民間樂人的叫法,有時是解開謎團的關鍵,這些奧秘通過口傳心授,保存了原義。有了文獻與考古材料,再將調查作為解開迷津的鑰匙,就成為“制勝關鍵”。因此,“應當發現傳統的理論體系曾經怎樣完整體現在它的樂器配套方面,應當發現原有的理論體系與今天所見的實際情況差別的深層原因, 進而探討原本應該具備的理論體系,并用這種理論解釋今日仍然存見于民間的活的音樂實踐”④。
二、人類學背景下的音樂文化研析
在香港中文大學攻讀第二個博士階段,張振濤在曹本冶教授指導下完成了第二篇博士學位論文《冀中鄉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音樂會》⑤。著作以音樂會為對象,闡述其在鄉村禮俗中的角色與功能———千百年間溝通神靈與社區的代言者,“通過鄉村儀式發揮社會功能的組織”⑥。樂社性質的界定,不僅揭示了鄉村組織的結構以及經濟運作模式,還以儀式為切入點,揭示出在生存空間中的特殊社會功能。“樂社”與“禮儀”是書中的兩支主題⑦,其中的變奏則引出了一個結論:“從儒家學說中派生出的禮樂制度以及進一步衍化的鄉村禮俗”。與《傳統笙管音位的樂律學研究》相比,該書呈現了以下特點。
其一,強調區域研究的整體視角。基于此前的成果, 作者將田野范圍擴至整個樂種。他認為,“中國音樂學與民族音樂學對研究對象進行不同處理方法的差異之處”就在于,不把研究對象限定一村一社,而需進行整體考量,原因在于中國民間文化的深厚傳統,“察其一點, 不計其余,必然偏頗”⑧。
其二,強調歷時與共時結合。遵循考據學的方法,“梳理文獻,考鏡源流”⑨。這是楊蔭瀏開始采用的方法, 但這種翻查文獻記載的方法在許多民族音樂學的個案中卻處于缺失位置。面對地方志中的大量史料記錄, 尤其明清兩代的叢書、類書、方志、筆記等,中國音樂學應當在關注田野考察的同時, 以相應的氣力關注歷史文獻的溯源梳理。“現實與歷史的雙向考察,或者說共時性與歷時性的雙向考察, 對于研究一個具有悠久歷史、制度完善、深固習俗的社會,尤其不可或缺。”⑩從存見的活態傳承中參驗歷史記錄,才能接近本來面目。
其三,掌握核心語匯。民族音樂學的“中國經驗”是近幾年的熱門議題,作者早在2002 年的文章中就強調呈現本土文化的自有樣態。例如, 書中堅持采用本地人使用卻容易令外地人產生誤解的“音樂會”三字,這無疑是強調局內人本土話語的表達。
三、個案深描下的理論方法研求
《冀中學案———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文集》(下文簡稱《冀中學案》)出版于2020 年,分上、下兩編,上編是作者執筆整理的冀中、京、津地區民間50 家音樂會普查實錄, 下編收錄了2009—2018 年間作者發表于《中國音樂學》《音樂研究》《人民音樂》的5 篇論文,最后是他當年的部分記譜。《冀中學案》通過5 篇文章以點帶面、以小見大,以個案為敘述對象,引發民族音樂學的學科反思。要點如下:
1.本土化身份模式
學科發展離不了建構與反思, 將研究者的行為作為學術話題進行反思也是一種探討。西方話語中的“局內人、局外人”二分法并不適用冀中學案,樂社發展過程中,許多學者“抱著知識分子良心參與其中, 甚至難免越俎代庖”,更難免成為“‘好心辦壞事的‘參與者”。作者認為,應該借鑒民俗學術語提出“另立一種‘身份模式”。
人類學家高丙中認為, 今日民俗學的復興是民俗學人造就的, 冀中音樂的恢復與復興同樣是學者造就的。在此層面上,“局內人、局外人”的二分法無法完全適用,作為“中國文化的‘當事人”,面對本土文化,學者身份應當是“局中人”,是生命共同體的“共生性”關系。張振濤認為:“‘局中人 的概念更符合中國學人的定位,也是更加本土化的言說方式。”
與國際學術界對話中, 中國音樂學希冀受到尊重、認可,但靠削足適履雖然難以為繼,西方理論嫁接中國現象的套嵌, 已引發普遍的反思。中國音樂學不應該繼續“拾遺”模仿,需要具備國際視野,深入本土語境,創立屬于自己的表述體系和理論體系。
2.投向“人”的音樂民族志
《冀中學案》的普查報告包含部分口述史,記錄了樂師們最樸實的話語, 道出了最辛酸的故事。“我們愿意洗耳恭聽,只要聽到一個抄譜人的名字,聽到一段抄譜人的故事,就應該組織起一篇記述,塑造為一個有血有肉、意志堅強的鄉村樂師的形象,讓他立起來,傳下去,以供缺乏個體鮮活資料的民族音樂志考量。”
前有唐代南卓,不顧世俗眼光,在《羯鼓錄》中記錄了“上不得臺面”卻技藝高超的樂人。今有當代學者以專業目光, 記錄平凡卻不平庸的樂師。如作者所言:“我聽到了好聽的故事,感受到了以個體生命的投入衡量的譜本分量。”
這便是民族志寫作,扎根田野,書寫小事,用小人物解釋傳承。作者自謙道:“我選擇的描述方式對于學術來說可能是最壞的一種, 對學理來說卻是最好的一種。”
3.從普查到學案———個案的深描
從1993 年普查開始,冀中研究涌現出一大批學術成果。作為親歷者,《冀中學案》中的5 篇文章都是個案深描, 也是長期跟蹤與多次重訪的結果。美國文化人類學家格爾茨認為,民族志“不是越過個體進行概括,而是在個案中進行概括”。屈家營的故事,音樂已成次要,故事成為主角。個體追求、學界介入、媒體重塑、民俗發明、空間建構等,使屈家營成為獨一無二的民族音樂志深描對象。如同作者所言:“屈家營音樂會的定點采訪與繼后的冀中音樂會的規模普查,重新聚焦了民族音樂學界的目光,標志著新一輪書寫民間班社史的轉折, 這不僅僅是對屈家營而言, 更影響了整個民族音樂學界的發展方向,標志了民族音樂學時代的來臨。”
20 世紀70 年代, 西方學術界遭遇表述危機,后現代主義、新歷史主義影響下的學者,對語言能否科學地表述產生了懷疑, 直至《寫文化》一書面世。人類學將民族志的發展分為三個時代:自發性、隨意性、業余性的第一個時代,第二個時代以馬林諾夫斯基的科學主義民族志《西太平洋的航海者》為標桿,第三個時代以拉比諾《摩洛哥田野作業反思》為標志,至此進入反思性民族志的時代。
可以說, 張振濤的個案深描則是第三個時代的重要成果。在他筆下,有不懂音樂卻靠音樂攪動京城的林中樹, 有用水泥袋子抄寫出七大冊樂譜的樊廣印,有“以私人寫作形式呈現公共學術意義”的齊易團隊……每位參與的樂人,在作者筆下都繪聲繪色、躍然紙上。文學化寫作不僅沒有掩蓋真實,而是展現出鄉村生活的真實,也展示作者寫作風格的真實。
從1952 年楊蔭瀏與曹安和對河北定縣子位村“吹歌會”的記錄,到中國音樂研究所1986年對固安縣屈家營音樂會的調查,再到1993 年的冀中普查,直至21 世紀當下齊易團隊的再次深入,一批學者,攜手并進,記錄了冀中七十年間的繁榮興衰。在這片“郵票大的地方”,一位位默默無名的樂人、一本本泛黃蒙塵的樂譜、一段段被城市遺忘的音樂。一個個被漠視的樂社,皆被作者記錄在冊,留在了《笙管音位的樂律學研究》《冀中鄉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音樂會》《冀中學案———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文集》三本著作中。三部成果,不僅展示了張振濤的學習經歷與研究范圍, 也彰顯了中國音樂學三十年間的學科轉向與發展趨向。
①張振濤《冀中學案———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文集》,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20 年版,第5 頁。
② 張振濤《笙管音位的樂律學研究》,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2 年版。
③ 同②,第45 頁。
④ 同②,第400-401 頁。
⑤ 張振濤《冀中鄉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音樂會》,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2 年版。
⑥ 同⑤,第2 頁。
⑦ 同⑤,第13 頁。
⑧ 同⑤,第5 頁。
⑨ 同⑤,第7 頁。
⑩ 同⑤,第7 頁。
同①,第376 頁。
同①,第383 頁。
同①,第359 頁。
同①,第358 頁。
[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 年版,第33 頁。
同①,第328 頁。
高丙中《民族志發展的三個時代》,《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 年第3 期,第58-63 頁。
吳欣晨南京藝術學院音樂學院2020 級博士研究生
郭婧萱中國傳媒大學音樂與錄音藝術學院2021 級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