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財經大學法學院 蔡飛燕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2018年新修訂的我國《刑事訴訟法》中得到正式確立。為進一步方便該制度的使用,“兩高三部”聯合發布了適用指導意見,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做出了更為詳細的規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以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為基礎,在控辯雙方之間構建起一個協商探討的流程,并將刑事案件進行分類,最后實現案件的繁簡分流,該制度是在我國坦白從寬政策基礎上深化發展而來的。
對于該制度所追求的價值目標存在多種觀點,如“效率優先論”“權利保障論”。也有學者從法經濟學的角度出發,研究該制度的成本效益分析,認為該制度產生了一定的收益,有利于提高司法效率,但同時在負外部性上也有可能增加犯罪的社會總成本。也有學者認為它會削弱對人權的保護力度[1]。盡管法學對法律的解釋不同于經濟學— —明確強調從制度內生角度切入研究,但現實仍如恩格斯所言:經濟在這里并不重新創造出任何東西,但它決定著現有思想資料的改變和進一步發展的方向[2]。因此在假定理性經濟人的基礎上,有必要從法經濟學角度對這一制度進行探討,為該制度平衡公正與效率價值提供思路。
對某一個制度進行評價,需要從該制度針對的主體和所追求的目標去評估,需立足于該制度運行所得到的收益與付出的成本。根據科斯定理,在現實生活中交易成本不可能為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運行成本也絕不為零,而司法資源也是有限的,需要考慮以有限的司法資源獲取最大的利益。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制定之始,沒有明確提升效率是該項司法改革的指向,但司法工作人員都傾向于該制度最大的價值在于提高了案件處理效率。可明顯看出該制度收益構成主要是源于對司法成本的降低,對司法資源的充分利用。
第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降低了司法成本,節省了司法資源。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同于“辯訴交易”,適用前提條件是被告人必須“認罪”,否則就不能實施該制度,即適用該制度意味著被告人放棄了其無罪和量刑辯護的權利。而且根據規定適用速裁程序的案件,法官可以不用進行法庭調查、不主持法庭辯論①。被告人“認罪”即對所指控的案件無異議,其在法庭中的抗辯減少,法官在審判過程中更注重對被告人認罪認罰自愿性、合法性的審理,以及適用速裁程序的意見,煩瑣的審理過程得到緩解。2016年,深圳在全國首家系統性推進繁簡分流、簡案快辦,通過速裁快執程序辦結案件155489件,以16%的法官,辦結了同期53%的案件[3]。對于法官來說“結案期”明顯縮短,結案量攀升,減輕了辦案人員的工作負擔。訴訟程序的簡便、控辯對抗的減少,極大地降低了司法成本。
第二,認罪認罰制度有利于提高司法總體效率,維護社會內生穩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我國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制度化,是公正高效的“中國方案”。它根植于我國的司法實際要求,能夠在有限的司法資源和打擊犯罪行為、保障社會穩定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對于犯罪嫌疑人積極認罪的案件,根據案件的復雜程度,準確把握速裁、簡易程序的適用,讓簡單的案件得到快速審理,一方面有利于基層法院緩解案件積壓,減少法官和當事人的訴累,化解司法實踐中日漸突出的案多人少的矛盾;另一方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貫徹于整個案件處理過程,避免了司法資源在各個環節的消耗,防止過多的訴訟資源消耗在簡單煩瑣的案件當中,使司法機關將可以支配的司法資源用于更為嚴重復雜、影響重大的疑難案件當中。“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更有效地打擊社會上各類犯罪行為,強化辦案質效,維護社會整體穩定和諧,在整體上提高了司法效率、優化了司法資源配置。
根據科斯理論,制度的運行需要成本。一個制度的發展總是需要從無到有,再到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更是“十年磨一劍”。該制度從試點到正式確立付出了各種成本,包括認罪認罰運行的制度化成本、管理成本、機會成本等等。
1.管理成本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所產生的管理成本主要體現在犯罪行為發生之后,以法院、檢察院等司法機關為主體的機構在處理案件過程中與犯罪嫌疑人之間產生的成本。該成本主要為保障受害人的權利,維護制度的運行,保障社會的穩定發展而消耗。對于司法機關來說,承擔的管理成本越多,所消耗的司法資源就越多。國家機關在制定、完善制度的過程中比較、選擇,并從中選出符合實際的最優方案而實施的過程所產生的成本為決策成本。國家機關在決策時不僅考慮制度本身,更需要統籌兼顧,考量制度發展到完善整個過程付出的成本。而機會成本是決策的核心,直接關系到該方案是否具備合理性、可行性。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從制定到完善,經過試點、草擬、審議等,再到不斷地修改,包括各部門為配合該制度運行,制定出臺各類的適用意見等,這一系列過程所消耗的資源不計其數,而這些資源本可以在同一時間用于實行新的政策規定,這就是制度決策過程中的機會成本。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管理成本的增加,能夠使犯罪嫌疑人與被害人之間的糾紛得到及時有效的解決,并要求被告人承擔責任。
2.風險成本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運行,帶來了一定的積極作用和社會效益,但也伴隨著一定的風險。一方面,風險來源于制度運行中產生的偏差,即可能會導致冤假錯案的發生,主要是指一些案件基于效率的提升和公平公正的結果目標的實現存在判定上的偏差。我國出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立足于我國現實需要,目的是為了能夠更快速地解決簡單案件,但這不可避免會導致冤假錯案的發生。對此,有學者認為該制度的價值實現是以一定的錯案率為代價的,由此帶動整個司法效率的提升,實現司法公正[1]。現實中關于錯案的報道雖然不多,但是一定是滯后的,錯案的發現、被追訴人的申訴、司法機關的糾正需要漫長的時間。在我國影響重大的冤假錯案“聶XX案”“胡格XXX案”,被追訴人在數十年之后才迎來清白,這既是媒體報道的熱點,也導致公眾對司法公正的不信。如培根所言:一次司法不公將導致公正正義水源的污染。一次錯誤的判決,于個人來說可能是毀極終身,于國家而言將失去司法機關的公信力和權威性。如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一味追求效率的提升,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人權保障,損害司法公正。
另一方面,風險來源于在壓縮程序之后,被追訴人人權無法得到保障。該制度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認罪認罰壓縮程序,這種“程序從簡”意味著被追訴人程序性權利之減損[4]。不僅如此,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大多數被追訴人認為自己已經認罪,請律師辯護并不重要。如有學者表示在2018年之前有律師辯護的案件僅占刑事訴訟案件總數的 30% 左右,且這些律師主要是在不認罪案件中辯護[5]。如此一來,被追訴人“單槍匹馬”與追訴機關抗辯,在心理素質、法律能力、社會地位等方面都處于劣勢地位,難以與追訴機關平等抗辯。為解決該問題,2018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規定了值班律師制度,這又增加了社會成本的付出。
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以來,不斷有學者對其價值目標進行討論。有學者認為,該制度能夠滿足人民群眾在新時代對于公正公平法治目標的新追求、新期待,實現以公正司法、為民司法為中心的司法價值目標。有些學者以“辯訴交易”作為比較對象,認為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辯訴交易”有著本質區別,不存在“討價還價”,被告人是通過認罪認罰獲得從寬處理,避免了司法權力進行無原則的交易。需要指出的是,制度的運行需明確該制度的根本價值目標,對此在成本——效益分析的基礎上明晰該制度的價值判斷。
持“效率優先”論者認為,該項制度出臺的主要原因在于能夠緩解當前司法實踐中“案多人少”的緊張關系[6],以有限的司法資源帶動司法效率的提升,并將“公正為本,效率優先”作為該制度的價值追求[7]。效率是經濟學中的核心概念,依據經濟學判定,任何制度的制定合理性與運行可行性的判斷,需符合經濟學中效率目標的要求,以實現資源的最優分配,達到經濟社會最佳效果。如波斯納指出:“法律中的許多原則和制度最好被理解和解釋為促進資源有效率配置的努力”[8]。這其實就是要求制度的運行需具備效率性和效用性[9]。有學者進一步提出,普通程序的價值取向是公正,簡易程序需兼顧公正和效率價值,而速裁程序追求的則是效率,在本質上是“有控制范圍的辯訴交易”,目的是為了解決程序公正與司法資源之間的緊張關系[10]。“效率優先論”對效率關注有一定的合理性,追求效率價值是對國家有限的司法資源的重視,在司法實踐中有存在的價值。如學者錢鴻道所言:節約司法資源或者說利用司法資源的有效度,是衡量司法效率的關鍵。然而這種“效率優先”論的觀點不僅是片面的,更是對我國司法改革價值目標追求的誤解。
一方面,將效率作為該制度的優先價值追求不符合法學的目標追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效率取向具有一定的準確性,但如果在沒有解決程序公正問題的基礎上就試圖提高效率,尤其是沒有解決偵查程序中影響程序公正問題和實踐中一些影響效率的具體問題,這將導致制度實施的偏差[11]。純粹地將效率凌駕于司法公正價值目標之上,以功利性的角度評價值不值得而不是用應不應當來衡量一個制度的合理性,不免會落入法律工具主義的窠臼,更嚴重的是如果將這種功利主義侵入到法學追求“應然”價值里,將對法學自身的發展造成極大的破壞。法律是人類社會的基本準則,若用法經濟學所帶來的法律工具主義觀,用經濟效益的正負來做道德價值判斷,將偏離法學公平公正的價值追求
另一方面,公正與效率價值在司法改革中是對立統一的關系,過分追求效率會損害正義,如“辯訴交易制度”因過于追求效率,使制度正當性受到諸多質疑。呼吁廢除辯訴交易制度,原因在于該制度鼓勵被告人逃避審判、放棄合理爭辯,而且囚犯認為該制度使得他們沒有得到有效的代理,這與刑法的懲罰功能不符,且不利于被告人的權利保障。其他批評意見認為,辯訴交易制度看起來是在“出售正義”。因此從微觀的視角看個案,過度追求效率可能導致程序價值得不到保障,正義得不到實現。
我國自古以來就有重結果輕程序的傳統,如今在司法改革中應兼顧公正與效率價值。如何兼顧效率價值和公正價值是司法改革中需不斷探索的難題。需要明確的是,公正與效率價值兩者是相互包含、相互制約,一方面,正義需要效率支撐而實現。訴訟效率是程序公正的訴求之一,程序公正需要在合理的期限內來實現,否則,遲來的正義非正義。另一方面,保障正義是實現效率的價值基礎,公正價值賦予程序正當性。
從頂層設計邏輯看,需保障公正價值優先,在此前提下追求效率的提升。司法改革所追求的最終目的是“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需要指出的是,無論在認罪認罰程序中如何追求效率,我們也不應該忽視人民對公平正義的期待。有學者擔心過分追求公正是否會導致司法效率的下降。其實不然,真正的公正是能夠提升效率的,如前文所提到的“冤假錯案”,一旦出現錯案,那么司法機關需要耗費更多司法資源重新審判。看似一開始保障程序性公正而降低了效率,但從司法整體考量,追求程序性的公正能夠避免錯案的發生,案件上訴率、申訴率就會降低。從這一方面來講,追求公正是為了促進效率的提升,公正是為效率的提升“保駕護航”。
從人權保障角度看,需明確該制度中的人權保障原則。根據其制定的背景政策“寬嚴相濟”原則保障被追訴人人權的實現,防止實踐中過度追求案件快速解決,而導致被追訴人應享受的合法權利減損。對于被追訴人自愿性的審查也應明確標準,保障供述的真實性。對于被追訴人在認罪認罰之間搖擺不定的行為,作為公訴機關也不能對其施加壓力以期能夠提升效率。對于因受脅迫、欺騙等做出的認罪認罰行為,應給予被追訴人有限度的反悔權,確保被追訴人程序性權利得到充分保障。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根植于我國司法現實,與我國刑法規定的坦白從寬、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等一脈相承。一方面,從法經濟學的角度分析,該制度緩解了我國司法實際中“案多人少”的現狀,提高了司法工作效率,以有限的資源完成最優的配置,具有積極的實踐意義,但也存在著管理成本、風險成本。另一方面,從刑事訴訟所追求的角度分析,該制度的實施不能只是追求效率,更需明確效率是以公正為基礎的,公正又是反作用于效率的,兩者之間是一體的。要把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追求效率和實現司法公正的形式有機統一起來,努力實現最佳的法律效果、政治效果、社會效果。
注釋
①《中華人民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四條:適用速裁程序審理案件,不受本章第節規定的送達期限的限制,一般不進行法庭調查、法庭辯論,但在判決宣告前應當聽取辯護人的意見和被告人的最后陳述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