罰金易科類型之探討

湘潭大學 胡鑫杰

一、問題的提出

我國《刑法》條文規定的罰金刑越來越多。在《刑法修正案（十一）》中也不乏新增處以罰金刑的例子。我國罰金刑的特點至少有以下三點：第一，擴大罰金刑適用范圍；第二，并科為主，選科為輔；第三，并科方法多采必并制①。伴隨《刑法》中罰金刑的增多，罰金刑適用的問題也不斷出現，主要體現在：第一，應罰不判；第二，判而不繳；第三，數額失衡；第四，比例隨意②。本文主要針對其中的判而不繳問題進行討論。

罰金刑有其優勢，亦有其執行難的劣勢。對于罰金刑執行困難問題，實踐中探索出了罰金易科制度。本文擬就對不同罰金易科類型研究比較，尋找其中合理部分。

二、罰金易科的必要性與正當性

罰金刑易科制度指在犯罪人無法繳納罰金時，以其他方法代替罰金刑，易科刑在執行完畢后視罰金刑執行完畢。本文中的罰金易科不包括以罰金代替自由刑，即易科罰金。

對于罰金易科制度的存廢，觀點歸納起來有：否定說與肯定說。否定說所持理由有四：其一，罰金刑本是為克服自由刑，特別是短期自由刑的弊端，判處罰金刑后又易科自由刑就與罰金刑的本來趣旨相矛盾。其二，罰金刑易科有違我國刑罰的功能。其三，罰金刑易科，違背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其四，“刑罰既經確定，再以易科變更，有失法律的嚴肅性和尊嚴。這也是對罪刑相適應原則的破壞，可能出現‘以刑代罰’的現象③。”肯定說則認為，世界上各種缺乏有效執行方式的刑罰最終依賴于剝奪自由刑。這不是公平性問題，而是有效性問題④。筆者認為，罰金易科在我國既有必要性又有正當性。

（一）罰金易科的必要性

首先，罰金易科的必要性體現在罰金刑目的的實現。罰金刑一般適用于貪利犯罪或以金錢作為資本的犯罪，其目的一方面是通過繳納罰金剝奪、削弱犯罪人再次進行犯罪的能力，即特殊預防；另一方面，通過對犯罪人處以罰金刑得以實現一般預防。然而，罰金刑目的的實現有賴于刑罰的必然性。刑罰的必然性要求所有刑罰必須得到執行。從罰金刑設計的目的來看，罰金刑雖然歷史悠久但近代重新受到重視的原因是為犯罪人提供更為人道、輕緩的刑罰。然而在犯罪人承受的罰金刑金額遠超其支付能力時，其未來的財產需隨時繳納罰金，這極不利于其再次回歸社會，有違罰金刑設計初衷。對此，有學者主張罰金刑金額上限應為沒收全部財產，筆者對此不贊同。若進行此類限制，第一是不法與責任相同的犯罪人因自身財產情況而承受不同的處罰并無合理依據；第二是罰金的數額依犯罪情節決定，綜合考慮犯罪分子繳納罰金的能力，其中犯罪情節是首要考慮因素，犯罪分子繳納能力是次要考慮因素，此限制將二者地位顛倒。

其次，我國現行罰金刑執行方式乏力。根據《刑法》第五十三條，我國罰金的繳納分為：分期繳納、強制繳納等。然而現實中市場活動越發復雜，行為人抗拒罰金刑的方式越來越多樣。現有的罰金刑執行方式在無輔助制度的配合，難以應對越發多樣的抗拒罰金刑方式。另一方面，即使上述方式最終執行罰金刑，罰金刑的及時性仍然存在問題。上述執行方式需要耗費的時間往往遠超于原繳納期限，其中隨時繳納更是在及時性方面廣受詬病。

再次，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本身存在困境。此罪立法目的是為解決判決裁定執行難問題，而此罪本身也面臨適用率低、適用難問題。某市法院2008年至2012年對拒執罪的適用率進行了統 計，2008年 為0.013%，2009年為0.014%，2010年為0.011%，2011年 為0.022%，2012年 為0.017%⑤，這與罰金刑執行困難局面鮮明對比。此外，判處此罪后罰金并未當然繳納，而此罪本身也規定罰金刑，如犯罪人又不繳納罰金刑，則無法處理。

綜上所述，我國現有的罰金刑制度并不足以達到罰金刑的目的，而罰金易科作為在實踐中被采納的制度，已經證明其對判而不繳等問題行之有效，應當成為我國參考對象之一。

（二）罰金易科的正當性

首先，罰金易科符合刑罰輕緩化趨勢。對罰金易科制度的否定理由之一為罰金易科不符合輕緩化趨勢。然而，從罰金刑發展歷史看，此批判不成立。罰金刑在近代遭遇冷遇后，到19世紀末又在西方國家重新受到關注，其中國際刑法及監獄會議在起到重要作用。在1950年的第十二次會議中，形成了以下決議：罰金刑是替代短期自由刑的適當措施。為了減少因未繳納罰金而致易服勞役的人數起見，應實現下列一點：如因未繳納罰金，而有換處自由刑必要時，應由法院依照案情決定，不宜預先做機械的規定⑥。從會議決定內容可見，伴隨罰金刑代替自由刑共識出現的同時，也對未繳納罰金換處自由刑達成了共識。另一方面，罰金易科是執行方式的變更，與作為刑罰的自由刑不同，對此進行違反刑罰輕緩化的批判并不公允。

其次，罰金易科利于罰金刑功能的實現。無論基于何種原因不繳納罰金，均對罰金刑的執行制造了障礙，無法得到有效的執行，便無法發揮其懲罰功能。罰金刑通過易科方式來完成其刑罰，使其得以實現懲罰功能。同時，罰金易科根據犯罪人的主觀態度區分易科形式，對不同犯罪人的改造難度施加不同的改造形式，有利于罰金刑的改造功能。

再次，罰金易科體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該原則要求做到行刑公正，在罰金刑得不到有效執行，這本身就是對行刑公正的巨大侵犯。反觀罰金易科，其首先是確保了無繳納能力的人得到其應有的執行，確保了有繳納能力與無繳納能力犯罪人之間的平等。其次對犯罪人采取相同的易科規定，使得有繳納能力犯罪人之間繳納罰金，無繳納能力人之間平等地按照規定進行易科，實現了各自內部的平等。

最后，罰金易科維護法律的尊嚴與嚴肅性。罰金刑得不到有效的執行才是對法律尊嚴與嚴肅性最大的侵犯。刑罰確立以后并非不能更改執行方式，如監外執行等在我國同樣被接受。罰金易科依照法律規定，通過法定程序變更執行方式，并不會侵犯法律的尊嚴與嚴肅性。

三、罰金易科的類型與評析

（一）罰金易科的類型

當前司法實踐中存在以下三種易科類型：

第一，罰金刑易科訓誡，即以訓誡代替罰金刑的執行。罰金易科訓誡在司法實踐適用甚少。

第二 ，罰金刑易科勞役。罰金刑易科勞役主要針對無罰金繳納能力的人執行，其中存在不同的具體執行方式，既有在執行機關指定場所或原工作單位進行有償勞動的具體執行方式，又有在執行機關指定場所進行無償且剝奪自由的改造，還有易科為公益勞動的執行方式。對罰金刑易科勞役的適用程序，國家或地區往往對其都做出了詳細且嚴格的規定。

第三，罰金刑易科自由刑。此為大多數國家使用的易科類型。在規定罰金刑易科自由刑的國家中，制度設計上強調其作為“壓力刑”與其救濟性。這些國家的立法希望通過罰金刑易科為自由刑的立法對犯罪人及時繳納罰金形成壓力，同時規定犯罪人在執行自由刑期間繳納罰金可以按照折算比例，折抵剩余自由刑刑期，即體現罰金易科自由刑的救濟性。因為罰金刑與剝奪自由刑在“質”的嚴厲性上存在差距，因此實行罰金易科自由刑制度的國家，對其適用條件都做了嚴格限制⑦。為了在“量”的嚴厲性上保持罰金刑輕刑的性質，大多數國家對易科后的自由刑的上下限均進行規定。

罰金易科自由刑的具體易科方法不盡相同，基本包括下列三種：第一，實行日數罰金制的國家，無須進行換算而是直接將適用的罰金刑通過自由刑的方式進行執行即可。第二，法律規定易科自由刑的期限。第三，由決定易科的法院依規定決定。至于易科的具體期限，基本可分為兩類：一是限制每日剝奪自由刑所值罰金額；二是限制允許易科的最大或最小期限，或二者兼有。

（二）罰金易科類型的評析

按照犯罪人的主觀態度，對易科方式進行區分是合理的，對故意抗拒繳納的犯罪人與無能力繳納的犯罪人采取不同的易科方式以對應其改造難度，才能更好達到罰金刑的目的。

在易科的具體類型選擇上，易科為訓誡缺陷明顯。訓誡在我國是非刑罰處置措施，但罰金刑的性質是一種刑罰。由此，罰金刑易科為訓誡，直接違反了我國刑法的明文規定。在措施的嚴厲程度上，訓誡針對的對象是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人，這使得訓誡的嚴厲程度遠不如罰金刑，即使犯罪動機在公益上或道義上顯可寬恕，易科為訓誡仍過于輕緩。

易科為勞役需要分情況討論。易科為剝奪自由的勞役，與本質上與短期自由刑無異，針對無繳納能力的犯罪人適用顯得過于嚴苛。易科為自由勞動的勞役問題在于其指定場所會帶來搶占社會工作崗位、犯罪人勞動權益保障等等，各個環節均需消耗社會資源，其中執行成本不低于罰金刑的執行成本，從經濟角度看并不可取。對于在原工作單位進行有償勞動的形式，如犯罪人本身沒有工作，這種執行方式失去了前提；如犯罪人本身有工作，但工作報酬難以繳納罰金，則在原工作單位進行自由勞動能否稱為罰金易科存疑，同時這種易科既無法提升犯罪人的繳納能力，在督促繳納方面又與隨時繳納差別不大，總體來看并不可取。

對于易科為公益勞動與易科為自由刑，在下文中討論。

四、罰金易科類型的選擇

筆者認為，可選擇對有能力而故意不繳納罰金者易科行政拘留或者自由刑；對無能力繳納罰金者、未成年犯易科公益勞動；對既無勞動能力又無繳納能力者減免罰金。理由如下：

（一）罰金易科行政拘留或自由刑

易科為自由刑的問題在于自由刑與罰金刑的嚴厲程度存在明顯的區別。在“質”的嚴厲程度上，反對者以法諺“最小的身體刑也重于任意的金錢刑”為根據，然而這一推論實質是一種價值判斷，不能作為單獨論據；而“量”的嚴厲程度能否使自由刑與罰金刑相對應，這是一個技術性的問題，可以通過易科自由刑的條件、易科的換算方式等等來進行平衡。

還有的觀點認為，罰金易科自由刑導致刑罰的種類變更，缺乏依據。該批評對于易科罰金存在一定的合理性，但對于有能力而故意不繳納罰金的犯罪人易科為自由刑是存在依據的。有能力而故意不繳納罰金的犯罪人，其在拒不執行罰金刑的過程中產生了新的罪過與客觀的抗拒繳納行為，這些要素的出現是刑罰種類變更的基礎。此時變更的原因是，罰金刑的評價對象發生變化，除原罰金刑包括的罪責外，新的罪過與客觀的抗拒繳納行為產生了新的罪責，需要變更執行方式將該部分進行評價。另一方面，有能力而故意不繳納罰金的犯罪人，其并未真誠悔罪且對抗法律，改造難度大，需要通過剝奪自由的行政拘留或自由刑的方式對其進行威懾。同時，拒不執行判決罰金的具體情形存在區別，有的拒不繳納的數額多，有的只有部分拒不繳納。對于拒不執行判決罰金，但尚未達到情節嚴重的，易科為行政拘留；對于情節嚴重的，易科為自由刑。對于易科換算方式，我國并未實行日數罰金制。同時，我國在罰金刑數額上由于地區差異等原因已經出現數額失衡問題。鑒于此，易科換算方式應由法律統一進行規定，并規定易科自由刑的上下限，對未繳納罰金的部分進行換算。

（二）罰金易科為公益勞動

公益勞動，是指直接服務于社會的有益且無償的勞動。公益勞動的執行機關以司法行政部門為宜。無能力繳納罰金的犯罪人在工作能力或工作態度方面往往存在問題。通過易科為公益勞動，首先可以將其勞動的價值換算為罰金執行，其次可以幫助其重新認識自己的社會價值、培養工作能力，有助于其改造，再次，公益勞動與勞動改造或勞役的不同點在于前者并不剝奪犯罪人的人身自由，而是讓犯罪人在開放的環境中參與勞動，與其他社會成員享受同樣的權利和待遇，對于單處罰金易科為公益勞動的犯罪人來講，此種方式與其輕微的犯罪情節相適應，且可以避免與其他服刑人員交叉感染。而對于并處罰金的犯罪人，在服完主刑之后參與社會中的公益勞動，可以在其完全返回社會之前形成一個過渡，幫助其完成社會化。

對易科為公益勞動的質疑主要為是否具備實施的社會條件。在這方面，《社區矯正法》可以為易科為公益勞動提供相應的基礎與經驗。《社區矯正法》第四十二條規定：社區矯正機構可以根據社區矯正對象的個人特長，組織其參加公益活動，修復社會關系，培養社會責任感。如公益勞動的執行機關與社區矯正的主管機關同為司法行政部門，可以有效利用社區矯正活動中積累的經驗與平臺，為易科公益勞動創造實施的社會條件。

此外，對于減免罰金的情形，出于人道主義考慮，原則上即使其無法繳納罰金也不能將其易科為其他方式，對于其中因重病、傷殘等喪失勞動能力的，可考慮免除其罰金。

五、結語

我國現有的罪名設置與罰金刑執行制度不足以保障罰金刑的執行，應當參考外國罰金易科的成熟經驗，并結合我國的情況加以改造。可根據不同受罰人的不同主觀心態，選擇將罰金易科為行政拘留或自由刑、公益勞動。這將推動罰金刑的有效執行，有助于罰金刑目的之實現。

注釋

①參見李潔.罰金刑適用問題若干問題研究[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0(5):22.

②李潔.罰金刑適用問題若干問題研究[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0(5):21.

③參見龔培華.刑罰論[M].青島:青島海洋大學出版社,1999:130-131.

④參見馬克昌主編.刑罰通論[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570-571.

⑤李袓華．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實證研究[J].法治研究,2015(3):65.

⑥參見孫力.罰金刑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5:37-38.

⑦李貴方.罰金易科自由刑比較研究[J].中國法學,1992(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