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天曉
(中國計量大學人文與外語學院 浙江杭州 310018)
1937年冬,在侵華日軍的鐵蹄踏進南京之前,南京國民政府官員以及許多市民、學生紛紛逃出城外,向偏僻鄉村或者武漢、重慶、成都等大后方轉移。在輾轉流徙的過程中,一些逃難者用日記記錄了當時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成為后人了解那段歷史最鮮活的史料。但遺憾的是,經過八十載滄桑歲月之后,僅有少量逃難日記保存了下來,得到整理發表的更是鳳毛麟角。就筆者所見,目前僅有小岵《小難民自述》[1]、孫錦云《逃難日記》[2]、周廉臣等人的《一位小學校長的逃亡日記》[3]、顧蔗園《藕孔日記》[4]以及陳達宇《流亡日記》[5]五種得到了整理或影印出版。
南京圖書館藏《佚名日記》以線裝無格紙書寫,正文為硬筆字,左行直書,間有毛筆草書刪改及批點,全稿約計80筒子頁,近二萬字,其中包含四千多字他人批注。由于該稿本封面、內頁均未署名,亦無鈐印,正文也未提及任何具體人名,故長期以“佚名日記”為名,登記在南京圖書館的書目檢索系統中①,目前未見有學者整理、利用或提及。
不同于前述幾種逃難日記或為兒童視角,或為男性視角,南京圖書館所藏《佚名日記》的作者是一位生活優渥、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女性。因此該日記的寫作視角完全不同于其他難民日記,所思所想更加富有廣度和深度、筆觸也更加細膩。再者,通過對日記中的蛛絲馬跡進行仔細考證,筆者發現該日記作者的身份十分特殊,她就是近代中國最大漢奸汪精衛的長女汪文惺,日記中的四千多字批注正是出自汪精衛親筆,而日記的寫作時間下限是汪精衛發表“艷電”正式叛國投日的八個月前。因此,無論將之視為一個普通知識青年的避難日記,還是作為漢奸汪精衛女兒的日記,此日記均具有十分重要的史料價值。
南京圖書館所藏的這部《佚名日記》稿本全文約二萬字,封面、正文均未出現任何一個完整人名,只有爸爸、媽媽、甘先生、唐先生、屈先生這樣的模糊稱謂。日記內容多為心理獨白,所載現實生活事件不多,因此要想確知作者的身份、性別、姓名不太容易。問題的突破口首先在以下這則日記中:
穿了一身男裝,跟著琦哥一行人等,去聽爸爸對(湖北)鄉政(干部)人員訓練班演講,每人聽到“不戰而焦土的結果人民只有死”,慘然長吁。隱隱滿眼無告的民眾,自殺、投河、餓死、給敵人殘殺,婦孺不能幸免……演講中說明各國對中國的態度和現在戰爭情形,說明游擊戰的利弊、焦土戰的意義,和鄉教(政)人員今后應有的努力。大意如此,全文報載詳細,已剪下收藏起來了。(1938年1月23日)②[6]
這則日記中提到,作者的父親在1938年1月23日這天為湖北鄉政干部人員訓練班做抗戰形勢演講,可見其父親必然是國民政府的中高級官員,并且當天演講內容“全文報載詳細”。
循此線索,筆者查到一篇題為《抗戰期間我們所要注意的幾點:一月二十三日在湖北省鄉政干部人員臨時訓練班講》的演講稿,發表于1938年1月23日,署名汪精衛,收在《閩政與公余非常時期合刊》第16期。該文前半部分的主要觀點是:“第一,是認識清楚敵人的力量。第二,是認識清楚國際的形勢。第三,是認識清楚自己的力量。”后半部分則是指明奮斗的方向和消耗戰的意義,作者特別強調“不戰而焦土”于抗戰有害:“我們更必須知道在展開游擊戰的地方,軍隊如魚,人民如水。如果這地方成了焦土,則水已沒有,魚何能游?以上種種,皆可證明所謂焦土戰,是戰而至于焦土。”[7]凡此,皆與《佚名日記》中所述演講內容“說明各國對中國的態度和現在戰爭情形,說明游擊戰的利弊、焦土戰的意義,和鄉政人員今后應有的努力”若合符契。總之,該演講稿的發表時間、演說對象、演講內容、主要觀點,均與《佚名日記》1938年1月23日所載旁聽父親演講之事完全吻合,故可斷定該日記作者就是《抗戰期間我們所要注意的幾點:一月二十三日在湖北省鄉政干部人員臨時訓練班講》這篇演講稿的作者汪精衛的子女。
其次,日記中所載相關信息也可佐證作者父親是汪精衛。如該日記1938年3月30日提到故鄉為廣州,而汪精衛生于廣東三水縣,該縣曾隸屬廣州府。當天日記還提到“舊居西華二巷”,該址位于今廣州市越秀區東風西路以北、解放北路以西,東距中山紀念堂不到三百米。查《申報》1926年5月17日第9版《汪精衛胡漢民先后離粵》一文提到:“高語罕、陳公博、甘乃光等主張汪氏出席,汪氏亦以為然,故由某醫院遷回西華二巷汪宅。”[8]可見汪家確曾居住于西華二巷。
再次,日記中提到的人物雖然只有模糊的稱謂,但皆可與汪精衛的交際圈一一對應。如1937年12月23日日記中寫道:“唐先生今天來吃晚飯,我們亦可以知得南京陷落的情形。據說:退兵時,士兵互相踐踏,由海軍部到挹江門,尸首(推)〔堆〕積五尺多高,江上浮滿敗兵,呼號求救之聲不絕,悲不可言,慘不忍睹。”這天距南京陷落正好十天,作者當時已隨家人避往漢口。在南京保衛戰中敗退的唐姓軍官中最著名的自然是唐生智(1890—1970年),其曾擔任南京衛戍司令長官,在日軍陷城前夜渡江撤退,后輾轉至漢口向蔣介石請罪[9]。并且唐生智事后自述:“在漢口時,有一次汪精衛邀我去他家里吃飯。”[10]正與《佚名日記》的記載相吻合。
在1938年4月2日日記中,作者寫道:“記得廖伯伯曾經寫過一首詞,詞中有兩句:‘……宇宙間,惟愛長存,萬事都隨流水……’”這位會寫詞的“廖伯伯”,應該是國民黨元老廖仲愷(1877—1925年),廖氏與汪精衛、胡漢民同為國民黨元老,故汪精衛子女稱之為“廖伯伯”。并且廖仲愷雅好填詞,有《雙清詞草》傳世,只是今存《廖仲愷集》中未收錄日記中所載殘句。除此之外,日記中提到的“甘先生”(1937年11月15日)、“屈先生”(1938年3月10日)分別可以對應甘乃光(1897—1956年)、屈映光(1881—1973年),二人皆曾與汪精衛共事;至于“十一姑丈”則是汪精衛的至交兼秘書曾仲鳴(1896—1939年),其在汪文惺日記中出現的次年便在越南河內被刺殺汪精衛的軍統特務誤殺[11];日記中的“母親”自然是陳璧君,“琦哥”則是陳璧君的堂侄陳國琦。
要之,上述證據充分表明,該《佚名日記》作者正是汪精衛的某個子女。而據公開資料,汪精衛有六個子女,除一名夭折外,其余五人分別是:長子汪文嬰(1913—2011年)、長女汪文惺(1914—2015年)、次女汪文彬(1920—2015年)、三女汪文恂(1922—2002年)、次子汪文悌(1928—),那么日記作者究竟是哪一位呢?
據該日記1938年3月16日所載:“這種追憶,又是五六年前在中大附中時的情形了……在我十七八歲的時候,過了這樣的一年,便到南京去了。”由此可知,1938年時作者大約22~24歲,這一年汪文嬰25歲,汪文惺24歲。其次,由前文所引1938年1月23日日記“穿了一身男裝”可知,作者并非男性,而是女扮男裝,再結合日記中透露出的細膩敏感的情思、柔弱多病的身體狀況來看,作者的女性身份可以確定無疑,故當排除汪文嬰。再次,日記中提到“十一月廿九日,無錫失守……還記得在教育學院念書的時候……”。而汪文惺正是畢業于江蘇省立教育學院,該校當時的校址位于無錫,而汪文嬰則畢業于德國某大學,與日記所述情形不符。最后,日記作者多次提到自己體弱多病,如1938年2月26日日記云:“經過多少愛護扶持,漸漸生長起來,然而仍是常常生病。讀一年書,便病三個多月,或是讀幾個月,便病一年。”1938年3月10日日記中提到“媽媽擔心我體弱”。這與汪文惺的情況也十分吻合,汪文惺出生在法國,是個早產兒,生下來只有1.3千克,醫生認為她隨時可能夭折[11],這也是她早年體弱多病的原因之一。
總之,從父親身份以及年齡、性別、教育經歷、身體狀況等各方面來看,該日記作者必然是汪精衛的大女兒汪文惺。
該《佚名日記》的特殊之處在于,在正文以外還有批點文字。這些批點文字可分為三類:一是隨文夾批,既有改正錯別字、病句,亦有涉及內容的整句刪改;二是天頭、地腳的眉批和腳批,這類批點主要是評價日記的文章寫法、補充糾正日記的思想內容、解釋刪改原因等,亦有少數是對尾批的補充說明;三是日記篇末的尾批,此類批點僅分布于1938年1月2日以后,內容是閱讀日記后的感想,篇幅較長者達1 300多字。批點內容總計達4 000多字,占日記稿本總字數的五分之一左右。文字均為毛筆草書,字跡相似,眉批中有不少是對隨文夾批和尾批的補充解釋,如1938年4月23日日記中有一條眉批云:“我不會寫‘她’字。”這條眉批是對尾批中“他”字的解釋。以此可知,三類批點文字均為同一人所書。
現代日記屬于十分私密的文獻,尤其女性日記更不可能輕易給外人看,因此批點者只可能是汪文惺的父親汪精衛、母親陳璧君或者未婚夫何孟恒(1916—2016年)、兄長汪文嬰。首先可以排除何孟恒,因為據何孟恒回憶,1937年11月中旬,他與家人(即汪精衛一家)一起搭乘“永綏”艦從南京避至漢口,這與汪文惺日記的記載相符。但不久,何孟恒受到岳父汪精衛的鼓勵,赴成都繼續讀書,“離開漢口西飛,已是次年的二月了”,直到七月份學期結束才又回到漢口[12]。而汪文惺在1938年3月3日離開漢口,轉至香港,3月16日左右曾短暫至廣州,3月26日又回到漢口,她與何孟恒的活動軌跡并不重合。然而汪氏日記中有大量隨文批校,尤其是1938年1月2日至4月23日的日記,幾乎每篇后面都有尾批,從文字篇幅來看不像是后來補寫,而是即時所評。何孟恒與汪文惺各在一方,因此不可能是日記的批點者。
從批點的字跡、內容、人物稱謂來看,汪精衛的可能性最大。首先,批點字跡為草書,體現出較高的書法水準。其次,從行文語氣、措辭來看,批點文字處處體現長輩對晚輩的教育、鼓勵、愛護之意。例如“此段議論正確”“這一段寫得情景逼真”“明白透切”“沉著堅定”“此是正論”“語簡而意沉,真摯動人”“此句最好,如此方不灰心,方有勇氣戰勝一切”等。長輩語氣至為明顯者,如1938年1月11日日記眉批:“我所盼望的就是這些青年。”僅此一處便可排除汪文惺的兄長汪文嬰、未婚夫何孟恒等平輩人。最后,批點文字對胡適的稱謂不同尋常。如1938年1月2日日記尾批云“適之此文……”,通常而言,只有關系十分親密的朋友或年長位高者才會如此稱呼胡適,一般人大概會稱“適之先生”、“胡適之”或“胡適”,汪精衛與胡適私交甚篤,汪的年齡、地位均高于胡,故可如此稱呼,而陳璧君則不符合這些條件。
從日記關鍵信息的修改情況,也可以作出判斷。在1938年1月23日聽父親演講一段,日記原本寫作“鄉政人員訓練班”,批點者增字補充為“湖北鄉政干部人員訓練班”;后文誤寫作“鄉教人員”,批點者又將“教”字改為“政”字。只有演講者本人才會對演講對象的名稱如此清楚、態度如此嚴謹。而且該段日記有眉批:“戰死是應盡的義務,給敵人殘殺,是無可如何。不戰而焦土,使人民無以為生,而輾轉就死,則于民有害,于敵無損。”這段眉批文字是解釋日記中復述的演講內容“不戰而焦土的結果人民只有死”,正與汪精衛《抗戰期間我們所要注意的幾點:一月二十三日在湖北省鄉政干部人員臨時訓練班講》這篇演講稿中關于焦土戰的評論文字相互補充,也只有演講者本人才有“義務”和“能力”對別人復述的演講內容作出如此詳盡的解釋。
此外,批點中體現出來的政治觀點與汪精衛所提倡的“冷靜的理智”以及對蔣介石政府的批評立場完全吻合。批點中體現的政治觀點有兩點需要注意。一是反對焦土抗戰,尤其是“不戰而焦土”。如1937年12月27日日記中,批點者批評政府“既已決定不戰而退,則又何以燒盡日本人在青島的產業”,以致激怒日本人在山東大肆屠殺人民以為報復,并在眉批中補充道:“拿破侖攻俄國時,俄將莫斯科煨燼,以困拿破侖,是有計畫的。沒有計畫,便不能如此做法。”這一批評劍鋒直指蔣介石,因為當時在青島實施“焦土抗戰”的沈鴻烈正是奉了蔣介石的命令[13]。再如一月二十三日聽父親演講一段,批點文字也是旗幟鮮明地反對焦土抗戰。二是反對國民政府將淪陷區人民一律視作“順民”。同樣在12月27日日記中,作者對淪陷區“順民”表達理解之同情,批點者深以為然,并在眉批中寫道:“‘順民’有兩種,一種是甘心降敵的,一種是因為沒有抵抗力而受制于敵的。可憐大多數的人,是屬于后者,應該設法聯絡,以期拯拔他們出來。”然后又在下文痛批國軍丟棄人民:“俄國焚毀莫斯科時,先叫人民走開,然后軍隊走開,敵人入城之后,方才縱火,這是一定的次序,斷沒有軍隊先走,撇下人民的道理。”以上這些批點文字透露出一個共同傾向,即反對堅決徹底而單一的抗戰政策,主張冷靜而理性的分析,具體情況具體對待。這與汪精衛在1938年11月長沙大火事件后發表的《為什么誤解焦土抗戰》一文所提倡的“冷靜的理智”完全吻合[14],也與汪精衛一貫反對蔣介石的政治立場相符。
此日記作者汪文惺原名汪惺,字仲蘊,1914年12月28日出生于法國圖盧茲(Toulouse),由于汪精衛夫婦當時急于回國,便將其與兄長汪嬰一同托付給好友方君瑛、曾醒照料,因此兄妹二人取名“嬰”“惺”。1931年,侵華日軍發動九·一八事變,警醒了全國人民,尤其是青年學生。當時十幾歲的汪文惺正在江蘇無錫的省立教育學院讀書,也與同學一起舉著小旗,高呼口號,到南京國民政府門前請愿,要求抗日、懲治賣國賊[11]。1934年,汪文惺與金陵大學農業經濟系畢業生何孟恒訂婚,1939年3月二人在越南河內完婚。就在二人新婚不久,便發生蔣介石派軍統特務行刺汪精衛的事件。汪精衛投日之后,汪文惺明確表示反對,并且從未在汪偽政府擔任任何職務,因此抗戰勝利后,汪文惺未受審判。解放后,汪文惺夫婦二人移居香港,起初辦花卉農場,后來何孟恒受聘于香港大學植物系,汪文惺則在香港多所小學任教,并改名“汪楚芙”。1984年退休后,隨女兒移居美國新澤西州,度過了安詳的晚年。2015年9月13日,汪文惺在紐約病逝,享年101歲[15]。
如果拋開“汪精衛女兒”這一身份枷鎖,此日記內容可以概括為:抗日戰爭時期一位從南京城逃難出來的知識女青年輾轉各地避難的經歷以及心路歷程。該日記的時間起止為1937年11月15日至1938年4月23日。以1938年1月18日為界,可以分為前后兩部分。從1937年11月15日到次年1月17日為第一部分,主要寫現實避難經歷和對抗戰時局的看法。作者在1937年11月21日離開南京,轉移至武漢,期間不斷聽聞南京、無錫、杭州、濟南、青島等地的戰況,以及政府的抗戰措施、人民的流離失所、散兵土匪的擄掠人民,當然還有日軍在南京、上海、濟南等地對中國平民的屠戮。但這些現實事件的記載大多比較簡略,日記中大部分文字是作者內心的所思所想。從1938年1月18日到1938年4月23日是日記的第二部分,這時作者已經漸漸遠離前線戰場,轉移到了香港、廣州等大后方城市。這段時間的日記主要記載作者對中國近代落后原因的反思、改造社會的愿望、讀書感想、自我勉勵、回鄉所思、香港與廣州等地的抗戰氛圍等。最后一篇日記因讀魯迅小說《傷逝》深有觸動,抄錄該小說數千字,并寫有讀后感。
不同于一般的流水賬式的生活記錄,此日記更像是傳統的作文日課,幾乎每篇皆有敘述的中心,相當于一篇首尾完整的文章。批點中對此亦有揭示,如1938年1月2日日記尾批云:“此課系賅括胡適之所著《治學的方法與材料》。”同年1月19日日記眉批云:“各課以此一課為做得最好,敘事既明潔,說理又清真也。”眉批和尾批中還有大量對文章寫法的評語。在尾批之后往往有半頁空白,這顯然是因為作者每寫一篇日記要先交給批點者評閱,評閱完后再繼續寫下一篇。但由于紙張背面(即偶數頁)不便書寫,于是便直接跳到下一頁從正面(即奇數頁)開始寫,于是便出現了許多空白頁。從這些細節可以看出,該日記寫作目的之一是為練習作文水平,因此幾乎每寫一篇便有長輩作批點,這也體現了民國時期以日記訓練寫作能力的教育方式[16]。
正因為《佚名日記》的撰寫者汪文惺具有較強的作文意識,所以日記雖然篇幅不長,但內容十分豐富,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
首先,該日記記錄了國軍抗戰情況與日軍侵華暴行。如1937年12月23日日記中記錄唐生智來訪,并聽其講述南京保衛戰撤退時的情形:“退兵時,士兵互相踐踏,由海軍部到挹江門,尸首推積五尺多高,江上浮滿敗兵,呼號求救之聲不絕,悲不可言,慘不忍睹。”1938年1月12日從報紙上得知“日軍占領以后的獸行,奸淫擄掠,無所不為,南京的難民區,上海的難民,給他們宰割,最近杭州……”由于作者不在抗戰前線,日記中記載的多是從其他個人或報紙上聽聞的消息,因此這方面內容的史料價值比較有限。
其次,該日記記錄了后方城市抗戰氛圍。這部分內容由于是作者的親身經歷,且不同于新聞報紙的官方敘事,因此尤其顯得珍貴。如寫漢口遭遇日軍空襲前后的場景:
約十時半,忽然警報,我們一起到銀行,街上的人萬分擠擁。攜男帶幼,很多婦女一手抱著嬰兒,一手挽著幾個小孩,頭發亂蓬蓬的,倉倉惶惶,跟著人走,簡直不知如何是好。老婦哭喪著面,和兒孫一起,耳孫到是像看熱鬧,城隍出游一樣的高興彩烈,又多笑嘻嘻的,非大人厲聲責罵,滿街滿巷吵鬧的聲音,車馬亂行,鳴笛叫得令人發火。(1938年1月11日)
正如批點所云:“這一段寫得情景逼真。”在空襲到來前,男女老幼的表現各不相同,不諳世事的兒童將逃難場面當作是趕集,在哭喪的人群中興高采烈,這種荒誕而又真實的場景,非親身經歷,則難以寫出。
再如1938年3月3日,汪文惺隨家人轉移到香港,當時日軍尚未逼近這片樂土,她看到的是完全不同于武漢的一番場景:“到了香港,滿眼青翠欲滴的大樹,和碧綠的草茵,蔚藍色的青天耀著麗日,都是在漢口所沒有的。一切新鮮活潑,似乎我也在大自然中跳躍了。無論香港如何的美麗,缺少了愛國的熱忱,這熱忱不能燃燒久居于所謂安樂窩——香港的人了。”(1938年3月3日)身處香港這個“安樂窩”中,汪文惺卻仍然惦念著淪陷區的同胞,始終無法開心起來。她對香港的“冷淡”氛圍表示理解:“也許是生活太安逸的原故,和戰區生活的同胞們太隔閡了,所以引不起強烈的情緒……若然香港的人們目擊著戰區中的同胞這樣的妻離子散、血肉橫飛,想再也不能曼舞高歌了吧!”
最后,《佚名日記》的發現對研究部分近代人物的生平與思想具有一定的參考研究。汪文惺日記中提到的人物雖然不多,但都是比較重要的歷史人物,比如汪精衛、陳璧君、唐生智、曾仲鳴等,其日記對以上各人的行蹤事跡有所補充。比如唐生智從南京撤退后曾到漢口拜訪汪精衛,此前無論是關于汪精衛還是唐生智的文獻史料中,均未記載這次見面的準確日期,汪文惺日記的發現則可補充相關歷史信息。
當然,此日記涉及的歷史人物中最重要的還是作者的父親汪精衛。該日記稿本中有大量汪精衛的親筆批點,計有眉批和腳批61條、尾批7條,共4 000多字。最長的一條尾批多達1 300余字。此外,日記中還有難以計數的隨文批校,既有對誤字病句的訂正,也有對措辭、觀點的修改。從中皆可考察汪精衛當時的思想狀況。在日記記錄的時期,汪精衛尚未變節投日,但從日記的批點中可以看出,他在此時已經流露出與主流抗戰政策不同的想法,例如反對焦土抗戰、反對將淪陷區人民視作叛國“順民”等,這在前文已經有所分析。日記中有一處關于抗戰決心的評點文字尤其值得注意。在一月十二日聽聞日軍占領南京后的暴行以后,汪文惺十分悲憤,當天日記中表達了堅持抗戰、視死如歸的決心:
……每人負起國家興亡的責任,抱必死的決心,求最后的勝利,將散沙成為鐵石,成為堅牢不破的壁壘,才能說全民抗戰,才能說以四萬萬五千萬同胞共赴國難,挽救國家危亡,求民族的生存而奮斗。要這樣,我敢說,中國不亡,中國是絕不能亡的國家!(1938年1月12日)
汪精衛對這則日記的態度十分耐人尋味。對于汪文惺日記中其他表達政治觀點的文字,汪精衛的批點多有措辭、語句方面的修改,而對這一則日記,除了對一個訛字“壁”的改正外,別無任何修改。只評論了四個字:“沉著堅定。”這四個字只是對日記文字的評價,并未透露評論者自身的態度,這顯然是一種謹慎而誠實的表達。由此可以推測,汪精衛至遲在1938年1月已經對堅持抗戰失去了信念,因此才會有不久之后的賣國投敵行徑。
總之,從日記中涉及的事件、人稱等細節可以斷定,南京圖書館所藏《佚名日記》稿本的作者是民國時期的知識青年汪文惺,其中的批點文字則是其父汪精衛所書。作為一名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知識青年,汪文惺以女性特有的敏銳情感與細膩筆觸,在日記中生動刻畫了抗日戰爭時期后方知識青年探索民族命運的心路歷程,并記錄了避難時期的所見所聞所思,因此其日記具有珍貴的文獻史料價值。
注釋:
① 需要說明的是,雖然南京圖書館書目檢索系統中有《佚名日記》,但《南京圖書館古籍普查登記目錄》(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未著錄該書。
② 本段引文正文夾注文字是日記稿本原有的隨文批注,刪除符亦為批注者所標。南京圖書館藏《佚名日記》稿本未標頁碼,下文凡引用《佚名日記》,均括注日記稿本中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