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玲
(華東師范大學 哲學系,上海 200241;安徽農業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6)
“1842—1843 年間,我作為《萊茵報》的編輯,第一次遇到要對所謂物質利益發表意見的難事。”[1]588這是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對自己從哲學轉向政治經濟學研究的背景提示?!八^物質利益發表意見的難事”指的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曾經引起國內學界的關注,即借助此問題生發出更多馬克思對理性的反叛,從而以此推進馬克思的哲學革命①關于“物質利益難題”,學界主要有三方面的討論:一是在哲學層面,吳曉明認為這是物質利益問題向馬克思先前的單純理性世界觀提出的嚴峻挑戰(《形而上學的沒落——馬克思與費爾巴哈關系的當代解讀》,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429 頁);二是在經濟學層面,段忠橋認為“難事”指的是他因缺少對經濟問題的研究而難以對涉及物質利益的爭論和討論發表意見(段忠橋:《〈萊茵報〉時期使馬克思苦惱的“疑問”是什么》,《學術研究》,2008年第6 期);三是從現代社會的結構根源方面,方博認為馬克思面對的物質利益難題的實質是現代社會的普遍貧困,以及與之相對應的人的普遍不自由的問題(方博:《私人所有權與社會結構不正義——以“林木盜竊法問題”為例》,《哲學研究》,2021 年第3 期)。。今天,當我們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重新審視馬克思當時面對的物質利益難題時,需要進一步厘清的是物質利益本身是什么問題?馬克思感到“苦惱”的是問題本身,還是問題得不到解決,使得馬克思從“社會舞臺退回書房”?之所以討論這些問題,是為了深入馬克思的思想內在機理,了解其批判邏輯的生成過程。因為能否走出“物質利益難題”,不僅是馬克思是否堅守“初心”的試金石,也是馬克思為人類謀解放的關鍵。
1895 年,恩格斯與《前進報》出版社經理理查·費舍的通信中回憶了馬克思在《萊茵報》上的文章時提到,“我曾不止一次地聽到馬克思說,正是他對林木盜竊法和摩塞爾地區農民處境的研究,推動他由純政治研究轉向研究經濟關系,并從而走向社會主義”[2]446。我們理解馬克思的物質利益難題的理路,也許從“林木盜竊問題”和貧民處境切入最為恰當。1842 年10月,馬克思《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的文章在《萊茵報》上發表。文章的主題是就“窮人撿拾枯枝是否算作盜竊林木”展開的論證。乍看起來,這個問題似乎并沒有那么重要,或許僅僅是一個法律問題,麥克萊倫認為馬克思是從法律和政治的立場討論了這些問題[3]45。但是,馬克思移居科倫后,參加了赫斯創建的《萊茵報》編輯委員會團體,其成員大多為共產主義者,這個團體關注社會經濟狀況。馬克思受這些討論的啟發,對社會問題的興趣增加了。所謂的社會問題,就是自盧梭以來開展對私有財產的批判,盧梭將財產權與貧困聯系一起,認為貧困恰恰是財產權導致的后果,這在18世紀以后被稱為“社會問題”[4]。馬克思寫作“林木盜竊問題”時,枯枝對于貧苦農民來說是生活上不可缺少的東西,因為單靠買的劈柴是不夠燒的。因此,各地農民都在頑強地、不屈不撓地維護他們自由撿枯枝的權利。這就引起許多關于盜竊林木的訴訟案件。僅1836 年一年,普魯士審理的207 478 件刑事案件中約有150 000 件就是有關盜竊林木和違反林木法、狩獵法、牧場法的案件[5]87。普魯士政府企圖將窮人撿拾枯枝的行為規定為盜竊,以此維護林木所有者的利益,而馬克思不是單單將這個作為法律問題,而是從現實生活上思考,認為需要回到“堅實的地面上”、回到“真正的現實生活問題”[6]240中。于是,為了維護貧民的利益,撰文對萊茵省議會的辯論進行批評。
為了便于理解馬克思強調的“物質利益難題”這一表述的內涵,我們先看他是如何為窮人辯護的。一是省議會擴大了德國刑法中“盜竊行為”的財產范疇,將窮人基于自然權利獲得的枯枝認定為盜竊財產。省議會打算將復雜的林木盜竊和撿拾枯木都統一作為盜竊,原因是二者都“占有他人的林木”[6]243。但是,根據德國刑法只把偷拿砍下的樹木和盜伐林木算作盜竊林木,省議會實際上擴大了盜竊行為中的財產范疇。于是,馬克思分析了這兩種行為因侵犯的財產本性不同,而在本質上是兩類不同的行為。首先,刑法規定的林木盜竊是侵犯財產的行為。怎樣才能算是刑法規定的侵犯財產行為呢?一方面,是用暴力侵害樹木,“要占有一棵活樹,就必須用暴力截斷它的有機聯系”[6]243?;顦浔緛砭蛯儆诹帜舅姓叩呢敭a,如果用暴力侵害活樹,也就是侵犯林木所有者的財產;另一方面,如果已經被砍伐的樹木是從別人那里偷來的,那么這顯然也是盜竊財產行為。這里,馬克思借助了洛克的勞動獲得所有權的論證,因為被砍伐的樹木是經過別人的加工即勞動的樹木,已經將財產的天然聯系分離開來,因此屬于林木所有者的財產?!罢l偷竊砍伐的樹木,誰就是偷竊財產。”[6]244其次,窮人撿拾枯樹的行為并沒有侵犯任何財產。馬克思認為,撿拾枯樹并沒有任何東西同財產相脫離,因為林木所有者只是占有活樹,而枯枝是從樹上自然脫落而不是人為地暴力截斷,因而林木所有者也就不再占有枯枝?!氨I竊林木者是擅自對財產作出了判決。而撿拾枯樹的人則只是執行財產本性本身所作出的判決?!盵6]244最后,基于財產的自然權利撿拾枯枝與盜竊林木是本質上不同的行為。譬如,撿拾枯木的窮人有權提出一項符合自然權利的解釋:枯木不屬于樹,因此也不屬于林木所有者。而省議會卻不顧這種本質上的差別,將兩種行為都統一認定為盜竊?!叭绻砂涯欠N未必能叫作違反林木管理條例的行為稱為盜竊林木,那么法律就是撒謊,而窮人就會成為合法謊言的犧牲品了?!盵6]244進一步看,馬克思認為這種不加區別而只給一個共同定義的粗暴觀點,最終只會走向自我否定。實際上,馬克思已經將爭論從界定合法財產權利的問題轉移到私人財產權本身的合法性問題,這個問題其實蒲魯東在他的《什么是所有權》中已經提出來了,即對私有財產做了批判性的考察。
二是關于犯罪與懲罰間尺度的衡量,從實現財產的價值方面維護了林木所有者的利益。如果要對侵犯財產的行為進行懲罰,那么懲罰的尺度該如何把握呢?馬克思認為,對于財產來講,這個尺度就是它的價值,“價值是財產的民事存在形式,是使財產最初獲得社會意義和可轉讓性的邏輯術語”[6]247。阿爾都塞曾經斷言《萊茵報》時期的馬克思還處于自由理性主義階段,但在林木盜竊問題上,馬克思與青年黑格爾派不同的是他已經關注了現實問題,“在堅實的地面上”看到了“省議會怎樣把行政權、行政當局、被告的存在、國家觀念、罪行本身和懲罰降低為私人利益的物質手段”[6]285。首先,馬克思輕蔑地嘲諷了省議會在對上述撿拾枯木和盜竊林木兩種本質不同的行為差別抹殺了,卻在涉及林木所有者利益的時候認真區分了“斧頭和鋸子”這兩種切割工具的加重情節,這種謹慎的差別不僅體現在工具上,也體現在對財產的價值進行“有個性”的估價。具體而言,根據提案第14 條規定,因盜竊木材而產生的罰款將為林木所有者征收。而問題就在于,根據提案第4 條被竊林木價格是由前來告發的護林官來確定價格,如果說護林官是來確定盜竊林木的價格以確定罰款,而罰款最終是歸林木所有人,可恰恰是“護林官是為林木所有者效力并從林木所有者那里領取薪俸的”[6]256。那么,護林官會有可能為了自身利益而難以準確判定財產的客觀價值。因而,對被竊林木的財產價值確定也就是根據護林官的“個性”進行估價。實際上,護林官在客觀上是不能同時兼任被竊林木的估價者的,因為護林官是維護林木所有者的利益,而估價者是對財產進行客觀估價,類似于司法鑒定,維護的是社會利益,防止私有者提出苛刻的要求。其次,林木所有者獲得了“Me-hrwert”①馬克思在《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中使用的“Mehrwert”,在這篇文章中翻譯為“額外價值”,表示林木所有者因失竊而追加的價值,即罰款。在《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中,將“Mehrwert”翻譯為剩余價值。即額外價值,盜竊國家權利。根據提案第15 條,林木所有者能夠得到三重補償:“盜竊”樹木的本身價值;四倍、六倍以至八倍的罰款;以及特別補償。這里,馬克思將林木所有者獲得的額外價值歸結為林木所有者將自己上升為國家,“林木具有一種奇怪的特性:只要它被偷竊,它的占有者馬上就會獲得他以前并不具有的國家特性”[6]276。因為在馬克思看來,林木所有者只能獲得“盜竊者”因盜竊林木而支付的價值賠款,但他卻將自己和立法者的身份混同起來,竊取國家權利,強迫“小偷”支付高于林木價值的多倍罰款,且罰款都為林木所有者所得,變成自己收入的主要來源,將本應屬于國家的罰款落入林木所有者的私囊,一句話,林木所有者利用罰款將公共權利變成了自己的私人財產。最后,林木所有者將“盜竊者”變成自己的農奴,強迫其勞動。林木所有者“不僅要罰款,而且要罪犯,不僅要人的錢袋,而且還要人本身”[6]279。為什么會通過法案19 條規定的“強迫勞動”呢?因為“利益不是在思索,它是在盤算”[6]273,林木所有者已經意識到一貧如洗的盜木者難以支付罰款,但為了獲得額外價值,他赤裸裸地強迫無力付款的“盜竊者”通過勞動來彌補其遭受的損失。在馬克思看來,林木所有者的私人利益實際上與法的內部協調性原則產生了沖突,結果“最終利益所得票數超過了法的票數”[6]288。
三是從窮人習慣法中維護窮人的財產權利。歷史學家湯普森指出,在18 世紀的英國,習慣因描述內容的模糊和不確定而讓位于更加精確的法律,逐漸形成資本主義關于財產權合理化的定義[7]149。也就是說,當時的英國處于重新定義產權的關鍵時刻,譬如在習慣法上貧民具有撿拾收割落在地里的谷穗等習慣上的財產權利,而1788 年高等法院依據物權法反對拾落穗,理由是與排他享用的財產性質不一致。“財產的本質……表明了排他的享用。如果它沒有控制排除在財產有形空間之外的蠻橫無理的下層等級的權力,又如何才能排他地享用呢?”[7]156在省議會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背后實質上隱藏著對財產權的爭論,馬克思從對財產的不確定方面的習慣法中維護窮人的財產權利。在馬克思看來,貧民的任何習慣法是基于財產的不確定,也就是不能明確肯定這些財產是私有財產或公共財產,正因為財產的不確定,貧民才可以基于先占而獲得財產權利,并成為習慣,這也是窮人的自然權利??墒?,立法卻對那些沒有法而只有習慣的人處理不當,譬如修道院的例子,修道院廢除了,貧民過去從修道院得到的偶然救濟并沒有被任何其他的具體收入所代替,貧民過去依據習慣獲得的救濟在現代卻沒有得到任何補償,切斷了貧民與“舊有的法的聯系”[6]251。馬克思進一步闡釋,立法忘記了中世紀的法的形式具有混合、二元、二重的特征,其中也包括財產,即財產的二重的、不確定的形式,可是卻用統一的原則反對這種矛盾的規定,用抽象私法來明確財產的確定性,那么理智恰恰“忽略了一種情況,即有些所有物按其本質來說永遠也不能具有那種預先被確定的私有財產的性質”[6]252?,F實情況存在有財產的不明確,貧苦階級的這些習慣存在合乎本質的法的意識,但這些習慣卻沒有在現代國家制度中找到應有的地位。譬如,遠古以來就存在兒童的習慣法,即所有者許可貧民的孩子可以采集野果,以便幫父母掙幾個零錢,可是,“現在這些野果已經成為交易品,并成桶地運往荷蘭”[6]253。
在馬克思為窮人辯護那里,離不開對財產權的討論,因而馬克思的物質利益難題也必然是關于財產權的問題。如上文所說,馬克思將“林木盜竊”問題看成了社會問題,那么社會存在的普遍貧困和林木所有者(抽象所有權)之間的矛盾,是馬克思希望解決的問題。而馬克思解決的思路正是通過自然法的思想,援引了“有些所有物按其本質來說永遠也不能具有那種被確定的私有財產的性質”[6]252而屬于“先占權”的自然法傳統,這種自然權利有利于“被排除在財產之外”的窮人階級,而且這個階級在市民社會中的地位與這些對象在自然界中的地位相同。
由上文可知,在“林木盜竊問題”上,馬克思苦惱的物質利益難題已經涉及私有財產權是否合法的問題,并且最終落在“財產權”的界定上。而馬克思的辯護也是從自然法傳統,如果說財產是因為勞動而取得所有權,那么有些物沒有加入勞動也可基于先占權而合法化。其實,馬克思在這里的辯論也能感受到他的苦惱,因為馬克思是從與自然界的類比中為窮人爭取權利,自然界也存在貧富對立:一方面,是脫離了有機生命而被折斷了的干枯的樹枝樹杈;另一方面,是根深葉茂的樹和樹干,后者有機地同化空氣、陽光、水分和泥土,使它們變成自己的形式和生命[6]252。貧民感到自己在市民社會中的處境與自然界存在的貧富有相似之處,有產者可以將財產權提升為普遍的東西,變成自己的形式,而無產者卻被廢除了自然權利。這種從法權上為窮人的辯護,既是法國社會主義者如蒲魯東批判資本主義的內容和對象,也是自然法思想存在的內在難題,因為自然法一方面保護財產權,另一方面也保護人本身?;仡欂敭a權的自然法歷史才能夠更清楚地理解財產與貧困之間的內在張力。
近代自然法的興盛與市民社會的確立有必然聯系。無論是霍布斯還是洛克,他們都將人設定為原子式的理性動物,并從自然狀態過渡到完滿的公民社會,只不過論證方式不同。首先,霍布斯基于自然法論證了國家的產生,財產權是國家建立的結果?;舨妓咕芙^了亞里士多德以來的人天生就是政治動物的這一傳統政治哲學的假定,借助了自然科學的方法探討人們實際上怎樣生活。先把國家分解為原子式的個人,個人先于國家而存在,那么個人何以能組成社會呢?霍布斯是通過人從自然狀態到公民社會的過渡而克服的?;舨妓拐J為,在公民社會之外,人的狀態(也許可以稱之為自然狀態)無非就是所有人相互為敵的戰爭[8]11。在自然狀態中,人與人之間為了自保而處于競爭中,于是人們便處于所謂的戰爭狀態之下。在這種狀態下,產業是無法存在的,因為其成果不穩定。這樣一來,依靠土地的栽培、航海、外洋進口商品的運用等都將不存在。最糟糕的是人們處于暴力死亡的恐懼和危險中[9]94-95。最終,殘存的理性使人們訂立契約,約定把所有的權利都交給主權者,“利維坦”誕生,人們進入公民社會,重新獲得和平與安寧?;舨妓拐J為,私有財產權的建立是建立國家的結果,因為在國家以前,既不是公有制也不是私有制,而是動蕩不安的狀況,所以建立私有財產權便只是主權者的一種行為[9]192。換句話來說,對霍布斯來講,財產是一種由國家建立和保障的制度。但是,霍布斯的理論卻存在一種內在矛盾,如果說出發點是為了保護個人的自然權利,何以國家最終能絕對地支配個人?如果國家難以成立的話,那么根據霍布斯的理論財產權也就喪失合法性。
其次,洛克從財產權本身就是人的自然權利論證財產權的合法性。為了克服霍布斯理論導致的專制國家危險,洛克雖同樣采用自然狀態過渡到公民社會的理路,但過渡的理由不同。對洛克來說,自然狀態并不必然是戰爭狀態,人們基于自然法也就是人的理性,仍然可以和平安寧的生活,那么為什么要過渡到公民社會?這就關于洛克政治哲學的核心即財產學說,人們之所以會進入公民社會是為了保護其財產。在洛克看來,人在自然狀態中首先是要自我保全,而保全的方式是通過勞動從自然界獲得食物,那么如何認定這個食物屬于個人呢?這就是基于勞動而獲得對食物的權利即財產權?!罢l把橡樹下拾得的橡實或樹林的樹上摘下的蘋果果腹時,誰就卻已把它們撥歸己用?!盵10]18那么,這些食物什么時候歸他呢?洛克認為,不能是我們在吃或消化或煮的時候才能認可對食物的權利,因為如果最初的采集不使它們成為他的東西,其他情形就更不可能了。勞動使它們同公共的東西有所區別,勞動在萬物之母的自然所已完成的作業上面加上一些東西,這樣它們就成為他的私有的權利了?!拔业膭趧邮顾鼈兠撾x原來所處的共同狀態,確定了我對于它們的財產權?!盵10]18-19因而,洛克認為物由于加入了勞動而區別于其自然狀態,從而使人對物的財產權有了時間上的確證。不過,即便人通過勞動取得財產權,由于維持生存所需的食物難以長時間保存,人們普遍處于貧困之中。然而,貨幣發明后人們得以將產品轉為貨幣長期保存,從而獲得財富,但同時也出現了貧富差距。因為勤勞程度不同獲得的產品數量也就不同,從而轉換為貨幣的數量也就不同,而且,貨幣給了繼續積累和擴大財富的機會。然而這在洛克看來,貧富差距問題并不重要,因為財富總量的增加總體上會提升人的生活水平。重要的問題是如何保護財產,隨著財富的增加,保護難度也會加大,“在這種狀態中對財產的享有就很不安全、很不穩妥”[10]77。于是,保護財產的欲望推動人們簽訂契約進入“公民社會”。因此,“人們聯合成為國家和置身于政府之下的重大的和主要的目的,是保護他們的財產”[10]77。公民社會的公共權力為財產的安全提供了保障。
最后,蒲魯東從勞動所有權的反面論證所有權是不能存在的。由上文所述,洛克進一步將財產權推向深入,在霍布斯那里,財產權是國家成立后所頒布的制度,但霍布斯的前提和結論的矛盾導致國家本身喪失合法性,更不用說財產權的合法性了,而洛克則將財產權推進到自然權利,并形成邏輯連貫的論證。不過,仔細深究會發現這樣的邏輯連貫的“圓圈”論證也存在一種內在的矛盾。如果說勞動獲得財產權,為什么現實社會的勞動者卻一貧如洗?盧梭激發了人們對財產權的反思與批判。因為盧梭旗幟鮮明的反對財產權,質疑其合法性,“它們給弱者以新的桎梏,給富者以新的力量;它們永遠消滅了天賦的自由,使自由再也不能恢復;它們保障私有財產和承認不平等的法律永遠確定下來,把巧取豪奪變成不可取消的權利;從此以后,便為少數野心家的利益,驅使整個人類忍受勞苦、奴役和貧困”[11]128-129。盧梭對財產權的批判引導人們從正面肯定財產權確證的自由,轉向了財產權導致的社會問題,以及嚴重的社會不公正。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工人與生產資料的分離,財產權概念的意義也隨之改變。如果對早期自由主義來說,財產權意味著資產階級反對封建傳統社會,將個人從封建臣民轉變為現代公民身份,那么對于工業資本主義來說,財產權則標志著資本家占有生產資料并剝奪工人的財產權利[12]28。蒲魯東在1840 年《什么是所有權》中闡明了這一點,并歸結為“所有權就是盜竊”。
馬克思擔任《萊茵報》編輯后寫的一篇文章《共產主義和奧格斯堡(總匯報)》,給予蒲魯東的著作以總體肯定的評價,并在《神圣家族》和1865 年給施韋澤的通信中肯定了他的著作《什么是財產權》“無疑是他最好的著作”[13]16。那么,蒲魯東是如何論證“財產權就是盜竊”呢?在蒲魯東看來,如果勞動可以產生所有權,那么“為什么享受這條所謂定律的利益的,僅限于極少數人,而對廣大的勞動者則賞以閉門羹”[14]143。盧梭是從貧富分化的社會問題來反對財產權,而蒲魯東比盧梭更進一步的認為,所有人并不像經濟學家那樣,只“對他所得的津貼、薪金、報酬有所有權”[14]145,而是他對他所創造的價值有所有權。因而,蒲魯東的建議是:勞動者即使在領到工資以后,對他所生產出來的產物還是保持一種天然的所有權[14]146。最終蒲魯東的推論是:1.勞動者應該獲得財產,而不是游手好閑的所有人;2.一切生產過程既然一定是集體的,工人應當有權按照他的勞動比例分享產品和盈利;3.一切積累起來的資本既然是社會的財產,誰也不能把它當作他的專屬財產[14]154。批判了勞動財產權后,蒲魯東接著從10 個方面的論題來論證所有權是不能存在的,譬如所有權是“殺人的行為”[14]213“如果它存在,社會將自趨滅亡”[14]219“它是暴政的根源”[14]243等。蒲魯東實際上看到了財產權和貧困之間有一種內在聯系,資本家付給工人的工資并不等于工人勞動所創造出來的價值,所以,這種看似平等的交換實際上是“盜竊和欺詐”,工人實際創造的價值卻不屬于自己,是財產的“異化”,正是由于這種內在聯系,他才要廢除財產權,以便消滅貧困。正如馬克思所評論的,“國民經濟學的一切論述都以私有財產為前提。國民經濟學把這個基本前提當做確定不移的事實。蒲魯東則對國民經濟學的基礎即私有財產作了批判的考察。這就是蒲魯東在科學上實現的巨大進步,這個進步在國民經濟學中引起革命,并且第一次使國民經濟學有可能成為真正的科學”[15]255-256。也就是說,蒲魯東已經做了一切可以從國民經濟學出發而對國民經濟學所進行的批判。
可見,馬克思對蒲魯東總體上的肯定一直持續到《神圣家族》??茽柤~認為,在1845 年以前,馬克思充分肯定蒲魯東對資產階級所有制的批判,也因此多次稱他為最優秀的法國社會主義者[16]79。蒲魯東從資產階級法權上對財產權所進行的批判,對當時并沒有接觸政治經濟學、又希望解決物質利益難題的馬克思有很強的思想共鳴,馬克思還把法權上的財產關系當作是解決“物質難題”的根本,即后來馬克思強調的,財產關系實際上是經濟關系的法律用語。實際上,馬克思當時已經走出了簡單的只考慮“樹木和森林”的這種“下流唯物主義”和從國家倫理聯系來解決物質的課題,但是他錯誤地將財產關系當作市民社會的根本,而停留在“在資產階級法權領域中反對法權”,僅僅是在經濟關系表現為法權領域中進行批判,而沒有深入政治經濟學語境中是無法解釋財產權問題,也解決不了物質利益難題,而一旦當馬克思深入政治經濟學領域,物質利益難題不僅在馬克思的頭腦中愈發清晰,他也找到了人類解放的科學道路。
由上,我們看到,馬克思面對“物質利益難題”的“初心”是從科學上找到貧困的原因,阿爾都塞說在《德意志形態》前后存在著馬克思認識上的斷裂[17]156,青年馬克思在“林木盜竊法問題”上為窮人做的辯護是在認識論斷裂前,僅僅是從財產方面提供法權上的一個浪漫主義論證,這也是以往的自然法或政治經濟學等資產階級理論無法解決的難題?!拔镔|利益難題”是馬克思一生都在解決的問題,而認識論斷裂后的馬克思深入政治經濟學領域,基于歷史唯物主義,才真正洞悉資本主義社會的結構性根源及其不公正,才有可能“出離”資本的圍城。
首先,財產權本身是歷史發展的產物,否則脫離歷史的所有權,只能是“形而上學或法學的幻想”[15]638。雖然我們看到,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熱情地稱贊蒲魯東對私有財產的批判,并認為這是在“科學上實現的巨大進步”[15]256,他們在巴黎時期也經常徹夜爭論經濟問題,但正如恩格斯所說,他們的道路是越來越遠了。1846 年,蒲魯東出版了《貧困的哲學》一書。在書中,蒲魯東回到了“什么是財產”這一主題,寫了“很有分量”的經濟部分??神R克思從1844年就已經從事政治經濟學研究,開始著手解決財產與貧困的謎團,所以對馬克思來講蒲魯東依然是停留在“資產階級狹隘視野”中,《貧困的哲學》則是“拜物教思維”的產物,是政治經濟學的形而上學?!敖洕鷮W家們向我們解釋了生產怎樣在上述關系下進行,但是沒有說明這些關系是怎樣產生的,也就是說,沒有說明產生這些關系的歷史運動?!盵15]598蒲魯東沒有“歷史地”解釋財產權,而是與資產階級經濟學家一樣將財產關系說成是固定的、不變的、永恒的范疇,那么實質上導致的結果不過是論證資本主義經濟體制是一種天然的原則,“為了給只想闡明社會生產的真實歷史發展的、批判的、唯物主義的社會主義掃清道路,必須斷然同唯心主義的經濟學決裂,這個唯心主義經濟學的最新的體現者,就是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蒲魯東”[18]425-426。在馬克思看來,所有權一定是屬于歷史的,是歷史發展的產物,“這些觀念、范疇也同它們所表現的關系一樣,不是永恒的。它們是歷史的、暫時的產物”[15]603。那么,當我們面對財產權這樣的問題,也要思考其產生的條件,“古代的財產關系在封建的財產關系中沒落了,封建的財產關系又在資產階級財產關系中沒落了”[13]18,實際上所談的是現存的現代資產階級財產,就是說這種財產權本身已經內含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財產權也不過是這種關系的“觀念投射”而已,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發展的結果。
其次,歷史地考察財產權,最終要深入勞動的生產領域來完成。馬克思通過對“資本主義生產以前的各種形式”的考察細致分析了勞動與財產從直接統一到分離的過程。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前,勞動與生產資料是天然統一的,勞動者把自己勞動的客觀條件當作自己的財產,個人就是所有者,不僅如此,個人看待其他人也是這樣。從這個共同體出發,個人把“其他個人當作財產共有者即公共財產的體現者”[19]122,在這一時期,生產還不是為了創造價值,所以,“財產最初無非意味著這樣一種關系:人把他的生產的自然條件看做是屬于他的、看做是自己的、看做是與他自身的存在一起產生的前提;把它們看做是他本身的自然前提,這種前提可以說僅僅是他身體的延伸”[19]142。這就意味著,作為資本主義生產起點的勞動與生產資料的分離并不是一開始就是如此。那么,這種分離是以怎樣的方式進行的呢?馬克思嘲諷了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兩種人”的設想,一種是勤勞和聰明的,另一種是懶惰的。按照這種圍繞勤勞、懶惰的推論居然出現了如下結論,“第一種人積累財富,而第二種人最后除了自己的皮以外沒有可出賣的東西”[20]821。但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原始積累導致了勞動與勞動條件的分離是一個歷史的過程,這一過程本身充滿著罪惡性,“在真正的歷史上,征服、奴役、劫掠、殺戮,總之,暴力起著巨大的作用。但在溫和的政治經濟學中,從來就是田園詩占統治地位。但事實上,原始積累的方法決不是田園詩式的東西”[20]821。所以,資本主義生產只不過是要以勞動與生產資料分離為前提,而且隨著資本主義的進一步發展,他還要不斷地保持著這種分離與“再生產這種分離”[19]110?!爱斘拿饕婚_始的時候,生產就開始建立在級別、等級和階級的對抗上,最后建立在積累的勞動和直接的勞動的對抗上。”[21]104可是,現代世界的財產權給人以“天賦人權的真正伊甸園”[20]204的假象,因為商品本身不能自己到市場去,“我們必須找尋它的監護人,商品占有者”[20]103,每一個商品所有者對自己的商品擁有所有權或財產權,個人依據所有權進行平等交換,財產權給“交換社會何以可能”提供保駕護航的外在機制。正如馬克思所說,對于財產是什么的問題,只能通過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性分析來回答?!安皇菑乃鼈兊姆杀憩F上即作為意志關系來把握,而是從它們的現實形態上即作為生產關系來把握?!盵13]18
最后,馬克思解決物質利益難題是為人類謀解放。馬克思基于“物質利益”即財產權的思考,為了給窮人做科學上的辯護,深入政治經濟學,其結晶就是被譽為“工人階級的圣經”《資本論》。只不過,從表面上看,《資本論》好似敘述了資本構筑的“圍城”,人們難以有“出離”的可能性。但恰恰相反,對馬克思來講,研究的出發點是為了窮人的權利,所以馬克思才區分了研究方法與敘述方法,并且在敘述方法中“賣弄”了黑格爾的邏輯學,如果我們僅僅停留在敘述方法這里,就必然陷入價值形式化的牢籠中??墒?,這種理解忘了馬克思的研究方法和出發點,因為如何“出離”資本才是關鍵。實質上,馬克思研究了自然經濟如何向商品經濟過渡,即資本主義起源問題,那么在歷史唯物主義看來,資本主義社會也只是特定的、暫時的社會形式,“設想有一個自由人聯合體,他們用公共的生產資料進行勞動,并且自覺地把他們許多個人勞動力當做一個社會勞動力來使用”[20]96。那么,如何才能實現一個自由人聯合體呢?“就在于形成一個被戴上徹底的鎖鏈的階級”[15]16,即無產階級,只有凝聚起來消滅私有制,才能解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