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和 賈 聰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加快構建新發展格局,著力推動高質量發展。邊疆、民族地區發展事關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和區域協調發展。面對民族地區發展轉型問題,費孝通先生提出了“文化自覺”的概念,并把它上升到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與全球化的關系高度來認識文化自覺(費孝通,2003)。實際上,民族地區的生計傳統在面對現代化轉型時更加脆弱。一些民族學、人類學學者對現代化進程中牧民主體性的缺失進行了反思批評。麻國慶、張亮(2012)通過對阿拉善地區草原生態和牧民生活的考察,指出本地居民能夠自覺支配自己發展方向的能力越發虛弱,草原牧民擁有自覺的發展訴求,現代牧區社會的發展亦需要尊重地方文化的合理性,走牧民“自主性”發展的道路。包智明、石騰飛(2020)進一步提出,要解決當前草原生態治理的挑戰,化解草原生態保護與牧區發展的內在沖突,就必須重視和增強牧民的主體性地位,根據生活和多元生計的需要,實現牧民在牧區和城鎮之間的自由流動,不斷傳承和發展牧民的生態價值。也有一些研究者認為,草原牧區的發展應當尊重牧民的自主選擇,提倡從游牧文化中汲取牧區發展的知識與養分(韓念勇主編,2011;張昆,2019;荀麗麗,2011)。這些研究已經注意到牧區生計現代轉型的內生動力和微觀機制問題。但是,牧民身份轉換與生計轉型之關系問題以及從反思現代性角度探討牧民發展的主觀能動性,進而促進牧民的文化自覺和激發內生動力的問題,還有待深入研究。
誠然,發展能動性的產生并不是自然形成的,它是行動者“要成為”的過程(王星、周重禮,2023)。那么這種“要成為”是如何、從何處、通過誰以及為了誰而建構起來的,在草原牧區現代化的進程中,牧民作為行動的主體有著什么樣的主觀體驗,發展能動性又如何產生,這種能動性的生成在何種程度上塑造著自身和牧區的發展方式?對于這些問題,不能從靜態的方法去訪問和觀察,而是需要從牧民個體的生命歷程的動態過程加以考察。
在社會科學領域,主體與結構常常成對出現,呈現出二元對立的緊張狀態,持“結構”取向的學者強調社會結構、社會制度、規范等因素對主體的支配與制約作用,而關注“主體性”的學者更側重于主體的能動性,強調主體對結構所具有的形塑作用。自20 世紀80 年代以來,主體性已然回歸,并且變成不可或缺的分析工具,從宗教到勞動、從個體到家庭、從文化到身體,社會科學家越來越賦予主體性以重要地位(維沃爾卡,2017:15—30)。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和布迪厄的實踐場域理論為消除結構與主體的二元緊張關系提供了一種思路(吉登斯,2016;布爾迪厄,2017)。然而,無論是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還是布迪厄的實踐場域理論,都是通過一種微觀的結構化行動程式或行動習性來把宏觀結構內化到微觀行動主體中,用微觀的行動程式或者習性來再生產宏觀結構,二者仍然沒有說清楚社會轉型發展的主觀能動性問題。圍繞主觀能動性問題,主流的理論范式是沿著生命歷程理論,通過追蹤研究或者回溯研究來闡明個體如何面對結構性限制和條件機會,進而實現生命歷程的能動性轉變。生命歷程理論范式分為美國社會學家埃爾德開創的生命歷程理論和法國學者伯陶開創的生命歷程理論。埃爾德的生命歷程理論預設微觀主體就是一個能夠抓住生命機遇的能動主體,進而實現個體生命歷程的能動性轉變。但是,埃爾德的生命歷程理論只是展現了個體生命歷程能動性改變的軌跡和條件,并沒有說清楚在生命歷程中面對條件機遇保持機智靈活的能動主體從何而來。而伯陶的生命歷程理論則是通過行為習性的塑造過程來闡述微觀主體特征與特定行業結構條件的匹配過程。然而,這依然面臨著社會轉型帶來的行為習性過時失效的問題。因此,我們才需要把布迪厄提出的反思實踐理論和舍恩的反思行動的職業能力理論帶回來,討論微觀行為習性的塑造與失效后的重塑轉變問題。
埃爾德的《大蕭條的孩子們》一書掀起了美國生命歷程研究的新高潮,他特別強調個體的生命歷程深受文化和社會結構的歷史性事件的影響,并著重探討了個體對歷史事件的反應方式(埃爾德,2002:421)。個人的生命軌跡嵌入于社會歷史的背景之中,一些重要的事件會形塑個體的生命軌跡,而一些預期之中和意料之外的節點和具體的歷史情境也會帶來個體角色的轉換或命運的轉折(曾迪洋,2016)。個體生活在一定的時空中,不同的社會景觀使得個體擁有的社會機會和受到的社會限制各有不同(李強等,1999),從而塑造出不同的生命歷程,個人生命歷程可以視為宏大的社會結構和社會環境的產物。周雪光(2015)指出,當代社會生命歷程已經越來越被國家制度化,社會與經濟轉型重組著個體不同生命階段的制度資源、約束和不同選擇。事實上,埃爾德范式非常強調生命歷程中的主觀能動性,但他關心的是特殊事件對生命歷程造成的轉折與機會,把特殊事件當做原因,將轉折后的生命歷程軌跡當做結果(鄭作彧、胡珊,2018)。
透過埃爾德生命歷程的研究范式,我們可以看到個體生命軌跡的變化,一方面取決于外部的社會環境、結構制度給予的機會和限制,另一方面,個體總是在一定社會建制之中有計劃、有選擇地推進自己的生命歷程。以埃爾德為代表的生命歷程研究的美國社會學傳統在處理結構與主體的關系時,傾向于從主觀能動性的角度來分析個體與結構的關系。這仍然是一種二元論的本體假設,二者的矛盾關系成為一種辯證的相互推動的關系。這一派的生命歷程模式假定微觀主體就是一個能動主體,可是并沒有闡明能動主體是如何產生的。為了彌補這一缺陷,需要引入法國生命歷程學派對身體習性的討論。他們從現象學出發,把個體與社會的關系置于特定場域下生命展開與習性構造的狀態來處理二者的關系,給我們提供了另一種不同的思路。
法國學者伯陶和德國學者科利(Martin Kohli)將生命史研究的趨勢分為兩種:一種趨勢主要關注生命史在社會生活中的象征意義;另一種則以民族志的方式,通過準確描述受訪者在社會背景下的生活軌跡,以揭示社會關系的模式和塑造主體的特殊過程(Bertaux & Kohli,1984:215—237)。這種從現象學角度關注個體生命歷程中不同行動場域對個體生命習性的塑造和意義建構的視角,揭示了微觀主體的生成機制。以法國學者伯陶對法國面包師的職業習性研究為例,法國人食用的90%的面包由手工面包房生產和銷售,這在早已以工業化生產為主的發達工業國家中相當獨特。作者通過對法國手工面包師生命史的書寫,闡釋了手工面包行業傳承的微觀機制主要是法國手工面包師在學徒制下塑造了“努力工作”的身體習性,這種身體習性能夠維持手工面包店長期生存,進而阻擋工業化進程中手工面包店消失的趨勢(Bertaux & Bertaux-Wiame,1981)。
伯陶的研究取向啟發人們書寫個人生命史時應注意身體習性的養成機制問題。對于身體習性的養成問題,布迪厄的實踐社會學理論闡述得更加系統深入。布迪厄認為“實踐感”或“實踐理性”在人的實踐過程中具有關鍵作用,實踐感是由一種既不屬于客觀因素又不完全屬于純粹主觀意識的東西,即“實踐慣習”(habitus)所引導的。結構條件的制約與特定的互動結合生成實踐慣習,實踐慣習是持久的、可轉換的潛在身體習性,是一些有結構特征的行動程式,傾向于作為促結構化的結構發揮作用。身體習性是具體化的行動模式,是姿勢、說話、行走、思維、感覺的習慣(布迪厄,2012:73—100)。作為一種習得的知識結晶,實踐感不是儲存在意識或心里,而是儲存在身體里,當與生成習性的情境相同的情境出現時,這種情境就會激活這種身體化的實踐知識,使之成為行動的指南,主體也就有了參與社會生活能力(維沃爾卡,2017:29)。
雖然布迪厄的場域與習性的互構理論被批判為一種再生產理論,難以分析社會與個體的協同轉型問題,但布爾迪厄曾經在各種訪談與工作坊中指出,身體習性遭遇時空變遷時會有時滯效應,會失效。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認為應該通過生命軌跡反思的方法來對自己身體習性的構造過程及其嵌入的結構化實踐場域進行對象化、客觀化反思。布迪厄的反思實踐更多是通過對自己學術成長軌跡的反思,實現對社會學研究場域及其研究模式的反思,提倡一種反思社會學方法(布迪厄、華康德,1998)。然而,職業教育家唐納德· A.舍恩提出,日常的職業行為也是一種職業習性,當職業習性面臨行業轉型而出現失效時,就需要反思行動策略。反思實踐策略正是要把生命歷程或者職業生涯中遭遇的各種挫折、困難和迷茫,借助實用主義所說的整體性框架試驗,去檢驗過往行動程式的有效性,并發展新的行動模式,產生真正的主觀能動性(舍恩,2007)。
本文試圖把法國社會學家開創的生命歷程研究中的實踐慣習與實踐場域的互構過程及其反思性策略,應用于對牧民身體習性之構造與轉型過程的研究中,闡明牧區發展方式轉變的微觀動力機制問題。本文借助對一個青年牧民個人生命史的詳細討論,試圖揭示個人身體習性如何被社會實踐場域所構造,以及伴隨個人生命歷程的新實踐場域與舊有實踐慣習的錯置所引發的困惑和對身體習性的反思重塑的動態過程,說明牧民主觀能動性的發生機制及其追求新發展方式的內生動力機制。
本文所使用的材料主要基于筆者在2019—2022 年間于內蒙古自治區錫林郭勒盟西烏珠穆沁旗(簡稱西烏旗)所做的田野調查。研究的主線聚焦于一個擁有豐富信息的青年牧民巴圖①按照學術研究慣例,本文涉及的人名、機構名均為化名。的生命歷程。之所以突出這位45 歲的青年牧民,是因為他可以看作“新牧民”代表——他們成長的年代正是內蒙古草原游牧生計和文化發生現代化轉型的關鍵時期,從傳統走向現代,他們經歷著“自我轉型”的過程,需要自我重新認識、自我調整和自我改變。
從2019 年初識巴圖到后來持續接觸了解,筆者發現他身上有著以下幾個典型特征。一是自身有著豐富的經歷,巴圖當過兵、打過工、養過牛羊、種過青飼、辦過合作社、做過公益人,他不像傳統的牧民,固守著草原和牛羊,而是不斷地與草原之外的世界有著頻繁的接觸,雖然有過迷茫和彷徨,但是他通過探索反思,找到了一種雜糅傳統與現代的新策略。二是巴圖認為自己是一個現代“新牧民”,積極將傳統與現代融為一體,一方面他熟悉、熱愛并依然保持著一些蒙古族牧民的傳統,另一方面他又追求現代性的生活,能夠運用現代的科技、信息來為牧業的發展尋找新出路。三是巴圖愿意對自己的生命歷程進行回顧與反思,對草原和牧民的發展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因此能夠提供豐富、詳細、關鍵的信息。對一個具體個案的“描述”不是目的,而是期望通過對個案深入、詳細地展示,進而對牧民行動習性的塑造過程進行解釋,進而回應生命歷程研究方法中個體能動性的發生機制問題。
在2019—2022 年,筆者持續跟蹤記錄巴圖的生產生活行動。2020 年7月,筆者一行對西烏旗相關的牧區合作社、社會組織進行考察,巴圖作為向導,一方面為我們介紹牧區的發展與游牧文化,另一方面也為我們全方面觀察、了解他提供了機會。考察的間隙,筆者對巴圖個人和他的親人、朋友等進行了深入訪談,進一步了解牧民實際的生產生活及巴圖個人的生命史。2021 年7—9 月,筆者又進入巴圖生活的嘎查②“嘎查”在蒙古語中是“行政村”的意思。,參與牧民的生產生活,補充了田野觀察和訪談的材料。文中凡未注明出處的材料,均來自上述的訪談和田野調查。
埃斯科瓦爾(2011:256)指出,“我們現在的現代性本質上是一種混雜現代性(hybrid modernity),既沒有悲戚地根除傳統,也沒有完全得意地邁向進步和現代,而是處于復雜的文化混雜化過程,包含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傳統和現代”。正是在這種混雜現代性中,生命個體或群體往往會面對多種張力,身份認同可能會出現斷裂與混合,面臨身份認同的危機,若要實現其與現代化更好地銜接,原有的身份就不得不經歷重塑與再造?;诎蛨D的生命歷程可以發現,土生土長的牧民需要將自身的“草原情結”轉化成一種“反思性主體”,通過這種“反思性主體”的建立來完成自我身份整合,形成新的發展主體,才能實現傳統與現代拼接與混雜的新發展策略。然而,新發展主體的生成不是一蹴而就,需要在各種實踐場域不停地進行調試與反思,在這一過程中外部專業性社會組織發揮著不可或缺的積極作用。
在20 世紀80 年代初期,草原牧區推行了“畜草雙承包”制度,把人民公社時期的集體放牧改為牧民家庭承包的草場圍欄放牧(敖仁其等,2015)。1985 年,巴圖所在的嘎查也開始了此項改革,家中排行老七的巴圖分得了630 畝的草場。和大多草原牧區的孩子一樣,少年時期的巴圖一邊在家中幫父母打理草場、照看牛羊,一邊努力完成自己的學業?!芭Q虺扇骸⑺{天白云、駿馬奔馳”等形象可能給從未到過草原的游客帶來的是美好與向往,而對于從小生活在此處的巴圖來說,青年時期的自己更想“逃離”,一方面成年后的巴圖需要成家立業,但630 畝的草場很難養活一家人的生計,人地矛盾的問題進一步凸顯出來;另一方面,草原上“白災”(雪災)、“黑災”(旱災)、“黃災”(風沙災害)等自然災害層出不窮,牧民靠天吃飯,生計具有一定的脆弱性,一年四季不停忙碌,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遭受“滅頂之災”。巴圖說,那時看到的就是“苦”和“一眼望到頭的生活”,他“不想和父母一樣一輩子放牛羊,特別想去外邊的世界看看”。
我哥哥姐姐們都成家了,父母自然要給他們分草場的,我們嘎查自己的草場面積太小了,人也多,這點草場,自己家吃肉不是問題,但是過好的生活就有問題了。那些年,草場被破壞得很嚴重,養牛羊也很辛苦,都是賠錢的。2000年冬天,我22歲,在新疆當了三年兵后回到家鄉,我們嘎查1/3的牛羊全部凍死餓死。因為夏天干旱,冬天干旱,牧民又沒有錢,完了以后飼料又進不來,所以我們嘎查一夜之間就返回貧困狀態。那時候一個蘇牧干部也就七八百塊錢,你說在家放羊吧,家里就那幾只羊,就好像看不到未來。(訪談資料:20200715 巴圖)
受市場經濟個體理性的影響,牧民逐漸丟失了集體化合作放牧時期的傳統智慧和集體理性:牧民只是根據市場需求和自家草場的范圍決定放牧數量,但是對草場之外的氣候條件、市場調節等外部因素無法協調,而且圈養圍欄化也導致牧民丟失過去轉場放牧的游牧智慧,致使家庭承包牧場圍欄化放牧沒有出現有效放牧,反而導致家庭牧場的草場退化和生計脆弱。有學者的研究表明,2000—2010 年是中國北方草原快速轉型的時期,市場化、干旱和相關草原政策的實施共同推動了牧區社會轉型,牧民生計呈現新的脆弱性,牧區的自然資源持續退化,牧民的生產成本上升、債務增加(王曉毅,2016)。牧民應對生計脆弱的措施包括購買草料,出售、寄養家畜,外出打工等(丁文強,2019)。對于青年牧民來說,當草原原有的畜牧業生產無法滿足生計需求時,他們就會走向草原外部市場,尋求新的生計與發展。巴圖在部隊退伍回家后,看到眼前牧民生計的脆弱性以及生活的無望,讓他越來越想逃離傳統畜牧業的生計。在巴圖看來,此時的草原“看不到未來”,他和多數青年牧民一樣開始感到不安,想要“逃離”草原,去探尋外部的世界。巴圖走向了外出打工之路,期望通過打工改善自己和家庭的生活。在戰友的介紹下,巴圖開始了一段短暫的闖蕩時期。
我給我戰友打電話說家里的事情,他介紹我去廣州當保安,一個月才1 000多塊錢,2001年2月我就去了,在那里待了幾個月,然后就待不下去。6月份廣州特別熱,就感覺一直都在冒汗,那里吃的也都是素菜,我也不習慣。我又打了一個電話給我戰友,他在新疆,然后我就從廣州跑到新疆,到了新疆之后半個月找到工作的,找到那個石灰礦,一個月也是不到2 000塊錢,在那邊待了五六個月,特別想家,到年底的時候我一個表哥結婚就回去了。親戚們都說,跑那么遠,就掙那么一點兒錢。(訪談資料:20200716 巴圖)
從巴圖外出務工的經歷可以看到牧民生計抉擇的矛盾:一方面,在家從事傳統畜牧業看不到發展的希望;另一方面,被迫放棄傳統生計,在外尋找各種生活出路,卻又面臨氣候差異大、生活習慣不同、待遇差等問題。在牧區現代化轉型發展的過程中,巴圖說他也想追求一種“體面的生活”,所以不斷地想從外部尋找發展機會,例如參軍、外出務工。而傳統的畜牧業生活和外出務工兩條出路都沒有讓他感到“合適”。不僅巴圖如此,筆者在西烏旗的調研也發現,返鄉青年牧民訴說外出務工的原因多為傳統畜牧業“辛苦且風險大”,“想去外邊多掙點兒錢”,而“不適應”“不自由”“想草原、想爸爸媽媽”,則是他們訴說在外務工經歷時的主旋律。
在經歷外出務工失敗后,巴圖開始向內尋求出路。他告訴筆者,“在外邊掙不到錢,還不自由、不習慣,也沒什么前途,牧民對草原最熟悉,我就想在牧區找自己的出路”。但是,巴圖的回歸并不是純粹回到傳統的畜牧業,在他看來,傳統的畜牧業“風險極大”,且“回報有限”,回歸傳統的畜牧業依然無法滿足自己現代生計發展的需求。“牧民的生計依靠牛羊,而牛羊需要的是草料”,基于這樣的簡單邏輯,巴圖開始探索草原種植業,以解決冬季圈養牛羊的飼料問題。巴圖繼續向筆者講述他返鄉創業的經歷:
從新疆回家,所有的親戚都說要不要在一起弄個飼料場。我們想著,如果夏天我們能種地,我們可以保障自己,讓自己的牛羊在冬天有草料可以吃,還能夠賣給別人賺點錢。2002年3月份,我們就包了一塊地,開始種植玉米青儲飼料。但是你想的和實際的情況完全不一樣,我們根本沒有種過地,所以完全不懂。我們4月份開始跑農業綜合開發部門的一些項目,苗子啊,灌溉啊,都是項目配的,如果不是項目配的,我們就倒霉死了。正好2002年雨水特別豐富,很多牧民完全沒有飼料喂養的概念,理都不理,完全賣不出去,牛羊有草吃,也完全不喜歡吃飼料。(訪談資料:20200716 巴圖)
從巴圖的講述中可以看出,重返家鄉的種植業之路并沒有理想中那么順利。在看到草原發展中的現實需求后,巴圖和親戚們希望通過種植業獲得穩定、可靠的收入。當時,種植的飼料獲得了豐收,豐沛的雨水也讓草場的天然牧草獲得豐收,加上牧民堅持傳統的放牧理念,巴圖的飼料沒有了銷路。未能了解牧民的真正需求,且在各種不確定風險的壓力下,巴圖在草原的種植業之路也宣告失敗。
巴圖的經歷很有代表性,多數青年牧民在他鄉與原鄉、傳統與現代之間反復糾纏以尋找自己的發展機會。就蒙古族牧民而言,“世代以草為生,為草而活……塑造了傳統牧民對于草原的特殊感情,并圍繞草原建構起一套獨特的慣習和傳統,成為他們表達內心情感和信念的精神世界”(張昆,2018:24—25)。這種精神世界是傳統牧民心靈結構的基本要素之一,是一種由多種感情構成的復雜情緒,并且持續不斷地影響主體構造,可以稱為“草原情結”。青年牧民的“草原情結”是一種復雜且矛盾的感情與心理。第一,它是一種對傳統畜牧業不確定性的無奈,面對草原放牧生計生活日益嚴重的脆弱性,青年牧民有一種身在其中卻想要“逃離”的愿望,想要拋棄傳統,尋找新的出路。第二,它是對草原生活不舍與留戀的情感,是一種逃離與返回的矛盾情感模式,是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糾纏結構。顯然,草原放牧這一生活場域形塑著牧民的行動慣習,而這一行動慣習正是某個場域固有的實踐模式體現在身體上的具身性產物,盡管理性上要逃離原有的生活方式,但是一旦發現自己原來養成的行動慣習和新的現實不適應,具身性的反應就會重新定位,成為返回的動力。草原情結的復雜與矛盾,促使以巴圖為代表的青年牧民在走出與返回間彷徨,他們理智上想要逃離脆弱而無望的傳統生計,但是又拖著滯后的在草原牧場養成的行動慣習。新的實踐場域與舊的行動慣習之間的錯置,正是支撐像巴圖這樣的青年牧民在原鄉與他鄉、傳統與現代之間穿梭的基本動力基礎。
從外出打工到返鄉種植,青年巴圖在“草原情結”的糾纏中不斷嘗試各種生計方法,也在這些嘗試中引領自己反思現有的發展方式。巴圖逐漸認識到自己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摸索生計之路,而對外部世界以及“牧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并沒有清楚的認識。巴圖說:“我那時就認識到知識的重要性,我們還是上學太少了,也不懂怎么跟外部的人聯系,不懂市場,即使我們的牛羊肉很好,也賣不出價錢?!狈掂l的前幾年,巴圖一直在尋找各種機會,也在不斷摸索,希望打通與外部的聯系,來重新獲得一條可靠的穩定發展之路。
一次偶然的機會,巴圖接觸到社會組織,在參與的過程中,他說他的思想“有了第一次沖擊”。用巴圖的話講,“我們那時候也不知道什么叫社會組織,只是想看看外部世界是怎么回事,自己就不斷觀察,看那些專業的人是怎么看草原,看牧業和牧民的,正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真正了解自己生活的這片草原”。
2005年6月的時候,東烏旗開了一次草原環保社團的會議,我和40多個牧民抱著好奇的態度去聽這個會。那個會,我很驚訝,也學了很多,我意識到我們才是草原的主人,我們牧民自己都不保護我們的草原,誰能來保護呢?當時正好北大的一個老師在蘭州開一個西北草原資源管理的研討會,我感覺這是個機會,我就去銀川參加這個會,那時候他們在做一個牧民的小額貸款,還有草原資源管理。當時真的是大開眼界,沒想到竟然還有這種組織,把我們牧民當下的問題都說得很清楚,我自己雖然也有這種感覺,但是說不清楚。他們圍繞的都是我們牧民的問題,人家外邊的人,都在關心草原,關心牧民,我們作為土生土長的牧民,更要好好保護我們的草原。(訪談資料:20200720 巴圖)
社會組織對行動者的意外刺激顯得十分重要,這正是“反思性主體”意識塑造的萌發階段。巴圖通過偶然的機會接觸到社會組織,并在社會組織中觀察和學習,認識到“牧民自己才是草原真正的主人”,其內部的主人翁意識被激起,進而去關注、關心并投入草原的管理中。在社會組織的培育中,牧民主體性的“種子”逐漸發芽,這種主體性意識的初步覺醒與“草原情結”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草原情結”是激發牧民投入草場發展的情愫所在,但牧民本身無法簡單地依靠自我的力量來達到現代化的自主適應,這就需要一個跳出來反身回觀的機會,來讓牧民重建對所在場域和自身發展方式的認識。與此同時,僅在意識層面的覺醒還不能讓“要成為”真正發生,行動者的主體性需要在生產生活的實踐中不斷地加以反思對話,才能轉換原來的身體習性,變成一種主觀能動性。在這個過程中,社會組織的培訓和教育就顯得非常重要。
2006年開始,我就聯系一些人,參加社會組織的一些培訓。北京有一個專門機構是搞能力建設培訓的,我去了,然后陸陸續續參加了幾個培訓會,學著怎么預防牛羊生病,生病了怎么治療,學著怎么算賬,怎么增加自己的收入,學著怎么去更好地保護自己的草場……2007年,我去香港培訓,看到90多歲的老太太,從一樓到二樓是他們家族所有用的東西,就相當于一個博物館,生活博物館,我想到了我們的蒙古包……2012年我去日本學習培訓的時候,看到日本那種自然學校,自然教育,又給我一個啟發,我們蒙古族作為一個游牧民族也需要這個東西。(訪談資料:20200720 巴圖)
我們可以看到,教育和培訓是“反思性主體”意識塑造的重要階段。正是社會組織的教育和培訓讓巴圖開始掌握畜牧業以及其他的科學知識,也為行動者提供機會去了解外部世界,并把外部的多種發展模式與自己的經驗進行連接,進而反思過往的發展方式和行動習性。通過不斷地學習、交流、培訓,巴圖得到了“現代性的滋養”,也有了更多的問題意識。他觀察到畜產品由過去的賣方市場轉變為買方市場,牧民對牲畜產品價格完全沒有主動權,當價格下降而飼養成本逐年上升時,牧民的生計陷入困境,而生計陷入困難時,牧民往往又會借高利貸,進一步增加了牧民的困境。他認識到草原的“五畜”①五畜指綿羊、山羊、牛、馬、駱駝。失衡削弱了草原植被的自然恢復能力。他開始按照在社會組織中學到的圓桌會議形式,與其他牧民一同探討牧區未來發展要解決的關鍵問題,包括孩子教育問題、牧民家庭婚姻問題、撤鄉并鎮問題、牧民高利貸問題等。巴圖現在對于發展的理解不再是逃離草原或是簡單跟風搞飼料種植,而是通過各種社會組織的培訓學會了參與式討論對話的方式,與牧民一起討論草原牧業發展的現實問題,并尋找在地化解決問題的辦法。
我們牧民最擅長的事兒就是牧業……牧民的發展問題是一個綜合的問題,讓我們走西方那種牧場形式,不符合我們草原的生態。其實“草場—牲畜—人”,三者只有平衡起來,牧民才能真正得到發展。解決問題的關鍵在于草場恢復,只有草場恢復了,才能緩解飼草不足和牧民生存環境惡化的問題。我們有游牧的傳統,有互助的傳統,就應該把這些傳統和現代科學技術結合起來發展,推行合作社的經營方式,重拾我們集體的力量,才能真正發展。(訪談資料:20200720 巴圖)
在社會組織的浸染中,巴圖看問題的視角得到鍛煉,發展的理念得以拓展,這時的巴圖已經有了對現代性的反思精神,這種反思精神也是一種新的身體習性的構造。這是在基于草原情結的再次探索中生成的次級身體習性,也是其走向新發展模式的微觀基礎。在這當中,社會組織的各種參與式培訓與教育、外出參觀與交流等,都給巴圖提供一種不那么緊迫的反思性場景,使他可以對自己的草原情結進行反思,不斷地激發主觀能動性,并將這種反思能力始終貫穿在日常行為過程中(鄭中玉、李鵬超,2021),進而探索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另類結合方式。當然,外部專業力量對行動者主體性的刺激和訓練不是一蹴而就的,這需要行動者不斷地反思、學習、實踐,再反思、再學習、再實踐,不停地去建構自我的能力和素質,新的反思主體性才能生成鞏固,并引導自我的發展與進步。正是這種新反思主體性的重塑,巴圖才能把傳統牧民智慧與合作力量融入新的發展方式中,也開始了長達十余年的對牧區新發展方式的探索。
通過社會組織的培育和生活實踐的練習,巴圖已經成為了一個具有反思能動性的新牧民主體,對自我的發展之路也有了更為理智的認識。他希望修正單戶經營的方法,轉變為合作經營方式,恢復季節性輪牧機制,實行資源整合,以互助發展、資源共享、風險共擔,提高牧戶自力更生能力,減少牧戶風險,提高牧戶收益,緊緊圍繞牧民生產生活實踐發展中的具體問題,探索草原可持續發展方式。
具有反思能動性的巴圖日益關注牧民生產和生活中的一些實際問題,也與牧民一起開始探索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巴圖利用各種機會與牧民一起改善牧區草場生態,尋求“五畜”的平衡;通過引進公益性小額貸款機構,幫助牧民緩解高利貸的壓力;通過申請國家扶貧基金會的項目,來資助牧區的貧困學生……巴圖和其他牧民一起成立了合作組織,使更多的牧民從原本彼此獨立的狀態,又重新走向了合作,他們還運用現代經營理念,專注解決牧民實際的生計問題。
能動性激發后的巴圖已經有了對政策的“敏感性”。2007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民專業合作社法》的實施讓巴圖看到新的發展契機。他意識到這是一次重要的“發展機會”,他開始思考如何建立牧民與牧民的聯系,如何讓牧民走向合作。巴圖認為,專業合作社法的實施必會促進牧區專業合作社的孕育和發展,進而可以促進更多牧民走向互助合作。
2007年是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民專業合作社法》實施的第一年,7月1號實施,我7月3號就召集周邊的牧民開了畜牧區發展論壇。2009、2010年的會我都開過,我后來發現這個論壇發揮了越來越大的作用,又是政府的人過來,又是大學的人過來,又是牧民參與,又是合作社參與,又是企業參與。那幾年討論,首先要解決當時牧民的生計問題,首要就是牧區高利貸問題。用什么樣的方式解決?我們牧民自發性的討論的是三個方案……我們成立了牧民合作社。(訪談資料:20200819 巴圖)
2008 年,巴圖和同伴共同成立了H 專業合作社。合作社首先解決了牧民的小額信貸問題;其次是多方聯絡、建立渠道,解決牧民的羊肉銷售問題;最后是抓住各種機會,開辦各種合作社培訓班、交流會,對牧民不斷培訓,進一步培育牧民的現代經營理念。H 專業合作社是一個具有雙重屬性的組織:一是合作社的經濟屬性,服務于合作社社員的現實問題;二是公益服務性質,推動牧民合作發展能力建設。巴圖說:“我們當時特別需要真正地解決高利貸問題,所以H 合作社一開始主要功能就是為牧民提供貸款。不僅解決資金問題,還解決獸藥問題,真正請一些獸藥專家來給他們講解畜病防治的知識。”
巴圖和伙伴創立的H 專業合作社主要為牧民提供小額信貸、獸藥、飼料統一采購等環節的合作;同時,邀請當地農業大學的專家學者給牧民講解牲畜病防治講座。通過這種方式,H 專業合作社初步解決了牧民發展的資金問題、畜病預防問題等。據合作社的統計,其業務已覆蓋16 個嘎查,累計發展社員達500 戶以上(牧戶草場面積38.5 萬畝),貸款金額9 000 萬元左右,累計銷售5 萬多只羊,直接受益牧民達4 000 戶左右①資料來源:H合作社內部統計資料。。在調研中,我們也觀察到H 合作社服務牧民的案例,鬧日吉家的貸款問題,恩克家牛羊的獸藥問題,烏尼吉家牛羊的銷售問題,圖雅家的飼料問題都在合作社的幫助下得以妥善解決。
同時,通過合作社傳播現代知識與理念,也增長了牧民的現代化經營的意識。通過邀請內蒙古農業大學的牧業專家開展講座,牧民自己就可以看出牛羊常見的病害,一些財務培訓教會牧民怎么管理草場、怎么理財。一些牧民還發展出畜牧加工產業,例如奶制品的制作、羊尾油做的手工皂等。這帶動了一些年輕人重回草原,激發了牧區社會發展的活力。
2014年元旦,我們組織了30多個牧民去農大找老師,一起探討羊羔價格下降的問題。農大這邊來的也是牧區的孩子,100多個學生,一起探討這個現狀。我說,你們畢業以后,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說回家鄉創業。學生都說,我們長這么大,就沒有人和他們說過要回牧區創業。就那一次,我們影響了好多大學生,起碼有1/3的學生之后都回家鄉了……我們合作社在2014年8月的時候發布了一個招募廣告,我們本來招2個人,結果報名的有30多個人,就現在這些大學生都是那時候招聘進來的。(訪談資料:20200911 巴圖)
總體來說,H 專業合作社一方面針對牧民在現實生產生活中遇到的問題開展服務,將互助合作的理念深入牧戶中;另一方面通過公益性講座、培訓,把現代科學知識傳播給牧民,帶動更多青年牧民回歸草原,成為新牧民。此時的巴圖及其伙伴們已經擁有學習、適應現代化的能力,能夠將外部學習的知識運用到牧區的發展道路上。他邀請不同領域的專家、公益人、經營者、牧民開展各種工作坊來學習現代化經營知識,將其與傳統的游牧文化智慧相結合,走可持續、牧民主導的牧區發展道路。巴圖及其伙伴們已經懂得并善于經營,擁有了牧民、公益人、經營者、投資者、理事長等多種身份。他們已經能夠對如何發展、為何發展、誰的發展等問題做出反思性理解??梢钥吹剑@些新牧區發展方式不是對傳統的拋棄,也不是對現代科學知識的漠視,而是通過自己的探索將傳統游牧生計方式與外部現代性知識逐漸關聯起來并融入發展過程中。
前文已經對草原生態與生計關系的變化進行了討論。無論是草畜雙承包,還是牧區城鎮化的定居開墾,或是拉網圍欄,都對草原的生態平衡造成諸多不利影響。僧格對青海、甘肅、新疆、內蒙古牧區社會發展狀況的調查情況表明,一種惡性的牧區經濟增長的循環鏈已經形成:牧民家庭貧窮—尋求經濟利益—增加牲畜數量—有限草場超載—形成過度放牧—草場退化沙化—牲畜數量銳減—牧民家庭更加貧困(僧格,2009)。因此,要處理好牧民生計發展與草原生態平衡之間的張力,引入傳統游牧智慧就顯得尤為必要。當面對游牧業的凋敝、牧民的窘境、草原生態系統退化等現實時,重拾牧民身份的巴圖也在不斷反思傳統游牧智慧的意義。經過社會組織的培育,巴圖已經對游牧文化傳統智慧的重要性有了清楚的認識,他聯合一些青年牧民一起將傳統游牧智慧帶入牧區社會治理中,打造新的牧業現代化發展之路。
巴圖聯合15 戶牧民,組成了新的適度規模合作放牧,共同組建了新的D 合作社。首先他們拆除各家內的網圍欄,以在有限的地域內擴大放牧的空間與流動性,以便重新讓草場生態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復。二是合理計劃牲畜的種類、數量,重新恢復五畜并牧,探索五種牲畜各自的適度規模,以便按照草場的承受力來平衡草場的生態和合作社的發展。三是綜合規劃草地的使用,草場連片經營,發揮其整體功能,按照區域劃分出不同的四季牧場,實行劃區季節性輪牧,有效利用和保護草場,讓五畜均衡發展。四是恢復傳統的互助組織形式,按照牧民的能力素質進行合理的分工與協作,以促進牧民的交流與合作。
雖然是現代化,但也是由游牧智慧和五畜組成的,“牧民—草原—五畜”三個是不能分離的,誰都不能離開誰。游牧智慧需要我們重新拾起來,從牧民的生計開始,我們所有創新運行的模式,都在想如何支持牧民、五畜,還有草原共同發展,走一條可持續的發展模式。(訪談資料:20200805 巴圖)
當然,引入傳統游牧智慧并不是對過去簡單地復制,而是基于主體的需要加以改造。例如,現代合作社的游牧方式是在“冬春季營地建設有完備的防災設施和飼草料儲備的基礎上,實現夏秋季逐水草而游牧”。草場、畜群、勞動力三位一體的緊密型合作組織在牧民自愿協商基礎上組建起來,并有一套簡潔明了、容易操作、被牧民普遍接受的契約制度來維持(敖仁其,2011),而這些契約制度的設置與傳統游牧文化智慧息息相關。與此同時,15 戶牧民還將傳統的技藝與現代技術相互結合,開發了一系列的品牌,如羊尾油手工皂、奶食品等,通過這些產品的開發、加工、銷售,進一步提高合作社牧民的共同收益。
傳統的游牧智慧甚至影響著牧民的經營理念。在田野中可以發現,這群牧民都有著“適度發展”的共識。在D 合作社的新任理事長看來,“合作社將來要發展多大規模,與團隊建設和文化建設有直接關系,合作社的規模也不會那么大,最多20~30 戶的規模”。這種適度規模是基于社員對合作經營管理理念的認同,也是一種更為務實、穩定的發展策略。在D 合作社的另一位理事看來,“合作社不會盲目地擴大合作的規模,但可以在現有的基礎上對已有的產品進行深加工。第一產業養殖產業已經有了,二、三產業是將來規劃要增加的”。而且,D 合作社的三個年輕的核心社員,對個人未來美好生活的預期也是適度的。在他們看來,每個人的“幸福指數”是不同的,他們的理想“不是掙到那么多錢”,而是“一種美好的生活”,而最喜歡的生活方式就是“現在的生活方式”。盡管他們也追求一種“體面而有尊嚴”的美好生活,但他們對美好生活的理解是基于草原傳統文化智慧的傳承,以及對合理生活需求的適度滿足和保持與外界的適度接觸而建立的。圍繞著傳統生計方式發生、發展、變遷及傳承,游牧文化智慧、知識、技能正在被重新認識和發展,新一代牧民也在不斷進行自我培育,重新認識、調整、改變自己,這不正是逐漸走向費孝通先生所說的游牧文化的“文化自覺”嗎(費孝通,2003)?
關于主體性的理論討論和經驗研究一直在學界呈現方興未艾之勢。多數學者認識到人的主體性地位對于現代化的重要意義(姜佳將,2018;衣俊卿,2004;余曉敏、潘毅,2008),認識到主體性的生成是主體所生存的制度環境和塑造主體的各種力量相互角逐的結果(宋少鵬,2013)。因此,主體性并不等于主觀能動性,它可能只是一種被結構化條件所塑造的行動習性和身份認同,而不一定能夠發揮積極主動的主觀能動性。這種具身化的身體習性如果與特定實踐場域的結構條件相匹配,那么就能發揮一種默會的實踐智慧的功效。但是在遭遇新舊實踐場域錯置的時候,具身化的身體習性就會面臨失效的風險。此時,大部分微觀主體憑借原有的微觀機制,要么停留在某種失效的行動模式里迷茫困惑,要么憑借社會關系跌跌撞撞地摸索出一條新的行動路線。但是,若想在社會轉型期自覺尋求個性化發展道路,無論是普通大眾還是職業精英,都需要通過特定的社會組織創造條件去自覺反思過去的生活模式,才能顯示出其行為習性的有效性條件,并借助于一種“跳出來、回頭看”的機會,重塑和轉換這種身體習性,成為一種文化自覺和自主適應能力。借助青年牧民巴圖的生命故事及其從“草原情結”向“反思性主體”轉變的過程,我們可以進一步探求牧民“發展能動性”生成所可能具有的內在結構性力量與動力機制。
對于土生土長的牧民而言,“草原情結”是一種原初的身體習性,是內心深處傳統與現代轉變過程的復雜情結,更是一種本能的現代發展沖動與傳統保存的矛盾體驗。它是一種由多種感情構成的復雜情緒,牧民一方面期望過一種體面而有尊嚴的生活,愿意享受現代化的成果,另一方面面對草原的不確定性與傳統牧民生計的脆弱性,只能在“逃離與返回”之間彷徨。這是一種“說不清的我”,背后起決定作用的是“習以為?!钡摹傲晳T”(劉亞秋,2020a)。巴圖在返鄉和外出之間不停徘徊,也在不停摸索、嘗試自己的發展之路,與多數的青年牧民一樣,他們的內心充滿了“不安”和對未來的“渴望”,也經歷著各種波折和困難,但他們始終與生活的場域密不可分,其習慣和技能、情感與態度以及生活的經驗都是來自對所在場域的過去生活經驗的適應,同時又遭遇現代性力量的誘惑與介入,并內投到身體里成為一種不安與躁動的力量。作為一種彷徨的迷茫的原始力量,“草原情結”是牧民下一步活動不可或缺的基礎。需要注意的是,它不是一種能動性,而是個體行動的原動力,是牧民在原鄉與他鄉、傳統與現代、走出與返還之間的基本動力,正是這種情結及精神,幫助牧民檢驗了自己的主體性。“草原情結”必須要在特定時空條件下通過反思回觀的策略,引導牧民反思自己彷徨迷茫的行動歷程,逐漸生成一種歷史性的“反思性主體”,才能成為一個能動的主體,進而整合傳統與現代的矛盾關系,產生一種新的發展模式來。
“反思性主體”是對牧民身體習性的重新構造,這是“草原情結”在不斷發展探索中生成的次級身體習性,也是其走向新發展模式的微觀基礎。當主體擁有“反過來針對自身并監控其自己行動的能力,那么就可以說他們是反思性的”(布迪厄、華康德,1998:40)。反思性主體的生成需要一定的契機和過程,只有不斷地對行動者進行訓練,讓行動者本身能夠對自身及所處的場域有自知之明,才能在生活實踐中發展出主觀能動性的新特質,“在意外經驗的刺激下,反映實踐者會將注意力集中到行動上以及行動中所隱含的認識中,對其行動中隱含的理解進行反思,這些理解被他揭露、批判、重組并融入到未來的行動中”(舍恩,2007:40)。一旦反思性主體習性生成,主體在危機與風險面前,才可以有意識地創造自我實現的方案,進而抓住生活事件機會,化解矛盾,進而探索新的可能性。而從生活事件中學習到的經驗也會轉移到其他生活事件中去,進一步探索新的發展方式。巴圖正是在社會組織的培育下逐漸反思自己的發展之路,并將學到的經驗轉移到下一步的發展探索過程,從而不斷調試自己的認知和發展模式。
費孝通先生通過對20 世紀80 年代的內蒙古鄂倫春族聚居地區和20 世紀90 年代的黑龍江赫哲族的考察,看到了少數民族在現代化轉型下的生存危機,從而思考少數民族在社會的大變動中如何長期生存下去,又如何能將自身文化保存下去?他提出,“只有從文化轉型上求生路,發揮原有文化的特長,才能求得民族的生存與發展”,也就是“文化自覺”的策略(費孝通,2003:15)。盡管費先生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途徑清單,但我們依然可以看到這至少包含了兩個基本過程,一是自知之明,二是自主適應(劉亞秋,2020b),二者都需要一個反思性主體的構造為基礎。行動者需要不斷地對自我行動和生活實踐進行反思性回顧,在反思中發展、調試,才能把習以為常的行動習性轉變成一種自知之明,從而產生自主適應能力,進而理智地尋找現實生活問題的解決之道,探索新的發展方式。牧民巴圖的經驗告訴我們,這個過程需要通過外部專業組織的協助,給他們提供一個機會,來反思自己的行動習性,并探索學習在地化的實用性解決問題的策略。因此,外部專業社會組織對于發展主體的主觀能動性的構造發揮著不可或缺的積極作用,我們應該鼓勵外部專業性社會組織進入農村和牧區,幫助農民和牧民提高他們參與鄉村治理和合作發展的能力(王春光,2018)。巴圖身體習性的轉變與對發展方式的探索,就來自于他所受到的社會組織的參與式教育培訓與體驗式學習。提供更多參與性培訓和體驗式學習機會給牧民,他們可以逐漸成為一個自覺的反思性主體,并找到一種融合傳統生計方式與生存智慧、現代科學知識與經營方式的新發展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