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曉,趙子辰
(北京外國語大學 國際關系學院,北京 100089)
魏晉時期是中國社會發生巨變的時代,漢帝國崩潰,標志著一種制度、一種秩序乃至一種意識形態的瓦解,這是繼春秋戰國之后最大的變局,各種思潮風起云涌。當此之際,曹操變漢立魏,引領潮流,為新政權樹立新的組織制度[1]9。九品中正制又名九品官人法,最早興起于三國曹魏時期(公元220 年至266 年)。公元220 年,魏文帝曹丕采納了尚書令陳群的建議,建立了具有法律效力的選官制度,即九品中正制。據《資治通鑒·魏紀一》載:“文帝黃初元年,尚書陳群以天朝選用不盡人才,乃立九品官人之法:州、郡皆置中正以定其選,擇州郡之賢有識鑒者為之,區別人物,第其高下。”[2]2175胡三省注云:“九品中正自此始。九品,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也。”[2]2176該制度沿用于兩晉時期并日漸完善(公元266 年至420 年),但在南北朝時期日益呈現衰頹之勢(公元420 年至589 年),直至隋朝才被廢除,最終被科舉制所代替。上承兩漢察舉制度,下啟隋唐科舉制度,九品中正制承前啟后,既銜接著中國選官制度的演進歷程,又預示著新舊秩序與社會思潮的更迭發展,系中國古代政治制度中舉足輕重的一環。
九品中正制作為魏晉南北朝時期最為流行的官員選拔制度一直備受學者關注。很多研究者把九品中正制度抽取出來,作為一項銓選制度來研究,并產生了很多成果,例如楊筠如的《九品中正與六朝門閥》可謂是研究九品中正制度的奠基之作,但書中談及九品中正制創立原因時,主要集中在對漢末時期政局的分析[3]。另外,有很多研究者將注意力放在了九品中正制與門閥政治之間關系方面,例如李磊的《九品中正制與士族的崛起》談到了九品中正制不僅保障了士族的入仕特權,并且在制度方面,中正品第對士族的政治、經濟權益還具有決定性影響[4]。關于九品中正制創立的原因方面,很多研究者將其歸結于魏文帝曹丕沒有其父魏武帝曹操的聲望及能力,所以為了獲得世家門閥的支持,穩固其統治,提出九品中正選官制度作為一種妥協。而對于魏漢更替時期對人才的需求及適應政權更迭方面的研究較少。本文將要從漢末腐敗的察舉選官制度的背景出發,論述魏晉時期統治者對人才的需求,以及適應朝代更迭的政治需求三方面展開分析其創立之源與立足之本。
任何制度的興起都建立在上一個制度的衰落之上,九品中正制也不例外。在九品中正制之前,察舉制是漢朝主要的選官制度,即以地方官員在其轄區內考察和選拔人才并將其推薦給中央,再由中央經過一定形式的考試,根據考察結果來授予不同的官職。據《漢書·文帝紀》,文帝二年(公元前178 年)詔,“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5]21-45;文帝十五年(公元前165 年)又詔,“諸侯王公卿郡守舉賢良能直言極諫者,上親策之,傅納以言”[5]21-45。至此,賢良特舉策試之制正式形成。又據《漢書·武帝紀》,元光元年(公元前134 年)“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5]63-115。至此,孝廉歲舉之制亦正式成立。
在漢代察舉制設立初期,考試是其中的重要環節。被舉者經考試后,由中央政府量才錄用,這樣既保證了選才標準能貫徹實行,選出真正的人才,還能保證競爭的相對公平,令下層人士有進入國家管理層的可能[6]3。的確為中央提供了大量真才實學的人才。然而到了東漢末年,諸侯并起,群雄割據,紛爭不斷,禮樂崩壞。東漢政局長期處于嚴重的動亂之中,中央政府處于極度不穩定狀態,導致官吏選拔制度秩序十分混亂,政府官員的任命與品質無法得到保證,主要變現為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東漢末年時期,由于宦官和外戚專權現象嚴重,導致察舉選官制度腐敗不堪。東漢末年的皇帝大多是幼年繼位,宦官和外戚擅權舞弊,而二者之間又有著很多利益沖突,爭端不斷。這樣一來也意味著東漢之時的選官制度就成為外戚,甚至是宦官擴大自己權力范圍的利劍。《后漢書·梁冀傳》稱,“冀一門前后七封侯,三皇后,六貴人,二大將軍,夫人、女食邑稱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余卿、將、尹、校五十七人”[7]1178。又同書《曹節傳》,記宦官“割裂城社,自相封賞,父子兄弟被蒙尊榮,素所親厚布在州郡,或登九列,或據三司”[7]2524。此外,戚和宦官擅權無形中也破壞了選官制度。這樣一來,致使朝廷內外許多官員結黨營私,形成自己的小團體,這些團體在推薦有志之士之時,也會任人唯親,完全不顧及所謂的綱常倫理。朝廷上下腐敗、斗爭等情況層出不窮,自然也導致各地方官員的腐敗情況盛行。此外,東漢中后期的官員貪污腐敗現象十分嚴重,用于選官的察舉制失去了先初的公平性與先進性,舉薦的官員任人唯親,甚至出現了大量的買官賣官的情況。王符在其作品《潛夫論·考績》中提及,“群僚舉士者,或以頑魯應茂才,以桀逆應至孝,以貪餮應廉吏,以狡猾應方正,以諛諂應直言,以輕薄應敦厚,以空虛應有道,以囂暗應明經,以殘酷應寬博,以怯弱應武猛,以愚頑應治劇。名實不相副,求貢不相稱”[8]150。另有一首在漢桓帝、漢靈帝時期流傳的童謠也稱:“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6]79其充分反映了當時社會的迂腐風氣。
其次,是東漢興起的“以名取人”的風氣,使朝廷無法選拔出真正有能力的人才為官。一方面,對于朝廷選官過程中出現的“清濁不分”的情況,東漢逐漸興起的“清流”名士們對此是極力抨擊,希望朝廷能夠保持選官的公正、清白;另一方面,他們的一些活動卻又沖擊著漢代察舉由長期傳統而形成的規范和原則。他們主觀上維護著官僚政府的選官,客觀上卻也破壞著它,從而使東漢選官陷入了另一個更為深刻的危機之中[6]79。如此發展下去,導致許多士人索性三察不起、九辟不就。甚至認為在士林交游得名,似乎比王朝祿位更能保證社會地位,越是不應征辟,身價越高,王朝選官過程成了士人標榜名聲之機會。而把入仕稱為“屈身降志”,遂成了漢末士林之習語。據《后漢書·法真傳》記載,扶風太守征法真,有“昔魯哀公雖為不肖,而仲尼稱臣。太守虛薄,欲以功曹相屈,光贊本朝,何如”[7]2774之語。又據《后漢書·靈帝紀》,黃忠勸申屠蟠應何進征,有“先生抗志彌高,所執益固,將軍于是憮然失望,面有愧色,自以德薄,深用咎悔”[7]327-366之語。士人高自標置不肯“屈身降志”,王朝政府卻須反躬自責為德薄不能致賢[6]83。這表明了士林輿論影響之大,以及士人獨立地位之高。在這種情況下,士人既不需“試職”,也不需“累功”,只要“坐作聲價”,則官爵自來。
最后,東漢末年選官制度第三個嚴重問題,即“以族取人”,這使得很多豪族子弟雖沒有才干卻能出仕為官的情況比比皆是,而有真才實學卻出身寒族的人鮮有機會。仲長統《昌言》稱:“天下有三俗,選士而論族姓閥閱,一俗。”[6]87漢代的大族,有一部分是“身無半通青綸之命,而竊三辰龍章之服;不為編戶一伍之長,而有千室名邑之役”的鄉曲豪右,他們僅僅憑經濟力量擴展宗族于閭里;在朝廷上,則發展出一種衣冠世家。《漢書·杜欽傳》顏師古注,“衣冠謂士大夫也”[6]87,他們依附于皇權而強盛,以政治權力攫取財富與聲望,如西漢的金、張、許、史,便是著名的世家豪族。
總之,東漢后期,統治階級的腐敗導致了選官的腐敗,“清流”與“濁流”為此發生尖銳沖突。然而“清流”的寒族士大夫一方,卻又以不斷發展起來的社會文化影響,使“以名取人”深刻地影響了王朝選官。“以族取人”本來與“選賢任能”甚不相合,但士人對之的抨擊,并非徹底否定家族血緣關系對選官的影響,而是以族姓與名士的結合為歷史出路的。魏晉時期的社會變動也由此而來,名士與官族結合而形成的士族迅速發展,高門華族的貴公子們,往往都是當時矚目的名士,他們對官位的世代占有,就是在士林輿論中也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6]89。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為了糾正察舉制的弊端與滿足朝廷對真正的人才的需要,九品中正制應運而生。
東漢中后期朝廷的用人大多以德為重,重德行而輕才能,導致“以名取人”的現象越發嚴重,很多所謂世間“名士”只不過是欺世盜名,名不副實,或者確實有些許才華,但不具有治國理政之能力。東漢末年時局動亂,各地諸侯為了更進一步發展自身勢力皆求賢若渴,這時士人的德行與名聲的重要性對掌權者來說顯得沒那么重要了,而是更加重視士人的才干如何。曹操首先打破漢末“重德輕才”的原則,奉行了“唯才是舉”的政策,不優先看道德名望,而優先看才能。另外,由于東漢末年各地軍閥爭權奪勢,東漢貴族化的官僚體制已經難以維持,時逢亂世,世道憑借武力說話,故不論士人出身如何、名望如何,有真才實干才是最重要的。七年內(建安十五至二十二年)頒布了三道求賢令,而且一道比一道深刻。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 年),曹操頒布了第一道求賢令:“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賢也,曾不出閭巷,豈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騰、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則齊桓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于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9]31曹操的第一道求賢令意思非常明顯,即從前的君主招攬人才,要么坐享其成,要么偶遇,要么選擇德才兼備的人。然而,這樣的人能有多少呢?曹操認為,在非常時期,用人要唯才是舉,而個人的道德是次要的。自東漢開始,“舉孝廉”的模式已經延續了一百多年,考察人才,第一項就是要看這個人的道德上有沒有問題,曹操本人也是靠“孝廉”身份發跡的。曹操的這道求賢令,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唯才是舉”,不優先看道德,而先看才能,可以說有顛覆意義。
建安十九年(公元214 年),曹操頒布了第二道求賢令:“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陳平豈篤行,蘇秦豈守信邪?而陳平定漢業,蘇秦濟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廢乎!有司明思此義,則士無遺滯,官無廢業矣。”[9]31這道求賢令,曹操再次以陳平“盜嫂受金”為例,又增加了掛六國相印的蘇秦“不信于天下”的例子,強調不能因為私德而全盤否定一個人,進而讓各州縣去挖掘這類人才委以重用。
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 年),曹操再一次發布求賢令:“蕭何、曹參,縣吏也,韓信、陳平負污辱之名,有見笑之恥,卒能成就王業,聲著千載。吳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魏,秦人不敢東向;在楚,則三晉不敢南謀。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及果勇不顧,臨敵力戰;若文俗之吏,高才異質,或堪為將守;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又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9]31曹操在第三道求賢令中列舉了包括“陳平偷嫂”“吳起殺妻”等人的例子,并且描述了他們后期發揮的巨大作用,甚至直接說“不仁不孝”的人只要有才能也可以重用,進而讓大家更大限度地推薦人才。曹操三道求賢令所述說的內容,其自身早已這么做了。如在官渡之戰時,曹操與袁紹兩軍正處于僵持階段,在袁紹帳下不得重用反被誤會的謀士許攸叛變投了曹操,并且為曹操提供了重要的軍事情報。曹操生性憎恨不忠之人,但許攸的才能曹操是知道的,所以當即采用了許攸的計謀,連夜進攻了袁紹屯糧的烏巢,防火燒盡其糧草輜重,大破袁軍,奠定了統一北方地盤的堅實基礎。另外,曹操帳下的許多將領也是叛投而來,如張遼、徐晃、張郃、高覽、龐德等人,每一個都是當世名將,曹操并沒有因為他們判舊主而加罪于他們,而是器重他們的才能唯自己所用,使自己的勢力越來越強大。
曹操曾征求“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6]107者,但這也不是要完全摒棄仁義道德,對“至德之人放在民間”[6]107者也同樣舉用。曹操雖然頗有實用主義精神,但他也十分尊崇儒術。他自己“晝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6]107,建安八年特令興學,還曾表彰名儒盧植“名著海內,學為儒宗,士之楷模,乃國之楨干也”[6]107。其選官思想為“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士有偏短,庸可廢乎”[6]107。這近乎漢代四科分類取人之法,取士以德行、經術或功能,但不必一一相兼[6]107。
這三道求賢令,可以明顯看出曹操的用人標準與漢朝察舉制的區別,曹操更看重的是個人的才能,而非品德或名聲。曹操不僅廣招出身低微的有才之士,同時也不曾放松對地方豪族勢力的利用。他只是利用豪族的可利用價值,其實用主義和東漢末年朝廷的貴族主義大相徑庭[1]53。但曹操也并非完全否定“名”。他自己也曾“欲為一都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6]106。問題是由“本”得名,還是以“末”得名。郭嘉論袁、曹十勝十敗,稱袁紹“高議揖讓以收名譽,士之好言飾外者多歸之”[6]106;曹操則“不為虛美,以儉率下,與有功者無所吝,士之忠正遠見而有實者,皆愿為用”[6]106。曹操所用雖亦多“大族名士”,但他之所取非虛名外飾,而是其功能之實。北海名士王修德能兼備,曹操與書曰“君澡身浴德,流聲本州,忠能成績,為世美談,名實相副,過人甚遠”,并稱嘆其“士不安有名”[6]106。時逢三國亂世,統治者更急需的是有能力的高素質英才來輔助其鞏固政權,而當時漢末早已腐朽不堪的察舉制遠遠不能滿足曹氏政權的需要,所以革新官吏選拔的標準是十分必要的,九品中正制度正是在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在曹操身后,漢與魏之間出現了十分緊張的局面,率先出現的就是改年號的問題。名義上曹操只不過是漢朝大臣的丞相而已,因丞相之死而改年號,實屬異常。可見,這應是漢朝廷先發制人,望以改年號為延康以挫魏國氣焰,企圖以“小革命”(改年號)來封殺即將到來的“大革命”(篡位),同時也向天下宣示改元的權力在漢朝而非魏國。但這也刺激到了魏國方面,使其更加有力地進行準備,企圖在漢朝皇帝和新魏王曹丕之間的君臣關系尚未確立時實現禪讓。正是在漢魏禪讓這樣的敏感時期,有必要對官吏選拔的制度進行改革,即采取了九品中正制的形式。漢魏禪讓中連帶引發的最大問題,就是如何處理舊漢官吏的問題。當時,漢的朝廷在洛陽,雖然規模已經縮小了,但是仍然百官俱全。與之相對,身為漢朝丞相且被封為魏王的曹氏,在鄴另建都城,也是個百官俱全的小朝廷。概言之,當時的中國如同日本的幕府時代,有重疊的兩個政府[1]59。當最終漢帝禪讓帝位給魏王時,形式上應該是魏王入居漢朝廷,但實際上魏朝官僚原班人馬占據中央政府,而至今為止出仕的漢廷官僚只得失業。倘若漢廷官僚早知會全體失業,他們就會極力反對漢魏禪讓,而魏國如果不顧一切地強行逼迫漢朝皇帝禪讓,難保不會發生什么變故甚至革命。所以,新魏政府要想使禪讓圓滿實現,就要盡可能吸納漢廷官僚,安撫其心。但是,既然目的是要讓雙重政府合二為一,那么按照原來漢朝的官僚制度將官員原封不動地吸納進來是不可能的。因此,解決問題的最優方案就是必須解散漢朝的官僚制度,魏朝政府根據官員的個人才能于新政府內安排相應的職務。
然而,即將成立的新魏政府雖然歡迎舊漢朝官吏的加入,但也不可能是無條件地全盤接受。理由之一,就是漢朝官僚的素質問題。如前文所述,漢末官吏的選任,充斥著極度的腐敗。漢靈帝時期宦官掌權,開西園公然販賣官位正是不久之前發生的事情。而在曹操領導之下的魏國,毛玠等人掌管選舉,極其嚴格地選拔官員。魏國朝廷雖小,但卻是由精選的官員組成的,每個人都有真才實干,更不能隨意地讓腐敗的舊漢朝廷的官吏混進來,所以必須以魏國的尺度進行一次資格審查。另一個不能無條件錄用舊漢官吏的理由,就是舊漢官吏的忠心問題,新魏政權擔心漢朝官僚存在根深蒂固的反魏情緒,畢竟已經延續四百多年的漢朝威望,是不可能一朝掃地的,更何況曹操在世時還曾殘殺過漢皇后伏氏一族,還有很多忠漢反魏的官員因此遭受過刺殺與叛亂。所以,對漢廷官僚的接收,魏國不得不對這些人進行資格審查,九品中正制也是應此需求而創立。
另外,曹魏政權的奠基人曹操本人并不是出身于豪門大族,而是出身于宦官之家,但并非名門望族,算是寒族利益的代表。曹操若想掌握政治的核心權力,就一定會與士族階層的豪族產生利益沖突,盡管他采取了很多措施來抑制士族,但世家大族在當時已經是一個比較穩固的階層,在政治、經濟、軍事與文化上都具有突出的地位。在這種情況下,曹氏若想鞏固其統治地位就不得不獲得世家大族的支持,所以曹魏政權采用的選官制度除了要考慮他們自己的利益,也要保證世家豪族的利益。并且曹操本人的精明之處也在于他沒有企圖徹底消滅豪族,而是將其納入自己的統治體系之中,既避免了雙方的激烈沖突,也可以利用豪族在各地的威望來穩定民心。游為民也認為,“緩和中央政府與世家大族的矛盾,以求得世家大族對曹丕代漢稱帝的支持,是設立九品中正制的本質原因”[10]。在延康元年(公元220 年),魏文帝曹丕接受了尚書令陳群的建議,實行九品中正制,負責品第的中正是出身豪族的人來擔任的。根據《新唐書·柳沖傳》的記載,“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其州大中正、主簿,郡中正、功曹,皆取著姓士族為之,以定門胄,品藻人物”[11]5676。曹丕設立九品中正制給予了世家門閥一定的特權,對其獲取自身利益做出了讓步,所以九品中正制度的設立,實際上就是寒族與豪族之間政治妥協的產物。
曹魏政權的興起經過了復雜的過程,其間寒族與豪族對曹氏政權的建立都有巨大貢獻。寒族宗親中如戰功彪炳且治理一方城池的夏侯惇、曹仁等人,豪族世家中如司馬懿擊退諸葛恪、攻滅公孫淵等立下諸多功勞。由于豪族在曹魏政權建立過程中的功勛巨大,并且其不僅在朝堂之上擁有相當大的權力,在民間也有極大的社會影響力,所以曹氏政權必須將其納為統治集團中的一員,以安其心。在選官制度上,將鄉里評定機制與道德作為評判標準之一,將察舉制中的一些世家門閥特權保留了一部分作為調和,這實際上是寒族向豪族主動妥協。另外,處于統治階層的寒族與豪族相互制約,變相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政治穩定性,即會出現某一方的權勢占優,但權勢占優的一方也不會去試圖徹底磨滅另一方。如寒族出身的曹休曾官至大司馬,成為曹魏政權實際上最有權勢的人,雖與豪族出身的司馬懿不和,但也沒有去試圖消滅對方,反過來司馬懿得勢曹休失勢時亦是如此。但后來在“高平陵之變”后,豪族權勢滔天,失去軍政大權的寒族此時不得不向豪族妥協。最后,重新掌控大權的豪族也沒有企圖重興對己方更有利的察舉制來選官,這里包含了豪族對寒族的一種妥協,因為盡管豪族手握大權,但寒族勢力并沒有被消滅,這僅僅是朝堂上一種權力傾斜的表現而已,如果強行復辟察舉制來選官,很可能失去寒族人士的支持,甚至會引發寒族大規模的叛亂,所以豪族出臺了雙方基本都能接受的政策與選官制度,以此來維護政權的穩定及保證己方的利益。九品中正制在選拔人才的時候不僅重視德行與個人能力,其出身的家世也在考核標準之中,既保留了一部分豪族的特權,也給了寒族子弟入仕為官的機會,這是豪族向寒族妥協的一面。此外,不只是在權力與利益方面寒族與豪族之間進行了妥協與融合,在政治文化方面亦是如此。傳統儒家豪族的政治文化崇尚德行、禮節、仁義,在選官制度上具有一定歷史先進性的察舉選官制度是最好的選擇。但隨著歷史的發展,實際的察舉制遠遠偏離了他本來的樣子,漢末時期群雄割據,顯然早已腐朽不堪的察舉制不適用于那個時代;而寒族的政治文化更加注重效率與實用,在選人用人方面更加注重“才”而并非“德”,所以九品中正制的出現是必然的。
經過曹氏幾代人的努力而設立九品中正選官制度,在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兩方面,成功緩和了寒族與豪族之間的關系。在選官過程中,一方面,將個人才能與家世出身并重,這既給予了世家門閥一些特權和便利,也給予了寒門子弟躋身統治集團的機會,讓立下汗馬功勞的寒門后代也有成為豪族的可能;另一方面,在評級標準中,道德依然是重要的考核標準,這滿足了大量寒門子弟的意向。通過相互妥協,豪門與寒門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小,不僅防止了世家門閥擁權自重,也使二者能夠更加團結,這正是當時所有統治集團愿意看到的。可以說,九品中正制是“以名取人”與“以族取人”的結合與制度化。但值得注意的是,九品中正制雖然對門閥士族有所優待,但它與門蔭制、恩蔭制、任子制等世襲制度絕不相同,后者入仕資格的確認僅僅在于其父祖的官位品階,而前者入仕形式上必須征諸“鄉論”和“清議”,考校士人“功德才行所任”。
魏晉時期中國社會發生劇變,漢帝國的崩潰標志著一種制度、一種秩序乃至一種意識形態的瓦解,這是繼春秋戰國之后最大的變局,各種思潮風起云涌。在此之際,曹氏一族變漢立魏,引領潮流,將兩漢察舉制重“德”的思想輕化,另立重“才”的選用官吏的思想,設置中正官,以九品評判人物,建立九品中正選官制度,將這一套流程作為中央選官的標準流程,為新政權樹立新的組織制度。把九品中正選官制度放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來考量,聯系舊體制的弊端和客觀歷史條件的演變,可以發現九品中正制的創立具有其歷史必然性。
但隨著歷史的發展,九品中正制的一些弊端也開始顯現出來。士族的不斷壯大,使得中正官考核人才無法做到公平公正,后來甚至所憑準則僅限于門第出身,造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12]1271的現象。西晉名臣劉毅奏上了著名的《請廢九品疏》,斥責九品中正制“雖職名中正,實為奸府,事名九品,而有八損”[6]147。西晉大臣李重上疏力斥“九品始于喪亂,軍中之政,誠非經國不刊之法也”[6]147。衛瓘、司馬亮等西晉大臣,也稱“魏立九品,是權時之制,非經通之道,宜復古鄉里選”“鄉舉里選者,先王之令典也”“因請盡除九品之制,使舉善進才,各由鄉論。然則下敬其上,人安其教,俗與政俱清,化與法并濟,人知善否之教,不在交游,即華競自息,各求于己矣”[6]147。一直到了隋代,隨著門閥制度的衰落,九品中正制的選官制度終被更加具有進步性、科學性的科舉制度所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