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燾
抗日戰爭研究不斷趨熱,并呈現出區域研究取向,這已成為學界共識,很多學者都曾對此提出見解。①然而,這些討論大多是基于宏觀方面的論述,主要是對當前區域抗戰史研究的一些梳理,未能結合具體區域形成較為成熟的方法論。筆者以戰時浙南為例,回應當前學界的區域抗戰史研究議題。尤其從戰時研究史料、熱點問題、研究可能性等方面展開討論,試圖作出一點“從資料到問題”的思考。
戰時浙南的研究地域范圍主要包括現今的溫州市和麗水市,以及臺州市部分曾被日軍侵擾的沿海區域。1937 年上海淪陷后,浙江的省政府機關、學校和工廠也開始往浙南遷移,滬、浙等地大量難民逃往溫州和麗水地區。由于溫州所處的位置比較偏僻,日軍侵占兵力有限,溫州港成為東南沿海為數不多的未曾淪陷港口,在戰時溫州港進出口貿易有很大的發展,而呈現出一種“戰時繁榮”。②浙南也逐漸成為中國東南的政治、經濟中心之一。就溫州而言,抗戰中后期,日軍在溫州“三進三出”。日軍在浙南的其他區域活動也與溫州類似,如縉云縣被日軍七次過境侵擾,兩次占據遂昌城,青田縣城也曾六度淪陷。由于兵力不足,日軍常侵占后又撤退,而當需要搶掠物資時,又發動了以軍需為目的的戰爭。③浙南地區的政治情況也較為復雜,政黨及地方勢力龐雜,各方暗中角逐,百姓數量眾多,經貿活動紛繁,因而可以作為區域抗戰史的重要研究案例。通過戰時浙南研究,或可對比和推廣至其他區域研究,由此深化學界對抗戰史研究的認識。
史料是史學研究的基礎,其中文書檔案是反映國家、地方與社會發展的原始資料,其規模最大、內容最多,常常成為抗戰史研究的核心史料。浙南區域雖然數次淪陷,但是其原始史料保存較為完整。中方主要文書檔案存留于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臺北“國史館”、浙江省檔案館、溫州市和麗水市及其下轄區縣檔案館,日方文書檔案主要存留于日本亞洲歷史資料中心。以下筆者將簡述浙南研究的資料概況。
其一是中高層的檔案史料。在中國大陸方面,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有較多國民政府決策和作戰資料,其中全宗號為787 的國民政府國防部史政局和戰史編撰委員會檔案對當時的戰斗情況有詳細的記錄,譬如《溫州守備區永瑞戰役戰斗詳報》《第八十八軍浙江麗水等地整訓日記》等一手史料,對于地方軍事等史實重建有較大幫助。浙江省、市級檔案館也藏有大量戰時史料,其中有數千卷檔案與浙南相關,涉及各級機構組織綱要、各種會議記錄、工作計劃和報告、施政方針與各項法令等。在溫州市檔案館有民國檔案(舊政權檔案)共12 個全宗,總23532 卷,麗水市檔案館也藏有約1000卷民國檔案,大都與戰時相關。由于歷史原因,中國臺灣也藏有部分戰時浙南相關的檔案資料,如臺北“國史館”對所藏資料實現了大部分的數位化,使用者可隨時隨地通過其檢索系統進行查閱。據不完全統計,僅以溫州、麗水及其下轄行政區為關鍵詞檢索,可獲取戰時相關檔案數千條,記錄著戰時地方的軍事部署、政治運作和社會生活等方方面面。此外,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也藏有數量較大的戰時經濟和外交檔案,并大部分可在其檢索系統查閱全文。
其二是基層檔案史料,如溫州、麗水和臺州下轄市、縣檔案館。筆者自2017 年起,曾赴浙南數十個縣級檔案館查檔,這些檔案館大都有相當完整的民國卷宗,其中很多卷宗形成于戰時。如有研究者能持之以恒對其展開整理與研究,往往能對抗戰史做出新的發現。值得一提的是,浙南基層戰時檔案最為系統的當為麗水市云和縣檔案館,云和曾作為浙江省抗戰臨時政府所在地前后近四年時間,留下了大量政府文書,現存有民國檔案萬余卷,大部分與戰時浙江省臨時政府相關。一般來說,在縣級檔案館中,基于其縣情,往往能發掘出一些“去同質化”的較為獨一無二的檔案。此外,在麗水市青田縣檔案館,約有近萬卷民國檔案,其中有一半以上為戰時檔案,除常規的有關司法、軍事、兵役、訴訟文件外,其頗具特色館藏為戰時華僑檔案。
其三是日方所藏與浙南抗戰相關的史料。如日本亞洲歷史資料中心,很多學者認為這是研究近代中日關系的重要資料源④,事實上該中心也收藏了大量抗日戰爭時期的文書檔案,涉及日本內閣、外務省、陸軍、海軍的大量過程和決策性史料。難能可貴的是,該中心的資料數位化后,通過數據庫的形式向全世界免費公開,并可進行案卷標題級檢索。筆者曾利用該庫搜集過戰時浙南相關資料,這些史料大都是一些軍事文書、調查報告,能夠從日方的視角佐證和討論相關史實,將使戰爭浙南研究更為豐滿和具有說服力。此外,日本國會圖書館、防衛研究所等機構亦有大量的日方所藏的戰時浙南相關史料,應加以發掘利用。
中國的許多區域與浙南一樣,都存有極多的戰時史料,然而目前區域抗戰史的研究并未對這些資料充分利用。近年來海內外學界的抗戰史研究存在以下幾個熱點問題和研究趨向:戰爭與政治的研究歷久不衰,軍事史研究受到重視,戰時民眾及其社會生活研究興起,研究視野開始從中央到地方、由宏觀至微觀,一些如戰爭生態、氣象、情感等新領域不斷被拓展,數字人文等新方法也逐漸用于抗戰史研究。
20 世紀中葉以來,學界的抗日戰爭研究大多在討論戰爭與政治關系的問題,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戰時的政策方針與人事制度、國際關系、民族主義。直至今日,這仍然是抗戰史研究的重點問題。如齊錫生所討論的“1937—1941 年間,中美關系到底經歷了何種變化?”⑤鄧野探討的“蔣介石作為一位弱國統帥,游走于大國博弈之中,如何運用他的政治能力,實現他的布局?”⑥這些重大議題,也一直被西方學界所關注。⑦以米德(Rana Mitter)為代表的學者曾就 “中國在二戰中究竟有何重要作用”展開廣泛討論。⑧
抗日戰爭史研究除聚集政治決策外,還應該回歸軍事、戰役史研究,這也是近年來國內外學界共同呼吁及共識。多位學者提出應該加強軍事史研究的投入⑨。方德萬(Hans van de Ven)也認為軍事史研究是中國抗戰研究的薄弱點,是可創新的重要方向,他曾組織了一批學者撰寫《為中國而戰:抗日戰爭軍事史論文集》,討論中日戰爭的主要戰役概覽和兩國的軍隊情況。⑩不過歐美學者受到史料閱讀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他們所研究的主要是抗戰中規模較大之戰役,尤其以淞滬戰役和豫湘桂戰役等為主。近年來,以姜克實為代表的一批學者以日軍檔案為核心史料,逐步對一些中小規模戰役展開實證研究,使學界對很多戰史有更清晰的認知。?也有學者認為軍事制度史應受到重視,對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及其下屬機構侍從室等都有獨到的見解。?縱觀這些軍史戰史研究,學界對國民黨的軍事力量與運作或較大戰役研究上有不少史實重建與創見,但對于侵華日軍的軍事情況、中共的武裝條件還有待于進一步加強。
有很多學者認為史學研究的對象應該落實在“人”,故而戰時民眾及其社會生活研究也逐漸興起。學界開始更為注意戰時軍事行動之外的民眾及其日常,譬如淪陷時期的北京民眾、戰時體育發展等。?這實際上是展現國統區、淪陷區、根據地不同區域的生活面相。也有一些學者認為,抗戰史研究應該揭示民眾的困難史,由此難民、慰安婦的研究也開始不斷受到關注。如學者蕭邦齊(Robert Keith Schoppa)關注到浙江的戰時難民與機構遷徙,揭示戰爭如何影響到普通老百姓的生存?;麥金農(Stephen R.MacKinnon)從武漢會戰中難民的案例,指出戰爭對武漢社會的形塑?;戴安娜·拉里(Diana Lary)則從更宏觀的視角考察了戰時中國的難民及其流離歷程?。在戰爭受害者中,極具代表性的當屬“慰安婦”研究,蘇智良團隊曾對各省做了大量的調查與研究。?在日本學界,石田米子等學者深度調查訪問了山西省盂縣二戰時期的慰安婦,對戰時日軍性暴力犯罪展開深層次研究。?近年來,已經逐漸衍生出了二戰中全球范圍內的“性犯罪”或者“戰爭中的婦女受害者”專門研究領域。
難民是逃離家鄉的群體,而一些留在淪陷區的民眾,其中有相當大的一部分被稱為“合作者”,這也是目前學界的一個研究熱點。研究者一般選擇某個區域、團體或者個人討論對日合作的緣由,不過都受“灰色地帶”(Grey area)等理論影響較大。在具體的“合作案例”中,清鄉運動和新國民運動常受到研究者青睞,如廣中一成和安藤潤一郎試圖重新定義宗教合作者與基層社會的關系。?誠然,中國乃至全球合作與通敵的情況不一,關智英便敏銳地注意到對該群體的對比研究。?這些研究所關注的仍是日軍長期占領區域,或討論親日政權的運作及民間社團與日偽關系,或探討日占時期的民眾日常生活,認為淪陷可能會造成“畸形的繁榮”,由于史料存留原因,有研究者認為地方精英或者識字群體容易成為戰時合作者,但極少深入普通村民的世界,也沒有太多的田野調查,因此在中日戰爭史的學術脈絡中所討論的主體往往是中國人,容易忽略日軍群體的因應。
近年來,已有一些研究開始注意到戰時的民眾研究不僅只有難民,還有其他一些值得注意的群體,如翻譯官、記者、軍工廠工人、戰俘、軍醫等,對于這些人群的研究,能使學界對戰時中國有更為深刻的認識。
隨著抗戰史研究的深入,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應從區域的視角發掘研究的空間。中國國土面積遼闊,各地抗戰情況不一,我們不難發現每個省域基本都有所謂的“抗戰史研究”。當仔細剖析,可以看出這些研究成果大都為“抗戰通史”的地方版,多是同樣的敘述邏輯,即“日軍侵略—地方損失—全民抗戰”。目前已經有一些學者在反思這樣的抗戰區域史研究,為了避免同質化趨向,一般采用的辦法是找出地方性色彩,從極具地方特色的線索入手。譬如安克強對戰時上海的研究,其主張從城市史和社會史的視角探討抗戰時期上海的歷史變遷,涉及議題涵蓋糧食供給、難民救援、戰爭破壞和城市空間變遷。?同樣傅葆石、古廄忠夫和高綱博文等,都關注到孤島時期上海的一些知識群體之生存?。這都是極具上海特征的研究,由此才可能衍生出“灰色地帶”和“三極”等學術理論,對于解釋戰時都市的社會結構頗具張力。而與此相對應的則是戰時鄉村的研究。早在1970 年范力沛(Lyman Van Slyke)就注意到根據地研究是其重要特征。?隨后他的學生們如陳永發、鮑爾森(David Paulson)、賀康玲(Kathleen Hartford)也分別投入到華中與華東根據地、山東根據地、晉察冀邊區研究,其中陳永發的研究在20 世紀80 年代末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直至當下,戰時中共根據地的研究仍是抗戰史研究中的熱點議題。
抗戰史研究的突破,除尋找地域特征外,還需要一些新的研究視野和方法。就筆者目力所及,認為較新的研究視野有三。首先是穆盛博(Micah S Muscolino)所倡導的戰爭生態學(Ecology of War)具有一定代表性。他將“花園口決堤事件”與“河南大饑荒”結合起來,強調“以能量為中心”的方法,形成了軍事與災荒、戰爭與環境的綜合研究。?其次是劉芳瑜以“戰爭對氣象情報的需求”為著眼點,考察抗戰期間國民政府推動中國氣象建設及相關事務的發展過程。?在國軍作戰的“戰斗詳報”或“陣中日記”中,均有對“戰斗各時期之天候、氣象及戰地之狀態”的觀測和記錄”?。這足以說明氣象對于戰爭的重要性。其三是 “情感史”與抗戰史的交匯。有學者主張“人的內心世界、個體情感成為歷史書寫的一個重要維度”?。盡管情感史研究脫胎于根據地研究,但卻是對長久以來的戰時根據地政治斗爭、社會動員類研究的巨大突破。事實上,關于戰爭中的情感研究,英文學界早有關注,譬如喬納森·默瑟(Jonathan Mercer)就以美軍和韓國軍隊力量為研究樣本,討論官兵情感變化對朝鮮戰爭的影響。?這實際上也啟發研究者在討論戰時的中國,應該廣泛注意到全球關于戰爭史的研究。而新的研究方法,則是指GIS 等數字人文的應用,如蔣杰以上海檔案館藏法租界警檔案為基礎,借助GIS 直觀地呈現空間因素與戰時上海城市犯罪存在的關聯。?
以上就是近年來抗戰史研究的一些主要趨向。就筆者所討論的浙南區域而言,前人研究也大致存在這些特征。一開始同樣是“抗戰通史”的地方版,從“七七事變”對浙江的影響開始,以國民合作下的全民抗戰為主線,突出中共堅持浙南、浙西面地區的斗爭。?而后開始有學者從一些專題研究戰爭浙江,也有不少碩博論文關于戰時浙江的研究。但仔細分析這些研究,能看出他們大都是利用報刊或省檔所藏資料,較少使用基層檔案,也沒有進行實地調查和口述訪談,因此不少研究存在史實疏誤的問題。筆者曾到訪過浙南大部分縣級檔案館,也訪問過不少戰時親歷者或家屬,認為無論是在史實重建還是問題探討,戰時浙南研究尚有很大的突破空間。
可能是受“地方研究”(或者說區域社會史)取徑影響,現在的史學研究呈現區域性或地方性。而放眼學界,也會有上海、重慶、北京等城市的戰時日常生活研究?,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往往會被某些學者批評為區域研究的“碎片化”。一些研究為規避這種局限和批評,則會強調個案研究的“一葉知秋”作用。因此,在區域史研究中,應該要有整體史的關懷,嘗試打通地方史與全國史、個別史與整體史,要尤其注意地方在全國乃至全球中的特殊性或重要性,在具體的研究時段,有何種特征與變化,如生計模式、治理結構、社會網絡等受到戰爭的影響幾何?
浙南有一定的地方性特征,通過一系列研究議題的串聯,能夠勾勒出與以往戰時研究不太一樣的故事與問題。日軍在浙南行動,與在華侵略的其他地方有較大不同。當時浙江省主政者黃紹竑也注意到,日軍在浙南的侵略兵力不足,因此“某縣淪陷”的實際指縣城被日軍占據,日軍無法控制全境。?從日文檔案中也可以看出,日軍無意于將太多兵力投置于浙南山區,其占據溫州和麗水的主要原因為攫取資源補給,同時為破壞機場交通,避免盟軍登陸。實質上,日軍在浙南的戰事可以概括為“資源戰”和“交通戰”,由此我們才能看到日軍在溫州“三進三出”的情況。但這種情況,究竟對社會產生了何種結構性的變化?這也是浙南研究的問題所在。在戰時浙南研究中,應擺脫“原因—過程—結果”式的三段論寫法,需要以問題為導向,而“軍事”與“民眾”則尤為可能成為浙南研究的問題聚焦。
首先,戰時浙南的軍事斗爭亟須深化研究。關于從軍事史的角度再探浙南戰事,前人已經有一些相關的研究,但對當時戰斗的描述是基于后人的回憶,導致出現許多謬誤,往往是低估日軍戰斗力,但卻又無從解釋中國軍隊的失利緣由。要研究浙南戰事歷程,需利用以戰斗詳報、陣中日志和相關電文為主的原始檔案文書進行研究,從而重建細致而契合事實的軍事歷史。研究者不僅應考證當時中日雙方的作戰部隊情況,還應從主要戰役出發,由大及小,對當時較為重要的麗溫戰役、蓮花心戰斗做出梳理和研究。同時,日軍為了摧毀所謂的“大陸交通線”,曾對浙南的大部分機場、鐵路、港口、山路進行空襲?,這都可以作為專題進行研究。另外也應從軍事史的角度,檢討和反思浙江淪陷的多種因素。
其次,應圍繞地方軍事政治展開研究。在浙南軍政中有三個核心要素:軍需、軍人與軍情。無論何種戰爭,軍需都是軍事行動的重要后勤保障,而軍需的關鍵要素則是軍糧。關于軍糧問題,在學界已經有相當多的研究,而目前的研究路徑大多是從地方抗糧的角度切入。?而很少有學者注意到軍糧從種植、征集、供應、分配的整個環節。麗水和溫州的一些縣市自古以來皆為重要產糧地,其“軍糧”不僅對中國軍隊至關重要,同樣也被日軍重視,因此我們能看到日方對浙南大量的資源調查情況以及糧食征取記錄,這都是研究者所需關注的議題。而浙南的軍人研究,往往指代戰時兵役,筆者在地方檔案館曾看到大量的“兵役案”“逃兵案”和“傷兵案”,其中有相當多的歷史線索。從浙南大量的案卷中可以發現,普通人對于戰時的征召制度有多種多樣的應對,而一些權力掌控的地方實力派,也會運用這些制度謀求個人或宗族利益。浙南的兵役結構、地方政治與華北中共根據地究竟有何不同?這也是今后研究可能突破的方向。關于浙南的軍情研究,即軍隊的地方情報系統究竟如何構建與運轉?可能由于該組織的機密性,許多檔案在當時即被銷毀,現存的檔案也公開較少,因此學界較為缺失關于軍事情報系統的研究,現有零碎的研究基本是對軍統等較為宏觀的梳理。而筆者在溫州市檔案館發現了數百卷較為系統完整的“浙江省保安處第八區情報組”案卷。?這些資料不僅可以研究浙南的情報系統網絡,還可作為史料論證其他戰時研究。
其三,戰時內遷對浙南社會結構的影響。淞滬戰役爆發后,浙江省政府將大量工業內遷至浙南,麗溫地區成為戰時大后方。在戰前,浙南山區主要是以農耕經濟為主,而1941 年后,隨省政府遷移而來的部門近400 個。在短時間內,這影響到社會結構的方方面面,并這形成了一種“云和模式”,即因戰爭爆發,政治和經濟中心瞬時地人為轉移至偏僻一隅——在浙江是云和,在江西是泰和,在湖北則是恩施。這些地方有別于重慶之于國民政府的地位,但同樣值得研究。因為戰爭,許多工廠在浙南拔地而起,其中最知名的則是浙江鐵工廠,它被譽為“中國東南沿海最大的軍工基地”,對該廠的研究絕不能僅注意其本身。云和檔案館與浙江鐵工廠相關的文書檔案達3000 余件,而利用率并不高。除工業外,一些新的農業技術也因戰爭而引入山區,如浙江省農業改進所先后設址在松陽和景寧,這些機構遷移的動因為避難,但也因此推廣了農作物、畜牧業優良品種及先進耕種制度。實際上,這種推廣不是一蹴而就的,新技術與老農民之間有著許多摩擦和分歧,互相之間的隔閡是如何消失?技術的改良對戰局有無影響?這都是值得進一步研究的問題。
其四,戰時浙南的民眾生計與商貿活動。在戰爭的影響下,中國東南許多港口被封鎖,溫州和麗水一度成為戰時“中轉站”和“生命線”。很多普通百姓的日常生計也受到了影響,其中尤為典型的就是樂清漁業與遂昌、慶元、景寧山貨業。以遂昌為例,其多山而盛產杉竹、筍等重要經濟作物,日軍侵占青田后,甌江口被封鎖,麗溫公路被毀,“山貨業”受到很大影響,物資受阻,市場物資緊缺。戰時,政府對民間各類物資實施管控,浙南傳統貿易受到較大打擊。盡管如此,一些商人也開始冒險做走私生意。關于戰時的商貿活動,這也是應重點探討之處。
其五,戰時的普通民眾尤其需要學界關注。在區域抗戰史研究中,學界以往大都是關注一些地方精英,但很少有研究注意到戰時的普通人,尤其一些非識字群體,或者非本地人口與日軍的關系,并且以往的研究主要是從中國人的角度去討論為何會出現媚日群體或對日“合作”,而忽略日軍的因應。應以日軍本地需求的視角,去分析日軍與“普通人”的方方面面。在具體的案例中,如從“石倉庚案”等去討論日軍控制下的翻譯官等技術群體。?在浙南各區縣檔案館有大量的“漢奸案”檔案,這些資料利用率極低,一般是用作討論戰后的審判程序以及忠奸之辨,如果能提取這些檔案中的史實信息,無需跟著材料的邏輯走,則可發現這些卷宗大致由檢舉信、調查材料、審訊記錄、奸嫌自辯書、保釋或證明材料、起訴書等組成,這些“漢奸嫌疑人”大多是保長、挑夫、向導等普通民眾。仔細辨別這些審訊資料,可以分析日軍在戰時的需求與行動,并可大致了解戰時普通人為了生存與生計,是如何與日軍產生聯系。這種“合作”機制化后,其效力值究竟有多大,對浙南社會產生了什么影響?這種日軍反復侵占、撤退的情況下,“合作”機制究竟有何效用,對于以往的浙南鄉村文化權利網絡有無改變?
其六,應留意戰時的秘密社會。關于秘密社會的研究早已是顯學,就浙南的秘密社會研究而言,羅士杰曾討論戰時平陽大刀會是如何組織起來??在戰爭的環境中,學術研究應回歸到百姓的處境,而非單一地以“國家的視角”去探討為何他們會加入會社。即便地方政府在1910 年就試圖取締會社,但這些秘密會社為何一直長存,且在戰時尤盛?戰時會社的繁榮,究竟是弱政府無法統合,還是民眾和地方自保?秘密社會在地方秩序的維護、商業貿易上均發揮著怎樣的作用?這都需要學者們進一步展開研究和討論。
戰時浙南研究作為二戰史研究的一部分,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時至今日,抗戰史研究涌現出越來越多的成果,很多學者為呈現出“創新研究”,往往都會選擇某個地域作為研究對象,從該地域的抗戰故事展開論述。此類研究能夠使學界注意到更為微觀的地方性譜系,對于二戰史研究有重要的深化作用,但也往往受到很多學者的質疑,認為研究樣本過于微觀,難以體現出抗戰研究的真實面相。筆者認為,浙南研究與其他區域研究一樣,都面臨著如此困境。
如何才能推進浙南等區域抗戰史研究?筆者認為,首先要加強問題意識,若要使得研究能夠見微知著,必須是以學術問題為導向,通過尋找到地方性的特征后,提煉出脫離時間和空間的學術問題,譬如戰時的軍事政治、戰時民眾等都是放之海內而皆存的問題,通過附有地方性的論述,才能使得這些學術問題具有解釋的張力。其次是要構成有效學術對話,歷史研究與其他寫作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注重學術回顧與對話,即研究者需全面搜集和歸納海內外關于戰時研究的一些學術成果,并通過自己的研究案例主動挑戰現有研究,提出更具創新的學術觀點,如此才能避免學術研究的同質化和內卷化。其三,要多留意國內外多語種資料,資料是研究的基礎,只有在各界的共同努力下,讓更多資料面世,也要盡可能使用多語種史料,從他國的記錄和視角觀察中國,如此才有可能做出更翔實和創新的研究。其四,要認識田野調查的重要性,官方檔案文書往往有一些缺憾,而民間存有大量相關的史料文獻,因此田野調查也顯得尤為重要和必要,主要是指搜集民間文獻和進行口述訪談,這不僅能糾正諸多固有認識上的謬誤,還能使學術研究更“接地氣”。其五,要注意新學科新方法的介入,應當跳出中國研究,留意全球的其他區域戰時研究,在國外有很多學者利用數字人文等新方法對戰爭史研究,處理以往不太可能處理的數據,從而也能得出一些新的認識,這同樣值得我們借鑒。其六,要打通研究時段,很多研究都將1931 年(或1937 年)至1945 年作為研究起點和截點,這些時間點對中國乃至全球的影響,但作為具體的實證研究,如果因為人為地機械割斷討論時限,則顯得淺嘗輒止,應結合區域特征,從較長時段考察戰時社會,這樣能對很多戰爭爆發因素及戰后遺留、處置問題有更為明晰的認識。其七,雖然區域抗戰史研究受西方、日本之益頗多,但也應該注意到歐美研究的不足,其很多看似新穎的研究或經不起推敲,這是由于很多歐美、日本學者將美國史、日本史的一些理論直接移植到中國研究,忽略了中國的實際情況,這尤其體現在關于戰時區域社會結構解釋中。因此,我們需要多了解西方,但不能盲目迷信西方,應該致力結合全球和本土共同討論戰時中國的各種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