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史 · 方志 · 審美挑戰
——論《曾李世家》的價值

吳 艷

達度、洛沙這對文壇伉儷共同創作的長篇紀實性文學作品《曾李世家》，歷經13 年的磨礪，終于出版，可喜可賀！達度、洛沙都是筆名，洛沙是曾家女兒，本名曾又仙，達度是曾家姑爺，本名應才兵。兩人這樣的配搭，比較方便“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的文學表達。

《曾李世家》作為湖北省作家協會重點扶持項目，其文體是長篇散文，實際上它又像是報告文學。當代文壇成功的跨界作品，前有韓少功“跨界”而立新的實踐。韓少功的小說跨出原有文體限制，融入中國古代散文隨筆元素，使用辭典體抒寫小說故事，注重現代敘事對視點的關注，反思中國當下通用語并用方言寫作等，是可圈可點的成功個案。《曾李世家》是長篇散文或者報告文學無關緊要，它是長篇紀實性文學作品或者說是非虛構文學作品卻是一定的。《曾李世家》表現的是曾李幾百年來的家族發展史，言說它的價值，可以從家族史、地方志或地域文化角度切入，但最終仍然要落腳于其審美表達方面。信史、方志、審美挑戰，因而成為本文的三個關鍵詞。

一、家族信史： 厚重而平實

“活曾死李”為什么會存在？是傳說演義還是家族史實？在中國文化里，有文史不分家的傳統，即文學與史學結伴而行，直至融于一體。《曾李世家》以揭示“活曾死李”真相為線索，具備故事的懸念，也帶有史傳的考證色彩。作者對于材料的剪裁與論證得當，從而使得這部紀實性文學作品成為曾李家族的信史：厚重而平實。

先說厚重。時間軸上，《曾李世家》追溯到其遠祖老子和曾子；近則是明清時期曾李家族的興衰。前者重在精神品質的基因遺傳；后者著力于歷史的考證。比如“在最早的沔中蠻土著中尋找”“在漢中沔陽南遷土著中尋找”“在黃河、洛水南遷土著中尋找”“去江西吉水老籍尋找”……這些尋找凸顯對“活曾死李”傳說的展示，其材料來源是相關地方志和曾李家族的族譜資料。從“明清興衰”到“民國風云”，再到“共和新生”。時間線索明晰，相關主要人物穿插其中，故事娓娓道來，人物栩栩如生。

再說平實。所謂平實，一般是指文辭的樸實無華。這里主要指敘事中的平穩、平易和踏實。因其質樸誠實而不浮華的敘事，《曾李世家》營造出未經修飾的真實感。史料多而議論少，遠接了春秋筆法；寫人物，不為宗親者諱，這就站穩了現代人的反思立場。如《附 珩存公子孫命運》：“珩存公長子仁斗公（十三世），和父親一樣，也當過族長，也給族里做過許多好事……但是仁斗公不像乃父忠厚耿直，總是高高在上，強硬霸道。可命運真會開玩笑，他的兒子孫子偏偏懦弱無能。”到了十六世以象公，即仁斗公的重孫，因無錢無狠為胞妹之死告狀伸冤，卻“聽人指使告陰狀”，結果將妹夫胡家告得“滅門絕后”，“自己也因做過了頭損了陰德而絕后”。①如此春秋筆法，褒貶曲直都融入對史料的整理和選擇展示之中。

不管是厚重也好，平實也罷，有了國史、方志、文史和族譜的客觀引述，充分保障了作品的真實性，立家族信史之目的也水到渠成。這些言說引述，一方面蘊含儒家的中庸之道、耕讀傳家文化基因，一方面又通過人物故事展現老子的無為而治等人生智慧。曾李世家遠祖的精神品質，也顯見于事功和人物形象里。這當是更高層面的厚重與平實吧！

二、地域方志： 暴烈而紛繁

《曾李世家》盡管從大歷史入手，但其終究還是落腳在沔陽（今湖北省仙桃市）西郊一個叫曾家石橋的古老村莊，成為這個地方乃至中國的一個縮影。以對“民國風云”的敘寫為例，不管講述對象是文官武將，還是村野農夫，作者都在不動聲色的敘說中，突出表現了人性的復雜性和革命的紛繁性。

民國以來，中國社會經歷的革命事件，基本上也在沔陽這個古老縣城得到及時回應，有時還是非常暴烈的回應。本來，革命（revolution）在社會和政治層面，就具備暴力和正義的色彩。一般而言，革命的手段都比較激烈。歷史上很多革命運動常常表現出劇變性的躍進。但“革命”一詞也經常被用來指各領域的“新”變革，比如醫學革命、生態革命，這類革命的手段未必激烈，其進步也較為平和。與該領域已有成果比較，亦還是帶有“顛覆”性質，譬如黃遵憲、梁啟超的“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革命的后一種用法是廣義的，它超越了社會和政治層面，而凸顯新變革之意味。我們這里所涉及的革命是指前一種，即指社會和政治層面的、具備暴力和正義色彩的革命性質。

民國時期，有國民革命軍、各地方割據武裝、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武裝力量；還有日本帝國主義的武裝入侵中國。民族矛盾、階級矛盾幾乎沒有消停過。《曾李世家》并沒有正面描寫這些革命的歷史，而是透過沔陽西郊曾家石橋村民的日常生活，側面回應革命大背景下的蕓蕓眾生，不管是與革命緊密相關重大事件，還是與革命疏離的凌亂生活，同樣讓我們感受到革命的暴烈與紛繁。比如，作者用較大篇幅塑造的“沔北第一紳士”曾在舫和三位將軍（曾錫珪、李立柏、李立鐸）的故事，尤其是曾在舫的結局。真正應驗了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1927 年3 月）的一段名言：“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人性在革命過程中展現出大善與大惡，在日常瑣碎中呈現出復雜紛繁。它們是曾李宗親的，卻也超越了時間與空間。那里人們的過往遭遇，或讓讀者可敬可親，或使讀者不寒而栗。還是以曾在舫為例。曾在舫曾經懷揣紳士夢，在中國廢除科舉后，留洋日本。他參加孫中山的同盟會，與鄧子恢同過學，還到南洋辦學十年，成為陳嘉庚的同事。回國后，亂世中曾當過局長、縣長，后辭職回鄉做紳士、當族長。他的結局卻非常悲慘，從側面印證了人性的不可靠、人性的脆弱與殘忍、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亂世國民救亡圖存的生活道理，被一個紳士的成長與結局，形象地展示得淋漓盡致！

三、生命基因： 輪回和審美挑戰

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往往會對既定觀念形成部分挑戰，不管是文學觀念的還是文學以外的，《曾李世家》也是這樣。從一個家族的繁衍歷程，我們分明看到生命的輪回，所謂窮不過三代，富不過三代，說的就是窮富的輪回。作者借一位叫曾長保的族人，解說了窮富輪回現象。“勤儉生富貴，富貴生懶惰，懶惰生貧窮，貧窮生勤儉。”②這是智慧的表達。世家的某一支，幾代以后衰敗了；另一支新貴會熱衷于修族譜——他總會尋找到其顯赫的近祖（不出五服）和遠祖（五代以上）。而族譜，是以男性為線索，本宗女性結婚以后就是婆家人，不再入本姓娘家族譜。《曾李世家》再次向讀者展示了這些傳統文化的本相，所謂“滅門絕后”也是以男性為尺度。看重血親，血親又是以男性為正宗。這些都是曾經存在于我國傳統文化里的共識和史實。沒有料到的是，最為現代的基因染色體成果支持了這個傳統觀念。

我們知道，人的染色體有23 對、46 條，其中22 對叫常染色體，男女常染色體是一樣的；余下的一對叫性染色體，男女不一樣，男性的性染色體由一個X 染色體和一個Y 染色體組成，即XY，女性則由兩條相同的X 染色體組成，即XX。關鍵是Y 染色體傳男不傳女，因此在Y 染色體上留下了基因的族譜。Y-DNA 分析現在已應用于家族歷史的研究、家族世系的遺傳與進化以及認祖歸宗的基因鑒定。

《曾李世家》的挑戰之一是：我們能否借用染色體理論成果，闡釋曾李人家族譜中的精神遺傳的Y 染色體元素？其實，在文學發展的歷史長河中，有作家用作品表達自己的思考及其結果，并以文學方式呈現出來。如法國著名自然主義流派代表作家左拉。我們常常以醫學解剖刀非議或者誤解左拉及其作品。有了染色體理論以后，我們是否可以重新認知左拉和以他為代表的自然主義文學思潮和自然主義文學創作方法？這也是《曾李世家》帶來的挑戰：由族譜到染色體，再到以左拉為代表的自然主義文學創作。我們需要重新認知左拉、自然主義，不管是作家作品，還是自然主義文學思潮抑或自然主義的創作方法。這是對既有理論闡釋的挑戰，也是對既定的審美方式的挑戰。

《曾李世家》也存在細處的疏漏，比如幾乎所有的原始文獻，其出處都缺少規范的注釋。這就從某個角度影響了“家族信史”的根基。不僅如此，也為后來者的“接著說”帶來阻礙，這一點原本是可以通過規范的文獻注釋而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