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大興
曾李氏是一個比較特別的家族,曾是母姓,開派始祖是儒家宗圣曾子(曾參);李是父姓,開派始祖是道家創始人老子(李耳)。大約在明正統末年,曾子與老子后裔在湖廣沔陽曾家口(即后來的曾家石橋)成婚,因而產生“活曾死李”的習俗,即《沔陽縣志》所載:活著姓曾,死后姓李,由此子孫繁衍,瓜瓞綿延。
在曾李氏祠堂的石頭牌坊兩側,刻寫著這樣一副對聯:
文毓石橋武毓石橋一門雙耀
道傳華夏儒傳華夏二圣同輝
其意是說,以曾家石橋為發祥地和大本營的曾李氏家族,既傳承了儒家文化,又傳承了道家文化;既崇文,又尚武。曾李氏在清代出過祖孫舉人、文武舉人,其中有一位為官清正的縣令;民國時期出過一位縣長,后被稱為“沔北第一紳士”;還出過三位將軍,其中一位由于在抗日戰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功勛卓著,兩次獲美國總統羅斯福頒發的“美國軍團功勛勛章”。20 世紀70 年代以來,曾李氏幾乎家家出大學生(含碩士和博士),其中有不少專家學者,亦有一位將軍。可以說,這副對聯比較客觀地概括了曾李家族的成就和特點。達度、洛沙兩位作家所著《曾李世家》,是第一本寫這個家族之歷史與傳說的紀實文學作品。
我認真閱讀過本書的初稿,所敘內容或來自正史、地方史志和家譜所載,或來自先人的文字記錄和長輩口述,或來自作者本人的田野調查、文獻考證與親歷親見,絕大多數內容是可信的,極少數內容正如作者所言,還有待進一步考證。可以說,作者的態度是認真的,虔誠的,也是非常感人的。關于本書的內容和寫作經過,讀者通過閱讀正文和后記即可知曉。這里談談我的讀后感,也可以說是這本書的幾個特點。
其一,是從大處著眼。作者寫曾李氏的歷史,不是就曾李氏寫曾李氏,而是從朱元璋“血洗沔陽”這一大的歷史事件寫起。正是朱元璋認為沔陽是陳友諒的家鄉,擔心陳友諒雖然被打敗,但沔陽的老百姓未必“服周”,因此派兵血洗沔陽,導致路斷人稀。正是由于朱元璋“血洗沔陽”,使得早在南宋中晚期就由江西吉水白沙蓮塘(今江西省吉水縣白沙鎮白沙村河田小組)“徙湖廣沔陽下麻港曾家口”(今湖北省仙桃市杜湖辦事處石橋村)的昌盛公(曾子五十二世孫)所創立的“馬三里、馬四里渣角排湖曾家大垸”劇減為“馬三里五墩、六墩、七墩曾家大垸”,即“五福曾家垸”。后來曾李氏的創業,即以“五福曾家垸”為起點。
寫曾李氏的歷史是從大處著眼,寫曾李氏的發祥地和大本營(曾家大垸、五福曾家垸、曾家口、曾家石橋),也是從大處著眼。作者花了大量的筆墨寫洛江河,寫它的前世今生,寫它的眾多異名,寫它的“十年九水”。正是由于當地的“十年九水”,才凸顯了曾李氏家族生存與創業的艱辛和執著。
正因作者無論寫歷史還是寫地理都能從大處著眼,所以我們在閱讀曾李氏家族史的同時,也讀到江漢平原腹地自明清以來的一部社會演變史;讀者在溫習曾李氏家族種種風俗習慣的同時,也領略了江漢平原腹地一幅又一幅的社會風俗畫。
作者用紀實文學的形式寫曾李氏家族,從時間和空間這兩個維度著眼,能夠把文學、歷史和地理三者結合起來,這種眼光,這種手法,不是那些就事論事、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一般作者所能比擬的。讀一家族而知一地方,這是《曾李世家》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之一。筆者多年從事文學地理學的研究,認為《曾李世家》這本書,為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文本。
其二,寫出了儒道文化對這個家族的深刻影響。曾李氏作為曾子和老子的后裔,無論他們讀書多少,識字或不識字,在這個家族的文化基因里,都有一些儒道文化的元素。而在他們出生成長的后天環境里,則有宗祠、私塾、祭祀、耕稼、節慶、婚喪嫁娶等種種載體和形式,對他們施以儒道文化的熏陶,因此這個家族的儒道文化色彩是比較濃厚的。以曾在舫和曾錫珪為例,他們是曾李氏家族在晚清民國時期的兩個代表,也是《曾李世家》一書濃墨重彩書寫的兩個典型,他們雖然一文一武,但都有著共同的人生三部曲:出國留學(一留日,一留美)→回國做官(一做縣長,一做將軍)→辭官隱退(一隱于田園,一隱于教壇)。留學也好,做官也好,所體現的正是儒家“兼濟天下”的精神;而辭官隱退,所體現的則是道家回歸自然、回歸平淡的精神。
事實上,儒道文化不僅影響了像曾在舫和曾錫珪這樣的“士人”,也影響了普通的族人。書中一位叫曾長保的族人就這樣總結過:“勤儉生富貴,富貴生懶惰,懶惰生貧窮,貧窮生勤儉。”正是因為參透了“富貴”和“貧窮”的本質,明白了致富與致貧的因由,以及二者之間的輪回,所以曾李氏族人并不刻意追求大富大貴,一切順其自然。曾李氏家族五六百年來,經商者沒有上“福布斯中國富豪榜”的,為官者沒有比縣長職務更高的,為將者沒有比中將更大的。族中有一位長者對我說:“我們是名門,不是望族。”我深以為然。為什么要做那種“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望族?沒有大富大貴,就沒有大起大落,也就沒有大喜大悲,這不正是儒家的“中庸”之道與道家的“自然”之道嗎?
其三,彰顯了“耕讀傳家”“文武雙修”的家族文化傳統。曾李氏所奉行的儒道精神,體現在家族傳承的理念上,就是“耕讀傳家”。所謂“士庶之家,只此耕讀兩項。秀者策以詩書,樸者專務農桑”(《宗祖遺訓》第五條)。《曾李世家》寫道:
我族子弟自古以耕讀為榮,忙時是漁樵耕種的短衣幫,閑時是燈下苦讀的長衫主顧。所以少爺是放牛娃出身,老爺是耕田耙地的好手。
正因為曾李氏是士庶耕讀之家,所以自古就有私塾和學田免費供本族子弟讀書的傳統。
除了“耕讀傳家”,所謂“樸者耕,秀者讀”,曾李氏還有一個優良傳統,就是“文武雙修”。對此,《曾李世家》一書也作出了具體的闡釋:
家有一丁,日習文,夜習武,文武雙全,考不中文舉考武舉;家有兩丁,一文一武,文不佐筆,武不借刀;家有三丁,一文一武一商。
《曾李世家》舉例說,八世祖一華公生有二子,長子允煥公入國子監,次子允澡公是武秀才。十一世祖惟熊、惟杰二公,也是一文一武。其中惟杰公又生二子:珩存、玨存二公,也是一文一武。
在曾李氏家族,武將軍也是很有文采的。《曾李世家》就披露了曾錫珪將軍的兩首《回沔曲》:
之一
三省標儒訓,志誠立杵磨。
采將諸國玉,壘就九州峨。
調協揚歐美,抗爭驅日倭。
生平無憾事,昂首盡高歌。
之二
淵遠漢江水,今非夢里過。
巨輪未泊埠,人海已騰波。
迓我紅旗舉,躋身駿馬馱。
沔州開盛典,歡送洛江河。
第一首寫曾錫珪將軍一生的主要經歷,第二首寫他回到沔陽老家受到熱烈歡迎的場面。格調高昂,風格明快,音韻和諧,飽含愛國愛鄉的情感。古往今來,中國的將軍可謂多矣,能寫出這種標準的格律詩者,似乎不多。
曾李氏家族中另有兩位將軍立柏和立鐸,兩位能文,現有《立柏日記》和《立鐸紀事》傳世。儒家講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曾李氏三位將軍都做到了。
曾李氏其他族人能詩能文者也很多,在《石橋曾李宗譜》里,就收錄了不少族人寫的標準的格律詩和文言文,還有一些耐人尋味的對聯。士農工商各行各業的曾李氏子孫,開口便是老祖宗留下的名言警句,吟詩作文者比比皆是。有一位叫曾本松的老農,農閑時騎自行車游歷祖國的名勝古跡,走到哪里就把打油詩寫到哪里。族人的婚喪嫁娶宴會,從古至今就是文藝沙龍聚會,士農工商皆成了文人墨客。或會吟詩作聯,或會幾段名言警句,哪怕是會幾句打油詩,都被人高看一等。
儒道融合,耕讀傳家,文武雙修,這是曾李氏家族的三大優良傳統。《曾李世家》一書通過大量的具體事實與代表性人物,對此有著生動的記敘與準確的概括。
其四,是秉筆直書、揚善抑惡的態度。曾李氏雖是圣人之后,雖然多數人都能按照圣人的教誨做好人,行善事,但也有少數不成器者,甚至是作惡者。對于這兩種人,作者的態度是很鮮明的,就是秉筆直書,揚善抑惡,用以警示后人。
對于行善之人,對于為家族、為社會、為國家做過重要貢獻的人(如主持修建曾家石橋的七世祖梅飏公、首修宗譜的九世祖允謙公、首修宗祠的十二世祖珩存公、為官清正忠孝兩全的十二世祖璧存公、仗義疏財扶危濟困的十六世祖在舫公、在抗日戰爭中功勛卓著的十七世祖曾錫珪等),作者都用足夠的篇幅予以詳細介紹和充分肯定,而對于作惡之人,對于違背祖訓、違背族規、禍害鄉里的人(如違背“活曾死李”之祖訓者,不孝敬父母者,好吃懶做者,打架斗毆者,酗酒鬧事者,挑撥是非者,以強凌弱者,偷雞摸狗者,損公肥私者,抽大煙者,聚眾賭博者,不守誠信者),則旗幟鮮明地予以揭露、批評和譴責。
作者通過十余年的深入采訪,通過對族內許多小家庭與個人命運的細致研究,領悟了那條神秘的因果鏈,即惡有惡報,善有善報;近報在他自己,遠報在其子孫。從佛教和道教的因果法來看,這條神秘因果鏈就是天道,這種神秘文化雖一時難用現代科學去解釋,但事實就是如此。作者的用意很明確,就是以此揚善抑惡,警示來者。
其五,具有濃郁的江漢平原地域文化色彩。作者出生、成長在江漢平原,學習、工作也在江漢平原,對于江漢平原的歷史、地理、民俗、語言等都非常熟悉,因此《曾李世家》一書的江漢平原地域文化色彩是很濃郁的。通過作家的敘述,我們可以感受到江漢平原那春天的嫩綠與秋天的金黃,夏天的酷熱與冬天的濕冷。尤其是梅雨季節的雨霧茫茫,洪水季節的白浪滔滔,還有祭祖的儀式,做新屋時落基、上梁的講究,唱戲時搭臺、選目的禁忌,以及婚禮上的嬉鬧,葬禮上的慟哭,酒席上的喧嘩,賭場上的混亂,劃龍船時的搶標,相罵時的臟話連篇,斗毆時的拳打腳踢,扶乩時的屏聲靜氣等等,都能喚起我們悠長的記憶與鄉愁。
令我印象很深的還有沔陽一帶的方言土語,如“沙湖沔陽州,十年九不收”“武把子有狠”“駕船走水”“多個朋友多條路”“遇事留一線,日后好見面”“低頭不見抬頭見”“打斷骨頭連著筋”“世上三件寶,丑妻、薄田、破棉襖”“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作福不靈作禍靈”,等等。書中這些方言土語就作者來講,可以說是信手拈來,在我看來則是聲吻畢現。它們既包含著豐富的民間智慧,又透出鮮活的鄉土氣息。我認為這一特點,是很值得文學地理學學者關注和研究的。
通讀此書,感覺它的思路是清晰的,結構是完整的,章節安排也是合理的。不足之處也有,主要是行文不夠簡練,尤其是“尾聲”部分,由于作者對家族人事的偏愛,對素材缺乏必要的剪裁。
關于《曾李世家》這一書名,我之前是不太認同的。所謂“世家”,原是指東漢至南北朝時期那些在政治、經濟、文化上享有種種特權的高門大戶,其最大的特點就是世代為官,因此又稱“世族”,或者“士族”“巨室”等等。在唐代,先有武則天打壓“世族”,后有朱全忠誅殺“世族”,到了宋代,“世族”就基本不存在了。尤其是1949 年以后,經過土地改革運動,官僚地主早被推翻了,哪里還有“世族”的影子?但近些年來,隨著宗祠的復建,族譜的重修,以及家族史、家族文學研究的興起,又有一些人使用“世族”“世家”這樣的名稱。我曾經就這個書名和作者交換意見,他們說,這本書已被湖北省作協列入“第二屆‘家鄉書’長篇散文扶持項目”,省作協領導和專家很欣賞這個書名,對作者說,你們曾李氏子子孫孫皆讀曾子和老子的書,世世代代恪守祖訓,傳承祖宗的儒道思想,堪稱耕讀世家的典范。因此,我就不好多說了。但作為曾李氏子孫,我在這里還是想向讀者說明一下,我們這個家族“只是名門,不是望族”,不是世代為官的“世家”。當然,如果作者和讀者都同意把“世家”理解為“耕讀世家”,把“世家”這個名稱世俗化、大眾化,我也是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