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之限：“家族相似”是否可以終結本質之研究

摘要：目的：美是什么？幾千年前的柏拉圖沒想出來，于是說美是“難的”；隨后的維特根斯坦也沒想出來，于是說美是“錯的”。人類文明浩浩湯湯，很難想象，從柏拉圖到維特根斯坦，前者去世前還在幻想一個永不衰敗的極權樂園，而后者在世時人類已經創造出足夠讓地球毀滅的武器。而“美是什么”這個問題依然沒有得出答案，很可能將繼續沒有答案，且在維特根斯坦看來也實在不必有答案。方法：一般認為，從命題圖像論到“語言游戲”再到“家族相似”，維特根斯坦完成了對美之本質的否定，從而完成了對美學的消解。“美是什么”不值一問，因為“美”什么也不是，而對于什么也不是的東西，當然什么也不需要問。必須承認，這條邏輯看上去相當周延，難怪維特根斯坦自負道：“哲學問題在根本上已經最終解決了。”《邏輯哲學論》一書已有了“確定而不容置疑的真理性”。結果：文章認為“家族相似”這一概念對共相問題的解釋存在有效射程的問題。“相似性”不能完全取代本質之同一，因為“相似性”本身就源自某種程度上的“同一性”，而文章也將以說明這一有效射程為中心目標。結論：美的問題依然存在。它存在是因為還沒有答案，這跟問題本身是否符合“語言邏輯”無關，因為哪怕是對著虛空，人也必然發問，這是人之為人的宿命。

關鍵詞：“家族相似”；美的本質；維特根斯坦

中圖分類號：B521；B83-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24-0-03

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用“大可不必”四個字來概括維特根斯坦，尤其是前期維特根斯坦對美學的看法。根據其哲學論著《邏輯哲學論》，美的問題充其量只是一場誤會：人類對著任意事物發出“啊！真美”的贊嘆，認為“美”是存于該物中的一個可以探究的屬性，于是孜孜不倦地探究了兩千多年。也許對于維特根斯坦而言，如果人類能學著在發出贊嘆時只說“啊”而不加后面那句“真美”，那一切都要好辦得多了。

一般認為，從命題圖像論到“語言游戲”再到“家族相似”，維特根斯坦完成了對美之本質的否定，從而完成了對美學的消解。“美是什么”不值一問，因為“美”什么也不是。對于什么也不是的東西，當然什么也不需要問。必須承認，這條邏輯看上去相當周延，難怪維特根斯坦自負道：“哲學問題在根本上已經最終解決了。”《邏輯哲學論》一書已有了“確定而不容置疑的真理性”［1］。遺憾的是，他疏忽了一些微小而致命的環節。

首先，本文認為“家族相似”這一概念對共相問題的解釋存在一個有效射程的問題。“相似性”不能完全取代本質之同一，因為“相似性”本身就源自某種程度上的“同一性”，本文的論述也將以說明這一有效射程為中心目標。

其次，先不論維特根斯坦對美學的消解是否有效，就算如其所言，美學灰飛煙滅，可是美的本質并沒有隨之得到解答，反而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1 分析哲學之始

作為維特根斯坦對所有共相問題給出的答案，“家族相似”與其說是要摧毀一切本質，不如說是企圖將一切本質攔截在“相似”之外。本文主要想說明的是這種企圖的無濟于事。但在那之前，為了弄清維特根斯坦通過“家族相似”究竟說了什么，有必要對其哲學脈絡進行梳理。

維特根斯坦的哲學大致分為前期和后期兩個階段，20世紀30年代前體現為“命題圖像說”，以《邏輯哲學論》為代表；30年代后體現為“語言游戲說”，以其身后出版的《哲學研究》為代表。總體來說，和前期相比，維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有了大幅度的修正，但對美學的批判卻是一以貫之的。美學在維特根斯坦看來就是荒謬的，只不過這種荒謬在其思想的前期被描述為一種愚蠢，在后期則被描述為一種無謂。

1.1 維特根斯坦前期思想

《邏輯哲學論》認為，“世界是事實的總和，而非事物的總和”。“事實”之下是“事態”，“事態”之下才是人們日常所見的形形色色的“對象”，而“命題”作為“事態”的圖像，所展示的是這一“事態”中所有“對象”的結構方式。因此，“命題”和“事實”是同構的，語言與世界之間存在對應的“邏輯形式”［2］。然而，這種“邏輯形式”并不是不證自明的，它經常被“命題”本身的語言使用方式所遮蔽，因此哲學的首要任務就是分析諸個命題的語言邏輯，從而澄清其原本的“邏輯形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全部哲學就是語言批判”，而美學則始于一場可笑的語言迷誤。

顯然，維特根斯坦認為“美是什么”這個問題之所以難有定論，是因為人們提出這個問題的方式本身就很有問題。在他看來，“美”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個感嘆詞，人們卻誤以為自己正在用“美”來描述眼前的對象，因此把“美”當成了一個形容詞。接著，人們又誤以為能用“美”來形容的對象具有一種被稱為“美”的屬性，于是“美”又成了一個（不太夠格的）名詞。人們之所以可以問“蘋果是什么”“國家是什么”“氦氣是什么”，是因為“蘋果”“國家”和“氦氣”都在現實中有所實指，而現實中卻沒有對應于“美”的那個對象。換言之，也許人們可以從現實中找出無數種“美”的東西，但絕對無法找出一個叫作“美”的東西。因此，執著于追問“美是什么”的美學雖然“不是虛偽的”，但卻是“無意義的”，正如維特根斯坦所斷言的那樣：“我們根本無法回答這一類的問題，我們只能確定它們的荒誕無稽。”

綜上所述，維特根斯坦前期思想的唯我論傾向是顯而易見的。由于意義以語言為界，而語言又只與事實世界相對應，超出這個界限的皆為虛妄。如此看來，可以為人類所說的東西非常有限。自然科學當然沒有問題，社會科學也算勉勉強強，可人文學科就只能被顛覆，自我的存在、人生的意義、世界的本質等，全都是“應該沉默”的偽命題。此外，維特根斯坦甚至認為，“嚴格的唯我論是與純粹的實在論吻合的”，并且“世界是我的世界”，只要“我”把那些無法解決的問題從“我的世界”驅逐出去，它們就從未存在且也不需要解決了，皆大歡喜，這就是“幸福的意謂”。

1.2 “家族相似”的提出

誠然，倘若問題的存在與否真的可以通過個體主觀的思考或不思考來加以控制，想必人類的生活會比現在輕松很多，遺憾的是這基本不可能實現。

維特根斯坦在后期的思考中顯然也意識到了這種唯我論的不切實際，“嚴格”地把世界當成“我的世界”來掌握，并不會使他的哲學增添多少實證性，只會使他看起來像個神棍。維特根斯坦開始重新思考連接語言與世界的“邏輯形式”，于是發現命題與對象之間的組合何止不是“一一對應”的，甚至可以說是相當隨機的。同一個詞在不同語境下可以指向完全不同的東西，這種基于“隨機配對”的語用過程用維特根斯坦的話來說，就是“語言游戲”。

“語言游戲”的提出意味著維特根斯坦徹底推翻了前期“一一對應”的命題圖像論，代之以“用法即意義”——語言的含義不是預先規定死的，而是流動的、蔓延的，只能在“語言游戲”的具體運動中得以確認。

透過“語言游戲”這一概念不難看出，西方哲學千百年來的“邏各斯”大廈其實建立在一片流沙之上，因為“語言游戲”與“語言游戲”之間并沒有本質的相連。“我們稱之為‘句子和‘語言的東西并沒有原先設想形式上的統一，而是或多或少相互聯系著的結構的家族。”這就是維特根斯坦所謂的“家族相似”。

2 維特根斯坦之美學迷誤

維特根斯坦自信地認為“家族相似”這個術語可以終結從古至今所有的共相問題，從而也就消除了哲學“對我們智性的蠱惑”。但事實并非如此，且維特根斯坦在非常明顯的地方犯了錯誤。

2.1 “家族相似”的有效射程

首先，家族成員之所以屬于同一“家族”，不是因為各自在外貌上或多或少有相似之處，恰恰相反，他們必須先是共享血緣的一家人，才能在外貌上呈現出或多或少的相似之處。其次，“家族相似”既然是血緣的派生物，就不可能無限展開，它必然會涉及一個有效射程的問題，因而不可能取消所有的本質。

維特根斯坦的第一個錯誤來源于他在語言習得問題上徹底的反本質立場。一般認為，人是先學會理解事物，再學會如何將其用于語言表達。維特根斯坦的觀點則剛好相反，他認為兒童在學習語言時并不是先理解對象再予以表達，而是直接在“語言游戲”中將語詞和對象關聯起來，也就是所謂的“指物識字法”——沒有語言使用，就沒有對對象的理解［3］。這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但問題是，兒童時期的語言學習可以概括人類所有的語言學習模式嗎？明顯不能。

例如，如果沒有百度的話，可能很少有人知道那些開在草地上的紫色小花叫“阿拉伯婆婆納”。雖然“阿拉伯婆婆納”這個詞可能從未在個體的生活中出現過，但也不妨礙其理解并認出這些不知名的小紫花：它們是一種“花”而不是別的。個體把“花”這個字用在它們身上，是因為在它們身上認出了花的普遍結構，而不是因為它們恰好跟紫藤一個顏色。事實上，哪怕“阿拉伯婆婆納”不是紫的而是綠的，個體看到的也會是“開在草地上的綠色小花”，而不是“長在綠色花叢中的小草”。

“語言游戲”確實可以說明語境對語用的巨大影響，但這種影響終究有限。很大一部分語言有約定俗成的確定含義，這些確定含義又有自身的規定性。例如，白顏料和黑顏料都是顏料，但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當把白顏料和黑顏料倒進同一個桶里，不能說白的變成了黑的，或者說黑的變成了白的。況且，語言是不斷生長的。當“白的”和“黑的”都不能形容一桶白黑混合顏料的時候，就可以叫它“灰的”。

2.2 本質終結的迷思

基于第一個錯誤的假設，即“語言游戲”可以無限制地進行隨機組合，維特根斯坦理所當然地設想，“家族相似”的解釋范圍可以無限擴大，而事物的本質（如果有的話）也可以無限蔓延。但“家族相似”顯然是有極限的，這里不妨把這個極限理解為一種有效射程。

在其有效射程之內，“家族相似”或許可以取代本質的同一，但這個有效射程之外的異質，卻是它無論如何也無法劃歸的。就好像一把萬能鑰匙以為自己能打開所有的門，直到某天遇到了一道密碼鎖。那些被它打開的門鎖都或多或少有一定的相似性，A和B都是銅制的，B和C都用了老式插銷……可以說，它們都在“家族相似”的有效射程之內，因此能被這把萬能鑰匙串聯起來。然而，說來奇怪，原本密碼鎖

π也應該是能打開才對，它和在它之前的Z都是鋁合金做的，但是“家族相似”卻拿它毫無辦法。原因很簡單，因為密碼鎖沒有鑰匙孔。而維特根斯坦宣稱“家族相似”可以終結所有本質，就好比在說這把萬能鑰匙可以打開所有的鎖。

顯然，無論提問方式對還是不對，本質都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終結的。如果“美是什么”是一個沒問對的問題，那換成“我們認為美的事物之間有什么相似性”就會好一些嗎？并沒有。因為就算這些相似性可以窮舉，但它們加在一塊兒也沒辦法解決“為什么明明A和B有那么多相似之處，A美而B不美”的問題。退一步來說，不妨試想一下本質終結后的世界將是什么模樣：阿拉伯婆婆納跟草有什么區別，不都是“碳基生物”；《溪山行旅圖》跟切爾諾貝利有什么區別，不都是“人類杰作”；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跟無害化處理有什么區別，不都是“施舍”；天堂和地獄又有什么區別，不都是“住處”。

3 結語

維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并沒有像它所宣稱的那樣解決美的本質問題，而是回避了它。而比較諷刺的是，學界針對“家族相似”這一概念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它所謂“取消美學”的企圖上，筆者認為，這顯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以維特根斯坦對哲學的厭倦程度，能取消的話想必早就取消了。可惜他不能，這才是問題，不過并不重要。“取消美學”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史前文明的存在已經表明，近代以來的哪一種學科被“取消”了，人類都照樣可以活得很好。甚至人類文明本身乃至地球整體都被“取消”了，對茫茫寰宇來說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美學又何足為惜？本文對“家族相似”的批判也并不是因為它沒能成功取消本質，而是因為它宣稱解決了自己不敢直面的問題。這不是反本質，這是反智。

美學并沒有止于維特根斯坦——雖然他確實曾對其造成前所未有的重創，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美是什么？美的本質在何處？答案也許有，但如今還沒找到；也許根本就沒有，但尚不可知。不過這些同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經過千百年，人類還在發問，還在思考。

參考文獻：

［1］ 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24.

［2］ 羅堅.美學的困境與美的解構：維特根斯坦美學思想概論［J］.外國文學評論，1999（2）：112-119.

［3］ 王鋒.美學是一門錯誤的學科？：維特根斯坦對傳統美學的批判及對新美學的啟示［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4）：81-89.

作者簡介：甘付鈞焜（1999—），女，山東日照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美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