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妍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
隨著中國人口結構的變化以及新技術的發展,數字化與老齡化成為交叉進行的兩大發展進程[1],給中國社會的諸多方面帶來較大的影響。中國作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發展中大國,人口老齡化進程面臨更大的挑戰,我國老齡化呈現出“數量多、速度快、差異大、任務重”的形勢和特征[2]。面對日益嚴峻的老齡化趨勢,傳統的、消極的老齡化觀念已不再符合時代要求,“積極老齡化”的觀念應運而生[3]。積極老齡化鼓勵老年人回歸社會,參與所在社會的經濟、社會、文化和政治生活,充分發揮老年群體的技能、經驗及智慧,實現個人價值[4]。在信息技術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互聯網是老年群體社會參與、展現自我的重要途徑。
短視頻憑借低準入門檻、直觀生動等特點在老年群體中迅速崛起,吸引了大批新媒體平臺的用戶[5]。一些老年用戶在觀看、瀏覽短視頻的同時,也嘗試在短視頻平臺發布視頻、記錄生活、展示自我;部分用戶憑借鮮明的個人形象、獨具特色的視頻風格和內容贏得廣泛關注與巨量粉絲,成為老年網紅。鑒于抖音手機應用程序(Application, App)在短視頻平臺的頭部地位,本文以抖音平臺為例,選取4位生活類老年網紅的抖音賬號作為研究對象,探究老年網紅如何通過短視頻與粉絲形成互動儀式鏈以及背后隱含的情感社會學動因,以期在互聯網和老齡化的雙重背景下,為踐行積極老齡化的理念提供參考。
在涂爾干、戈夫曼等人的研究基礎上,美國社會學家蘭德爾·柯林斯對“互動儀式”進一步發展拓深,提出“互動儀式鏈”,系統闡明了人類社會形成互動的必要條件以及互動儀式產生的結果。柯林斯將互動儀式描述成一組具有因果關系與反饋循環的過程,他認為互動儀式由四個要素構成: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身體共同在場、對局外人設定門檻與界限、參與者擁有共同關注的焦點、分享共同的情緒或情感[6]。人們通過身體的物理在場被共同關注的焦點聯系在一起,當參與互動的人們越來越密切關注彼此之間的行為,更加了解對方意識時,就會形成共享的情感狀態,這種共享的情感隨著時間推移會變得愈發濃烈。當所有要素有效結合,并積累成一定高度的相互關注與情感共享時,參與者間就會產生以下體驗:群體團結、情感能量、群體共享的符號、標志或其他代表物、道德感。單個的互動儀式逐漸循環疊加成為鏈狀形成“互動儀式鏈”,從而構成人類宏觀、長期的社會結構。
柯林斯的觀點是在一定的時代背景下提出的,有其固有的時代局限性。第三次科技革命已經深刻地改變了人類溝通交流的方式。其中,最顯著的一點就是互聯網技術打破了時空的局限。基于這種變革,許多學者將“互動儀式鏈”理論放置于互聯網語境下進行更深入的探索。在互聯網時代,物理空間意義上的身體在場已經不是互動儀式發生的必要條件,只要互動儀式能在虛擬在場的情況下依舊引發群體興奮,達到群體團結、傳遞情感能量及群體道德標準等,就還是一場成功的儀式。鑒于此,本文試圖揭示老年網紅如何基于短視頻平臺的技術特征以及積極的自我呈現來與粉絲建立強情感連接,并提出以下三個具體的研究問題:
研究問題一:老年網紅如何與粉絲進行互動,他們之間的互動儀式鏈是怎樣的?
研究問題二:粉絲與老年網紅之間的互動動因是什么?
研究問題三:老年網紅與粉絲形成的互動儀式鏈具有哪些社會意義?
為了回答以上三個研究問題,筆者對抖音App上的老年網紅賬號進行了長期的追蹤觀察,通過對比視頻內容、粉絲數量、賬號活躍度、評論反饋以及與本研究問題的契合度,最終選定4位頭部生活類老年網紅作為研究對象,他們分別是“姥爺的耀楊”“我是田姥姥”“蔡昀恩”“末那大叔”,對其賬號內的視頻、評論、點贊等互動行為進行詳細觀察和記錄。
為了更好地探究粉絲群體與老年網紅的互動行為及其互動動因,筆者在被訪者知情且同意的情況下,對15位與老年網紅有過長期且積極互動的粉絲進行一小時以上的深度訪談,并在訪談過程中根據受訪者的反映進行針對性的深入追問。
筆者運用等距抽樣的方法,以每位老年網紅抖音賬號發布的第一條短視頻為起點,按照發布時間順序每隔十個視頻抽取一次,最后得到一個包含100條視頻的研究樣本。用Python工具采集這100條視頻下點贊量排名前兩百的評論文本,經過數據清洗后共獲得18 937條有效評論,以供后續分析。然后運用Gooseeker軟件對評論文本進行分詞和詞頻統計,勾畫粉絲端的互動圖景,了解粉絲關注、喜愛老年網紅的情感動因。
筆者將4位老年網紅的短視頻進行主題分類,發現其主要涵蓋了“美食”“整蠱”“節日”“精致打扮”“日常片段”等五類主題。從上述主題分類可以看出,4位老年網紅的短視頻基本圍繞其日常生活展開,從微觀敘事角度展示了幾位老年人的晚年生活圖景。首先,視頻中的場景呈現出顯著的生活化特征。短視頻的拍攝地點多為家、公園、菜市場、小區、飯店等日常生活場景,其中“家”是出現頻率最高、最重要的地點。“家”作為傳統意義上具有隱私性的后臺被呈現在公開的平臺上,營造出日常化、生活化的氛圍。其次,語言臺詞的口語化、生活化。在短視頻中,老人有時會直接面對鏡頭與觀眾交流,更多的時候是與拍攝者在生活場景中對話,他們的語言中摻雜著大量方言元素,如“他曉得個鏟鏟”(四川話:他什么都不知道)、“男銀”(東北話:男人)、上gai(東北話:上街)。方言的加入,一方面能為視頻營造搞笑、親切、接地氣的氛圍,另一方面也能夠增強受眾的代入感,仿佛是自己在與老人交流。
柯林斯之所以說“親身在場”對于一個成功的互動儀式來講是必不可少的,是因為他認為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通過電話、電視等媒介的虛擬在場,無法從其他參與者那里得到直接的視覺暗示和由現場聲音產生的參與感。如今,短視頻的特性或許能對柯林斯的觀點進行一些反駁。在短視頻中,“姥爺的耀楊”丟錢后會皺眉懊惱,“我是田姥姥”被外孫整蠱后會氣得跺腳,“蔡昀恩”吃到美食后會哈哈大笑,這些直接的視覺暗示會將觀眾也帶入相應的某種情緒之中。同時,短視頻作為圖像和聲音的結合體,背景音樂的作用也不容忽視。視頻中老人及其家人發出的歡呼聲、大笑聲,抑或馬路上、菜市場里嘈雜熱鬧的叫賣聲、車聲,都為受眾實現虛擬在場提供了助力。這種對生活場景的鏡像化表達,打破了個體參與儀式的時空藩籬,能夠加深粉絲身臨其境、“實時在場”的親切感和浸入感。
3.2.1 現代化進程中對親情的渴求
在傳統的小農經濟時代,家庭是自給自足且相對封閉的經濟主體,老年人在這一封閉主體中往往發揮著傳承生產經驗、照料子孫的重要作用,正所謂“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老年人在家族錯綜復雜的關系中處于核心地位。在這種生產關系以及儒家思想主導下的道德規約的影響下,中國社會形成了以血緣關系為紐帶,以“孝道”為倫理根基的家庭式養老模式,沉淀出尊老愛老敬老的文化基因,老輩與子輩之間的親情成為重要且難以替代的感情[7]。
然而在改革開放以后,我國的社會生產方式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滌蕩著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在市場經濟環境下,社會分工范圍擴大,一方面促進了家庭功能的精簡化和結構的小型化轉型;另一方面也導致了城鄉間大規模的人口流動。進城務工或求學成為農村青年的選擇,大部分老年人留在了家鄉,這就直接疏遠了代際之間的空間聯系。伴隨著社會轉型,中國人對于父慈子孝、闔家團圓的期待并未隨著地理位置上的代際疏遠而消失,相反,這種渴望更加強烈。生活類老年網紅的短視頻以呈現日常生活記錄為敘述底色,往往會突出不同代際親屬之間的互動,老人與子代或孫代的生活趣事在博人一笑的同時,也蘊含著濃濃的親情,慰藉著屏幕前一顆顆孤獨的心。
相較于快手的社交性關注,抖音用戶主要依靠系統的個性化推薦來瀏覽瀑布流視頻。很多受訪者都在采訪中提到,一開始是無意中刷到了老年網紅的視頻——“是抖音推薦的,某一天抖音給我推送了田姥姥的視頻,然后覺得她挺有趣的”。看起來似乎瀏覽老年網紅視頻是一個無門檻、隨機性很大的行為,但其實如果沒有一定程度的符號儲備,受眾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互動中去,也幾乎無法從互動中獲得情感共鳴。因此,對于一些人來說老年網紅不僅是彌補親情缺失的安慰劑,還是某種親情關系的延續和替代。這些老年網紅雖性格不同、形象迥異,卻都很真實,他們的語言、外貌、行為舉止以及對于生活場景的鏡像化呈現都會讓粉絲在不經意之間與其產生共鳴,在心理上與其自動建立起一種親密聯系,將原本對于自家老人的愛與思念投射到老年網紅身上。
3.2.2 社會強壓下排憂解悶的需求
隨著經濟的高速發展,生活節奏的日益加快,競爭的日趨激烈,現代人面臨著繁重的工作和生活壓力,其在強壓下產生的消極心理需要找尋向外排泄和消解的出口,因此近年來娛樂綜藝有了較快的發展,社會被卷入娛樂化的狂歡中。老年網紅短視頻雖然也主打開心快樂的氛圍,但是它憑借積極向上的正能量從土味搞笑視頻中殺出重圍,成為眾多粉絲的快樂源泉。在老年網紅短視頻中,整蠱是一個重要的分類,短短幾十秒鐘的短視頻內笑點密集,觀眾能夠在瞬時獲得快樂的短期情感。筆者在對短視頻下18 937條評論進行詞頻統計時發現,“贊”“可愛”“快樂”“開心”“幸福”等表達正向心情的詞匯出現頻率較高。
除了單純的娛樂功能以外,老年網紅短視頻也呈現出社會對于正能量的追求。老年網紅通過展現豐富多彩的生活趣事、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及不服老的精神,不僅為屏幕前的青年做出積極的示范,而且其視頻評論區也成為廣大網友傾吐煩心事的樹洞,學業問題、情感問題、職場問題等都在此匯集,擁有豐富人生閱歷的老年網紅以過來人的身份進行答疑解惑,滿足年輕受眾在社會強壓下排憂解悶的需求。
個體進入生命里程的老年期,往往需要經歷社會角色的轉換,從社會中心與核心社會關系中退場。在結束職業生涯后,老年人回歸家庭,減少社會聯系,社會隔離加劇,孤獨感、空虛感及失落感成為影響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因素之一。根據老年學的社會活動理論,參與社會生活有助于幫助老年人重新認識自我,社會網絡和社會資本能夠有效彌補老年人在社會參與中的位置。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到來,短視頻、直播等新媒體形式不僅促進了傳播領域的變革,也為老年群體的社會參與提供了更多便利,成為老年人豐富精神生活、實現自我價值的有效途徑。
年齡的意義并不僅僅是與人體生理機能的簡單對應,更是與一系列社會文化因素互動以及話語建構的結果。有學者認為,大眾媒介在影響和構建老年人的身份、位置以及社會的老齡觀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傳統媒體時代,由于老年群體不具備對于大眾傳播媒介組織的影響力和控制力,存在著老年群體的媒介能見度不足、被片面化俯視化呈現等問題。在新媒體技術的賦權下,老年網紅不再完全依賴于專業媒體機構的議程設置和有限的表達空間,而是依托入口開放、影響力廣泛的抖音App這一全新場域,從相對被動的傳播客體與被建構者轉型為充分進行自我呈現的主動傳播者和積極行動者,在互聯網環境中成功開辟了廣闊的能見度空間。在各位老年網紅的影響下,以往基于“脫離理論”產生的消極老年觀悄悄發生著轉變,新的有關老年群體的行為規范以及社會和自我期待正在形成,“老有所為,老有所學,老有所樂”成為人們的普遍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