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瀾音
(作者單位:河北科技大學影視學院)
“純愛”一詞來源于日本,最初是指“為了別人不惜犧牲自己的愛、不帶有肉體關系的愛、不求回報的愛”[1]。純愛電影作為愛情電影衍生出來的亞類型依托于日本純愛文學產生,突出強調至真、至純、至美的故事主題。在川端康成的文學作品中,那種無雜質的純真愛戀顯得唯美又傷感,是超越生死的至高無上的信仰。日式純愛系列深植于本國的美學傳統,體現出“幽玄”“物哀”“侘寂”的傳統文藝審美觀念,帶有一種樸素淡雅的詩意和哀婉綿長的基調?!肚闀贰端脑挛镎Z》《在世界中心呼喚愛》讓日本純愛電影在不斷發展中日漸成熟,并且影響著亞洲此類型電影的創作。
然而在不同國度的文化語境和美學傳統的影響下,純愛電影創作在堅守內核的基礎之上也發生了嬗變。1990年初,韓國對電影政治審查放寬,愛情類型片是“韓國新電影”現象市場的突出類型。在此基礎之上,韓國借鑒日本純愛風格發展出了具有本國特色的純愛影片,如《我的野蠻女友》《假如愛有天意》等。一方面,韓國純愛影片依然承襲著日式的美學風格,充滿苦情余情、物哀和靜寂;另一方面,相較于日式純愛的“散文書寫”創作風格,韓國純愛電影在保持“純愛品質”的基礎上不斷創新,在敘事結構和母題設置方面都形成了比較明顯的套路。中國電影市場對純愛電影這一類型沒有明確的劃分,但是也不乏包裹著純愛內核的愛情電影,即描繪超越世俗、物質、生死的純粹男女愛情故事。中國傳統的文化積淀塑造了民族特有心理結構,與日韓作品相比,中國部分純愛電影的創作受到本土儒家文化的影響,在人物塑造、主題設置、敘事技巧和美學風格上都有所保留與嬗變。本文將以三部經典的中國式純愛電影——《我的父親母親》《山楂樹之戀》《云水謠》為例,著重從個人層面、群體層面和國家層面來論述儒家文化對純愛影像的重構。一方面,為儒家文化借助電影的表達形式進行現當代轉化提供文化整合的新思路;另一方面,為中國式純愛電影的發展作正向、合理的范式探索。
日本作為一個地域狹窄的島國,頻繁的地震給人們帶來了不安感,所呈現出來的美學感知帶有悲劇色彩。20世紀40年代,現代美學家大西克禮立足日本傳統文學藝術作品,從“美學”理論出發,對日本傳統文藝作品中基礎概念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研究并進行了美學上的提煉,最后確立了三個最基本的審美范疇——“幽”“哀”“寂”[2]。這種民族集體的審美價值認同影響著日本文學、藝術、影視創作的整體氛圍。
純愛電影脫胎于日本純愛文學,可以追溯到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時代。他們的文字作品描述并贊美超越一切、戰勝一切,舍棄生命也無怨無悔的愛情,這也是純愛電影最先的題材來源。20世紀80年代在日本文學領域掀起的“昭和浪漫風潮”,出現了純愛風格的少女漫畫。大林宣彥以他的三部曲(《轉校生》《穿越時空的少女》《寂寞的人》)形成了純愛電影的早期風格。由于條件所限,當時這些電影在創作技法上稍顯稚嫩,與之后的青春純愛電影還存在著很大的差距,但也奠定了日式純愛片的主要基調,同時也形成了日本純愛文學和漫畫等與青春純愛電影創作互動頻繁的藝術傳統[3]。20世紀90年代隨著日本年輕導演的崛起,純愛電影蓬勃興起。巖井俊二的《情書》可以說是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純愛電影,從此純愛題材的電影作品在日本蔚然成風。這股風潮也隨之席卷韓國、泰國和中國。
本著對民族傳統的強烈觀照意識,日式純愛影片表面上優美風雅,內在卻隱含著悲傷和哀怨。有別于西方的悲劇美學,日式風情獨具的超然之美強調內斂、含蓄和隱忍??v觀日式純愛系列,男女主角超越生死的愛情沒有歇斯底里,雖是遺憾的愛戀之殤卻也保持著隱忍和克制,體現出直擊人心的殘美悲劇內核。
電影創作深受地域和時代背景影響,民族審美的集體無意識體現出一個民族的文化風俗習慣、審美理想和美學傳統。純愛電影一般有固定的創作定式,即為了放大愛情中的喜、怒、哀、樂等心理元素,將男女主角塑造成“純粹”的個體,在敘事上往往會剝離一般作品中慣有的社會性的內容和因素。與日韓式物哀風雅的美學風格相比,中國式純愛電影深受傳統儒家美學的影響,沒有將人物和故事置于“真空”之中,秉承向善向美的家國敘事傳統,巧妙地進行“情感”與“時代”的置換。
《我的父親母親》為觀眾展現了一個淳樸和諧的小鄉村,鄰里和睦,朋友相親,美麗的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融為一體,實現了天人合一的最高審美境界。影片在敘事上使用“初戀、暗戀”的情節母題來表現愛情故事的純美,片中沒有波瀾壯闊、蕩氣回腸的故事情節,而是以小而瑣碎的細節見長。母親是一個善良、淳樸、勇敢追求幸福的農村姑娘,父親是一位樂觀、溫良敦厚的教書先生。父母親初次在人群中相遇,便在雙方心里種下了愛情的種子。后來,感情不斷升溫。例如,母親給父親“派飯”吃,為父親織“紅”;為了能多看到父親,母親會繞路去挑水,去父親送學生的路上偶遇;母親來家門口迎父親吃飯這一幕更是堪稱經典,陽光之下,少女的笑容恬靜而羞澀;父親給母親送發夾表明心意,等等。諸如此類的細節刻畫,以情緒和氣氛來推進故事,使得影片呈現出詩意的浪漫主義色彩,宛如一段暖流在觀眾心中涓涓流淌。
“仁”是儒家所倡導的核心理念,被視作做人的基本準則。孟子曰:“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边@種“仁愛”在影片中被生動體現出來——父母親在順境之下的溫情守護和逆境之中的輾轉堅守。例如,父親被打成右派帶回城里后,母親做著力所能及的事情替父親守護著學校,拖著病體幾次三番冒著生命危險尋找父親,父親最終回到母親身邊,從此他們相濡以沫40多年,直到父親去世;在父親去世后,母親為父親親手織擋棺布,堅持抬棺,只為讓父親再走一遍那一條對于他們人生相識相愛都意義非凡的路。影片沒有任何表現相互猜忌、人情狹隘、反目成仇的內容,而是將健康向上的儒家精神融入矢志不渝的愛情中,父母親的不離不棄、相互付出,在艱苦的歲月中依然正直向上。這種傳統的溫情和教養讓觀者發自內心感動并久久回味。
影片除了以父母親的愛情故事作為敘事主線,還隱藏著一條故事暗線,那便是父親為三河屯的教育事業奉獻終身。父親作為城里來的教書先生,在他和母親相愛的純情年代,同時也將自己的光熱散發給了三河屯一代又一代學生。他一生致力于教書育人,孜孜不倦地工作,對學生諄諄教導,其編寫的識字歌朗朗上口也蘊含著做人的道理。父親為翻蓋學校到鄰村借錢,路遇風雪引發疾病,在縣城醫院病逝。遠方的學生們從各地回來,自愿抬棺,送殯隊伍龐大,人們懷著無限的哀思,都是對“仁者”持久地“愛人”的回報和歌頌。
《山楂樹之戀》感動了無數觀眾,被稱為“史上最干凈的電影”。男女主角和故事情節的設定都十分符合純愛系列的基礎內核,男主角老三和女主角靜秋,經歷著一段輾轉波折的“虐心”感情糾葛,兩人之間的愛情阻力不僅來自男女主角的內心矛盾,也受到家庭、階級、時代等社會性內容的約束,最終悲劇的結尾使得觀眾潸然淚下。影片選擇的許多場景不僅還原了那個特殊的年代,也極具詩意,天空、陽光、綠蔭、田野、淙淙河水、山楂樹等物象都展現出清新自然的格調,導演營造了一個恬淡、寧靜、含蓄、帶些憂傷卻又純凈如水的純愛世界。
“仁”是儒家理想人格的核心,在人際交往中,“禮”則是“仁”重要的前提,儒家強調人應該懂得克制自己的欲望、遵守禮節,通過自我約束提升自己的人格,從而成為一個“仁者”。張藝謀導演一直致力于在視聽藝術中充分展現中華文化的神韻,在塑造靜秋與老三內斂深刻的愛情時,也是把握好分寸感的“發乎情,止乎禮”,宛如一股清流,沖刷世間的物欲和浮華。靜秋是一個單純、靦腆、善良的高中生,父母被打成右派導致家里成分不好,真摯樸實的老三來自城里,在勘探隊有著不錯的工作。靜秋來到農村編寫革命教材遂得與老三相識,兩人最初見面時,靜秋靦腆小心地接過老三遞來的糖,她甚至都避免碰到老三的掌心。影片有一段兩人過河的場景堪稱經典,老三想要拉著靜秋的手牽她過河,靜秋害羞躲避,老三便拾起一根樹枝,自己握一端,靜秋牽著另一端。這是一段東方式儒雅之美的生動刻畫。此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感情愈加深厚。好景不長,老三患上白血病,自知時日無多,兩人同在一張床上時,老三本有機會與靜秋親近,但是他克制著自己的欲望,不忍因為自己的自私使得靜秋在以后的日子里沒有未來[4]。影片對于老三的死亡采用了“簡化”的敘事手法,沒有描述老三如何與疾病抗爭,減少了生死情節本該有的跌宕起伏和矛盾沖突,使得觀眾在感知悲情的同時,更深刻地銘記了老三與靜秋堅韌不渝的愛情。
孟子有言:“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長久以來,受到中國典型的社會形態特征的影響,家庭與時代是眾多影視劇愛情障礙情節設置不能剝離的重要因素,同時這也阻撓了老三與靜秋相愛付諸現實。靜秋作為家中的長女,被母親寄予著改變全家人命運的厚望。母親總說:“人的前途,一步走錯,就步步走錯?!边@種觀念束縛著靜秋的行為選擇,制約著她與老三之間戀愛關系的發展,他們小心翼翼壓抑著內心的激情,兩人在相處過程中只能偷偷摸摸約會。最后迫于靜秋母親的壓力,他們只好約定等靜秋工作轉正后再相見,然而等到靜秋穿上老三喜歡的紅衣服往他奔赴時,兩人竟要面臨永久的分離。
《云水謠》表層是一個悲惋的純愛故事,王碧云為愛忠貞不渝等待半個多世紀;陳秋水癡心不改苦苦尋覓;王金娣為愛改名,追隨秋水一生;薛子路守護摯愛,靜候在側。影片譜寫了一曲云水相望的愛情壯歌,為觀眾提供了一個永恒的愛情范本,那便是忠誠與執著。但是《云水謠》在至真至純的愛情之下,表現出內含儒學文化基因的家國夢想主流價值,正所謂“平波秋水,狂瀾深藏”。心系天下是中華民族特有的民族精神,為了凸顯大歷史背景下的偉大愛情,家庭因素已經不再是愛情障礙的主要因素,碧云的家庭并未因為階級和財富懸殊而阻撓兩人相愛,而社會因素成為他們愛情悲劇的來源。
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比寮医洶顫赖乃枷霛撘颇丶钪淮忠淮兄局?。片中男主角陳秋水便是這樣一位青年,他在老家西螺向碧云展示《新民主主義論》,他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勇敢的斗士”,秋水也在用與碧云分離一生為代價踐行著他的崇高使命。與之相對應的是影片在對這60年歷史時空的擬造中,碧云仿佛置于真空里,外界的滄海桑田都與她無關。在對秋水漫長的等待與尋找中,碧云拖著病體輾轉四處打探消息,幾近神經質地抽簽占卜,用心侍奉秋水的母親,拒絕子路的愛意終身不嫁。影片中每一個歷史階段的場景再現都是碧云堅貞不渝的愛情底片,在這風云激蕩的歷史長河中她擁有著恒定的心靈歸宿。
儒家構建的“大一統”思想作為中華民族集體的歷史記憶和自我認同,一直牽絆著國民的內在情感。《云水謠》中王碧云的侄女曉芮發出的“在人世間,把生者和死者隔開的是什么,把相愛的人隔開的人是什么?”的疑問,成為影片主旨,貫穿主線始終。隨著劇情開展,在一幕幕重大的歷史事件背后,觀眾得以窺見陳秋水和王碧云的愛情悲劇是由于戰火將兩岸分隔所造成的,他們是政治動蕩下無數個人悲劇的縮影。影片通過令人嘆惋的堅定愛情來表達深層次的家國夢想主流價值,表達了兩岸人民深切呼喚祖國統一的美好愿望[5]。
長久以來儒家文化影響著中華民族的藝術積淀和美學心理,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電影創作者的風格和觀者的審美心理。現代社會過快的生活節奏和精神壓力,對物質的日趨癡迷讓大家失去了對真正感情的信仰與堅守,純愛電影歌頌至真至純的愛戀,順應了時代發展的需要,滿足了廣大民眾的心理需求。儒學精神盛放出中國人特有的禮敬仁樂、和美向善的情感,給此類型的電影創作提供了新的靈感和思路。在日韓美學風格的基礎上,我國純愛電影融入了儒家思想,實現了中國式的美學嬗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