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 金彥君


《風起東方》(王思琦,2023)是為紀念“一帶一路”倡議提出10周年,融合擴展現實(以下簡稱“XR”)、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創作的系列紀錄片。片中超寫實數字人“厘里”帶領觀眾體驗“一帶一路”時空之旅,感受千年絲路的厚重歷史,以及“一帶一路”的十年變遷。該片在網絡平臺首播,以中國視角講好絲路故事,傳播絲路精神?!讹L起東方》以XR技術建構沉浸式、互動式敘事情境,視覺化展現“一帶一路”十年發展成就和文化力量,拓寬了敘事邊界、豐富了觀看體驗。該片不僅展現了數字技術應用層面的創新成果,開辟了紀錄片敘事和情感表達的新視野,同時也是網絡小熒幕紀錄片向電視中熒幕紀錄片逆向拓展的有益嘗試。
一、數字技術與紀錄片敘事情境
從舊媒介到新媒介再到新新媒介的變遷,紀錄片創作的內容主體和形式載體都發生了較大變革。新新媒介時代的紀錄片創作者不僅關注故事講述,更加注重信息的有效傳遞方式,對于如何再現、選擇何種方式再現消逝的“現場”與紀錄片內容變得同樣重要。這一變革核心在于重新定義了紀錄片的“現場”再現方式和內容表達形式。數字技術參與紀錄片視覺表現的創新,模糊了實景拍攝與數字鏡頭之間的界限,使紀錄片不再單純依賴于光學圖像的客觀記錄性,由計算機生成的圖像、影像等新表達方式,被廣泛應用于歷史事件重現、抽象概念呈現等,拓展了紀錄片的敘事深度和表現形式。特別是虛擬現實(以下簡稱“VR”)技術的引入,實現了從真實性到真實感的跨越,觀眾不僅能透過鏡頭捕捉到真實細節,還能從虛擬場景中獲得身臨其境甚或親身建構的真實體驗。[1]以VR技術為代表的擴展現實(以下簡稱“XR”)技術的運用為紀錄片增加了沉浸性、互動性敘事體驗,允許觀眾在虛擬環境中自由探索和體驗真實,更是對敘事方式的本質改變。
(一)XR技術與紀錄片的融合方式
XR作為一個計算機圖形學領域專業術語,包括能夠實現鏈接“現實”的增強現實(AR)、混合現實(MR)和虛擬現實(VR)的全部類型,涵蓋了完全真實到完全虛擬的所有技術應用,以及由此產生的用戶體驗。最早實現與紀錄片相結合的XR類型是VR技術,主要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基于提供導航體驗,類似旅游記錄的內容導入到傳統紀錄片中,采用360全景技術制作的《最美中國》(喬巖,2016)、《我生命中的60秒》(萬大明,2020)是此類型的代表作品;另一種是利用計算機三維建模技術重構他人經歷的空間,旨在通過角色帶入體驗他人經歷,引起觀眾共鳴,常用于第一人稱紀錄片和時事紀錄片中。2017年VR紀錄片《秦俑之眼》采用觀眾第一人稱視角,使用CGI手段制作全片90%合成鏡頭,參與者以秦俑的身份被鑄造、埋葬和挖掘,再現壯闊的歷史時空,是近年來紀錄片領域VR制作技術和創作觀念方面較為突出的作品。[2]近年來,VR紀錄片優秀作品層出不窮,一方面VR紀錄片具有一般VR對虛擬影像的創新點;另一方面,VR紀錄片又是VR影像中走在前沿的一種類別。[3]
盡管XR技術在紀錄片領域的應用已有十余年的歷史,但其仍面臨題材類型單一、門檻較高以及過度依賴制作技術等方面的爭議和挑戰。《風起東方》結合傳統紀錄片敘事方式和XR技術,數字人厘里與安西都護府郭昕將軍、西域舞姬、外籍廚師等人在XR技術所構建的古絲綢之路上相遇,實現了歷史與現代的鏈接;同時,其觀看方式不依賴于頭戴設備或其他XR硬件,展示了紀錄片如何在不犧牲觀眾可及性的同時,創新地利用數字技術增強故事的沉浸感和表現力,可視為對當前XR紀錄片領域挑戰的一種有效回應與探索。
(二)數字技術的加入對紀錄片敘事情境的影響
從英語構詞法的角度看“Documentary Film”,紀錄片最初被定義為使用電影影像記錄的方式保存檔案資料,這種對在場“真實性”的強調深刻影響了紀錄片的早期創作。20世紀50年代開始,創作者們開始將電影的美學特性和敘事原則融入紀錄片創作中。他們認為紀錄片不僅是對檔案片段的重構,還是通過創造性地處理事實、重構現實來達到內在的真實。這種方式使那些已消逝的“現場”能夠通過歷史材料和人物口述得以呈現,同時導演的主觀意圖和選擇對現實的解釋增添了新的維度。隨著計算機技術的發展,動畫技術的引入為紀錄片帶來了新的敘事方式。動畫的視覺化表現不僅提升了紀錄片的視覺吸引力,而且使復雜主題的表達變得更為直觀和易于理解。在無法實際拍攝的情況下,動畫技術能夠構建完整的情境,重現歷史事件和模擬抽象概念。這一變革不僅加深了對現實的解釋,還為紀錄片提供了更豐富的視覺表現和情感溝通方式。近年來,數字擬像與仿真技術、可穿戴設備的快速發展,數字敘事手段不斷改進。[4]特別是VR技術的應用進一步革新了紀錄片的敘事情境,為“沉浸式的虛擬現實”建構,提供了呈現時空的全新途徑。[5]通過創造沉浸式和互動式的虛擬環境,VR技術使得觀眾能夠在三維空間中體驗故事,深入地參與到敘事的視覺、聽覺以及情感和心理層面。這種技術打破了傳統紀錄片的敘事界限,使真實不再是單一維度的客觀存在,而是轉變為一種多維度、動態互動的體驗。
有研究學者認為XR技術的加入改變了傳統紀錄片構建真實感的方式,打破了理想化的秩序結構。憑借XR技術對紀錄片“真實”的無限逼近的“擬態”、取舍有度的“重塑”以及無中生有的“表征”,在導演、被拍攝者以及觀眾之間構建新型互動關系。這種互動關系不僅增加了故事的敘述維度和深度,還使得敘事情境在每個環節中都可進行轉換或重構,其本質是對紀錄片敘事情境的優化。
二、擬態:XR技術的無限逼近與敘事情境的深化
借用生物學中“擬態”概念的內涵,運用XR技術在視覺上模擬現實世界,創造出與真實環境幾乎無異的虛擬體驗,以增強觀眾的沉浸感和真實感。首先,XR技術能夠創造或重現紀錄片中訪問受限或已不復存在的場景,尤其是當涉及到歷史事件或無法訪問的地理位置時,通過虛擬重現可以達到實拍無法實現的歷史和文化場景的再現;其次,XR技術還從成本和安全角度提供了一個更經濟且安全的替代方案。對于那些實拍成本高昂或存在安全風險的場景,XR技術能夠在不犧牲視覺效果的同時降低風險和成本;最后,XR技術超越傳統攝影的限制,給予創作人員更大的創意自由度,超自然現象、極端天氣條件等在現實中難以實現的場景均可構建。相比傳統動畫技術,XR技術創造出更加立體和動態的虛擬環境,通過傳達場景氛圍和紋理,提供了更為豐富和細膩的視覺體驗,在實現“無限逼近”目標上更勝一籌。在基于XR技術構建的互動紀錄片中,觀眾身份從旁觀者轉為故事構建者,非線性或多線性的故事結構使觀眾在體驗過程中自主探索和發現故事,從情感上引起深度共鳴。
在《風起東方》中,基于XR技術實現擬態的應用最為廣泛。首次使用超寫實數字人作為引導者展開全片敘事,憑借三維建模、動作捕捉等計算機圖形學技術,數字人在外貌、表情和動作達到與真實人類難以區分的程度。有觀眾在紀錄片播放平臺的評論區中就“厘里”是“真假人類”展開討論。“厘里”不僅在外觀上十分逼真,還能模擬真實人類的情感和行為并做出反應,片中其與唐代安西都護府郭昕將軍、驛站西域舞姬進行了語言和肢體互動,實現了跨越次元、跨越時空的對話。數字人的應用并非是以XR技術為賣點吸引觀眾眼球的故意為之,而是橋接歷史與現實最為生動和具體的敘事媒介,超寫實技術對真實人類無限逼近的“擬態”增強了觀眾的沉浸感和代入感,有助于實現紀錄片有效傳達歷史信息和文化價值的目標。超寫實數字人的應用不僅是紀錄片創作中的技術創新,在敘事層面上打破歷史與現實的界限,虛擬元素與現實元素的結合創造了一種新的敘事現實。這種交織使紀錄片不再僅僅是對現實的簡單記錄,而是變成一種創造性的歷史表達。通過跨越時空的互動進行歷史解讀和文化展示,增加紀錄片的敘事深度和復雜性。
《風起東方》中另一類基于XR技術實現“擬態”的重要應用,是對已消逝的“歷史場景”的精準復原。在劇情片或紀錄片敘事中,時空變化是最明顯的。在傳統的制作經驗里,努力打造一個立體、真實的空間是創作者的共同追求,[6]在《風起東方》中,這一點得到了XR技術的支持。這樣做的目的是在不可能或不容易實際進入的地方,提供對遺址的另一種直觀式、沉浸式體驗。數字復原的準確性和真實性依賴于對文獻、考古發掘、歷史地理資料等多種形式歷史證據的客觀和科學分析,確保所復原的場景不僅在視覺上逼真,而且在歷史事實上準確無誤。數字人“厘里”帶領觀眾從數字復原的歷史場景走向現今的歷史遺跡,形成一種時間上的穿越與對比。這種歷史與現實的交錯展現,跳脫出傳統紀錄片的線性敘事模式,不僅直觀地體現了“一帶一路”倡議對共建國家人民生活的深遠影響,還讓觀眾更加直觀地感受到歷史的真實性和豐富性。通過這種基于實證的敘事方法,紀錄片不僅提升了其視覺吸引力,更有效地向觀眾傳達了歷史和文化信息,增強了紀錄片的教育價值和文化傳播力。
三、重塑:XR技術的取舍有度與敘事情境的調適
如果說“擬態”是對紀錄片敘事情境構建做加法,那么“重塑”就是做減法。這一概念指的是使用XR技術降低“情境現實”與“真實現實”的相似度,以應對直接光學圖像采集可能帶來的法律、倫理或情感問題。特別是在涉及文化主題的紀錄片制作中,這種方法有助于降低因文化差異對紀錄片內容的誤解,使得作品能夠更好地適應國際觀眾的需求和理解。XR技術賦予創作者對真實場景進行選擇性重構的能力,在保持真實性的同時,通過有意識地省略、修改或抽象化某些元素,對那些可能引起法律倫理爭議的內容進行審慎調整,以實現對敘事環境、情感氛圍乃至故事線索等的塑造,對可能引起文化敏感性的內容進行重構,在維護故事核心的同時,避免因文化差異引發誤解。
《風起東方》中最能體現XR技術靈活“重塑”敘事情境的是第四集《美美與共》。這一集圍繞共建“一帶一路”國家文化交流中的音樂、舞蹈和武術三項內容展開,尤其是在音樂部分。音樂是全人類進行情感表達的通用方式,即使語言不通,但也不影響共同欣賞;但同時音樂又是極富民族特色的藝術門類,所以如何在紀錄片中調和這種由文化差異帶來的認知障礙,就像片中所說有外籍人士將揚琴誤認為古箏,是創作者需要憑借XR技術解決的。《風起東方》創作團隊采取了對復雜文化內容的精簡和聚焦策略,在敘事層面上實現文化元素的有意識重構。數字人“厘里”乘船徜徉在時間長河,目之所及是經過選擇的具有國家和民族文化代表性的樂器——琵琶、大提琴、達斯坦鼓等。創作者對于XR技術展現樂器類型的選取減少了信息過載,聚焦于那些能夠突出表達各自文化特點的元素,方便觀眾更容易地捕捉并理解每種樂器的文化內涵,而每一種樂器的動態全景展示加強了視覺吸引力和信息傳遞的效率。將樂器放置在虛擬的音樂長河中,隨著數字人與樂器的點擊互動,將開啟每一個樂器背后的文化融合故事,這種設計既減少了復雜的文化背景講解,又增加了敘事清晰度。通過XR技術,紀錄片展現了不同文化元素之間的融合,不同樂器在音樂長河中的和諧共存,象征著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尊重。在敘事情境構建上,重塑為紀錄片帶來了更廣泛的觀眾接受度。通過XR技術的靈活運用,制作團隊能夠根據不同文化背景和觀眾的接受程度,對故事的某些部分進行調整。這不僅使得《風起東方》能夠跨越文化界限,將其內涵傳遞給更多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同時也使得作品能夠在不同文化環境中保持其敘事的連貫性和完整性。
四、表征:XR技術的無中生有與敘事情境的映射
表征是對某種事物的象征性或代表性的表達和描繪。這里借助其內涵并特指利用XR技術將無形概念、情感狀態或復雜信息轉化為觀眾可以直觀體驗和感知的虛擬環境或情景。2016年導演亞歷克斯·吉布尼通過Zero Days講述了“震網”計算機蠕蟲病毒攻擊伊朗核設施的故事,一年后Zero Days VR在原作基礎上結合VR技術,以Stuxnet(一款惡意軟件)的視角洞察網絡安全世界,觀眾以一種新的方式看到計算機內部的無形世界,理解這些“網絡武器”是如何工作的。網絡世界是真實的,但其形式卻無法被任何人識別。在這一技術改編中,XR技術的應用使得無形的網絡世界得以映射成一個觀眾可以直觀體驗的虛擬空間。這種映射不僅是將無形的數據和網絡操作可視化,更是將這些技術概念轉化為具體的視覺體驗,創造了一個新的敘事情境。
味覺作為五感之一,其視覺化表達在傳統紀錄片中似乎只能通過語言描述?!讹L起東方》第三集《絲路味道》通過夸張和數字化的手法將蔬菜、水果、甜點等放大到超乎尋常的尺度,數字人置身其中,如同在一個奇幻世界里探索,使原本平凡的食材變得充滿奇趣?!渡嗉馍系闹袊穭撟髡邚V泛采用的傳統的微距拍攝手法,使得食物的每一個細節被放大和賦予意義,而《絲路味道》則利用XR技術將這一概念推向極致,不僅僅是放大食物的體積這一物理特性,而是將食物轉化為一個能夠互動和探索的空間。數字人和外籍廚師在這個虛擬世界里對食材信手拈來,用數字化呈現的方式為觀眾制作了一道東北菜“地三鮮”。與走進廚房拍攝菜肴制作過程相比,這種表征方式不單純依靠口味和食材的直接描述,而是一種對抽象概念——文化融合的視覺化展示。數字化的食物世界成為共建“一帶一路”國家文化特色的集合體,通過這種虛擬的表現形式,不同的食材和食物被重新賦予新的象征意義,這種敘事手法弱化了菜肴具體制作流程,強調的是以食物為原型所引發的共建“一帶一路”國家之間的飲食文化的包容性。
從擬態的直接再現,到重塑的有意選擇,再到表征的全新創造,每種方式都在不同程度上賦予紀錄片創作者以不同的敘事控制和創作自由?!皵M態”雖然提供了高度的視覺真實性,但在敘事創造性和故事講述的自由度方面,創作者的選擇受到現實情境的限制。創作者在這里更像是再現者,而非敘事的主導者,因此其在紀錄片敘事情境構建中“話語”權較少。相較之下,XR技術的“表征”因其用來創造全新的、從無到有的情境,創作者可在遵循一般認知規律和社會共識的情況下,自由地構建虛擬環境和故事情境,因此擁有“話語”權。
從《風起東方》的呈現來看,XR技術的應用所帶來的好處不僅僅局限于創造觀眾需要佩戴VR頭顯進行交互的電影和游戲,也對紀錄片創作帶來傳統敘事方式的深度挑戰與創新機遇。
結語
隨著數字技術和紀錄片創作的發展,平面影像敘事仍然將在數字時代得以保留,但是會逐漸讓渡于空間參與式敘事的大量涌現。[7]《風起東方》的XR敘述情境構建,不僅是對紀錄片敘事情境的創新實驗,而且展示了如何通過技術手段拓展和豐富紀錄片敘事空間,賦予紀錄片在文化交流和教育方面更多的可能性。通過融媒介整合和熒幕電視平臺契機,這種敘事方式將成為“一帶一路”文化和精神強有力的傳播工具,推動紀錄片敘事藝術向更廣闊的領域發展。
參考文獻:
[1]肖湘寧.麥克盧漢媒介感知理論視域下的VR紀錄片探析[ J ].當代電影,2020(07):40-44.
[2]張寧,郭艷民.從360全景到CGI情境再建構:VR紀錄片創作源流論[ J ].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0,42(01):122-127.
[3]楊慧,雷建軍.作為媒介的VR研究綜述[ J ].新聞大學,2017(06):27-35+151.
[4]徐小棠.界面的消融:電影數字敘事的越界與電影類型[ J ].電影評介,2020(22):62-67.
[5]徐來.論中國VR紀錄片的現實建構與發展趨勢[ J ].電視研究,2017(06):14-16.
[6]丁艷華.未來影像里的“新秩序”建構——VR技術的新型敘事方式探索[ J ].中國電視,2018(10):67-70.
[7]李智,劉志超.基于VR設備更新的紀錄片三種發展方向[ J ].電視研究,2023(01):114-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