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鵬
(安徽師范大學法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要全面推進鄉村振興。數字鄉村是鄉村振興的戰略方向。數字鄉村建設是一項極其復雜的系統性工程,涉及鄉村地區基礎設施、產業形態、生活方式和治理范式等諸多領域的數字化轉型。數字鄉村建設行動的推進,既需要數字技術的強力驅動,也有賴于正確價值導向的積極引領。鄉村性是“鄉村之所以成為鄉村的條件”,[1]是“綜合反映鄉村發展水平、揭示鄉村內部差異、識別鄉村地域空間的重要指標”。[2]保護好鄉村地區的鄉村性是數字鄉村建設應遵循的根本價值指引。伴隨數字鄉村戰略的深入實施,鄉村地區基礎設施、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治理方式的數字化轉型步伐不斷加快,鄉村地區的數字化特征正日漸凸顯。但同時,鄉村地區的鄉村性也遭遇了劇烈的沖擊。在數字鄉村建設實踐中,將如何平衡好鄉村地區的數字化轉型與鄉村性保護二者之間的關系這個問題研究好,對于數字鄉村戰略的有效實施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2018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實施數字鄉村戰略。2021年中央一號文件再次提出實施數字鄉村建設發展工程。近年來,學界有關數字鄉村建設問題的研究日漸增多。學者們以北京、[3]浙江、[4]遼寧[5]等省市以及部分民族地區[6]的數字鄉村建設實踐為研究對象,分析了當前我國數字鄉村建設行動路徑的演化歷程、成功經驗、[7]存在問題和面臨挑戰,[8-9]對數字鄉村建設實踐中農民實踐參與度進行了評估,[10]論述了當前我國數字鄉村建設的實踐困境與突破路徑。[11]基于數字鄉村建設實踐層面的研究,學者們認為,在新發展階段,建設數字鄉村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戰略意義。[12]數字鄉村建設包括數字生產、數字生活、數字生態和數字治理四個方面,是實現高質量鄉村振興的策略選擇。[13]數字鄉村建設以農業生產的智能化為基礎,以農業農村經營網絡化為引領,讓農民充分享受數字化帶來的生活便捷,[14]與農業農村數字化轉型、[15]鄉村數字經濟發展、[16]彌合城鄉數字鴻溝、[17]實現農業高質量發展、[18]鄉村數字治理之間有著密切的關聯。[19]
數字鄉村建設是一項復雜的系統性工程,是技術要素和價值因素共同作用的過程,承載著推動鄉村全面振興的重任。因此,有關數字鄉村建設的研究應從技術性和鄉村性兩大視角來展開。不過,從學界現有研究成果來看,有關數字鄉村建設的研究主要側重于數字化的視角,對于數字鄉村建設行動中存在的技術性碾壓鄉村性的問題關注不夠,有關數字鄉村建設行動中鄉村地區鄉村性的保留和傳承問題的研究較缺乏。雖然有學者從鄉村性保持的視角來論述數字鄉村治理的特色問題,[13]但對于鄉村性的基本內涵和表現形式、在城鎮化進程和數字化浪潮疊加的背景下作為數字鄉村建設技術之維的數字化與作為數字鄉村建設價值之維的鄉村性之間是否出現背離以及二者如何有效的平衡等問題并未給予應有的關注。
面對繁重而艱巨的建設任務,數字鄉村建設需要數字技術的驅動,實現鄉村地區的數字化是數字鄉村建設的目標。同時,數字鄉村建設行動的開展也需要堅持正確的價值取向,以防數字鄉村建設的結果偏離國家實施數字鄉村戰略的初衷。在數字鄉村戰略實施過程中,數字鄉村建設行動要遵循的價值取向無疑是多維的,但最根本的價值取向、也是數字鄉村建設行動要遵循的價值底線是要保持住鄉村地區的鄉村性。沒有鄉村性的數字鄉村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鄉村,也不是數字鄉村戰略實施的最終目的。數字鄉村建設的過程實際上就是數字化和鄉村性攜手共進的過程,數字化和鄉村性二者最佳的結合點便是理想中的數字鄉村。本文擬突破現有關于數字鄉村建設的論述主要側重于數字化視角的研究路徑,嘗試構建一個包括數字鄉村建設的技術之維和數字建設的價值之維的分析框架,來論述數字鄉村建設在實踐中可能會面臨的數字化日漸強勢而鄉村性漸趨模糊的困境,然后從技術驅動和價值引領有機融合的視角來探究數字鄉村的實現路徑。
數字鄉村是推動數字技術在鄉村地區經濟社會發展和鄉村治理實踐中深度應用的過程,是數字技術與鄉村空間深度融合的產物。伴隨數字鄉村建設行動的開啟,鄉村地區基礎設施的數字化、鄉村地區生產方式的數字化、鄉村地區生活方式的數字化和鄉村地區治理方式的數字化共同構成了數字鄉村建設的主要議題,鄉村地區的數字化特征日漸凸顯。從技術之維來看,數字鄉村建設就是利用數字化來理解鄉村、變革鄉村和重構鄉村的過程。
作為一種新型的鄉村形態,數字鄉村與傳統鄉村的區別主要體現在基礎設施、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治理范式數字化的轉變上,數字化是數字鄉村建設的技術之維,數字技術從三個方面介入了鄉村地區的建設過程。
首先,用數字化來理解鄉村。伴隨大數據、人工智能、云計算、區塊鏈、物聯網、移動物聯網等數字技術的出現和日漸成熟及其在經濟社會發展和國家治理中應用場景的不斷拓展和應用程度的不斷加深,人類社會正悄然進入到數字時代。在數字時代,萬物皆可互聯,一切皆可被計算,所有場景皆可數字化。就鄉村地區而言,不僅鄉村的生產過程和生活場景可以數字化,鄉村的治理實踐也可以實現數字化。數字鄉村就是數字技術在鄉村地區的生產、生活、治理等領域廣泛而深度應用的結果,是用大數據和深度學習算法來將鄉村地區納入數字世界的產物。
其次,用數字化來變革鄉村。數字鄉村建設的目的是要將現階段數字化水平和程度普遍較低的鄉村打造成數字化鄉村,而其手段便是利用數字技術來對鄉村地區的生產、生活和治理進行數字化的變革,推動鄉村地區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治理方式成功實現數字化轉型。從“本質上(來看),數字鄉村建設既是農村數字化生產力發展及其推動農村生產關系變革的矛盾運動過程,也是農村生產生活方式數字化智慧化轉型的發展過程”。[20]
最后,用數字化來重構鄉村。數字中國戰略既包括數字城市建設,也包括數字鄉村建設。在數字城市建設快速推進、城市數字化轉型取得豐碩成果的同時,我國鄉村地區的數字化進程依然處于較低的水平。我們在看到數字技術在提升生產效率、讓人們享受到便利的數字生活、不斷改善政府治理績效的同時,也不能忽視城市與鄉村之間巨大數字鴻溝的存在。而數字鄉村建設,便是利用數字技術來重構鄉村的生產過程、生活圖景和治理生態,讓傳統的鄉村地區與現代的數字技術實現無縫對接的過程,其最終目標是要構建一個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的鄉村,通過彌合城鄉之間的數字鴻溝,讓城市和鄉村完全融合于數字化的世界之中。
我國的鄉村建設行動肇始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主要由社會力量來推動。其中,以梁漱溟為代表的鄉村建設派和以晏陽初為代表的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派最具代表性。鄉村建設派主張通過開辦鄉村學校、組織各種鄉村合作社、推廣農作物優良品種來建設鄉村。而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派則認為,我國鄉村地區落后的主要原因是教育落后,主張通過大力發展鄉村教育來幫助鄉村地區擺脫貧窮落后的面貌。改革開放尤其是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國務院高度重視農業農村工作,先后啟動了新農村建設、美麗鄉村建設等鄉村建設行動,并在鄉村振興戰略中將鄉村建設作為一項重要任務。2022年中央一號文件強調,大力推進數字鄉村建設。雖然不同歷史時期我國鄉村建設的重點任務不同、各鄉村建設學派的主張也各異,但無論選用何種鄉村建設模式,也不管采取哪些鄉村建設舉措,包括數字鄉村建設在內的所有類型的鄉村建設行動,必須要堅持的一個共同價值底線是鄉村地區的鄉村性要能夠保留并傳承下去。
首先,認識好鄉村地區的鄉村性。在鄉村性的研究方面,地理學界學者關注較早。英國學者克洛克于20世紀70年代提出了評價鄉村性的指標體系。[21]20世紀80年代,克洛克與愛德華一起對英國英格蘭和威爾士地區部分鄉村的鄉村性進行了評價,將其劃分為極度鄉村、中等程度鄉村、中等程度非鄉村、極度非鄉村和城市五種類型。[22]與國外學者的研究相類似,國內學者對于鄉村性問題研究也主要集中于旅游地理學、人文地理學和鄉村地理學等地理學領域,管理學和政治學等學科對于鄉村性問題的研究成果相對較少,有關鄉村性的基本內涵和表征形式的研究也有待深入。
鄉村性是指鄉村地區區別于其他形態地域空間最為根本的特性,是鄉村之所以成為鄉村應具備的基本條件。作為出現時間要早于城市的聚落空間,鄉村地區以農業為主要產業,同一村莊內部的居民之間存在著密切的血緣關系或地緣關系,是一個血緣共同體或地緣共同體。在長期的農業生產實踐和社會交往實踐中,鄉村地區居民形成了較為穩固的生活方式、社交習慣和治理規則體系,同時也孕育出鄉村地區獨特的空間肌理、建筑風貌、鄉村文化和社會習俗,使得鄉村地域空間擁有別于其他空間形態的鮮明特性。具體來說,鄉村地區的鄉村性主要體現在鄉村地區空間肌理和建筑風貌的鄉村性、鄉村地區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鄉村性、鄉村地區文化形態的鄉村性和鄉村地區治理方式的鄉村性等方面。
其次,保護好鄉村地區的鄉村性。與大尺度、高密度和居民具有較強異質性的城市空間相比,[23](P16)鄉村是一個小尺度的、居民的同質性強、密度相對較低的空間類型。“鄉村性是鄉村發展演變的宏觀折射,是城鄉地域類型分異的表征”。[2]數字時代鄉村地區的振興固然有賴于數字技術的深度應用,但也離不開對鄉村性的保護。以弱化或犧牲鄉村地區的鄉村性為代價來推動數字鄉村建設,不僅是技術性對價值性的無視,更是數字化對鄉村性的無情碾壓。而缺乏鄉村性的數字鄉村是沒有靈魂的,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鄉村。
最后,傳承好鄉村地區的鄉村性。鄉村不僅是重要的生產空間和生活場所,也是廣大在鄉居民和離鄉人士的精神家園,承載著滋養中國文化的重任。梁漱溟先生認為,“中國文化以鄉村為本,以鄉村為重,所以中國文化的根就是鄉村”。[24](P612-613)19世紀60年代發生的工業革命,不僅開啟了人類工業化的進程,也揭開了全球城鎮化浪潮的序幕,鄉村空間被快速推進的工業化和城鎮化進程不斷擠壓,鄉村地區的鄉村性遭受著劇烈的沖擊。而數字時代的來臨和數字技術在鄉村地區的強勢滲透,更加劇了鄉村地區鄉村性退場的風險。在數字時代,如果鄉村地區的鄉村性不能得以很好的傳承,將不僅危及鄉村地區的現在,更會深刻影響到中國文化的未來。
先進的技術是一把雙刃劍,“技術上最偉大的勝利與最大的災難幾乎并列”。[25](P25)數字技術賦能鄉村振興的同時,“在數字技術和網絡空間以強大的穿透力日益滲進村民日常生活世界的過程中,鄉村作為相對封閉的空間場域,其傳統文化、社會組織、制度習慣以及社會關系皆遭遇了不容忽視的結構性沖突”,[26]鄉村地區的數字化特征日漸凸顯的同時,鄉村性存在退場的可能,數字鄉村建設行動中潛藏的價值背離隱憂值得深思。
近些年來,伴隨數字技術的日漸成熟及其在農業領域應用場景的不斷拓展和應用程度的不斷加深,我國農產品的產量、農產品的品質和農業的生產效率在大幅提升的同時,鄉村地區生產方式的數字化特征日漸凸顯。一是鄉村地區的生產經營主體發生變化,家庭逐步被專業大戶、家庭農場、農民合作社、農業產業化龍頭企業等新型農業生產經營主體取代,農業生產經營的規模化、專業化水平得到顯著提升,農民和家庭在農業生產中的主體地位逐步弱化。二是鄉村地區生產管理和經營方式的數字化、網絡化和智能化水平不斷提升。數字時代的到來和數字技術在農業生產領域的深度應用,使得原本主要依靠農民的生產經驗來進行的育種、種植、施肥、灌溉、病蟲害防治等生產活動逐漸智能化,規模化種植、智能化管理和網絡化銷售成為數字時代鄉村生產方式的主要特點。
數字技術在鄉村地區生產活動中廣泛而深度的應用,是人類社會進入到數字時代的必然趨勢,有助于提升鄉村地區的生產效能、增加鄉村居民收入和現代鄉村產業體系的構建。但與此同時,數字技術在鄉村地區生產活動中的深度嵌入,也使得鄉村地區傳統的生產方式存在消亡的可能。物質生產方式是人類歷史發展的決定性力量。鄉村地區傳統的生產方式雖然在生產效率等方面不如數字化的生產方式,但鄉村地區傳統的生產方式在鄉村地區經濟社會發展中的影響力早已超出了生產領域,它承載著保留和傳承鄉村地區鄉村性的重任。鄉村共同體的塑造、發展和延續以及鄉村文化的生產和再生產,都與鄉村地區傳統生產方式有著密切的關聯。鄉村地區以傳統生產方式開展的生產實踐為鄉村共同體的形成和穩固提供了物質基礎,鄉村傳統文化的孕育也離不開以傳統生產方式開展的生產實踐。如果鄉村地區傳統生產方式在數字化浪潮中完全消亡的話,那對于鄉村空間的鄉村性而言無疑將是巨大的打擊。因而,在推動鄉村地區生產方式數字化轉型的同時給鄉村傳統的生產方式保留一定的空間,是延續鄉村地區鄉村性的內在要求。
大數據、人工智能、虛擬現實、增強現實等數字技術的出現和日漸成熟,在改變人類社會生產方式的同時也對個體的交往對象、交往范圍、交往空間等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各種類型的數字社交媒體深深地滲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和社會交往之中,物理空間等對個體之間交往的影響逐步弱化,在日漸強大的數字技術面前人際交往的格局正發生著劇烈的變革,社會交往方式開啟了數字化轉型的大勢。作為一種新型的交往形態,數字化交往是“基于數字媒介技術連接的線上社會和線下社會中交往主體去中心化、交往時空無界化、交往關系個性化等普遍的數字關系”。[27]
伴隨數字化交往形態在鄉村地區的出現,鄉村空間中的人際交往格局、交往對象、交往場域等都隨之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村民早已習慣某些數字化的生活方式”,[26]鄉村地區人際交往格局去中心化特征日漸凸顯,差序格局[28](P29)呈現出弱化趨勢。對于鄉村地區的居民來說,不管是主動選擇還是被動接受,面對鄉村生活方式數字化轉型的大勢,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也許早已失去了選擇的自由和抵制的權利。但數字時代的鄉村地區,除了數字化的生活方式外,也需要保留具有豐富鄉村性的生活方式。數字技術下鄉在給鄉村地區居民帶來諸多生活和交往便利的同時,也必然會對鄉村地區傳統的生活方式產生巨大的沖擊,鄉村傳統的生活方式在數字時代存在隱退甚至是消失的可能。對于鄉村地區的鄉村性而言,鄉村地區傳統生活方式的隱退必然會加劇鄉村地區鄉村性的衰落。
改革開放以后,我國的工業化和城鎮化進程開始加速,加之城鄉間人口流動禁錮的松動,大量鄉村人口進入城市工作、生活和學習,鄉村常住人口占全國總人口的比重不斷下降,鄉村中國逐步轉變為城鄉中國,人口的大量流失使得鄉村地區逐漸衰敗。而數字技術的出現與日漸成熟以及數字鄉村戰略的深入實施,給鄉村地區常住人口的增加和鄉村地區的振興提供了有力的科技支撐和政策保障。借助于大數據、云計算、物聯網、移動互聯網、人工智能、區塊鏈等先進數字技術,處在鄉村地區的人們也可以與外界保持便捷的聯系,在鄉村地區辦公、創業、居住、休閑、旅游成為越來越多城鎮地區企業和居民的選擇,很多交通便利、數字基礎設施建設水平較好的鄉村地區正吸引著越來越多外來人口的進駐,電商村、藝術家村、民宿村等一批特色鮮明的新型村莊形態開始出現。
電商村、藝術家村和民宿村等特色形態村莊的出現,在給鄉村地區帶來更多人氣、推動鄉村地區經濟社會發展水平提升的同時,也使得鄉村地區的傳統聚落空間格局開始解體,原有的鄉村空間肌理、建筑形態和建筑風貌受到較大的沖擊。一是鄉村地區的空間肌理和建筑風貌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壞。出于經濟利益的考慮,越來越多的鄉村居民將自家閑置的房屋出租給企業或外來人員,企業和外來人員按照他們的需求將傳統民居改造成民宿或具有現代性或后現代風格的辦公場所,鄉村空間的地域特色不再那么鮮明,許多鄉村延續千百年之久的空間肌理受到很大程度的破壞,鄉村建筑物的現代性凸顯與鄉村性衰退成為當前鄉村地區空間變革的一個趨勢。二是鄉村地區居住人群結構開始發生變化。傳統鄉村地區的居民以從事農業生產的本地人為主,他們在特定的鄉村空間里耕耘勞作、繁衍生息。但伴隨大量外來的、依靠數字技術進行生產經營活動的人進入鄉村空間之后,鄉村空間居住人群的結構開始發生變化,越來越多的村莊被外來人口占據,失去了鄉村原住民的鄉村空間的鄉村性正在悄然褪去。
“鄉村文化是鄉村農民生產生活過程中創造的物質和精神成果的總和,有著濃郁的人文和鄉土氣息”。[29]鄉村地區生產方式、鄉村地區生活方式和鄉村地域的空間結構,是鄉村文化形成、發展與演變的基礎。數字技術在鄉村地區物質生產實踐、生活實踐和社會交往實踐中應用場景的不斷拓展,使得當前我國的鄉村地域空間結構、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正經歷著自工業化和城鎮化以來最為劇烈的變化,與鄉村地區數字化生產方式、數字化生活方式和數字化交往形態相適應的數字形態文化開始興盛,而與傳統鄉村地區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社會交往模式相適應的傳統鄉村文化和社會習俗日漸式微,鄉村傳統文化的生命力越來越弱,鄉村地區的文化體系和價值體系面臨重構的可能。
數字形態文化在鄉村地區的興盛,或許是數字時代鄉村地區文化發展和轉型的必然趨勢。但鄉村地區傳統文化數字化轉型大幕的開啟,在彌合城鄉文化之間的差異、激發和彰顯鄉村居民個性的同時,也“意味著傳統神圣物的退場,自我崇拜成為每個個體內心的新神圣物”,[30]原本由鄉村傳統文化和社會習俗所維系的較為穩固的鄉村空間內生秩序,也因逐漸失去傳統文化習俗的支撐而存在坍塌的可能。伴隨數字鄉村戰略的深入實施,鄉村地區文化的數字化轉型步伐必然會進一步加快,如何在鄉村地區傳統文化的數字化轉型與傳統鄉村文化和社會習俗的保留之間進行有效的平衡,成為數字鄉村建設實踐中應高度重視的議題。
鄉村治理方式的數字化轉型是數字鄉村建設的重要內容。在數字時代,“數據已經成為時代的財富,數據蘊含著巨大的潛在價值”。[31]將先進的數字技術應用于鄉村治理實踐之中,通過對鄉村地區各類型數據的自動化采集、處理和智能化分析,有利于提高鄉村治理需求識別的精準性、鄉村治理風險研判的準確性和及時性以及鄉村治理方案編制的科學性,進而在降低鄉村治理度的同時不斷提高鄉村治理能力、改善鄉村治理績效。同時,通過數字化的鄉村治理平臺和各類型的鄉村治理APP,鄉村居民可以足不出戶地在線辦理許多政務服務事項,不僅節約了群眾辦理政務服務事項的成本,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辦理效率,數字技術在鄉村治理中的深度應用為鄉村治理效能的提升提供了堅實的技術支撐。在數字技術日漸成熟和鄉村治理難題不斷增多、鄉村治理任務日漸繁重的背景之下,鄉村治理方式的數字化轉型是大勢所趨。
不過,在鄉村治理方式數字化轉型步伐不斷加快的同時,也要注意到村規民約等非正式治理規則在鄉村治理中所發揮的作用正逐步弱化,非正式治理主體[32]在鄉村治理體系中逐漸被邊緣化,許多數字素養程度較低的村民難以有效地參與鄉村治理實踐,缺乏數字素養的村民辦理政務服務事項時經常遭遇到各種難題。鄉村治理中的許多難題,需要鄉鎮干部和村組干部綜合運用法律法規、村規民約等治理規則,在與群眾進行多次的現場交流和溝通后方能得到有效的化解,完全利用數字化渠道來化解鄉村治理難題的設想在理論上也許是可行的,但現實中是行不通的。同時,對于數字素養較低的鄉村居民而言,數字化的治理方式無疑對其參與鄉村治理權利的行使是不利的。由于不太會使用數字設備、數字平臺和數字應用軟件,他們的訴求和看法難以得到有效的表達。在當前我國數字鄉村建設實踐中,鄉村治理方式的數字化已成為數字鄉村建設的重要評價內容,而有無鄉村治理平臺、鄉村治理APP的數量和村民安裝鄉村治理平臺和APP的比例以及使用的頻次等都是重要的考核指標,將所有線下辦理的事項都搬到線上辦理、實現不見面辦理仿佛成了數字鄉村建設的應然狀態,傳統鄉村治理方式日漸邊緣化。
數字鄉村是數字技術和鄉村空間從碰撞到融合的產物,是數字化和鄉村性緊密結合的有機統一體。數字技術的興起和數字時代的到來,使得鄉村空間的數字化成為必然趨勢,加快鄉村地區數字化轉型的步伐成為提升數字時代鄉村地區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的內在要求和重要保障。但同時,鄉村空間的鄉村性也不能丟失,數字技術在鄉村空間的應用應以保留住和傳承好鄉村地區的鄉村性為基本前提。在實施數字鄉村建設行動、加快鄉村地區數字化轉型步伐的進程中,要推動數字鄉村建設的技術之維與價值之維深度融合,在保持鄉村性的前提下推動數字鄉村建設,利用數字技術來保護好鄉村性。
數字技術是價值中立的,但使用數字技術的主體是有價值傾向和利益訴求的。數字技術在鄉村地區經濟社會發展和鄉村治理中的應用場景如何拓展和應用程度如何加深,主要取決于使用數字技術的主體。鄉村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水平、鄉村居民的數字素養狀況、鄉村文化在中華文明中的重要性、鄉村治理的特殊性等因素,決定了要為數字技術在鄉村地區的應用設置一定的邊界,而邊界之一便是要保持數字時代鄉村地區的鄉村性。同時,數字技術也不是萬能的,數字鄉村建設行動的開展無疑是有助于鄉村地區生產力水平的提升、鄉村居民生活水平的改善和鄉村治理能力的提高,但也不能過度夸大數字技術在鄉村地區應用的效果。數字技術在賦能鄉村地區經濟社會發展和鄉村治理能力提升的過程中,如果使用不當或者過度使用,極有可能從數字賦能變成數字負能,數字技術在鄉村地區的應用和數字鄉村建設行動的推進需要堅持正確的價值導向。
一是要在保護鄉村地區空間肌理和建筑風貌的前提下推動鄉村空間的數字化改造。鄉村地區的空間肌理和建筑風貌是在自然條件的影響下經過長期的歷史演變累積而成。鄉村地區“居民點空間布局、景觀形態、規模等方面的特征,是(鄉村地區)經濟社會發展的空間表現形式”。[33]在開展數字鄉村建設行動時,既要注重對鄉村空間的數字化改造,也要注意保存好鄉村的地域特色和鄉村風貌,避免鄉村地區城市化、鄉村景點化、鄉村民居民宿化等現象的出現。首先,要以保護好鄉村地區的空間肌理和地域特色為基本前提和主要原則,來科學合理地編制數字鄉村建設方案。在數字鄉村建設方案設計和編制過程中,要賦予鄉村居民較為充分的建議權、參與權和表決權,要充分聽取鄉村居民對于數字鄉村建設方案的意見和建議,數字鄉村建設方案中的一些重大事項必須要經過村民代表大會或村民大會通過后方能實施。其次,要以微更新為主導模式來推動數字鄉村建設和鄉村地區人居環境整治,不允許對鄉村地區既有空間肌理和建筑物進行過度的改造,堅決杜絕大拆大建現象的出現,以此來最大限度地保持鄉村空間的地域特色和村莊原始風貌,提高數字鄉村空間的辨識度。再次,在鼓勵資本下鄉的同時要做好對資本的規制工作,要防止擁有數據、算法和資金等優勢的資本對鄉村空間的過度入侵,最大限度地保護好鄉村地區原住民在鄉村空間中的居住權和發展權。最后,要依據不同區域、不同地區和不同類型鄉村的實際,分類分步地推進數字鄉村建設。對于那些鄉村空間肌理基本保存完好、村莊地域特色比較鮮明、村莊建筑風格較為統一的鄉村,不宜進行大尺度的數字化改造,在注意利用數字技術提升該類型鄉村居民收入和生活水平的同時,要注重做好鄉村空間肌理、地域特色、民居建筑風格、傳統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保護工作,讓該類型鄉村在鄉村空間的鄉村性保護上承擔起更多的責任和更大的使命。
二是要在充分尊重鄉村居民生活習慣的前提下推動鄉村生活方式的數字化轉型。在鄉村地區生活方式數字化轉型步伐日漸加快的背景之下,保護并傳承好鄉村地區傳統生活方式,已成為有效處理鄉村數字化轉型與鄉村地區的鄉村性保護二者之間內在張力的重要任務。首先,要保護好鄉村地區居民選擇傳統生活方式的權利和自由。與鄉村地區生產方式的數字化轉型一樣,鄉村地區生活方式的數字化轉型雖然是數字時代鄉村地區生活方式變革的趨勢,但鄉村地區生活方式數字化轉型的完成也需要一個過程,沒有必要、也不可能、更不可以讓現階段所有的鄉村居民都選擇數字化的生活方式。允許一部分鄉村地區的居民保留傳統生活方式和人際交往習慣,不僅是尊重當前我國鄉村地區的部分居民缺乏數字素養或數字素養不高這一現實的理性選擇,更是保存和傳承好鄉村地區鄉村性的內在要求。其次,要設法保留一些鄉村性較為濃厚的鄉村空間,將其作為承載鄉村傳統生活方式的場域。鄉村地區傳統生活方式與鄉村地區傳統生產方式、傳統的鄉村空間結構之間有著密切的關聯。數字技術與鄉村地區傳統產業的深度融合,在不斷催生出新型鄉村產業形態、推動鄉村地區經濟社會發展的同時,也使得越來越多鄉村空間的鄉村性不再純粹。在數字化色彩日漸濃厚的當下,不要急于讓數字技術彌漫到所有地區的鄉村,設法保留一些鄉村性較為純粹的鄉村空間,讓鄉村傳統生活方式在此空間中得以自然生長和傳承,從保持鄉村地區的鄉村性視角來看是非常值得的。
三是要在充分尊重鄉村治理實際和治理特點的前提下推動鄉村治理方式的數字化轉型。鄉村治理雖然是國家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但與其他層級的國家治理實踐相比具有較為明顯的差異。在治理規則上,鄉村治理主體既要運用好法律法規和政策等正式治理規則,也要學會靈活運用村規民約、鄉規民約、道德規范和鄉村地區的社會習俗等非正式治理規則。在治理主體上,鄉村治理既要充分發揮鄉鎮政府工作人員、村組干部的重要作用,也要重視發揮廣大鄉村居民,特別是鄉村精英、宗族中有影響力的成員等治理主體在鄉村治理中的重要作用。在治理渠道上,由于鄉村社會是熟人社會、人情社會,加之鄉村治理事務繁雜、具體且瑣碎,許多事務難以依據正式的治理規則在線處理。同時,一部分缺乏數字素養的鄉村居民,也不會或不太愿意通過線上正式治理渠道來反映問題、辦理事務,在鄉村治理中有必要保留線下渠道和非正式渠道。鄉村治理的這些特點決定了上級政府在推動鄉村治理方式數字化轉型時,不能一味地追求鄉村治理平臺的數量、鄉村治理app的數量、安裝使用鄉村治理平臺和鄉村治理應用的鄉村居民比例、鄉村治理事務線上辦理的數量和比例等評價指標。在數字鄉村建設實踐中,數字技術的應用只能是手段而不能視為目的,各級各類鄉村治理主體如若不深入群眾、不依靠群眾、不實地走訪、不調查研究,單純依靠鄉村治理平臺和鄉村治理應用軟件來在線治理,是不可能治理好鄉村的。鄉鎮機關工作人員和村組干部要深入到鄉村居民中去了解他們的真實訴求,不能以在線征求意見來代替實地走訪群眾,要給鄉村居民保留線下反映訴求的渠道和辦理事務的窗口,將線上治理和線下治理緊密結合起來,充分利用好鄉村地區內生治理資源和治理力量,重視非正式治理規則和非正式治理主體在鄉村治理中作用的發揮,堅決杜絕鄉村治理中數字形式主義問題的出現。
在數字鄉村建設實踐中,作為數字鄉村建設技術之維的數字化與作為數字鄉村建設價值之維的鄉村性二者之間的張力無疑是巨大的,鄉村地區數字化轉型進程加快對鄉村地區鄉村性保留產生了巨大的沖擊。但同時,作為數字鄉村建設技術之維的數字化在作為數字鄉村建設價值之維的鄉村性的保留和傳承方面也可以發揮積極的作用。
一是利用數字化手段來保存好鄉村地區傳統的生產方式和生活場景。在數字時代,順應數字技術在鄉村地區應用場景不斷拓展的趨勢,加快鄉村地區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數字化轉型的步伐,既是數字時代振興鄉村經濟、提升鄉村社會發展活力的內在要求,也是加快數字鄉村建設、推動鄉村地區全面振興的重要保障。但這也必然會對我國鄉村地區傳統的生產方式和生活場景產生巨大的沖擊,一些生產環節和生活場景存在消失的可能。鄉村地區傳統的生產方式和生活場景,是孕育鄉村文化和社會習俗、保留和延續鄉村地區鄉村性的重要基礎,利用數字技術來保存鄉村地區的傳統生產方式和生活圖景,有助于鄉村地區鄉村性的保存和傳承。可以將一些比較經典的、易于在數字時代消失的能夠充分反映鄉村地區鄉村性的傳統生產過程和生活場景,以數字化的方式在數字空間中保存下來。借助于虛擬現實、擴展現實和增強現實等數字技術裝備,現實世界中的人類便可以在數字空間中近乎真實地體驗到鄉村地區傳統的生產過程和生活場景,進而有助于鄉村地區鄉村性的保護。
二是利用數字化手段來保存鄉村地區空間肌理和建筑風貌。數字鄉村建設行動的開啟,會顯著提升鄉村地區的數字基礎設施建設水平,城鄉之間的人口、資金和要素的流動更加便利,鄉村地區空間改造的步伐也會因為外部資本的介入而加快,改造的尺度也隨之增大,進而不利于鄉村地區空間肌理和原有建筑風貌的保護。在做好鄉村地區空間肌理和建筑風貌保護工作的同時,可以利用先進的數字技術將能較好地彰顯鄉村地區鄉村性的鄉村空間肌理和建筑風貌,以數字化的方式呈現在數字空間中。人們借助于先進的數字技術裝備,可以較為直觀地感受到鄉村地區的空間分布和建筑特征。此外,也可以利用數字孿生技術來做好鄉村地區歷史文化建筑的保護工作。
三是利用數字化手段來保存鄉村地區的傳統文化和社會習俗。鄉村文化和社會習俗是體現鄉村地區鄉村性的兩大重要標識。“建設數字鄉村就是為了讓鄉村地區所特有的文化價值得到傳播,讓更多的人了解、接納鄉村特有文化,從而提高對鄉村振興戰略的思想認識”。[34]鄉村地區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數字化轉型,無疑會對鄉村地區的文化傳統和社會習俗形成巨大的沖擊,數字鄉村建設背景下鄉村地區傳統文化和社會習俗的保護工作任重而道遠。在數字鄉村建設行動中,可以利用數字技術將一些承載鄉村傳統文化和社會習俗的器物、場景等用數字化的方式保存進數字空間,然后用虛擬現實等技術手段讓現實世界中的人們能夠近乎真實地體驗到這些器物和場景。同時,也可以利用數字技術來做好鄉村地區瀕臨消亡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工作。
伴隨大數據、人工智能、云計算、移動互聯網、物聯網、區塊鏈等數字技術的興起及其在鄉村地區經濟社會發展和鄉村治理中應用場景的不斷拓展與嵌入程度的不斷加深,數字技術在提升鄉村地區生產效率、方便鄉村居民生活、降低鄉村治理難度和改善鄉村治理績效等方面的作用逐步顯現,拓展數字技術在鄉村地區的應用場景、加快鄉村地區數字化轉型步伐的重要性日漸凸顯,數字鄉村建設行動開始提上議事日程。數字化是數字鄉村建設的技術之維。通過推動鄉村地區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治理方式的數字化轉型,能夠重構鄉村地區的生產過程、生活圖景和治理生態,進而為鄉村地區的全面振興提供強大的內生動力和堅實的技術支撐。
數字鄉村建設是技術要素和價值因素共同作用的過程。數字鄉村建設不是也不能是數字化單兵突進的行動,數字化與鄉村性并肩前行、共同奮進是數字鄉村建設行動應有的場景。但是,在數字技術以強大的穿透力作用于鄉村地區的生產實踐、鄉村居民的日常生活實踐、社會交往實踐以及鄉村治理實踐的過程中,鄉村作為一個相對較為封閉的、低密度的、同質性較強的空間場域,其傳統的空間肌理、建筑風貌、生產方式、生活方式、社交方式、文化習俗和治理方式等保存和延續鄉村地區鄉村性的載體皆遭遇了劇烈的沖擊,作為數字鄉村建設價值之維的鄉村性存在弱化甚至消失的風險。面對數字鄉村建設的技術之維與價值之維可能背離的隱憂,一方面要以數字鄉村建設的價值之維來引領數字鄉村建設的技術之維,在保持鄉村性的前提下推動數字鄉村建設;另一方面,要用數字鄉村建設的技術之維來保護好數字鄉村建設的價值之維,推動數字鄉村建設的技術之維與價值之維實現深度融合,以使數字鄉村戰略的價值意蘊得到完美的彰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