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
《小說課》輯錄了作家畢飛宇在南京大學等高校課堂上的小說講稿。以小說家的眼光讀小說,是本書的獨特之處。畢飛宇就是在引領讀者品咂小說創作的門道,并告訴讀者,還可以怎樣更為恰當地閱讀小說。
畢飛宇的《小說課》為一線語文教師小說文本的解讀和小說教學內容的確定,提供了新的路徑。具體來說,有以下兩點。
畢飛宇說:“我的重點不在看,而在摩挲,把寶物放在手上一遍又一遍的。我讀經典是這樣的心態……我覺得這是最好的閱讀方式。”以鑒賞藝術品的姿態讀小說,這樣才能更深入作品肌理。
《小說課》中,畢飛宇庖丁解牛式地解讀作品的形式,揣摩作家如何在形式上做出別出心裁的處理:前文的敘述那么簡潔,此處為何變得啰嗦?小說人物何時出場,小說是如何將人物“請”出來的?這篇小說為什么會設計一個旁觀者?小說該如何開頭,這樣的開頭會給讀者帶來了怎樣的閱讀預期?小說的抒情和詩歌、散文的抒情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在這個虛構故事的世界,由誰來講這個故事,是主要人物,還是次要人物?如何做才能讓小說情節顯得合情合理?……畢飛宇對小說文本另辟蹊徑的解讀,讓讀者領略到了小說閱讀的別樣的樂趣,也讓讀者更加體會到小說創作者寫作時的匠心獨運。
下面以V.S.奈保爾《米格爾大街》文段為例,揣摩作家如何在形式上做出別出心裁的處理。
大約一周以后的一天下午,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在米格爾街的拐彎處又見到了他。
他說:“我已經等你很久啦。”
我問:“賣掉詩了嗎?”
他搖搖頭。
他說:“我院里有棵挺好的芒果樹,是西班牙港最好的一棵。現在芒果都熟透了,紅彤彤的,果汁又多又甜。我就為這事在這兒等你。一來告訴你,二來請你去吃芒果。”
語言簡潔的奈保爾,在這部分的敘述中,突然變得啰嗦。奈保爾在形式上為何做出這樣的處理?這個場景寫得凄涼而溫暖,沃滋沃斯久久的等待,只是為了告訴“我”一個消息,并且請“我”分享他那可憐的幾個芒果——或許,這是他僅有的食物。并非所有人面臨他那樣一無所有的窮困潦倒的絕境時,都能有欣賞芒果樹的美麗心情。此處的啰嗦,如此迷人,它讓讀者感受到沃滋沃斯即使身處暗淡無光的黑夜,心中依然有一片蔚藍的晴空。
不少教師都以文本閱讀者的姿態進行小說解讀,并用文本本身來解讀文本。《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一回有教師設計了這樣的教學目標:了解林沖從逆來順受、委曲求全到奮起反抗的思想性格發展變化過程;學習文章如何通過語言、行動、心理描寫來表現人物性格的寫法;分析景物描寫和細節描寫的作用。
畢飛宇以創作者的姿態讀《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用自己寫的心態揣摩怎樣通過“風雪”讓隱忍求全的林沖必然地“走”上梁山,并讓讀者相信林沖這樣做,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他通過分析“風雪”解讀的是小說的內部邏輯,并告訴讀者好的小說有著必然的邏輯,這就是人物的心理邏輯。
以創作者的姿態解讀小說,是更積極、更開放的閱讀姿態。以這樣的姿態進行小說教學會使教學視野更為開闊,也能提出更多開放而有利于學生創造性思維培養的問題。
例如在教學《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中,可引導學生進行這樣的思考:
1.作者如何確保所有事件都源于人物的意愿?
2.故事是如何推動角色行動的情緒?
3.作者是如何提前植入線索,以保證讀者讀到這一情節時,并不認為是巧合?
4.作者是如何使用轉折來控制小說的節奏?
5.請結合文章內容,說說什么是好的情節?該如何設計情節,是要有利于主題發展,還是應該由故事自然產生的。
6.“只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里坐下,隨后又一人閃入來”作者這樣安排陸虞侯和富安出場用意何在?
又比如林沖手刃陸虞候、富安的一段描寫:
把槍搠在地里,用腳踏住胸脯,身邊取出那口刀來……林沖按住喝道:“你這廝原來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頭割下來,挑在槍上。回來,把富安、陸謙頭都割下來。把尖刀插了,將三個人頭發結做一處,提入廟里來,都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氈笠子帶上,將葫蘆里冷酒都吃盡了。提了槍,便出廟門投東去了”
不少教師將這一段的教學點落在動詞描寫,分析“踏、按、挑、插、結、提、擺、系、提”等一系列動詞的傳神之處。跳出“成品”鑒賞的藩籬,從文本生成過程中,探尋小說奧妙,會有不同的思索。林沖是八十萬禁軍的槍棒教頭,在草料場報仇雪恨的主要兵器施耐庵為何會選擇“解腕尖刀”而不是他手上的槍棒?是偶然么,當然不是。這把尖刀是施耐庵創作時的有意為之,前文在聽了店小二的描述,揣測到陸虞候要謀害他的時候,林沖便:“離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買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這把刀,許久不用,也許讀者都忘了,這就是作者提前植入的伏筆。施耐庵選擇尖刀為兵器,可能有以下考慮:1.尖長柄短,背厚刃薄的特點,其主要功能是刺和肢解。林沖手刃陸虞候、富安割頭、剜心等一系列殘忍行為,都是通過刀來完成的,而槍棒則不具備這樣的功能,只能用刀;二是為了凸顯人物的性格。林沖復仇的手段極為殘忍,比起槍棒,刀更為近距離,讀者能更真切的感受到林沖手刃仇人血淋淋且殘忍的場面,讀起來更為觸目驚心。金圣嘆說“林沖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只是太狠。”比起槍棒,刀更能將林沖的狠絕立起來。
以“寫小說”時的字斟句酌與錙銖必較的姿態閱讀小說,從寫的視角切入文本的內部世界,這樣才能使看似平常的文字更具美學意味,才能更大程度的敞開經典小說豐富而巨大的審美空間。
以品藝術品的姿態來鑒賞小說,以創作者的姿態來揣摩小說。它能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作為準專業讀者的一線語文教師,在解讀水平和理論修養不足的情況下,進行專業級別小說解讀所遭遇的困境。當教師能以更為穩妥地姿態閱讀小說時,語文教學才能帶給學生不一樣的審美體驗;語文老師才能培養學生更為良好的閱讀品味及閱讀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