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子追光記

趙麗

古人云，唯有埋頭，乃能出頭。種子如不經過在堅硬的泥土中掙扎奮斗的過程，它將永遠不能發芽滋長成一棵大樹。

——題記

撒 種

你永遠想不到，你隨手丟下的一顆種子會在光陰里譜寫出怎樣的故事。而我手里曾經握著的一顆種子，是一本書。

那是很平常的一節班會課，我買了一些書，用來獎勵那些在月考中或優秀或取得進步的孩子。那節課在學生慷慨激昂的立志和溫暖熱鬧的掌聲中結束了。課間我手里拿著一本發剩下的書跟學生閑聊。

因為不想把書再拿回辦公室，我隨手抓住了正在發愣的小宇，靈機一動跟他說：“有點羨慕臺上的同學對不對？你知道嗎，我一直特別喜歡教高一，因為這個時候的每個人都有巨大的潛力，都有著無限的可能，比如一直韜光養晦的小宇，我有強烈的直覺，下次講臺前一定會有你的位置！”然后把這本書隨手送給了他，說預支獎勵給他。

彼時的小宇，開學沒幾天卻是我最早記住的學生：上課坐姿歪歪扭扭，學科教師沒交作業的黑名單時常有他；晚自習扣分幾乎每天都因他而起，燙發，耳機帶進教學區，眼神里永遠寫著各種不服……

一天英語課上，他整節課一只手從耳朵到上衣里面摸索不停，實在不雅觀，我巡課時看到，忍不住沖進去把他教育了一頓。對話期間我留意到他耳朵通紅，懷疑他是耳機聽久了導致的，就中途建議他去看校醫。后來小宇媽媽發來短信，對我無比感激，說孩子是急性中耳炎，醫生說如果不及時就醫就麻煩了……面對這份感激我是有幾分慚愧的，也許正是因為這隱隱的愧疚，我才將手里那本書“隨意”地送給了他，于我，只是農夫手里剩余了一顆種子，隨手把它丟進一個小土坑，并對那“土坑”說了幾句善意卻虛泛的勉勵。

萌??芽

農夫侍弄著自己的莊稼，志得意滿地奔向下一個季節，期待著豐收。

那個天真的土坑，卻對那顆隨手丟進來的種子和幾句言語無比珍視，在不為人知的時光里悄悄地醞釀。我不曾想到，那虛泛的勉勵對小宇來說，簡直像詩歌一樣美好，時刻呼喚著他走出平凡，更像是一道強光，撕裂他自中考失意以后整個心境的黑暗。

在我的課上，他開始坐得筆直，時而奮筆疾書，時而踴躍發言，甚至連老師的反問句都不放過，也要舉手交流一下。我每次都禮貌且真誠地夸他，“保持思考的人在老師眼里是發光的，小宇真棒”；或者，“讓我們把掌聲送給有觀點的人”等等。后來是英語課、歷史課，他的課堂筆記都比從前多了起來，整個人身上散發著一種寧靜，我開始對他刮目相看。

因為看到他的進步，在另一節班會課上我點名表揚了小宇，鼓勵班級多出現這種安靜的力量，并當眾送給他一對非常普通的海綿耳塞，告訴他這對耳塞沒有很好的隔音效果，戴上它只是一種態度，一種珍惜時間不跟他人聊無聊話題的態度，一種自我暗示保持專注的態度。

他感動得幾乎驚慌失措，當天，考試每次都是作文空白的他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心得給我：

“麗姐（按：這是學生們對我的昵稱），其實我中考發揮失常，這個學校并不是我理想的高中，可是又不得不服從命運的安排，自己不敢也不配再做夢。從假期開始就安于躺平甚至擺爛，從中考成績發布那天我就屏蔽了所有考上重點高中的同學的信息，只想把三年日子捱完，早日步入未知的成年。其實我常常很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但是又被一種無法擺脫的頹廢拖著。而那天老師你竟然向我走來，不是提醒我補交作業、坐姿不正或是拖班級成績后腿，在那個大家熱鬧我卻尷尬的表彰大會的尾聲，老師居然說看到了我的潛力，說還可以重新開始。我第一次聽說可以先發獎勵再拭目以待，這是怎樣的信任——而我的生活里已經太久沒有見到這樣的奢侈品了，那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過去奮斗的自己，靜下來學習以后，感覺到身上有神奇的力量感。我相信自己一定會變得更好……”

我濕著眼眶看完，看到了一個逐夢少年過去的飛揚與挫折，以及他的不羈與脆弱，而一點點不經意的善意居然能如此輕易地點燃一個孩子。在班級里，又有多少外表叛逆實則舔舐自己不為人知的傷口的少年呢？我的心又痛了一下。身為師者，自己也許就是在這一個個故事里、一次次動容里成長的吧。

盛??放

心照不宣的一個月過去了，期間小宇媽媽給我打過電話，每次都是驚訝于孩子的變化，甚至問我小宇是否早戀了，不然滿身是刺的他何以突然深沉內斂起來，連周末回家坐在車里也在悄悄地背書。小宇這么驟然地由上進到“很拼”，我有點擔心，擔心他對以成績為載體的“目標”過于執著而遭遇失落。

一次我坦誠地跟小宇道出我的隱憂，他卻云淡風輕地跟我開起了玩笑：“麗姐，我這幾次是全段最后幾名，只有進步空間，沒有退步空間了。你放心，結果一定是好的。即便不好也沒關系，我喜歡的是自己奮斗的狀態，我會調整好心態的。對了，如果可以，給你拿個英語班一。”他跳著跑了，消失在考試前一天緊張的暮色里。

五天后，學校成績放榜，因為小宇引起的“安靜的力量”，整個班級的成績都不錯。小宇，總成績由年級600名考到180名，英語由89分考到了127分，但沒有拿到所謂的“班一”。

又一次班會課上，又是我的送書環節，同學們把C位留給了小宇，沒有煽情的淚水和語言，只有同學們真誠的掌聲。輪到小宇發言時，他淡淡地說：“我們每個人都是一片土地，被失敗踐踏過，被理想鼓勵過，但像班主任所說，我們永遠可以有關于春天的夢想。這是高一精神，更希望是我們7班的精神。”

我永遠也想不到，當初一本薄薄的書和只言片語的鼓勵，竟催生出了這樣的花朵。而教育者自己的故事里，每一個種子都可能是未來的參天大樹。如果我們能多播撒幾顆種子，再以鼓勵和理解為肥料，那歲月還給耕耘者的，一定是動人的詩歌：

我是一粒種子

沐浴過夏日的陽光

沉寂在漆黑的土壤

品嘗沉默和時光

把遙遠的未來在孤獨里想象

這是命運在定格生命的走向

而我無法抵抗頹廢

貧瘠是不可逃避的考量

肥沃也并非能夠選擇的天堂

不知能承受多少風霜

你來了

隨手播撒一些光

每一絲光亮里都有令人做夢的力量

春夏秋冬，那生動的敘事，我怎可無動于衷

天空、云層和渴望

向著它們拔節，該是我此生唯一的樂章

帶著你的祝福

那善意的光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市第二外國語學校）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