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博 張怡雅
(南陽農業職業學院)
受中國歷來文學傳統和觀念的影響,中國古代小說并不單純是敘事和記敘的文體,更多則是作者逞顯才華,抒發內心情感的工具與載體。因此,小說創作講究“文備眾體”,要使從中可見“史才、詩筆、議論”。明初,小說這一文體經過唐傳奇、宋話本等已較成熟小說形式的鋪墊和引導,發展得更為成熟和完備,小說中大量運用詩歌,已成為必不可少的內容之一,也成為一種普遍現象。《剪燈新話》作為明初一部相當優秀的文言小說集,其“詩筆”的運用頗有可圈可點之處。本文試從《剪燈新話》中詩歌運用的內在原因、體裁形式與表現形態,詩歌在《剪燈新話》中所起的作用以及對《剪燈新話》的用詩進行評價三個方面來闡述《剪燈新話》這部文言小說集運用詩歌的情況和特點。
作為明初重要的一部文言小說集,《剪燈新話》的思想和藝術成就都達到了一定的水準,其中摻入的大量詩歌(包括詞賦等其他形式的韻文),增添了小說的文學性與抒情色彩,提高了小說的藝術水平,成為小說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剪燈新話》全部22篇作品中,用詩的作品有15篇,占全部作品的2/3,其數量比例相當巨大,充分體現了在小說中插入“詩筆”的中國傳統小說觀念。
《剪燈新話》之大量用詩,除了受到傳統小說觀念及時代風氣的影響外,也與其作者及小說文本自身的特點有關。瞿佑生活于元末明初,生性敏慧,少年時代即有詩名,才華出眾,尤其擅作閨情艷詞及感嘆時事之詩。另外,瞿佑雖然少年知名,但一生科場失意,并且被下詔獄,謫戍保安數十年,他的滿腹才華與一生坎坷失意的處境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于是,他滿腔的不平 之鳴要通過小說及其中的詩歌宣泄出來,一抒其胸中抑郁之氣。
瞿佑又身處王朝易代之際,目睹當時的兵火戰亂和百姓的流離失所,作為一個系念現實人生,具有“勸善懲惡,哀窮悼屈”①古道心腸的文士,這一切,不可避免地觸發了他對現實和歷史的深沉思考,并形諸于吟詠以發憤抒情。由此產生了《剪燈新話》這部情感豐富,文辭華美,“文題意境,并撫唐人”的小說集。而其中的大量詩歌對其抒情性和藝術性所起的作用是不可替代,十分巨大的。
由于瞿佑自身是一位充滿才情的文士,《剪燈新話》各篇作品的主人公也基本上都是書生。各篇講述的故事,多與男女情愛以及對歷史事件的評判有關。作品也多采用幻筆,涉及神鬼幽冥等超乎自然,卻又在人們接受限度之內的怪誕神異事物,使小說風格呈現出奇幻色彩。這些因素,為詩歌進入小說做了很好的鋪墊,也使《剪燈新話》的用詩具有詩歌數量多,體式豐富的特點。
《剪燈新話》全書共用詩七十首左右,詩歌體式包括詩、詞兩大類。詩有古體詩、近體詩、雜體通俗詩,古體詩中有古風、楚辭體詩;近體詩中有五言、七言絕句,五言、七言律詩,也有長篇排律;雜體通俗詩則有“上梁歌”、竹枝詞等。詞,則有長調(如卷2《天臺訪隱錄》之《金縷曲》),有短曲(如卷3《翠翠傳》之《臨江仙》),體式極為豐富,幾乎涵蓋了所有的詩歌體裁,既給了作者施展才華的廣闊空間,也極大地增強了作品的抒情氛圍。
《剪燈新話》中單篇用詩最多者為《聯芳樓記》(16首)《水宮慶會錄》(9首)和《秋香亭記》(8首),引用詩歌基本上做到了與人物身份和當時的情境相符,也富于文采,雅而不俗,為小說增色不少。如《水宮慶會錄》(卷1)寫士人余善文應海神廣利王之邀赴水宮為新落成的宮殿撰寫上梁文,并受到稱譽一事。文中共有詩9首,其中有“上梁歌”6首,楚辭體詩2首(《凌波詞》《采蓮曲》),五言長律1首(《水宮慶會詩》),涵蓋古、律、俗三類詩體,形式相當豐富。

《凌波詞》:


這些詩既保持了各自體式的特征,又與所詠的水宮情景相符合,且文辭華美典雅,多用修辭,多寓事典,充分體現了余善文(也即作者)的文思詩才。
除了直接運用各種體式的詩歌,《剪燈新話》中還有雖不引入詩歌,但卻以優美情境構成詩般意境和詩化結構的作品。如《渭塘奇遇記》(卷2)中寫渭塘景色的一段:

這段文字用工筆描繪了鄉村田園秀美如畫的景色,從中透露出高潔雅致的氣度,構筑了詩般優美的境界,為下文發生的愛情故事作了很好的鋪墊。而《天臺訪隱錄》和《鑒湖夜泛記》(卷4)這兩篇小說,分別模仿《桃花源記》和《前赤壁賦》,寫物繪景也構筑了如詩般的意境,頗得兩篇原作的風神,可稱之為詩境小說。可見《剪燈新話》中小說與詩歌的關系極其密切,基本上達到了篇篇有詩,處處造境的程度,極大地增添了小說的文學意味和抒情色彩。
在《剪燈新話》中,詩歌大量進入小說,并作為小說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發揮著多種多樣的作用:在小說外在結構上,詩歌起到了謀篇布局,引發故事情節的作用;在內在蘊含方面,則起到了表意抒情,增加小說抒情性和情感性的作用。
《剪燈新話》的15篇用詩作品中,起到謀篇布局,推動故事情節發展作用的詩歌極少,只有《令狐生冥夢錄》(卷2)、《龍堂靈會錄》(卷4)、《寄梅記》(附錄)三篇中的詩歌。這些詩歌在情節的發展中起著穿針引線的作用,推動著故事的進一步發展,在小說中是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如果缺少了它們,情節便無法繼續向前發展。如《令狐生冥夢錄》中令狐生聞知富戶烏老因多燒紙錢得以死而復生之事,心中不忿,賦詩道:

這首詩極具憤慨不平的情感,批判的力度也非常強烈,因此使令狐譔遭到地府王者的質詢,引出下文他與王者對質及參觀地獄的情節。可見這首詩在這篇小說中起著串聯上下文情節的重要作用,是小說的重要線索,在小說情節發展中起著溝通上下文的重要作用,在小說中是不可缺少的。
而《剪燈新話》中的大部分詩歌,則與故事情節發展無關,其基本作用是表意抒情,表達作者對現實人生和社會歷史的看法,具有濃厚的情感色彩。在《剪燈新話》中表現男女愛情的作品占了相當大的比例,愛情,也是歷來詩歌中常詠常新的題材,這些詩歌對愛情的抒寫具有以下特點:
首先,歌頌愛情的純潔性與崇高性。小說中愛情的主人公多為才子佳人,且大多善于吟詠,而且并非夫妻,甚至有人鬼之戀,多是偶然邂逅的一見鐘情,充分表現了男女雙方兩情相悅,排除一切外在功利因素。如《翠翠傳》中翠翠與金定互相愛慕時的唱和之詩:

表達了對美好愛情的渴望和向往,顯示了兩人的一往情深和用情的真摯純潔。二人成婚后所作之詞《臨江仙》則表達了對美好愛情終于得以實現的喜悅。《滕穆醉游聚景園記》中滕穆與女鬼衛芳華也在聚景園中吟詩唱和,成就了一段美好的愛情。這些男女主人公互相唱和之作,在他們的相互吸引和心靈交會中展示出愛情的純潔與崇高,顯示了人性的 美好。
其次,強調愛情是人內心所渴望,天性使然的本真情感。明初,經過社會的長期發展,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觀念已不再絕對禁錮人們的思想,大膽追求愛情已成為文學作品中歌頌的對象。《聯芳樓記》(卷1)中薛蘭英、薛蕙英姐妹見到氣質儒雅不凡的鄭生,便用竹兜將其吊上樓,夜夜幽會。他們吟詠的詩歌,就表現了對出于天性自然的愛情的大膽渴望和贊美:

這些詩完全擺脫了道學氣息,有的只是對出自天性本然的愛情發自內心的喜悅和渴望,顯示出尊重人性,追求自由和解放的進步思想。
最后,表達了美好愛情失落后的感傷哀愁之情。世事終難預料,由于種種原因(通常是戰亂)和困難的阻隔,有情人最后不能終成眷屬,或相愛之人被迫分離,其痛苦感傷之情往往具有摧折肺腑的力量,當在詩歌中被吟詠出來時,就更能震撼人心,成為佳作。如《翠翠傳》中金翠二人分離后又相聚卻不能相認時翠翠寫給金定之詩:

表達了對美滿愛情和姻緣被拆散后有情人的無限哀怨惆悵之情,具有強烈的感動人心的力量,極大地增強了小說的抒情性。
除了抒寫愛情之作外,《剪燈新話》中還有大量反映現實,抒發對社會人生觀點態度的詩。由于瞿佑身處王朝易代,動亂頻繁之時,對社會變動和人生無常的感受至深,其詩歌除了批判現實,更多的則是充滿了滄桑悲涼之感,感慨命運的無法把握。如《華亭逢故人記》(卷1)中全賈二人在兵敗赴水而死后的詩:

這些詩除了敘述戰亂給社會造成的巨大破壞和人們的悲慘命運外,更多則充滿了世事無奈,人生幾何,壯志難酬的悲涼之感,寄托著作者身處亂世,既無法實現“袖中一把龍泉劍,撐拄東南半壁天”的遠大志向,又無法掌握自身命運的零落無力之感,表達了作者對現實和人生的憤慨和失望。
由于瞿佑身處元明易代之際,對歷史的思索就更為深刻有力,《剪燈新話》中也有不少作品表達了對歷史人物和事件的反思,寄托著作者的歷史觀,其中不乏深刻獨特的見解。如《龍堂靈會錄》中伍君、范相國、張使君、陸處士四位古人所作之詩,都表達了對歷史事件和人物新的評價,顯示了作者對歷史的思考。《滕穆醉游聚景園記》中衛芳華所詠《木蘭花慢》一詞,表達了對時移世變,昔盛今衰的感慨,充滿惆悵感傷之情。《天臺訪隱錄》中借陶上舍吟詠之詩詞表達對宋史的看法,其《金縷曲》一詞既有對世事變幻的無奈傷感,又有文人失志落魄后的通達淡定,感情豐富,堪稱佳作:

從這些詩歌中明顯可以看出作者對現實政治的不滿和批判,但又不能直說,只得訴諸于歷史,顯示了其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系念民生,關懷現實的社會責任感。
注釋
①《剪燈新話》自序,見瞿佑:剪燈新話(外二種)[M].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6月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