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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秘密

2023-03-06 12:02:34?阿
飛天 2023年1期

?阿 郎

1

在邱振河死后第29 天,我收到一封他發來的電子郵件。

當時,我開著那輛二手的現代正排隊等著加油。新聞里說,新一輪的成品油調價窗口將于24 時重新開啟,加滿一箱油需要多花十一塊錢。很多人和我一樣,想趕在漲價前給油箱加滿油。車隊排得很長,前面一溜紅色的車尾燈,起碼得有二十幾輛。我后邊的隊伍排得更長,都像害怕受風似的緊閉車窗,車里黑咕隆咚的,只有駕駛人臉上白慘慘地映著手機的光,手機屏幕閃爍,像是人游移不定的表情。

我關上車窗,繼續刷抖音。

那封郵件就是這時候跳進來的,來自于一個陌生的地址,我掃了一眼,剛開始還以為是垃圾郵件。內容很短,大概意思是要我去照顧一個人,最后留了一個地址,還規規矩矩地寫了“此致,敬禮”,落款是“邱振河”。

對了,邱振河是我爸。

后面的車在鳴笛,我松了手剎,往前挪車。這時候,何建華的電話進來了,他問:“干啥呢?”

我問:“干啥?”

他賤兮兮的聲音傳過來:“告訴你啊,我請了年假。”

我問他:“年假又是哪路大神,請它干啥,你要作法啊?”

何建華心情不錯,根本不搭理我的挑釁,“作法也得去麗江作啊。”

何建華是我在北京認識的第一個人,我倆都曾經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公司的主要業務是版權保護,我的工作內容就是給各家報社、雜志社、出版公司、廣告公司打電話,說你們的字體侵權了,具體怎么侵的權,怎么個處理程序,稍后我們的律師會找你們談。何建華就是我們在電話里說的律師,凡是在電話露出一絲猶豫的,都會接到何律師的電話,解決的辦法無一例外都是賠償。具體金額,得看對方的態度,在行業里,大伙管這叫收口兒,管干這事兒的人叫收手。剛開始我以為他這個收手是個冒牌貨,后來知道他是西南政法大學畢業的,算是科班出身。

有一次喝多了,他說他們學校應該把他當作一個范例好好宣傳宣傳,西南政法一年那么多畢業生,有幾個能像他一樣幫助學校拓展了就業渠道?別的不說,西南政法建校六十多年,也只有他學的是法律,干的卻是試探法律邊界的工作。“我要不說我牛逼,我都替你們不好意思。”

公司一共不到二十個人,像何建華這樣的律師有七個,何建華這位范例業績很穩定,一直排在公司的第七名。

我倆先后都離開了那家公司,不再做同事,卻成了室友。在亞洲最大社區天通苑里,我倆租了一室一廳,他住室,我住廳。雖然住的地方一共還不到50 平米,但我們志向遠大,我們都堅信在未來五到十年里會實現財務自由,接下來的生活就是惡狠狠地實現理想。我喜歡看看書,理想是開一家書店,賣我喜歡的書,聶魯達的全集得擺在門口最顯眼的位置。何建華從來都比我大氣,他的理想是世界和平。他的計劃是從麗江出發,走遍全世界,一村一個丈母娘,二十年后“都是一家人了”,止戈散馬,世界大統。

最近何建華和我說,其實生活一直在那,一直在等著我們去享受,讓生活等太久,是不是不太好,反正財務自由是早晚的事。我懷疑他攢了點錢,這小子最近吃面都敢加雙份牛肉了。

我沒好氣地回他:“沒時間。”

他在那頭大笑:“大哥,你一個失業新貴,最富裕的就是時間了吧。”

我問他:“你不只是請了一個年假吧,是不是還請了一個郵件?”

他問:“郵件是誰?請它干啥?”

趁他沒防備,我趕緊還了他一句:“我才是你爸爸。”

他在電話那頭繼續嬉皮笑臉,“咋地都行,你說了算,誰是誰爸爸,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八點多的時候,我倆一起去樓下的山西面館吃飯,他又和我提去麗江的事,我也有些動心。我一周前剛離職,下一份工作還沒著落,出去散散心也好。只是作為室友,已經是天天見面了,出去旅游還在一起,就有點膩歪。

何建華是山西人,喜歡面食,一吃面,就露出六親不認的嘴臉。三年前,我們剛認識不久,我就發現了他這個毛病,護食,跟狗似的。可是今天有些異樣,在唏哩呼嚕的吃面間隙,他頭不抬眼不睜地說:“爸爸,去,再添一碗白水羊肉。”

我氣得又往碗里加了兩勺辣椒醬,回他,“該你的?”

他說:“你今天給我當爸爸,白當啊。”

他一提起這事兒,我又有些氣憤,“是不是你先在郵件里挑釁?”

他抬起頭,又問“什么郵件?”

看他裝出一副人畜無害那樣兒,我氣就不打一處來,“去你大爺的。”

他放下筷子,正色道:“邱巖,你罵我爸可以,罵我大爺不行。我大爺對我好。”

我回他:“你罵我可以,罵我爸也可以,當我爸不行。我爸是混蛋,你有那資格嗎?”

我給他看了郵件,何建華嚴肅起來,“沒準就是你爸寫給你的。定時發送唄,這玩意兒想定啥時候都行。”

我用看垃圾的眼神瞥了何建華一眼,“邱振河開了一輩子出租車,只知道油箱,連電子郵箱是什么都不知道,還定時,你怎么不說他是武林高手、隱形富豪呢?”

“沒準啊,邱巖,這個他要你照顧的人,沒準就是一個XXL 號的土豪,沒準你就率先實現財務自由了。兄弟,茍富貴,勿相忘啊。”何建華跟吃了耗子藥一樣越說越興奮,“哎,不對,看名字應該是個女的,有沒有那種可能,這個才是你親媽,其實你是流落民間的富二代……”

看到我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在他頭頂盤旋,何建華識相地選擇了閉嘴。

我吃完面,扔下筷子,“不知道哪個王八蛋跟我鬧,也可能是發錯了。這頓飯錢,你付。”

何建華嘀咕,“你們有錢人,真是越有錢越摳。”

2

“你們有錢人,真是越有錢越摳。”

29 天前,在哈爾濱向陽山殯儀館,一個老大爺聽說我是從北京趕回來的,向我推銷一種紅酸枝材質的骨灰盒,講了半天什么榫卯結構啊,什么純手工制作啊,什么冬暖夏涼啊,看我一副無動于衷的死樣子,有些義憤填膺,“就不能給你爹請一個好點的家?你到底是不是當兒子的?怎么跟兩姓旁人一樣。”老大爺挺生氣,胡子都跟著哆嗦。

我是被警察的電話叫回哈爾濱的。他們先是詢問了我的信息,再詢問我爸的信息。關于我的信息無非是姓名、年齡、身份證號、居住地址、工作單位等等。詢問我爸的基本信息之后,問得更多的是身上有沒有胎記,是否鑲過牙,紋沒紋過身,有沒有疤之類的。問我像是在打聽一個人的情況,問我爸的信息就像是詢問一個生物的特征。

我記得那是八月的一個大晴天,我站在醫大二院的大廳里,陽光像下雨一樣劈頭蓋臉往下澆,我走不開也躲不掉,鼻尖鬢角手心,微微的汗。對面的警察年紀不大,嘴唇的絨毛旺盛且柔軟,隨著說話上下躍動,眼看著要起飛的架勢。警察同志一副很著急的樣子,上一句話還沒說完就急著說下一句,發音含混,我只得收回眼睛,支棱起耳朵仔細聽。

直到那個我應該叫爸的人,被推入火化爐里,我還是懵的。

警察跟我說:“邱振河同志醉酒駕駛電動車,意外落入松花江,發生不幸。”

按照道理,我應該哭才對,可直到今天我也不記得那天我有沒有哭。一個比我爸死了更悲傷的問題攫住了我,我發現,我和我爸不熟。

我小的時候,他開出租車,開始是白班,晚上六七點回家。回來也不說話,經常連公司發的制服都不脫,打開電視,倒一口杯白酒,能喝一晚上。我媽說我爸,“電視劇就是他的下酒菜,打鬼子的最好”。有他在,我吃飯的時候不敢狼吞虎咽。他不罵我,可經常用眼睛盯我,他的眼睛里有子彈,他一盯我,我就渾身發毛。

我長大后,他還在開出租車,開始白晚班一起干。我晚上睡覺的時候,他還沒收車,我早晨上學的時候,他已經在臥室里睡覺了。我不能出響動,我媽說,要是吵醒他,他這一天的覺就毀了,下午出車沒精神,耽誤掙錢。

我不但和我爸不熟,我對我們老邱家也不熟。有一次我想改名,我爸不讓,說你太爺名字里就有一個臣字,你再改成臣字,是想欺師滅祖嗎,你個喪良心的東西。

我和我爸沒怎么聊過天,他也從沒和我說過老家的事兒。我記得小時候家里還供過祖宗,在一個靠墻的柜子里,過年的時候打開,讓我磕頭,別的都忘了,只記得昏暗的香火。有一年過年的時候,覺得少了點什么,發現柜子已經不再上鎖,不知道什么時候都撤掉了,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這事兒一樣。

以前住平房的時候,過年煮餃子,我媽會在房頂、院子里和鍋里各留下一個餃子,給天、地和祖宗吃,保佑我們平安、有錢。搬進樓房以后,找不到房頂和院子了,就都留在鍋里。我媽說這叫壓鍋底兒,也能起到保佑的作用。我懷疑,要是這樣的話,那不是都給祖宗了,天和地吃不著,會不會生氣。

當了北漂后,有兩次喝酒閑聊,有人問起我老家在哪,我說是東北。他們說你是漢族,不可能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回家問問,祖上是逃荒過來的還是發配來的,發配來的就沒法說了,若是逃荒過來要么是山東人要么是熱河那邊的。我只知道,在我四歲之前,我家住在先鋒路那一帶的平房里,初三那年動遷,住進了現在的樓里。

就在我爸被推進火化爐那一天,我對自己更久遠的淵源,失去了求證的機會,我發現我對自己也不熟悉了。

除了殯儀館見的最后一面,我對我爸的印象還停留在三年前。

大學畢業后,我在哈爾濱晃蕩了兩個多月,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就打算去北京看看。走之前,想回家取點東西,再給我媽上一炷香。

敲了半天,也沒人開門。我翻了翻腳墊,又摸了摸門框,沒找到備用鑰匙。把耳朵貼在門上,也沒聽見電視聲兒。一時氣急,狠踹了兩腳,嚇得灰塵紛紛擠出門框,騎著巨大的回聲在樓道里亂撞,反倒是嗆得我自己直咳。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邱振河才回來。我先看見的是兩個圓球,朝我的方向平行移動。再近一點,是邱振河騎一輛電動車駛來,一個球是他的光頭,一個是他卷起背心露出的大肚皮。雖近日暮,陽光還斜墜在樓頂,余暉照在兩個球上,一大一小,泛著光。

邱振河看了一眼門上的腳印,什么都沒說,開了門,鞋也沒脫,去冰箱里取了一瓶格瓦斯,冰箱門都沒關,咕咚咕咚地喝。

臨走前,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他這輩子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那天忘帶鑰匙,找開鎖的新換了把門鎖。”

在他死后第29 天,在那封來路不明的郵件里,寫了一句話,看得我頭皮發麻,“父子一場,最后求你一件事,替我照顧一下佟雪梅。”

3

“最后求你一件事”,竟然是讓兒子去幫忙照顧一個聽都沒聽說過的女人。這應該是世界上任何一個爹都不可能干出來的事兒,我爹就可能。

我甚至愿意相信,邱振河不一定是為了這個女人,也許就是為了作我,以他高一輟學的學歷,自學成才,成了一個電腦黑客。要不怎么解釋,這封郵件在他死后29 天才發到我的郵箱里。

我媽活著的時候,不止一次地和我說,邱振河這樣對我,其實不怨我,要怨就怨我是個帶把兒的。他一直盼著生一個女孩兒,聽說生的是個兒子,連看都沒看一眼,轉身出車去了。剩下我媽一個外姓人在那高興,老邱家有接戶口本的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覺得這事和我帶不帶把兒沒什么關系,邱振河就是不喜歡男的,作為男的,他連自己都不喜歡,整天喪著臉,一輩子都活得帶死不拉活的。

我記得邱振河難得的一次大笑是把開了好幾年的車從公司買斷那天,扯著嗓子和我媽說:“不用給人賣手腕子了,以后就開自己的車了。”

那天他喝酒,張羅著讓我也喝一口。我記得一口下去,一道火線鉆進肚子里,熱、辣,但不苦。當然,也許我記錯了,因為那天還發生了一件事,比酒味兒更沖,我一直沒和我媽說。

那天確實有點得意忘形,邱振河看電視的時候,我也湊過去,也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把手伸進父親的褲兜里。電視里演的什么不記得了,只記得他猛地打開我的手,不讓我碰他的褲子,說“手埋汰”。他掄方向盤的,手勁兒大,把我手背都打紅了。

從那天開始,我才正式懷疑他是不是我親爹。

說真的,我現在倒愿意我爸另有其人,起碼不是邱振河就好。他這個爹,總在關鍵時刻給我丟人。

大二的時候,我帶兩個女同學回家,她倆都是南方人,我正追其中一個,我估計差不多了,彼此都有意思,再使使勁兒就到手了。我和她們說東北最好吃的燒烤就是在家里烤的,我答應帶她們長長見識。

那時候我媽去世還不到一年,邱振河已經不出車了,仗著車是自己的,他雇了兩個司機,分白晚班。白班一天交給他110,晚班一天交給他70,扣掉他每天交給公司的76,一天還能剩下104 塊錢。靠這每天104 塊錢的進賬,邱振河窩在家里,過起了養老的生活。

燒烤備料的時候,邱振河還挺正常,上手配料,腌制,忙忙活活的,還張羅要給我們做一個油燜尖椒,他說得去小市場再買點辣椒,這個辣椒不對,油燜尖椒得有點辣味但又不能太辣,得是東北本地種的那種小尖椒。

這邊開始烤了,他那邊開始作妖了,四處翻騰,還讓我們挨個抬腳看看鞋底沾沒沾東西,說他養了一個多月的蟈蟈怎么不見了,是不是讓你們踩死了。

吃飯的時候,我們幾個都沒怎么說話,我不知道她倆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心里蹦進了一個蟈蟈,抓撓得讓人心煩。電視在一旁開著,一個小姑娘在里面唱外國歌,光著腳,握著拳頭,嗓門挺大,光聽不看,還以為是外國人。

等吃了一會兒,我爸慢條斯理地說:“剛才啊,我下樓,看見二樓那家的媳婦在遛她的小泰迪,她給那狗收拾得挺好,還穿了一個外套,喂狗吃火腿腸。別看小狗個頭小,還挺能吃,不大一會兒就吃了兩根。”我爸那天說話抑揚頓挫,慢慢悠悠地,像是在講故事,我們幾個支棱起了耳朵,邱振河看我們都聽進去了,換成了一副悲從中來的樣子繼續說:“我就想啊,人家的寵物都和主人在一塊,我那個蟈蟈咋就沒了呢?”

用東北話說,邱振河這就是沒有老人樣兒,不正經,惡心得我一口都吃不下了。估計那個女生和我感覺差不多,那天吃完飯,她再也沒理我。我一度懷疑,她不理我,其實是怕我爸再找她要蟈蟈。

我在北京三年,沒回過家,也沒給我爸打過電話,倒是他總給我發短信。他開始懷疑自己得了什么大病,一會兒說這里疼,一會兒說那里疼,讓他去醫院看看,他又不相信醫生,說他們啥也不是,就知道讓去做檢查,“是機器給看病還是人給看病?”他說那幫大夫就知道騙他多開藥,讓他多花錢。

邱振河經常半夜給我發信息,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破事兒。有一次問我怎么查社保卡里的錢,他懷疑這個月社保局沒給他打錢。我有時候回,有時候不回。這一出一出的,節目老厚了,他自己跟自己玩吧,我可陪不起。

我到底還是低估了邱振河,我以為不回短信就可以當作什么都沒發生,誰能料到,臨了臨了,他還給我整了這么一出。我不相信他死后還要我去照顧的人是他的革命戰友,可我也不大相信他那么一個人竟然還在外面有人。要錢沒錢,要權沒權,還一身壞毛病,動不動就咳痰,能看上邱振河的得是什么人?

我得去會會她。

4

我得去會會的那個人叫佟雪梅,在那封疑似邱振河發來的電子郵件里,說她住在喀秋莎療養院。

喀秋莎療養院位于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的富拉爾基區,是一棟老式的蘇聯建筑,一共四層,刷了黃色的涂料,一樓門梁上方有個紅五星。五個角還能看出是紅色,中間部分露出了水泥的灰色。一個鐵柵欄門,圍起來一個小院子,院子里零散矗立著幾棵白樺樹,正值秋天,樹木高大,樹葉橙黃,在秋風里搖曳出聲。

停車的時候,一輛三輪車從車旁經過,蹬三輪的是一個老頭,須發皆張,拉長了聲調喊:“清洗排煙罩嘍,哪家清洗排煙罩啊?”車很慢,聲音更慢,人已經不見,聲音還留在院外游蕩。

我推門進院,除了驚起幾只我分不清是喜鵲還是老鴰的鳥。直到進了一樓,一個胖胖的女人,悄無聲息地出現,手里像拎著一根木棍一樣拎著一個ipad,橫著一臉階級斗爭的警惕性,攔住我問:“你找誰?”沒等我回答,她轉頭喊:“老李頭呢,上班時間又死哪去了?怎么隨便讓外人出入。”聲音洪亮,如一只誤入的鳥,在走廊里橫沖直撞、叮當作響。

我按照郵件上說的回復她,“我找佟雪梅”。她一下緊張起來,下意識地抱起雙臂,“你是她什么人?你怎么進來的?”我用一種捉奸在床的眼神盯著她,冷笑了一聲,“請問,您貴姓?”

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總是能想起這個近午的時光。每次想起,都有一股從陽光的室外進到室內的陰涼灑將下來,同時伴隨著一股淡淡的鐵銹味兒。我記得那棟樓里很安靜,在女人說話的間歇,能聽見屋外的風聲和樹枝互相撞擊的聲音。

她明顯愣了一下,驚訝過后,仍然臭不要臉地迎著我的目光上下打量,稍傾恍然大悟似的,“啊,你啊……你好幾年沒來了吧?叫我張姐吧,老院長退休了,現在我負責喀秋莎。”她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露出一副很神秘的樣子說:“我都聽說了。”她指了指走廊左手邊的位置,壓低嗓音,但聲音仍然高亢刺耳,“她搬到103 了,去年就搬下來了,死活不住302 了。還是不讓人進屋,我們都是趁她去院子里曬太陽的時候拾掇一下。她今天出院,你去給她收拾下屋子,把那些沒用的玩意該扔都扔了,堆得跟個豬窩似的,消防現在管得可嚴了。”隨后補充了一句,“你扔,她不能急眼。”

一個老頭跑過來,看樣子是要對我執行他的保安任務。看見我的臉后,也毫不掩飾地愣了一下,臉上露出和張姐一樣形狀的表情。一個急剎,收住了腳,手里裝滿水的罐頭瓶子差點掉地上。離開的時候,兩人交頭接耳嘀嘀咕咕,回頭看了我一眼,發現我還在看他們,沖我呲了一下牙,肌肉象征性地扯動。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他剛剛是沖我笑了一下。

103 室也就20 平米大小,一張床占據了大部分空間,床上的鋪蓋隨意堆放,不成形狀,看得出來,床鋪得很厚,顯得愈發凌亂。正對著床擺放了一張梳妝臺,桌上擺滿了瓶瓶罐罐。梳妝鏡上貼了一個喜鵲登枝的剪紙,已經卷了邊,掉了色。房間的其他地方堆滿了紙殼箱子,最下面的幾個已經壓扁,導致上面的也歪斜著,一副隨時塌倒的架勢。整個房間最顯眼的就是窗臺上豎放了一架手風琴,用一塊紅白格子布遮蓋著,露出黑白鍵鈕。

時值午后,陽光越過防盜窗,傾灑到室內,在床上留下鐵柵欄的陰影。

眼前的一切讓我忍不住想起我媽,我媽的房間也有這么一個梳妝臺,就連擺放的位置都差不多。打我記事起,我媽就是胖胖的樣子,沒有認真管理過身材,我也沒見過她坐在梳妝臺前捯飭過自己。

在那一瞬間,我有點后悔,就因為一封莫名其妙的破郵件,我不但拒絕了跟何建華一起去艷遇之都,獨自開了一千多公里,進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房間。雖說是還沒見到人,可眼前無數的蛛絲馬跡,都在提示我答案已經出現。也或許,在我出發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知道了答案,我上路尋找,不是為了驗證答案正確,而是想求證答案不正確。很明顯,眼前這個答案應該不是我想要的那一個。

此刻,我能聽見陣陣的風聲和咚咚的心跳,屏住呼吸,還能聽見暖氣管里有水流動的聲音和斷斷續續的敲打聲,遠遠地還能聽到說話聲,大多數時間都是模模糊糊的,偶爾才有一兩句傳來。應該是工人在試水,大概要供暖了吧。

現在走還來得及,我那輛二手現代就停在院外,油箱里還有半箱油,足夠我跑到山海關。在那兒隨便找地方住一宿,第二天就能回到北京。只要回到北京,我就仍然是一個都市白領,眼前的一切,我都可以當作沒有發生。

這世界上的好多事,只要你不碰,就約等于沒有發生。

5

“這世界上的好多事,不是說你不碰,就可以等于沒有發生。”

跟我說這句話的女人,穿了一件駝色的羊絨大衣,脖子上系了同樣顏色的圍巾,臉白得不正常,以我有限的面部保養知識判斷,應該是被化學藥劑長時間腌制后的結果。她明明穿了一雙高跟鞋,可我竟然沒有聽見任何響動,我是感覺到后背出現被人緊盯的刺癢之后,才從一大堆紙箱中抬起頭,在這個陌生女人的臉上,再次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表情。

很快,她摘下驚訝的表情,揣進兜里。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我還以為穿越了,你和邱振河年輕時候一模一樣。”

我盡量按捺住敵意,“是嗎,都說我和我媽長得像。”

她又端詳了一下,“你媽是圓臉,你爸是長瓜臉,你還是像你爸,都是吊眼梢。”

我驚詫,“你見過我媽?”

“沒見過本人,見過照片。”

“我媽知道有你這個人嗎?”

“你媽知道我干啥,我又不是佟雪梅。”她問我:“你不好好工作,來這里干什么?”我一時語塞,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好胡亂搪塞,“我也不知道我來干什么。”她笑了,“我知道你來干什么,干活兒。”

她指揮我把地上的紙箱子都搬到車上,很著急的樣子,不停地催,還喊來門衛老李頭過來幫忙。搬出最后一個紙箱時,她打了一個電話。然后舉著手機,催促我按照導航走。富拉爾基不大,開車也就是十來分鐘,拐進了一個小區,她又指揮我把紙箱搬到小區三樓的一個房間里,堆好,才長出了一口氣。

看我滿頭大汗的樣子,她才露出一絲愧意說:“去吃一口飯吧,我請你去這最有名的一家店。”

很多年后,我還記得富拉爾基輕工市場對面的那個砂鍋筋餅店。她和我說,這家店的筋餅和別人家做的不一樣,他家是半燙面的,醒面的時候,用保鮮膜包上,做出的筋餅又薄又筋道。除了筋餅,他家的砂鍋也好吃,我記得那天的店里確實彌漫了一種特殊的味道,像是一種熬制了很久的老湯,坐在店里,人也好像成了老湯里的一味調料。

她叫王雪,在富拉爾基二中教了一輩子的語文,前年退休。上班的時候,把著一個死身子,沒辦法,現在時間多了,就總往雪梅那跑,主要是陪她多說說話。雪梅還有一個朋友老柴,也經常過來看她,有時候也幫著取個社保啊、買個藥什么的。“老柴也是我們十幾二十年的老朋友,在文化館工作,時間充裕。”

他們都認識我爸,見過幾次,印象不錯,“你爸是挺厚道的一個人”。

砂鍋筋餅店的收銀臺上方斜吊著一個小電視,我們剛進去的時候,一個女孩子在畫面里唱歌,剛和王雪沒說幾句話,就開始播送新聞,聽那意思好像是在一個叫依蘭的地方發現了大量的恐龍足跡化石,這東西年代很早,是我國第一個大規模早白堊世恐龍足跡點。一個男主持人收腹挺胸,雙肩緊繃,一本正經地說:“依蘭恐龍足跡群包括五條行跡,共計70 個足跡組,包括平行的蜥腳類恐龍行跡、三趾型鳥腳類行跡,延長的三趾型獸腳類行跡。這些恐龍足跡數量多、保存好,對探索恐龍行為習性、生活環境等具有重要意義。”

我說:“這些恐龍煩不煩人,死了這么多年了,還出來給學生增加知識點,您覺得,今年中高考,會考這個事兒嗎?”

王雪說:“你吃一個酸菜白肉的砂鍋吧,他家的酸菜都是殺豬菜,大鍋燉出來的,味兒正……恐龍煩啥人,恐龍最喜歡人了。現在不行了,人都被化學藥劑腌完了,估計恐龍都不喜歡了,沒有幾千萬年前那個味道,味兒不正了。”

我說:“那就來一個酸菜白肉吧。恐龍沒想到有犯到人手里這一天吧,那么大個子,死了那么多年,被人翻來覆去地研究。”

有三個男人坐在我們斜對面的一桌,腳下已經堆了十幾個哈啤的空瓶子,桌上還有幾瓶,都開了蓋兒。背對我的那個人喝得差不多了,動作有點大,總碰倒手邊的一個空瓶,碰倒一次,就發出一聲脆響,骨碌遠,人就追過去,撿回來,擺放在原來的位置,不一會兒又碰倒,再去追,如此反復。三人在打酒官司,聲音很大,吵吵誰喝的多,誰剛才少喝了一口。

王雪把眼睛從對面收回來,回答說:“那有啥用,誰還能管到死后的事兒。兒孫自有兒孫福,想管也管不了,一代人管不了兩代的事。”

6

既然一代人管不了兩代的事,那就說說這一代。

王雪和佟雪梅認識有二三十年了,兩人是同一年進的富拉爾基二中,都分在了語文組。那年二中同時進了五個應屆生,王雪和佟雪梅名字中都有一個雪字,加上性格相投,很快就熟絡起來。

王雪說,雖然那時候已經開始工作了,在學生面前都繃著臉,做出老師應有的樣子,可私底下還是個孩子,都懷揣了很多心事。比如王雪和當時的男友正異地戀,男友是哈工大畢業的,去上海的一家高新科技企業工作,一直想讓王雪也去上海。王雪也真的去過一次,看到男友租的小房子,連廚房都沒有,廁所是公共的,門口有很多燈繩,問了才知道,是一家一個燈繩,連著各家的電表。兩人早餐去吃包子,發現包子餡兒是甜的,更加萬念俱灰。王雪說,雪梅那時候比她成熟,當她還在和前男友糾結的時候,佟雪梅已經和大學男友分手,開始在富拉爾基相親了。

畢業不到兩年,佟雪梅就結婚了。男方在交通局工作,個子雖然不高,但瘦,長得精神,一看將來就能有出息的樣子。王雪說,在佟雪梅的婚禮上,她對交通局這位新郎印象不深,反倒是知道了有邱振河這么個人。在結婚典禮之前,雪梅塞給王雪一個電話號碼,讓她給這個號碼發一個短信,內容是,“別送了,我到了,你保重。”

交通局那位會來事兒,人緣好,結婚那天來的人多,迎親隊伍排得很長,都是清一色兒的黑色奧迪。倒車鏡上都系了紅綢子,打著雙閃,浩浩蕩蕩的一大排,相當壯觀。王雪說,她發完短信后,往隊尾眺望了很久,騎電瓶車的、走路的、騎自行車的絡繹不絕,大家都各走各的路,看不出誰的手機剛剛收到了那個短信。

那個叫邱振河的人,是佟雪梅的高中同學,學校全稱是依蘭縣第二高級中學。

依蘭二中開學第一天就軍訓,說是軍訓,也不太正規,無非是訓練一下站隊,走步,向左轉,向右轉,然后就是玩兒,教官帶著大伙兒做了些游戲。

東北的九月份,早晚已經有了涼意,中午的時候,太陽仍舊烈,一天下來,出了一身汗,大家都跑到門衛室旁邊的自來水管那洗臉。佟雪梅做什么都細致,收拾東西慢,去的時候,人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一個人把頭伸到水管下還在沖水,雪梅站在后邊等,看到男生還戴著眼鏡,水都濺到了鏡片上,就說,“先把眼鏡摘下來。”

就是這么平常的一句話,改變了后來的很多事情。佟雪梅形容說,就像一根鐵條,偶然卷入到高速運轉的齒輪中間,在后來回想的時候,我們不得不感嘆迸濺出的火花有多耀眼就有多傷人,但我們在當時都無能為力,只能任由著發生,人們管這叫命中注定。

邱振河是農村生,高中第一天軍訓,是他第一次接觸籃球,看著挺簡單,可出盡了洋相,同學的大笑如鞭子一樣抽打他。一天下來,心情沮喪,對城市多了幾分敵意。就連洗臉也是磨蹭到最后,可還是碰見了人。雪梅不知道,她說的那句話和她說話時的樣子,讓邱振河流下了淚水,在水管下又反復沖洗好久。

王雪分析說,如果沒有佟雪梅,邱振河堅持不到高一結束。高一念了一年,邱振河的成績仍然一塌糊涂,最顯著的進步就是會打籃球了,農村孩子身體素質好,跳得高,打得還不錯。每次投中后,第一時間望向佟雪梅。如果這時候雪梅也恰巧望向他,他會高興很久很久。

當時佟雪梅并沒有發覺邱振河對她的感情,只是因為上學第一天就說過話,兩人就像擁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和別的同學相比,在心理上親近了一層。雪梅曾經給邱振河寫過一張紙條,寫了幾句勸他珍惜機會,要好好學習之類的話。還摘抄了一句名人名言,好像是什么“業精于勤而荒于嬉”之類的。趁放學沒人后,塞到他的書桌里。第二天,佟雪梅早早到了學校,又從邱振河的書桌里取走了那張紙條。

是什么心理最終讓她又拿回了那張紙條,佟雪梅說她自己也不知道。給邱振河寫紙條,只是覺得他挺聰明的,就是不往學習上使勁兒,有點兒可惜。后來雪梅看邱振河工作那么辛苦,自責說:“當初不拿回那張紙條好了,說不定他看到后,就能好好努力,考上大學了呢。”

高一期末的最后一天,考的是英語,邱振河沒有參加考試,他一個人在籃球場上玩籃球,大家在答題的時候,能聽見他投籃的聲音。聲音很大,在天地間回蕩。晚上放學,等于放假,走讀生和住校生都回家,還有來接孩子的家長,一大堆人聚在校門口。邱振河背著大書包,和大家一起放學。再開學的時候,同學們都回來報到,只有他沒回來。

邱振河輟學了,在一些農村生的眼里,這事再正常不過了。上學,從來就不是他們人生計劃的一部分,上再多的學,不也得出去打工掙錢嘛。上學太多,耽誤掙錢不說,讀書人,容易骨頭軟,干活不爽氣,無論哪朝哪代,一副好體格子才是最值錢的。

但是邱振河并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去廣州打工,掙大錢去,而是在訥河當地一家汽修廠找了一份工作,給人換輪胎。沒活兒的時候,也負責洗車。為了方便,冬夏都穿著一雙膠鞋。據遇到過的同學說,邱振河現在挺好,學什么都快,干活也利索,換一個輪胎,也就一會兒的事兒。白天不太忙,活兒不累,晚上經常去網吧,打游戲,看電影,一待一宿。

就像兩條河流,從這一刻開始分叉,佟雪梅和邱振河安靜而堅決地朝著自己的方向奔流,仿佛不會再有交匯的時刻。

7

兩條看似永無交匯可能的河流很快就匯合了。

佟雪梅說她遇見邱振河的時候,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邱振河對她說,他在哈爾濱宣化汽配城干活兒,也在南崗區。他現在是大工,開始帶徒弟了,工資高,吃住在廠里,能攢下錢。

佟雪梅領邱振河參觀哈師大的校園,還請他去食堂吃了一頓飯。邱振河撕撕吧吧堅持要付錢,說自己掙錢了,你還是學生,后來看到是用飯卡,不收現金,才作罷。佟雪梅說,那次見面感覺邱振河變化很大,壯了,肩膀變寬了,臉也黑了很多,原來靦腆害羞的一個男孩兒,話明顯多了,話里話外透著憤世嫉俗。

邱振河請佟雪梅看過一次電影,名字叫《泰坦尼克號》。銀幕上,杰克拉著露絲在水里奔逃的時候,佟雪梅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邱振河在一邊睡著了。就是在那次看完電影不久,邱振河知道佟雪梅在大學有了男友,就不再出現。

佟雪梅結婚那天,總覺得身后懸墜著一雙眼睛。即便是坐在婚車里,后背也被那雙眼睛盯出隱隱的灼燒感。她抓住交通局那位的手,頭抵在他肩膀上,渾身止不住地顫抖。這種感覺在高中最后兩年就出現過,她知道一定有一個人在跟著她,可就是不知道是誰,要干什么。佟雪梅像高中時那樣一次次回頭,也像高中時候那樣目光一次次落空。

婚車到酒店后,趁著那位交通局先下車去開車門,她把邱振河的電話號碼塞給了王雪,要她發一個短信。短信發出去后,沒有收到任何回復。她知道,就是他了。

王雪說,她第一次見到邱振河,是在佟雪梅宮外孕大出血手術后,雪梅發信息讓她來醫院一趟,立刻,馬上。她和別的老師串的課,還繞到新華路上的那家甜品店打包了一份燒仙草。雪梅愛吃這個,快出院了,應該可以吃一點了。

佟雪梅很慌張,讓她趕緊下樓,請邱振河吃一頓飯,然后趕緊送他走。在富拉爾基醫院住院部前面的花壇邊,王雪第一次見到了邱振河。那天花壇邊還有幾個人,有鍛煉的,有抽煙的,有嘮嗑的,可她一眼就認出了邱振河。她說那時候的邱振河和我現在的年紀差不多,但明顯憔悴,眼底通紅,一身的煙味兒。穿了一件白襯衫,舊,領子有汗漬,但還算立整。藍色的褲子,起了很多皺,穿了一雙灰色的運動鞋。

邱振河問了下雪梅的手術情況,知道她摘除了子宮,以后再也無法懷孕時,眼睛里閃過一道絕望的光。他從哈爾濱趕過來的,開了一宿的車,站在樓下看了一眼雪梅的病房,就得回去了。“臨走,硬塞給我三千五百塊錢,讓給雪梅多買點營養品。”

王雪給我看手機里佟雪梅年輕時的照片,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兒,大眼睛,鼻子挺拔,頭發彎曲,望著鏡頭,像小鹿一樣。

在雪梅結婚之后好幾年,邱振河才結的婚。和同齡人比,算是晚婚,要孩子也晚,所以你看你現在年齡不大,可你爸都那么大歲數了。王雪說,人這一輩子,老天爺都給安排好了,都有定數,早結婚,早享受,晚結婚,晚遭罪。王雪說,她挺羨慕佟雪梅的,一輩子遇到一個這么喜歡自己的人不容易,前世修來的。要怪就怪緣分沒到,有緣也是孽緣。上學那陣兒,倆人都不懂事兒,邱振河礙著雪梅城里人的身份,自卑,不敢表白,最多就是在輟學之后,仍然在佟雪梅每天放學回家的時候,默默地跟在后面保護她,每次都是看雪梅進了樓洞口,一層一層的聲控燈亮到她家所在的四樓后才離開。

再后來,知道雪梅考到哈爾濱師范大學,邱振河也離開訥河,來到哈爾濱,找了一個開晚班出租車的活兒,白天可以有時間就去哈師大轉轉,希冀可以遇到雪梅,能夠遠遠地看雪梅一眼。從始至終,他都不敢對她說點什么。

“人這一輩子,說長也長,說短也短。遇到一個人可得往好里處,人多脆啊,說散就散了,說沒就沒了。”

我聽見王雪聲音有一些異樣,抬頭發現她眼圈有些發紅,一時之間,我無法分辨她這是被佟雪梅和邱振河的事感動了,還是想起了自己點什么事兒,趕緊低頭喝湯,掩蓋我的尷尬。

真的,她說的這些讓我坐立不安。我不敢往邱振河身上安裝愛情這類字樣,他是我爸,怎么會有愛情?即便是有,按照法律規定,也得是和我媽啊。

尤其讓人氣憤的是,這一切在有了我媽和我之后還持續著,這類經常出現在社會新聞里的狗屁倒糟的事兒,男主角竟然成了我爸,讓我怎么接受?

可他明明是連我媽都厭煩的一個人,我說過邱振河咳痰吧,這好像是他下意識動作,喉嚨里總像是卡著什么東西,出門也好,在家也好,咳咳地咳,喉嚨抽搐,嘴角歪斜,一口唾沫,發射出來,再一腳踏上去,蹭掉。為這事兒,我媽沒少罵他,后來就死心了,隨他去吧。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嗎?可怕的不是他咳出痰,而是咳出來又咽回去,帶我第一次去麥當勞的時候他就這樣。這樣的人身上,竟然出現了偶像劇里才出現的情節。

“那她對邱振河是什么態度?”

王雪說:“剛開始肯定是不愛,起碼高中、大學那會兒,也就是不反感吧,根本談不上愛。我是女人,都這個歲數了,我也不和你一個孩子拐彎抹角了,我覺得那時候雪梅不會是像她說的那樣完全不知道邱振河的心思,但凡是一個女人,被一個男的愛著,保護著,不可能沒有感覺,說不知道,其實是掩蓋什么吧。虛榮心?不甘心?都有吧。女人結婚就像撞大運,誰都怕看錯人啊?結婚和手術那兩次事兒,我看得出來,雪梅是挺害怕的,那意思就是趕緊替她把這個人給弄走。可有一天雪梅瘋了似的要離婚的時候,我就覺得肯定不像她說的那么簡單,都多大歲數了,還說啥性格不合啊,誰不都是這么對付著過嘛。那時候,我就覺得,雪梅離婚的目的,不是和交通局的過不下去了,而是想和邱振河過了。”

我問:“佟雪梅離婚是哪年?”

“應該是零幾年吧,我記得她和我說的那天電影院里在演《哈利·波特》,我和雪梅去看電影的道上嘮的這些事兒。那個電影你看過吧,看著挺好玩兒的,一頭就撞進另一個站臺去了。那幾個小孩都好看,長得招人愛。”我在手機上搜索了一下,她說的應該是第一部《哈利·波特》,在中國上映時間是2002 年,那年我五歲。在有限的記憶里,我一次次地搜索,試圖找到我爸在那一年發動叛亂的蛛絲馬跡,可對于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這一切還是太難了。

我爸媽很少和我說他們的事兒。有一年電視新聞里說南方雪災,電線上都結了一層冰,直直的,風都吹不動。我媽和我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她說:“今年雨水太大了,夏天時候,西瓜都不甜。”她和我說:“我和你爸結婚那年雨水也大,五一當天,一大早就下大暴雨,地上的積水一會兒就沒了腳脖,窨井蓋子都沖走了,我還以為上不了車了呢。從屋里到院里,就幾步道的工夫,身上就濕了。”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我媽的話有點密,她說:“坐在車里,身上的衣服濕噠噠的,不舒服,心情就有些郁悶。按照老輩人的話,這里邊是不是有什么說頭。等到了婚宴地點,還沒下車,就看見天上出現了彩虹,下車的時候,發現這邊一滴雨都沒下,地上都是干爽的。”

王雪說:“雪梅那個婚白離了,倆人還是沒到一起。這回是你爸打的退堂鼓,說是孩子小,不忍心,還給雪梅看了你的照片。你小時候不像現在這樣細里高挑,你小時候可敦實了,你爸說你特皮,凡事都向著爸,一看見他進屋,就奔過來,往身上撲。”

很多年后,我自己有了孩子,還能想起王雪當年說過的話。確切地說,是我爸說我的話。父子一場,我能記起他的事有限,這句話像一顆砂礫埋伏進了我的生命里,我一直把這件事當作一場意外,等我也有了兒子以后,才慢慢發覺,當年的砂礫被時間氧化成了珍珠。

兒子還小,我就給他講我的爸爸從依蘭出來,怎么在哈爾濱落的腳,我又怎么來的北京,我希望他能記得多少就記得多少吧,家里的事斷了容易,再續起來就難了。

王雪和我說,她就是在我爸給她們看我的照片時,看到了我媽。露出大半張臉,站在窗戶邊,笑得山清水秀。她感慨:“看得出來,你爸和你媽關系不錯,你媽命好,雖然是二婚,男人不錯,孩子也挺好,一個女人還強求啥,不就這些嘛。”

8

“你才是二婚”。

如果時間能夠再回到當年的那個下午,我想我得這樣罵回去。在后來的某些日子里,我甚至還反復練習了說這句話時應該佩戴的表情。可事實卻是,我就那么傻呆呆地望著王雪,等著她繼續講下去。

在那一刻,天地轟鳴,萬籟俱靜,一滴水落入池塘,一棵樹倒伏于山林,一朵云遮住陽光,一片葉子打了一個旋兒飄落到大地。我突然發現,我是這個世界的局外人,我肉眼所見,只是表象,在萬事萬物看似寡淡的表殼下,運行著復雜而微妙的另一套系統,每個人都藏著太多的秘密。我那個看似庸庸碌碌的父親,其實懷揣著一團錦繡。我母親之前竟然還有一個丈夫,曾經以為最為親近的父母成了我的陌生人,甚至我也成了我的陌生人,我們互相站立成三角,彼此面面相覷。另一個我則站在不遠處,靜靜地觀望,如同觀望一群陌生人。

王雪說,在和我爸結婚之前,我媽結過一次婚。男的也是干力氣活兒的,姓什么不知道,就知道那個人總喝大酒,結婚不到一年,就出了車禍,死了。說是卸完了貨,趁著酒勁兒,開走了裝貨的大貨車,撞到了樹。說來也是奇怪,車和樹都沒咋地,他整個人飛了出去,肋骨折了,插進了肺,當場就死了。發現的時候滿嘴血沫子,順著臉,淌到了身底的煤灰上,黑紅一片。

我媽和我爸是經人介紹認識的,那時候我爸三十大幾了,臉上顯老,看著得有四十,出租車都開了好幾年了,人勤快,有眼力見兒,收入還算不錯。我媽雖說是27 歲,比我爸小,可是二婚,她以為我爸會看不上她。沒想到,第二天,我爸就問介紹人什么時候能結婚,說抓緊結了得了,別耽誤出車,這天天一睜眼就欠了公司二百多塊錢。

王雪停頓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繼續說:“我現在覺得你爸和你媽結婚就是為了完成結婚這件事,雖然這么說對你媽和你都不太公平,可我就是這么覺得,你爸的表現讓人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反正喜歡的人和別人結婚了,他和誰在一起都是那么回事了……你是屬牛的吧,好像是聽你爸說起來過,你也算是大人了,應該了解一些家里的事兒了,也多少能理解一些了。活著,多難啊,誰都不甘心,又不得不甘心。”

在那個陌生小鎮的飯館里,我原本將自己晾曬在溫暖的陽光里,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像洗了一遍桑拿,可王雪的話如徹骨的寒風,我咬緊牙關,不讓她看出我在打顫。我想起12 歲那年,我上初中,我爸和我媽總打架,我放學回家,他倆還裝得像什么事兒都沒有發生似的,其實,有幾次開門之前,我都能聽到他們互相咒罵。還有兩回,我知道他們半夜躲到廚房繼續爭吵,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馬上又壓低了嗓音。我原本睡覺挺死,那段時間,一有點動靜就醒,特別精神,就像沒睡著過一樣。

王雪說:“你12 歲那年,也得2008 或者是2009 年了吧?那應該是另外一個事兒,那幾年,雪梅已經得病了。”

“什么病?”

“開始的時候還以為她家里有事兒,沒有好好備課。有一天上課,雪梅竟然忘了李商隱的《夜雨寄北》,翻了兩回書,才磕磕巴巴地背下來。再后來,又忘了晏殊的《浣溪沙》,就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那個。家長反應有點多,學校就組織聽了幾次課,發現了點問題,就不再讓她擔任班主任,教單科。校領導找她談過兩次話,可她還是有時候上課忘了帶課本,有時候講著講著就忘了講到哪了,又重頭開始講,一篇課文開頭講了好幾遍。那段時間,有幾個家長反應很激烈,總找校長,說的話也挺難聽。直到有幾回雪梅沒來上班,一問說是忘了,學校才覺得不對了。體檢的時候,查出是小腦萎縮,就是阿爾茨海默癥,一時糊涂一時明白的。出結果那天,聽出租車的收音機里說高秀敏意外去世,那陣兒正趕上她明白,還傷心來著,我記得特別清楚。”

王雪說:“雪梅得病一年多以后,學校給她辦理了內退。不用上課,還照常開資。學校對雪梅這樣也算是仁至義盡了,現在這社會都變成啥樣了,都是現用現交,翻臉就不認人。別的不說,老話還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那個交通局雖說是再婚了,可聽到雪梅得了這病,連面都不照,躲得遠遠的。他現在是出息了,當了交通局的三把手,可一提到雪梅就躲躲閃閃的,讓人看不起。在這一點上,你爸還真是難得的人,有情有義。”

在佟雪梅患病之后,我爸再一次開車來到富拉爾基,就是那次,他幫著佟雪梅住進了喀秋莎療養院。我想他一定是生出了和我媽離婚的心思,想搬過來照顧佟雪梅。我不知道他和我媽說沒說,我也無法判定,12 歲那年在小臥室里聽到兩人爭吵的聲音,是不是和這一切有關。但我知道,我爸婚沒有離成,可一直照顧著佟雪梅,這也是他當年白班晚班一起干的原因吧。

王雪證實,在患病期間,雪梅老師確實吃了很多進口藥,都是從大城市郵寄過來的。包括住進了喀秋莎療養院,還住的是單間,一住就住了好幾年,單單憑她那點工資根本不可能負擔得起。

我很想問王雪,從她的角度看,邱振河跟雪梅這算什么?我只看到邱振河一門心思地對佟雪梅好,那佟雪梅對邱振河呢?我爸這是做了一輩子舔狗嗎?

王雪問我:“你記不記得,一幾年的時候,你爸出了一次車禍?”在霽虹橋附近,一輛大貨車撞上了一輛小轎車,小轎車被撞翻,從對面道上飛過隔離帶,騎到了你爸的車頭上。你爸是胸骨骨折,昏迷了好幾天。大夫都說,他是撿了一條命回來,要是傷到內臟,就沒救了。傷筋動骨一百天,這個傷只能靠養,得臥床,也真遭罪啊,疼,連喘氣都疼。

雪梅是在你爸出院以后知道的,也不敢和別人說,我看她上班的時候,腫著一張臉,眼睛跟個爛桃似的,就知道有事。辦公室里人多嘴雜,傳她在網上處了一個對象,讓對象給騙了,家底都被騙光了。雪梅和我說了,她是讓我跟她去一趟哈爾濱,要不我怎么知道你家住在哪呢。你爸那時候瘦得跟個刀螂似的,本來個子就不高,躺在床上,就那么一小堆,看著心里就難受。我倆在你家一共也沒待上半個小時,話也沒說上幾句,雪梅一直哭,到了樓下,還不走,抬頭往樓上看。你爸的床不就靠著三樓那個窗戶邊上嗎,我能看到你爸也往樓下看,兩個人一個在樓下哭,一個在樓上哭,看著鬧心死了。

按照王雪的說法,我爸一輩子都沒和佟雪梅說過愛你這樣的話,最多就是在得知她再也無法生育之后,說“她命里應該有一個女兒”。王雪說:“我記得你爸說過最浪漫的一句話就是,我一直想看著一個小時候的她再慢慢長成現在的她。”

我問:“佟雪梅是什么樣的人?”

佟雪梅長得不算很漂亮,可經看,小鼻子小眼兒的,越看越舒服,我要是男的,也會喜歡她。雪梅有才,喜歡古文,天生就是當語文老師的料,能背很多文言文,字正腔圓,口齒清晰。喜歡拉手風琴,沒得病的時候,學校有演出,最后一定是她壓軸,拉手風琴,獨唱,拿手的是俄羅斯民歌《三套車》《蜻蜓姑娘之歌》《伏爾加河船夫曲》。

雪梅性格好,我沒見過她和誰紅過臉,就連離婚那陣兒,對那個交通局的也沒出過什么惡言。不過,雪梅這個人也沒什么主意,別人的話很容易影響到她,有時候,跟我不冷不熱的,我就知道是別人說啥了,看她那樣,我也是真來氣。她沒得罪過誰,也沒什么朋友,尤其是得病之后,開始還有人過來看看,后來她娘家那邊老人老了之后,家里都不怎么來人了,其他人就更少來往了,也就我和老柴還過去,療養院那幫人,要是經常有人過來探望,就對你好一點,要不多長時間都不幫著收拾一下,就看人下菜碟。

王雪問:“你媽是什么樣的人?”

我媽脾氣急,嗓門大,和我爸打架,氣勢上就沒輸過。不要說我爸,城管見著她都打怵。在她四小門口的烤冷面攤前,城管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要是確實占道了,影響了市容,都幫忙挪。他們一方面是害怕我媽嗓門大,一方面也是喜歡我媽熱心腸。一起擺攤的人有點什么事,她都是第一個伸手幫忙。我媽面目和善,年輕的時候,就給人一種信任感,都叫她三姐。四小的孩子們這么叫,城管也這么叫。除了我爸,我媽沒和人紅過臉。打我記事起,他倆總吵架,好像他們結婚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到對手。

我最后考上的是黑龍江大學,也就是說,我的大學和我的家在同一個城市,我最終也沒能實現逃離這個家去南方上大學的愿望。可我還是選擇住校,那時候我家已經搬到了哈西,從學校到我家,騎車不到半小時的路程,可我自從開學后就再沒回去。我媽總給我打電話,一周能打兩三回,絮絮叨叨地和我說家里的事,我爸喝酒還開車,被警察抓了,罰了款。我爸和他們一起開出租車的,去堵截網約車了,不讓人家走,說人家搶了他們的活兒,差點打起來,老胳膊老腿了,越活越回去了。

我只是聽,不大回應。

王雪和我說:“人的感情挺復雜的,連人自己都說不清楚,像你爸,現在想想,也不能說他這一輩子就喜歡佟雪梅,沒喜歡過你媽,喜歡和喜歡還不一樣呢。我聽到他說過,大概的意思就是,見著你媽,他就想和她過日子。見著雪梅后,就想和她處對象。要是他真的和雪梅過日子,也不一定就能過到一起去,他倆是兩種人。可再怎么樣,雪梅和你爸都是好命的人,這輩子見到了,有機會互相惦記著。要是我也有這個命,得小腦萎縮我也愿意,還省心了呢。”

我媽是我大一開學不到半年的時候死的,心肌梗塞。那段時間她和我通電話通得勤,差不多天天打。出事兒那天,一直沒有來電話,我一直挺煩她打電話過來絮叨,可偶然不打,就有點心慌,這種感覺從來沒有出現過。后來說母子連心,我現在有點相信了。

吃完晚飯,我往宿舍走,路上遇見一個傻小子跟一個學姐表白,整一堆蠟燭擺成一個心形,抱著個吉他,在女宿舍樓下面唱歌,公鴨嗓,刺耳。路上接到了邱振河的電話。那一刻,怎么說呢,就是覺得我沒媽了,這個世界上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按照西方人的說法,心肌梗塞這種死法是上帝的憐愛,因為人不遭罪,我媽這輩子,也就上帝憐愛她。

“邱振河對佟雪梅是仁至義盡了,連你都覺得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可你想過沒有,當他對一個女人有情有義的時候,對另一個女人是不是無情無義呢?”

“你當著一個人的兒子的面,講他爸對另外一個女人的感情,這事兒說的過去嗎?我爸死了,他喜歡的女人小腦萎縮,那我可以不可以說是報應?”

9

“不是報應,是遺傳。”

我和王雪回到喀秋莎之后,看見了那個老柴。

已經是午后時分,正是喀秋莎的人鍛煉的時間,走廊里回響著第八套廣播體操的聲音,別看各個房們緊閉,里面的人都跟著活動著呢,就連幾個臥床的能動動胳膊就動動胳膊,能伸伸腿就伸伸腿。王雪說:“雪梅前幾天迷糊,暈倒了,叫了120,住了好幾天院,今天出院。本來就小腦萎縮再加上心臟這事兒,以后日子不好過了。”

103 房間已經被清掃過了,紙箱搬走后,空間大了很多,竟然顯得有些空蕩蕩。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也按照大小也重新擺過了,窗臺上除了那架手風琴,又放了一株綠植。

看到我之后,老柴沒有像別人那樣露出驚訝的表情,我猜是不是王雪在微信里已經和他說過了。他和我握手,碰了一下,像怕燙著似的,馬上就躲開,連眼神也不和我碰觸,扭頭和王雪說話。要她再檢查一下,打掃得徹不徹底。他擔心,雪梅回來會不會再找她那些東西。

王雪說:“只要那架手風琴在,應該就沒事。”佟雪梅這個病,磨得記憶越來越短了,有時候覺得她只記得某一個時間里的事兒,像是人生就卡在那兒了,回來后,可能都不記得有那些東西了。

老柴糾正說:“雪梅現在這個情況,像是記憶出現了折疊,經常把兩個不同時間里的事兒記到一起,也挺好,記得的都是她自己愿意記住的。這么活著,沒那么苦。”

我看不出老柴的年紀,猛一看,像是三十多歲,細看,得有四十多,其實,說五十多歲也行。細高,微微駝背,頭發長而稀疏,說話用力,嘴里像是咬著什么東西。他解釋說:“我問了,雪梅這個病應該是遺傳她家老太太。她媽就是這樣,最后動不了,躺在床上好幾年,遭了不少罪。”

老柴說他有八分之一的猶太血統,是一個詩人,從小就愛,一直沒停過那種。他說,“阿爾茲海默癥是一個浪漫的病,活了一輩子,又把自己交回到小時候,什么都沒帶來,什么也都不帶走,不占你們人世間一丁點的便宜。”

我問他:“寫詩會遺傳嗎?”

王雪制止我,“別搭理他,他是詩人,危險。”

老柴露出不屑的樣子,“詩人有什么危險的。”

王雪回他,“膈應人不咬人。”

老柴陷入沉默,就在我為自己的冒失剛剛露出些許尷尬的時候,他說:“好東西不會遺傳,能遺傳的都是壞的。”

他轉過身,直盯盯地問我:“你寫詩嗎?”看我目光游移,他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表情繼續說:“你爸寫詩,我看見過。這一點你沒遺傳你爸。”

那年,幫著把佟雪梅安置進喀秋莎后,王雪和老柴離開,沒走幾步,老柴說把打火機落在302 了,得回去取一下,路上好抽兩口,省得回家還得去陽臺,天涼了,抽一支煙凍得哆里哆嗦的。

邱振河黑A 牌照的出租車還停在喀秋莎的院外,將近11點了,療養院十點半熄燈,整棟樓沒有一絲光亮,成為黑暗的一部分。

邱振河站在院子里,背對著院門,突然揮動拳頭,像是生氣,在擊打什么,左右交替,速度極快,滿耳都是衣袖的破風聲。不一會兒,停止擊打,立正站立,右肩聳動,胳膊被肩膀扯動,向前拋出,然后是左肩左手如是,頭部晃動,雙腳交替跳動。反復幾次,動作幅度變大,變快,腳步落地沉悶,間或有喘息。也許過了很久,也許沒有多久,邱振河動作減慢,似乎力竭,直到停止。

邱振河上車,點火,車輛低吼,尾燈閃亮,拐個彎,消失。老柴說我,“你爸算是個詩人,一輩子就寫了這么一首詩。”

我嘆了口氣,“我不懂詩,請您指點一二。”

老柴也嘆了口氣,“如果說你的軀體神奇而碧綠,如果說你的魅力無涯無際,如果說你在黑暗中狂舞不息,那么,哪里是你的根基?”

“這是我爸寫的?”

“不是你爸寫的,可意思都差不多,你爸寫的比老聶好,神秘,深邃。”

我問:“老聶也是你們一伙的?”

老柴看我一眼說:“你這個樣和你爸一樣,小臉子,又一輩子好面子。”

王雪說他,“都這么大歲數了,又當著孩子的面,你就別說那些了。有啥用啊?不是我說你,你要是真的有那個魄力,你當初怎么不找雪梅?在這一點上,你還真就不如邱振河,人家不像你那么會說,可都做到位了。”

王雪抱著窗臺上的手風琴,隨手撥弄,發出聲響,仔細聽,彈奏的是那首俄羅斯民歌《喀秋莎》,“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彈來彈去,反復是這一句。

老柴說:“雪梅快回來了,把東西給她弄好吧,別讓她發覺了。你也別和她爭了,這么多年,你除了沒有小腦萎縮,哪點能耐趕得上她。再說了,爭來爭去的,這輩子都快爭完了。”

王雪沒搭理老柴,抱著手風琴望著窗外發愣。喀秋莎一樓的窗戶都安裝了防盜網,小手指粗細的鋼筋,生了銹,可余威仍在。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房間里的人,如同囚禁在牢籠里。

王雪長出了一口氣,收拾起手風琴,豎在窗臺上,“現在誰都不爭了,就你還在爭,你再爭,你爭得過命嗎?”

老柴說我爸就沒爭過命,萬里大造林那會兒,我爸跟中了邪似的,一有工夫就去參加說明會,連出租車都不開了。老柴說:“現在想想,你爸那會兒也不一定就是為了一夜暴富,雖說是也說過投進去錢就長出錢這種話,可最多的還是在說五年內再造一個綠色的萬里長城,沙漠變森林,好像是這輩子終于抓到了個抓手。別說啥都沒掙著,就算是掙著錢了,他們老邱家也回不到原來了。”

看我一臉詫異,老柴轉向王雪,“看來這小子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邱振河真的什么都沒和他說。”

按照老柴的說法,我家原來住在北京的一個胡同里的,具體哪個胡同,我爸也沒說明白,他估計是我爺爺就沒跟我爸說明白。他說,我家肯定不是一般人家,我爸說我爺戴一副眼鏡,鏡片厚,跟瓶底似的,一圈一圈的,看不見眼睛,鏡腿用膠布纏著。

我家是從我爺爺那輩兒到依蘭的,應該是犯了什么錯,戴帽兒下來的。老爺子脾氣倔,到了依蘭之后,還總往北京寫信,估計也沒啥回復,可堅持寫,有人看見他一整就去郵局寄信,郵局的人離著老遠都能認出他,總穿一個破軍大衣,不系扣,一走道,呼扇呼扇的,好認。

在我爸四歲那年,我爺得病,吐血死的,大伙都說是氣死的。

我奶認字,會背千字文、百家姓,應該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人看著就不一樣,那時候再苦,再窮,也收拾得立立整整的。老邱家院子的晾衣繩上總是掛滿剛洗的衣服,冬天的時候,衣服凍硬了,西北風一吹,直晃蕩,玉米秸稈一樣互相碰撞,發出聲音。老柴估計,我爺失勢,下放到依蘭農場,應該多少和我奶的出身有點關系。

我爸16 歲那年,我奶也死了。在她死之前那幾年,還有人過來抄家,逼老太太交出里通外國的發報機,說我爺總不系衣扣,也是和國外的暗號。大伙都說老太太是窩囊死的。死前幾天,告訴兩個孩子,以后老老實實種地,靠天吃飯,省心。

我爸還有一個哥,都說我那大爺要是活到現在,肯定是一個人物,主意正,腦子活,這一點像我爺。小將們過來抄家的時候,我大爺帶著我爸一人兩把菜刀,護住我奶,眼睛都紅了,誰上來砍誰。抄家那幫小子瞅了半天,跑了。

我爸16 歲那年,也就是我奶死了沒兩個月,我大爺死在了家門口,腦袋讓人砸了一個大洞。發現的時候,不知道死了多長時間,都硬了,穿不上衣裳了。大伙兒幫著找了一個白皮棺材,可尸體保持著趴在地上的姿勢,支楞巴翹,裝不進去,用熱水往胳膊腿兒上澆,溫軟開了,再捋直,放進棺材里。腿都燙掉皮了,露出了白骨,半個依蘭都是一股人肉味兒。

老柴說,我爸像我奶,小時候挺好,長大后看人臉色活著,是讓人嚇破膽了,一輩子都沒緩過神兒。

老李頭和那個胖胖的張姐過來看看103 收拾得怎么樣了,露出一副滿意的表情,“這多利索,也符合消防安全的要求了。”她和我說:“佟老師前幾年不這樣,尤其是這兩年,把她那些舊東西當成寶一樣,晚上睡覺都得守著,誰動跟誰發脾氣,還往人身上砸水杯,老李頭之前的那個保安就被燙到過。”

兩人又對我說了一大堆好話。主要是感謝我配合他們工作,提前交了五年的費用,應該組織家屬都向我學習。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也不知道那一刻,在他們的眼里我是我,還是我爸。

10

大概只有老柴從沒把我當成我爸。

在院子里的白樺樹下,老柴遞給我一支煙,很隨意地問我,“來多長時間了,王雪老師和你嘮半天了吧?”我吐出一口煙,沒等回答,他又問:“是不是又嘮叨過去那些破事兒了?”我回復:“沒太回顧過去,主要都是在暢想未來。”老柴根本就不搭理我,他瞇縫了眼睛,歪頭抽煙,“你爸叫你什么,小巖?你倆打架么?”

一時之間,我搜刮不出太合適的詞去形容兩個男人的關系,硬挺著回應他,“我爸對我好,從不打罵,尊重我……”

他打斷我,“你爸和我說過你的事兒,在這一點上,你比他差多了,他不做作。”他不等我反應繼續說:“我能想到王雪都和你說了什么,你也不用先想著你爸怎么怎么樣,你媽怎么樣,佟雪梅怎么樣。你是他兒子,他是你爸,這一點永遠也改變不了,天下父子,不都那樣么。你現在還小,等你有了孩子,或許能理解他們。”

“是嗎?”這是我那時候的疑問。

“是的”,這是我現在對那個疑問的回答。

孩子對大人帶來的改變是難以預估的,在我的兒子面前,我像是重生了一般,那么我的出生,對我父親的改變又是什么呢?

那天在那個叫喀秋莎的地方,老柴對我說:“你也不要想你爸對你或者你媽怎么好或者不好,你和你爸的關系就是中國普通的父子關系,你爸和你媽也是普通的中國夫妻關系。但你爸這人不普通,他心里有火,可人沒被燒著,他愛惜自己,也保護了火。”

一條黃色的小土狗,跑進院里,小狗的臉上有一道白,從腦門到鼻子,像是誰有意畫了一道白漆,腿有點瘸,跑起來一顛一顛的,圍著我們左嗅嗅右嗅嗅。

一輛三輪車從喀秋莎院外經過,蹬三輪的是一個老頭,須發皆張,拉長了聲調喊,“清洗排煙罩嘍,哪家清洗排煙罩啊?”車很慢,聲音更慢,人已經不見,聲音還留在院外游蕩。

不遠處,鐵柵欄門被風吹動,發出吱呀呀的聲響。

如果生命是一條河流,我們的流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決定的呢?

那個電子郵件是老柴寫給我的,是我爸交代給他去做的,“無論怎么樣,死者為大,我得幫他把這件事做完。”老柴問我,“如果你沒有接到保險公司的那個電話,就是再寫兩封電子郵件,你也不會過來吧?”

在收到那封電子郵件之前,我接到過保險公司的電話,說我爸投保過一個意外險,在投保人發生意外后,會有一筆不小的賠償,受益人是我。

保險公司問了我很多問題,包括我爸之前的身體怎么樣,有沒有慢性病,死前的精神狀態,最近家里有沒有需要特別用錢的地方等等,我聽出來了,保險公司懷疑我爸有沒有可能在騙保,他們和我說這都是正常流程,讓我別多想。

老柴也懷疑我爸的死因,在出事之前,我爸和老柴提過,說他知道美國發明了一種新藥,能根治小腦萎縮,他想給雪梅買。還問過老柴,這樣的藥從哪里能買到,得多少錢之類的。老柴冷笑,“也就是你爸信這些,他是從快手里知道的。”

他說我爸死前的那段時間看著就不太正常,誰會信那些短視頻胡說八道呢,他就信。叨咕過好幾回,藥有效最好,治好了,雪梅還能過幾天好日子。沒效的話,也沒辦法,試試總不會錯。

大概是半年前吧,他把我的郵箱地址給了老柴,說萬一有一天可能用得著。現在老柴才明白過味兒來,處理保險這事兒,我是受益人,我得出面按個手印啥的。邱振河問過老柴,保險公司一般都怎么賠償,大概能給多少錢。他和老柴說,我那個兒子挺混蛋的,但他有出息,看不上這幾個錢,關鍵是人也孝順,有耐心,那時候對他媽特別耐心。

老柴說,聽到我爸死訊的那天,他也挺吃驚的,想來想去,不管怎么扯淡,還是給你發一封郵件吧,起碼讓你知道有這個事。

“給你發那封郵件不是幫著你爸騙人家保險公司,我有猶太人血統,按照猶太人的說法,人死后第三十天,才魂飛魄散,在此之前,還能聽見親人說話。你是他唯一的親人了,趁著他還能聽到你說話,你勸勸他,保險公司也不是吃素的,你爸那點小伎倆,不漏才怪。”

何建華一遍遍打電話過來,看我沒接,發來一句微信問,“到手了嗎,一共多少錢?保險賠償不需要交個人所得稅,是實數。”

我打字回他,“滾犢子。”

我苦笑,“沒想到,他會在那么早就知道給自己買保險。”

老柴說:“你爸哪有那個腦子啊,是你媽給你爸買的。”

看我一臉驚愕,老柴說:“別聽王雪和你說的那些,你爸對雪梅沒那么高尚。佟雪梅走到今天,你爸得負一半責任,起碼雪梅離婚有他的原因,總往人家家里打電話,打了電話也不說話,是個男的都得懷疑啊,兩口子能不打架嗎。”

老柴說:“我不知道雪梅遇到你爸對她是幸運還是不幸。要說你爸對雪梅不是沒有愛情,可我總覺得他愛的是上高中時候的雪梅,不是后來的雪梅。王雪老師也說,邱振河愛上的是年輕時的雪梅,雪梅愛上的是年長后的邱振河,也對。不過,你爸總是需要雪梅老師這樣一個人,是不是雪梅不重要,只不過恰好遇見了雪梅而已。”

老柴說:“無論怎么說,邱振河對雪梅一直挺好,可那不是對雪梅好,是對自己好。”老柴吐出一口煙,“你爸失敗了一輩子,愛情是他最大的成功,他得堅持,就像,堅持一個理想。”

11

佟雪梅下出租車的時候,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梳著男人一樣短發的女人,就是王雪老師給我看的照片里那個像小鹿一樣的女孩。佟雪梅胖胖的,肩膀上披了一件大衣,只能看到穿了黑色的褲子,棕色的鞋,從側面看,竟然很像是我媽。

唯一可以和照片印證的就是臉色依舊很白,但已不是健康的粉白,而是那種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看得出來她長了一雙大眼睛,眼神有些呆滯,但如小孩子一般清澈。看到我的時候,一道閃電從眼睛里劃過,像小女孩那樣跑過來,抓住我的胳膊,“你怎么才來啊?”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緊閉雙唇,身體僵硬,任憑她搖晃。

佟雪梅看我不說話,有些著急,“一會兒就打鈴了,你不要打籃球去了,趕緊回教室吧。”她往四周看了看,王雪、老柴、張姐、老李頭散站在一旁,眼神復雜。她害怕似地拉著我衣角,躲到樹下,“你快說啊,我一直在等你說,你怎么那么笨呢,別讓交通局那個把我搶了去。”

一天將盡,落霞滿天,我們站在喀秋莎療養院的白樺樹下,風吹樹葉發出海浪般的聲音,落葉如雪片般紛飛。佟雪梅仰臉望著我,背對著陽光,肩膀上扛著一輪落日,臉上氤氳著少女特有的嬌羞。

我眼睛一紅,抓起她的手,“好,不讓別人把你搶走,咱回家,外面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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