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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生豪:未盡其才的新詩人

2023-03-06 15:56:08鄒漢明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23年1期

鄒漢明

引 子

想象有那么一天

我們將遇到命定的更遠更久長

更無希望的離別

甚至于在還不曾見到最后的一面

說一聲最后的珍重之前

你就走了,到不曾

告訴我知道的一個地方去——

你在外面得到新奇和幸福

我則在無變化的環境里

維持一個碌碌無奇的地位

一切的朋友,也都已疏遠了——

……終于有一天你厭倦歸來

在歡迎你的人群里,有一個

你幾乎已不認識了的蒼癯的面貌

眼睛,本來是干枯的

現在則發著歡喜的淚光,帶著

充滿感情的沉默前來握你的手

你起始有些愕然

隨即認識了我

我因過度的歡喜而昏暈

也許你那時已因人生的

不可免而結婚,有了孩子

但這些全無關系

當我醒來,有你在我的旁邊

我告訴你,這許多年

我用生活的虔敬回想你

一切的苦難,因瞬間的愉快而消失

我看見你像從夢中醒來

——《想象有那么一天》

假設有那么一天,一對深愛的戀人命定分開,各自西東,一位“在外面得到新奇和幸福”,一位留在原地,萬念俱灰。這留下的一位因愛情的絕望而與一切的朋友都疏遠了,終至于離群索居,每天過著得過且過的生活。

許多年以后,那一位春風得意的朋友終于厭倦了天涯,選擇了回歸。在歡迎的人群中,有一位落落寡歡的舊人,沉默而眼含淚水。人群中這對戀人再次相會。當她看到他蒼癯的面貌,愕然而相認。

也許這是一個夢,夢中醒來,發覺仍然彼此擁有。可是,她好奇,在她不在的那些日子里,他是怎么生活下來的?他告訴她,在人生的無望時刻,他一直“用生活的虔敬回想她”。

從一個離別的夢中醒來,這一刻,他們因相互擁有而圓滿。而一切的苦難,終因靈魂蘇醒過來的重逢,因這一瞬間的愉快而徹底消失。

這是一首關于離別也是關于重逢的詩,是一首站在此刻而冥想未來某個時刻的詩,一首在想象中渡盡劫波情義仍在的詩,也是一首生活中隨時隨地都在發生的詩。

但這首詩,是我在讀《朱生豪情書》(朱尚剛整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以下簡稱“情書”)第154封時忽發奇想的一個游戲,書信中的文字,除了略略刪去了不多的幾個虛字,中間略去幾行,并在“我用生活的虔敬崇拜你”一句中將“崇拜”改為“回想”之外,其余未作任何改動。這樣的分行,用這段時間的一個網絡熱詞來打個哈哈,大約就是所謂的“文本再生”吧。

在講朱生豪之前,以類似于游戲的方式使用一個朱生豪的“再生性文本”,我在此不過是想說明,朱生豪的文字,本身就貫注著一股詩意,本身就是一首詩。他情書中的很多章節,略加分行,其實就是很不錯的白話詩。而通過散文體分行鋪排為詩的文體,就具有了詩歌的形式感,一首詩就站立了起來,并具有了一張鮮活、立體的面孔。詩人終于以我們通常認可的詩歌方式再生在我們面前。

在朱生豪短短的一生中,我相信他是珍視“詩人”這個近乎英雄的身份的。我不曾忘記他在寫給宋清如的情書中的那句話:“我多么愿意自己是個詩人。”

當然,這個再生性文本,說白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迄今所見,朱生豪留下的原創作品實在太少了。而這個略加改造的文本,看上去,終究有那么一點面熟陌生。但一個“面熟陌生”的詩人,想必朱生豪自己也是不能滿意的。退而求其次,或許這也是朱生豪作為一個詩人得以重生的一種可行的方式。私底下說,我們是太想讀到朱生豪更多的詩歌了,也太愿意看到他作為一個詩人而完成自己的使命。試想,誰讓“他是一個詩人,但沒有留下一首氣勢浩瀚,足以震撼時代,流傳千古的詩篇”(宋清如:《“怪人”朱生豪》)呢?更何況,許多年以后,朱生豪完全消融在莎士比亞的文本里,連這“面熟陌生”的詩人的面目,也都需要我們重新加以指認。

在朱生豪短短的一生中,我相信他是珍視“詩人”這個近乎英雄的身份的。我不曾忘記他在寫給宋清如的情書中的那句話:“我多么愿意自己是個詩人。”朱生豪確乎才名卓著,師友輩均目為天才。朱生豪離世后,宋清如多次撰文,均稱他為詩人,“詩人”成為朱生豪最恰切的一個身份:

哦,寂寞的詩人

我仿佛聽見你寂寞的低吟

——《招魂》

剛脫離大學生活時代的朱生豪,完全是一個詩人

——《朱生豪和莎士比亞》

在我的記憶里,他永遠是個滿腔熱情,不計名利,意志堅強的詩人。

——《回憶朱生豪》

我始終認為“詩人”的素質,正是他翻譯莎士比亞戲劇的基礎。

——《殘簡情證——重讀朱生豪信兩封》

宋清如在給莎士比亞戲劇單行本作序時還回憶:“生豪喜詩歌,早年著作均失于戰火。嘗自輯其舊體詩歌,釐為四卷,分歌行、漫題、長短句及譯詩,而命之謂《古夢集》。新體詩則有《小溪集》、《丁香集》等,皆于中美日報館被占時失去。今所存僅少數新詩耳。”這少數的新詩,宋清如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尤其是抒情詩,可以置之世界名著中而無遜色”(宋清如:《譯者介紹》)。宋清如還常以“卓越”、“卓特”稱道朱生豪,如“他在詩歌方面卓越的天才”(《朱生豪和莎士比亞》),“卓特的智慧,敏銳的直覺”(兩周年祭生豪),“意志剛強,識見卓越”(《莎士比亞戲劇單行本序》),等等。宋清如本身就是一個優秀的新詩人,識者目為“有不下于冰心女士之才能”(施蟄存語),她對朱生豪的褒揚,不獨是妻子對于早逝的丈夫的愛惜和贊美,更是智力和創造力上的一種由衷的折服。

朱尚剛后來在撰寫父母親的合傳時也曾引述宋清如的看法:“母親認為父親首先是一個詩人,在此基礎上他才能成為一個優秀的翻譯家。”從詩人到翻譯家,朱生豪短短的一生,完成了一種身份的轉換。但是,我們有理由相信,若天假以年,朱生豪想必仍會回復到他的詩人身份,因為從原創的角度看,翻譯看起來更像是一種職業。畢竟,在譯莎之前,朱生豪所有的努力都在詩歌的創作與研究。此文鉤沉朱生豪貫穿一生的關于新詩方面的若干情況,試圖還原他作為一個新詩人的基本面貌,以紀念他誕生一百一十周年。

少年詩人

世人所知的朱生豪,是一個不世出的翻譯家,在異常艱難的情況下獨力譯完了莎士比亞的三十一個半劇本,最后竟以身殉。但是,他骨子里卻是一個詩人,天性敏明。他有很好的舊學底子,能作舊詩,但更留心“五四”以后的新文學,大量閱讀新文學的出版物,也很早閱讀并關注家鄉詩人徐志摩。他中學時代即嘗試新詩創作。

他是一個早熟的少年詩人。民國十六年(1927),他母校秀州中學的刊物《秀州鐘》上,刊出了他的一首新詩《城墻晚眺》,這是時至今日見到的朱生豪最早的創作。描述作者站在城墻上晚眺所見,主題不外乎舊詩意境中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不過,他不只是描述一天中近黃昏的場景,也直接描述黑夜降臨的事實:

黑云陣陣推來,

大地逐漸模糊,

究有甚意思呢?

或許也是它一片好心,

要替這可憐的世界,

遮蔽——遮蔽。

這是其中的一個片段,作此詩時的朱生豪虛齡十六歲。詩雖稚嫩,細細辯味,卻也明顯地高于儕輩。至少,關于這一朵黑云的認識,他也是與眾不同的。而這個“究有甚意思”的細究,將貫穿他接下來孤獨而貧病的一生。

需要說明一下,詩中的“城墻”,即嘉興城墻。嘉興是一個古老的城市,迨至民國十六年(1927),即朱生豪寫作此詩的當年,嘉興城墻還牢牢護衛著老嘉興。這一年,大約是出于“舊城改造”的原因吧,縣政府還對城墻實測了一下,正確的長度出來了:周圍合九點八市里。這段城墻還是明初重建后遺存下來的。也就是這一年,嘉興縣終于決定拆除城垣。翌年,第一期東南部城墻拆除。民國十九年(1930)11月,繼續拆城,至民國二十一年(1932)在城墻拆除處,環城路筑成。從此,城墻晚眺的浪漫即景,成為老嘉興人的一個夢幻泡影。如少年朱生豪城墻遠眺的野趣,從此不復得見。非常難得,朱生豪藉此詩為我們保留了一個古老城墻晚眺的溫柔背影。

在1928年第七期和1929年第八期的《秀州鐘》雜志上,分別刊出了朱生豪的《柳蔭中》和《雨絲》兩首新詩,它們連同《城墻晚眺》一起,成為朱生豪目前僅見的三首少作。從《城墻晚眺》到《雨絲》,時間上相隔兩年多,若從詩藝上考察,《雨絲》明顯有了進步。《雨絲》并非描述雨絲,它其實是十四個少年愁緒的片段,語言上,去掉了前兩首較重的古詩味而更接近于現代漢語。這片段的短思,也注意了煉句,比如(三):“冰被沸水澆溶了;/但后來連沸水也一齊結成冰了!”(六):“剛提起筆時,/紙上便寫上了‘寂寞’二字。”這是少年朱生豪寫作伊始的作品,這個虛齡十八歲的少年,不經意之中喊出了要“讓宇宙代紙,心田作硯,血淚成水,悲哀為墨”的誓言,小小年紀,卻也開始了想要“嚴肅地表現著生命的悲劇”(《雨絲》)的主題。

詩歌的創作之外,幾乎同時,朱生豪還創作了一幕充滿了詩意的短劇《英雄與美人》,短劇“脫稿”于民國十七年(1928)1月1日,4月6日做有修正。這兩個日期的言外之意,我們猜想,乃是因元旦、清明放假他有時間坐下來創作。此篇刊發在該年度《秀州鐘》第七期上,這總歸讓我們覺得,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定數似的:朱生豪的一生,注定要與戲劇發生那么一點關系的。這當然是后話。

終朱生豪一生,到底也沒有時間撿起他骨子里喜愛的戲劇創作,但是,誰也想不到,他后來竟以莎士比亞戲劇翻譯而著聞,并以卓特的譯著成就其短短一生的不世之業。如此看來,朱生豪從文之初的獨幕劇創作,卻也預示著他未來的某種堅定的走向。

關于古詩古賦的研究與創作

朱生豪重視原創,對于“文學研究”,并無什么好話。在給宋清如的書信中,他寫有這么一段話:“研究文學這四個字很可笑,一切的文學理論也全是多事,我以為能和文學發生關系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創作者,一種是欣賞者,無所謂研究。沒有生活經驗,便沒有作品,在大學里念文學史文學批評某國文學什么什么作法之類的人,都是最沒有希望的人。”朱生豪本人既是文學的欣賞者,也是文學的創造者。他盡管認為研究文學很可笑,大學里念文學史搞文學批評最沒有希望,卻也不過是一時憤懣的說法,早在秀州中學時期,他即早早地開始了他的文學研究。1929年,《秀州鐘》第八期發表他的《古詩與古賦》,就是一篇很有見地的研究性文章。

朱生豪給詩下過一個定義:“詩歌是什么?……據我個人的見解,詩歌不過是人類的——或者廣義一點說是宇宙間的——自然的聲音。”他依此對詩歌的價值重新做了一個主觀的評定:“凡是后世一切摹擬的,因襲的,雕琢的,拘束的,虛偽的,無病呻吟的作品,都沒有真的價值,都可以不承認它們是真的詩歌。”而所謂摹擬的,雕琢的反義即是自然的和樸素的,再加上詩歌的完整性要求和語義上的明白如話,這就是他對于他當時研究的古詩的要求。在篇幅頗不短的《古詩與古賦》中,他考察了古詩和古賦——以《詩經》為代表的北方文學和以《楚辭》為代表的南方文學——這兩者的價值,并肯定它們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有光芒的兩顆明星”。

有意思的是,朱生豪研究古詩與古賦,目力所及,并不全然關注在一個“古”字上,在他看來,“古詩自從演化為近體詩以后,漸漸地由創造而變為摹擬,由自由而變為雕琢,……把自然的音節給失去了;……《楚辭》成了賦以后,更是愈趨愈下,所占的勢力后來也及不到詩,實在《楚辭》早已夭亡了。”故此,他研究的目的其實不是為古而古,而是為了引出他心目中的那個“新”。這就有了此文最后《古詩與古賦之與新詩》這一小節:

于是到了近來,便有所謂新詩運動的發生。新詩運動換一句話說就是詩體解放運動。所謂新詩的形式,有許多受西洋詩的影響,也有許多采自中國的詞曲和舊詩,但是它的精神,卻正是古詩與古賦那種自由的精神,所以我以為新詩運動實在是一種復古運動。

如同周作人的“五四”小品文的源流是晚明文學的回應一樣,朱生豪也把新詩的一端看成是中國詞曲和舊詩的營養,這正表明了他的對于新詩文體的深刻而全面的思考。他的這個“新詩運動實在是一種復古運動”的觀點,道前人之所未道。不獨如此,朱生豪還把將來的新詩看成古詩和古賦之外第三顆光芒的明星,對于當時誕生尚不過十來年的新詩而言,這個評判,已是足夠地高看。而這一年,朱生豪虛齡不過十八歲。

或許因為秉持這樣的觀點,朱生豪在創作新詩的同時,還把更多的精力傾注在古詩詞的創作上。1933年之江大學畢業后,朱生豪手抄同仁舊詩詞作品《芳草詞擷》,其中選存了他本人的十三章詞,后世因此得以一窺他的舊詩詞的造詣。但這樣的古詩詞,從題材、用詞到意境,到底是太陳舊了,弄不出什么新意,以朱生豪的聰明才學,他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朱生豪到上海世界書局工作以后,特別是在他與宋清如戀愛期間,偶爾也會作幾首舊詩玩玩,比如發表在情書集的《絕句六首》。他還曾代宋清如作過舊詩,卻在信中謙虛地跟她說“這玩意兒我真的弄不來”。所謂“弄不來”,不排除有久不作舊詩而技藝生疏之意。但更主要的,其實是他對于舊詩的觀念起了很大的變化:

我壓根兒看不起詩,尤其看不起舊詩,尤其看不起做感事一類的詩。做得不好固然臭,做得好也不過和唐朝人的感事一樣,一點也看不出感的是1936年的事。舊瓶子是裝不下新酒的……律詩絕句這一類貨色,頂多是一種玩意兒,吟詠風月,還可以賣弄一些小聰明,真要把國家大事之類弄進去,總脫不了濫調,新鮮的思想是無論如何裝不進這么一個狹窄的圈套里的……(情書第211)

朱生豪還把將來的新詩看成古詩和古賦之外第三顆光芒的明星

1935年朱生豪開始譯莎之后,無論新詩還是舊詩,朱生豪都甚少涉及了,曾經讓他在詩友之間轟傳的詩人的聲名,漸漸地讓位于一頂莎士比亞翻譯家的桂冠。

關于英美新詩的研究

古詩講究技藝,這當然沒錯,但新詩也并非可以不講技藝,有過實際創作經驗的朱生豪對此心知肚明。他清楚新詩的來源以及取法的所在,不過,他對寄予希望的新詩并非沒有詬病,總體上,他對新詩的發展并不樂觀:

最初提倡白話詩是因為反抗舊詩的傳統氣息和古典詞藻,企圖把詩做成“明白如話”的地步,然而從脫胎于舊詩詞的白話詩,演變為模仿西洋詩的新詩,技巧上不能不承認有相當的進步,可是這條路越走越窄,終于到了“看不懂”和“沒人要看”的地步。雖然頗有些志士想把它從新的方面重新發展,然而強弩之末,大有此路不通的趨向(《做詩與讀詩》)。

朱生豪認為新詩邁入了“盲人騎瞎馬”的地步。換言之,在他看來,新詩還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顯然,他對新詩模仿西洋詩的做法很不以為然。當然,他對西洋詩并非不熟悉。他的英文能力很好,讀英美詩歌并無障礙,加上他身處的魔都上海,那時是一個包容和開放的國際性大都市,各種新文藝輪番在報刊雜志上登場,也都有它們的市場。20世紀初發端于英美的意象派運動早就在朱生豪的關注之中,甚至連葉芝的愛爾蘭民族復興運動他也有興趣。他稱葉芝是大師、神秘主義者,并說他“尤其是一個頂可愛的情詩人,他的詩里有一種不可捉摸的美麗和頂甜蜜的音節,具有那種稀有的魅惑性”。葉芝成為他關注的西洋詩人之一。

而對于相對保守的英國詩歌,他批評它缺乏美國詩那種進取的精神,但對其講究藝術性,“沉靜而富深思,沒有噪錯”、無暇他顧的態度,也還是贊賞有加。談英國詩歌,朱生豪特地拈出托馬斯·哈代的例子,真可謂目光如炬

在20世紀的現代主義詩歌發展史上,有兩個大人物無論如何是避開不了的,一個是埃茲拉·龐德,朱生豪稱他是“最早的影像主義詩人中的一個”。Image一詞,朱生豪譯為“影像”,現在通常譯為意象。龐德愛重詩歌,認為“詩人是一個種族的觸須”。他注重詩歌的技藝,曾說過,技巧是對一個詩人的真誠的考驗。朱生豪顯然清楚龐德的觀點,他引述了龐德“技術的完整即是藝術的目的”這句話,雖然,朱生豪明確認為龐德不如他后起的詩人,但對他的評價并不低,說“他(龐德)的詩仍然保有一種不可犯的尊嚴”。

另一個人是艾略特。龐德和艾略特,朱生豪毫不含糊地說兩人都是“一流大師”(《做詩與讀詩》)。朱生豪還說過一句我們聽來相當耳熟的話:“過了二十五歲而仍然在那里作詩的人,倘不是個無可救藥的妄人,一定真有些‘了不得’。”這句話,太像艾略特某句話的翻版。艾略特在《傳統與個人才能》中明確說過:“……(傳統)對于任何人想在二十五歲以上還要繼續作詩人的差不多是不可或缺的……”朱生豪的這個“二十五歲”的時間概念,怕不是偶然地說說。這個句子,多半脫胎于艾略特。這大抵可以覺出,朱生豪讀過艾略特的這篇名文。且所讀還是艾氏的原文,因為朱生豪寫這段話的時間是1933年4月23日,而艾略特的《傳統與個人才能》,遲至1934年5月,卞之琳應老師葉公超之囑,方始譯出全文,隨即發表在葉氏主編的《學文》創刊號(1934年5月)上。但這已是朱生豪寫作《近代英美新詩運動》一年之后的事了。

《近代英美新詩運動》是目前僅見的一篇朱生豪研究20世紀前三十年英美詩歌的文章,朱生豪對比了美國詩歌與英國詩歌的不同,他感知到了美國詩歌“激烈而呈著五花八門的大觀”的態勢,字里行間認可美國詩人“企圖用詩歌改造現實”的勇氣。而對于相對保守的英國詩歌,他批評它缺乏美國詩那種進取的精神,但對其講究藝術性,“沉靜而富深思,沒有噪錯”、無暇他顧的態度,也還是贊賞有加。談英國詩歌,朱生豪特地拈出托馬斯·哈代的例子,真可謂目光如炬。而寫作此文時,朱生豪尚在之江大學讀大四,虛齡不過二十二歲。根據朱尚剛的考訂,此文是乃父應母校秀州中學校刊之邀而作,刊載于《秀州鐘》第十二期(1933年6月)。細細辯味,此文多資料性的總匯,大抵是朱生豪綜合了外文資料的內容而做成的。但這也很可以見出朱生豪當年新詩閱讀與研究的視野,非常前衛,也非常全面。關于艾略特這位現代主義詩歌運動的關鍵性人物,朱生豪有這樣的認定:

T.S.Eliot是一個神秘的人物,他的詩歌在英美法國都有極大的影響。他能熔和一切,在他的詩里,歷史、哲學、科學、文學,以及日常的閑談,幾乎無所不有,同時有一種極艱深復雜的理解。無論在形式上或精神上都和維多利亞詩歌異趣,但他的詩也決不是屬于大眾的。

即使放在現在,朱生豪所言,也是關于艾略特的一個基本的定評。朱生豪把龐德和艾略特等稱為新詩人,在他看來,20世紀的詩歌,之所以成為與前代全然不同的事物,無非是“這些新詩人所努力的卻不外是兩條路:一面是題材和文字方面的擴張和展開,一面是形式方面的更變”。也就是說,朱生豪注意到了詩歌的題材、用語以及詩體等形式上的變化。朱生豪也考察了新詩運動出現的根本原因:

T.S.Eliot,Ezra Pound,和法國的Paul Valery等,則以為近代社會的組織根本危及詩的本身,所以他們雖然也在詩里反映著新時代的精神,卻極力使詩脫離現實的世界,以細密精致的匠人的手腕,使它成為一種卓越的語言,以哲學的玄想和文寫技術的嚴密復雜,使它與日常語言成為迥然不同的事物,正如舞蹈之于平常行走一樣。

在龐德、艾略特之外,這里還加上了法國象征主義大詩人保羅·瓦雷里,后者跟前面兩位并不相同,但是,就所寫詩的艱深晦澀而言,三人的氣息的確相通。而“正如舞蹈之于平常行走一樣”的說法,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瓦雷里曾深感興趣地引述過的與莎士比亞同時代的詩人馬萊伯的一個的比方:詩歌的形式像跳舞,散文的形式像走路。瓦雷里也是大文論家,毋庸置疑,朱生豪清楚瓦雷里的文論。

我們也注意到了朱生豪對于另外兩位大詩人的看法。首先是羅伯特·弗羅斯特,他把弗羅斯特列為五個美國代表詩人中的第一位,肯定這位新英格蘭的鄉土詩人“盡量運用新的文字”的卓越風格:

Robert Frost是一個哲學的沉思者。他反對近代的美國文明而退入新英格蘭種田。他自己說他自己“非詩人向而寫詩者”。他是一個民眾的詩人,善于描寫新英格蘭人民的生活。他主張詩歌即是實際的語言,所以他的詩完全廢除文學的套語和藻飾,明白,有力,誠實,而簡單。

弗羅斯特所走的是跟艾略特們完全不同的詩歌道路,在英美現代詩運動中,他不是主流,在席卷20世紀文壇的現代主義潮流之外,能夠注意到他,須得具備一雙非凡的眼睛。當然,弗羅斯特的詩歌,他的“簡單”,也不過是一種障眼法。他的那些陰郁的田園詩,很富有戲劇性。這就意味著其詩的“簡單”只是表相而已。

其次是卡爾·桑德堡,這是一名芝加哥的詩人,朱生豪說他“全然用新奇的形式改變了讀者的眼界”。“Carl Sandburg以工廠、機械、貧民為題目,是20世紀的都會文明與工業的代表詩人。”朱生豪拿他與惠特曼相比較,認為比惠特曼“更富于噪音”。朱生豪說:“在他的詩里我們可以聽見鋼鐵的聲音和群眾的雷鳴,在粗噪狂亂之中,充滿了同情的溫柔和可愛的夢想。”朱生豪對桑德堡有感,大約他也是生活在同樣的大都市的緣故吧。

談美國詩歌,不能不談華爾特·惠特曼和他的《草葉集》。有意思的是,朱生豪藉惠特曼的大名,早就認識到了讀者和作者之間的依存關系:

要有偉大的詩人,必先有偉大的讀者。

這是朱生豪的譯文。關于惠特曼的這一名言,我們一直要到1990年年底,也即近六十年后,漓江出版社出版了1987年的諾貝爾文學家得主、俄裔美籍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的詩文合集《從彼得堡到斯德哥爾摩》,中國年輕一代詩人方在其中評論茨維塔耶娃的那篇《詩人和散文》中,才讀到王希蘇翻譯的這一句:“唯其存在著偉大的讀者,偉大的詩歌方有產生的可能。”這成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詩歌呼喚行家讀者的最佳也是最有力量的一個表述。這當然是年輕的天才朱生豪所無從預料到的。

朱生豪的《近代英美新詩運動》,全文五千多字,篇幅不算短,寫作此文時,他正面臨畢業,功課想來不會輕松。而他何以有時間撰寫此種研究性的長文,除了對于新詩的熱愛,以及一向對于新詩壇的關注之外,別無其他。而朱生豪的英美新詩研究,也不單單是紙上談兵,而是有他的預設的,這從文章的結語我們可以看出一點端倪:

他們肅清了前代的陳腐的句調,使我們可以盡量應用現代的明白的語言;他們可以運用任何題材,一個丑惡的大蒜販賣者跟一個女人梳她的海青的頭發是同樣好的題目。

這里,“他們”和“我們”對舉,隱隱也是一種遙遠的致敬。至于這個“我們”,我想一定是包括了朱生豪本人在內的。至于“大蒜販賣者”和女人“海青的頭發”的意象,當然也啟發了朱生豪本人的新詩題材——它們將在他接下來的新詩創作中有一次極大的擴容。

朱生豪的新詩

朱生豪的新詩成果并不多,而且大多也還沒有留存下來,現在能夠說說的,那就更少了。但我們知道,朱生豪在之江大學期間,對新詩其實非常熱切,創作也不在少數。1931年第二十六期《之江校刊》上,他以“朱朱”為筆名刊載有一詩《總是我不該》:

招認也沒用,朋友,我已開開

我一向緊閉著的心。別疑猜,

打碎神秘我也沒有那樣呆。

黑云跌到頭上只是我遭災!

你叫我怨誰去?誰該誰不該?

慘綠的鳥一聲聲向我叫哀;

墜下了灰色淚,我喊它飛來

貼著我的胸脯,靠攏我的懷。

也沒想到這片心滿是荒苔,

冷落了春的笑將怎么安排?

夢里的靈芝怎向荒地上栽?

命薄的桃花禁得幾次摧殘?

別說你不信,我也幾次三番

咬緊我的牙關罵一聲蠢材,

且流涕瞧一瞧你這副形骸!

知道你并沒包藏甚么禍胎,

何苦把人家的心敲做塵埃?

招認也沒用,朋友,我已開開

我一向緊閉著的心。別疑猜,

打碎花瓶我也沒有那樣呆。

黑云跌在頭上只是我遭災!

你叫我怨誰去?總是我不該!

整飭的句子,習慣上愛用單個的漢字(而非詞組)“呆”、“懷”、“栽”、“災”等,還有“怨誰”、“慘綠的鳥”這樣的用語以及句尾的韻腳,都讓人想起徐志摩的《殘詩》。當然,徐志摩的新詩在多大意義上影響到朱生豪的創作,這仍有待研究。在現在保存下來的《芳草詞擷》之《唐多令二首(西溪和彭郎)》其二有一個朱生豪的自注剛巧提到徐志摩:“徐志摩有《秋雪庵蘆色歌》。”《秋雪庵蘆色歌》當指徐志摩1925年9月7日發表于《晨報副鐫》后收入詩集《翡冷翠的一夜》中的《西伯利亞道中憶西湖秋雪庵蘆色作歌》,朱生豪應該是憑記憶作的注。這多少也可以說明,朱生豪對徐志摩的詩歌是相當熟悉的。又,宋清如晚年還記得,徐志摩曾到她就讀的蘇州女子中學講演。宋清如習詩(包括她發表在《現代》雜志上的多首詩歌),都有徐志摩的影響。當然,1931年的朱生豪尚未遇到宋清如。但是,朱生豪和宋清如的靈魂中,已經各自住進了一顆新詩的精魂。相信他們在之江大學相遇的那一年及其后來,不會不談到徐志摩的新詩。

朱生豪遇到宋清如以后,憑借著出色的英文能力,他不僅作有深得宋清如喜愛的一首英文詩《The Piper》(《吹笛人》),還喜歡把詩友的新詩譯成英文。這個時期的新詩成果中,我們現在能看到的是兩首稍長的中文原創:《火化的詩塵呈友人》(1931年5月16日晨寫,29日重刪)和《別之江》(1933年6月),兩詩均因刊載于校刊《之江年刊》而得以幸存。兩詩有很濃的抒情味,符合朱生豪本人所謂“寫詩,我都是信筆揮灑,不耐煩細琢細磨”(情書第88)的青春期作詩方式。兩相比較,《火化的詩塵呈友人》抒情味更濃一些,全詩以“我一生就沒有吐露過真情”的口吻,認認真真地跟友人說著反話,向朋友傾述,故有著濃重的個人情緒的宣泄成分。詩中與其說“苦悶剝蝕我的靈感”,還不如說苦悶剝蝕詩人的青春。“苦悶”還有“古寂”是這首詩中值得注意的兩個詞匯。總的來說,全詩詞色晦暗,詩的調子因此偏于灰色,基調是悲觀的,但很有意思,這首詩的音調卻不乏激越,且充滿了青春的激情。再有,朱生豪的思維,想象力,全然跟一般人迥異,比如:“要聞香得向墳墓里聞去,/朽爛的棺木里藏著美的/真形;”“我不愛作態的/鮮花,我只愛受人踐踏的/落英。”“我天天等候著我的毀滅,”“我披著/蓬蓬的發,奔向古寂的墓墟,/把眼淚澆向骷髏的眼里,開出/一朵朵幻的花。”這些詩句,即使沒有波德萊爾的影響,想必他也領受過波德萊爾的中國弟子李金發的啟發,且連詩的標題似乎也有一點李金發的氣味。因此,此詩鋪排的情緒盡管帶有一點頹廢的浪漫氣息,骨子里卻頗具現代性。當然,天才加上逼人的青春,朱生豪頹廢得很藝術,更何況,他詩中說反話還說得那么不露聲色。

兩年后的另一首長詩《別之江》,句式就簡潔多了,全詩也更加緊湊,與前一首相比,技藝上顯然有進步。如果說《火化的詩塵呈友人》是跟一位男性的朋友傾訴,那么這首《別之江》,表面是告別弦歌不斷的四年之江生活,實則是跟女友的話別。“……讓我們追索/第一次的見面——/啊,親愛的朋友!/我羞紅的頰湊近/你的耳邊告訴,從那時候/起,我已歡喜你!”這分明是借著別離的時間,向尚在朦朧單相思里的女友表明了愛的心跡。詩的最后引用雪萊《西風頌》中的名句(朱生豪譯為“冬天來了,陽春/豈能久遠?”),召喚近在眼前的春天。季節的遞嬗,被朱生豪取來用之于與戀人話別重逢的期待。

但是,朱生豪之江時期的這兩首長詩,也并非一味頹廢或兒女情長,其中各有表明志向的詩句:

我要做一個基督,擔承了

世人的罪;我要做一個釋迦,

救盡了地獄里受苦的魂。

——《火化的詩塵呈友人》

從今天起我埋葬了

青春的游戲,肩上

人生的擔負,做一個

堅毅的英雄。

——《別之江》

創作相隔兩年、偶然留存的兩首詩,居然如此相似地抒寫詩人的志向,各各散發著理想主義的光芒。厥后朱生豪專心一志,盡傾心力于譯莎事業,期間,他在寫給宋清如的信中有這樣的話:“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說我將成為一個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譯成功以后”(情書第246)。朱生豪是典型的江南才子,瘦長的個子,蒼白的臉,眉清目秀,體育課從來沒有達標,一副病弱弱的書生模樣,但正是這么一個文弱書生,“英雄”兩字不僅閃現在他的詩中,也刻印在他的性格里,其骨子里,洋溢著的正是英雄主義的神采。朱生豪生不逢時,于此亂離時代,苦心譯莎,卻屢失譯稿,最后竟以身殉,幸好譯莎志業大體完成。如此看來,他短短的一生,稱得上是踐行了“做一個堅毅的英雄”的宏愿的。詩言志,從這個角度看,兩詩也各言其志耳。

朱生豪對詩歌的喜愛,有一個從專注到偏離的過程。1933年大學畢業去上海世界書局工作,剛到上海那會兒,他還秉承著之江時期那份對詩歌的狂熱。在一封好不容易保存下來的情書中,他是這樣寫給女友的:

桌上的書,分為三組,一組是外國書,幾乎全部是詩,總集有一本Century Readings in English Literature、一本《世界詩選》、一本《金庫》、一本《近代英美詩選》,別集有莎士比亞、濟慈、伊利沙伯·白朗寧、雪萊、華茨渥斯、丁尼孫、斯文朋等……(情書第3)

這份書單,可知他對于外國文學的廣博吸取,而詩無可懷疑地是他的“主食”。這里的一本《近代英美詩選》大概是他前次閱讀和寫作《近代英美新詩運動》的參考文本。只是這個“近代”,與我們現在關于“近代”的概念有所不同,實質上稱它為“當代”也許更為正確一些。這應該是一本最能代表當年英美現代詩創作前沿的選本。其他,朱生豪所關注的,還是以浪漫主義詩歌為側重。閱讀是創作的共謀,從這個時期留存的兩首長詩看,我們可以覺出他所受到的西方詩的影響。

初到上海,朱生豪刻骨地思念宋清如,除了給她寫信,也給她寫詩,“我想做詩,寫雨,寫夜的相思,寫你,寫不出”(情書第21)。說是寫不出,到底還是寫了,可惜留存的詩極少,朱尚剛從這些劫后遺存的情書中輯錄了兩首:《Drink to Me Only With Thine Eyes》(意為“只用你的眼睛為我干杯”,英文題目出自與莎士比亞同時代的劇作家本·瓊森)《Forget-me-not》(意為“勿忘我”),宋清如還一直保存著另外兩首手寫詩稿:《戀の小唄》和《種樹》。其中,藝術成就最高的是最后一首:

種 樹

詩人說:“詩是像我這種蠢材做的,只有上帝能造一株樹。”

我要在庭心里種一株樹,

用五十年的耐心看它從小變老,

我要在樹底度我的殘年,

看秋風掃著落葉。

為著曾經虐待過我的女郎,

我要在樹干上刻滿她的名字,

每一片葉上題著慘毒的相思,

當秋風吹下落葉。

我將赍著終古的怨恨死去,

我要伐下這樹作我的

棺木,當末一序的秋風

卷盡了落葉。

詩緊緊圍繞“樹”的意象,從種下到砍伐,度盡相思的一輩子,用情至深,從這奇異的想象中即可以覺出。詩也沒有那個年代“左翼”詩歌捶胸頓足的喊叫,詩句緊湊而富有奇想,所寫雖是個人的情感,且隨意涂抹,讀來卻印象深刻。

此外,“秋風”、“落葉”兩個意象,我們確乎應該注意。朱尚剛曾跟我專門談及,直言“‘秋風’和‘落葉’的意象,在他們的一生中有著特別的意義。不但在這首詩里三次提到了‘秋風’和‘落葉’,在《Drink to Me Only With Thine Eyes》中也有提到‘秋風’和‘落葉’的。在他們后來酬和的詩詞中,更是直接自喻為‘秋風’和‘蕭蕭葉’,結果還成了他們命運的讖語”。本世紀初,朱尚剛編父母的詩合集《秋風和蕭蕭葉的歌》(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書名突出了這兩個意象。

當然,能代表朱生豪新詩創作最高成就的,是1938年8月出刊的文藝刊物《紅茶》上的《新詩三章》,且看第一首《憶鄉間女弟子》的開頭:

也許我將不忘記那一段忍氣吞聲的日子,

充滿著沉痛,屈辱,與渴望的心情;

然而那也不是全沒有可戀的,——

門外縱橫著暴力的侵凌,

豺狼后面跟著一群無恥的賤狗,

而風雨飄搖的斗室之中,

卻還溫暖著無邪的笑語。

朱生豪以詩記錄了一段“充滿著沉痛,屈辱”的生活。宋清如回憶“(1938年)“八一三”夜間,日軍突然在虹口一帶開炮登陸,朱生豪從匯山路寓所倉皇出走,隨身只帶出小藤箱一只,裝著一本牛津版莎士比亞全集和幾件衣服”(宋清如:《朱生豪的生平及其翻譯〈莎士比亞戲劇〉的過程》)。朱生豪兩年前開譯莎士比亞,可惜突然而至的炮火,他翻譯的大部分譯稿、“辛苦收集的各種莎劇、參考資料以及其他書籍用品等等,全部葬身戰火”(同上)。此后,他離開上海,到老家嘉興避難,但11月初日軍在乍浦金山衛登陸后,又迅速進攻嘉興。朱生豪不得不再次出走,在嘉興北面的小鎮新塍賃屋而居,他在那里度過了一個冬天,但終因日寇進犯,再次逃到嘉興與湖州交界處的新市鎮避難。他也終究割舍不了世界書局的工作,1938年夏,出于生計的考慮,又冒險返回上海。恰好此時,老同事胡山源創辦文藝雜志《紅茶》,朱生豪被列為特約撰稿人。《新詩三章》(《憶鄉間女弟子》、《耗子·烏龜·豬》、《七太爺》)及其他作品就發表在這本看似閑談實則充滿抗戰氣味的雜志上。

詩紀實,《憶鄉間女弟子》記錄朱生豪逃難鄉下時短暫從教的生活。朱生豪是沉默寡言之人,一天難得開口說一兩句話,這回,譯莎之余,居然招了幾個女學生,教她們英文(從詩中看,可能還跟她們講過一點莎士比亞戲劇)與古文。朱生豪吃開口飯,推測他不過藉此想增加一點微薄的收入,以維持逃難期間窘迫的日常開銷。而詩中的三個女學生,他以分行的方式出色地作了描述:

雅——大學教授的嬌女,

是一個梳著兩根小辮子的,

健談而溫婉的小鳥,

到處散布著陽光與青春的純潔。

也許她還記得莎翁筆下Cleopatra的眩麗,

也許她還記得,那段著名的Seven Stages of Man,

在一個興奮的下午,

她告訴我國軍勝利的消息。

明——煙紙店里的姑娘,

是羞怯而沉默的,

頭常常低俯著,

英文對于她是一種新鮮的課程,

兩星期讀完了第一冊課本,

無論哪個教員不曾有過這樣穎悟的學生。

而且我怎么能忘記乖巧的小鳳,

房東家的小女兒呢?

每天放學回來,

她不忘記交給我一篇稚氣的作文。

先生的責任是很重的:

九歸乘除在她的算盤上打會了,

分數小數在她的筆下算會了;

她還學會了中國,南京,海南島,

在英文里叫什么名字。

一個無父的孤兒,

小小年紀怪懂事的,

她知道怎樣發奮努力。

早晨練字寫總理遺囑,

蔣委員長是她崇拜的英雄。

兩根小辮子,健談而溫婉的大學教授的嬌女雅;羞怯而沉默,聰穎,頭常常低俯著的煙紙店里的姑娘明;乖巧,懂事,學習格外刻苦的房東家的小女兒鳳——三位女生的形象歷歷在目。這是純粹的白話,白描,簡潔明了——朱生豪的新詩確乎上了一個臺階。

相比于此前詩歌濃重的抒情性,朱生豪從此開始了詩歌中的敘事性探索,詩中所敘之事,當然是生活教給他的現實內容。試想,若無這一次逃難,他也不會碰到三位女生。顯然,大學教授的嬌女也不會避居鄉下。所以,題材的因緣際會,朱生豪一把給抓住了。

詩的最后一段也即首段的重復,詩藝上,西洋詩中不乏這樣的回環呼應方式,即使在朱生豪心儀的前輩詩人徐志摩的詩中,也常見首尾重復的句式結構。這兩段,情感飽滿,尤其“門外縱橫著暴力的侵凌,/豺狼后面跟著一群無恥的賤狗”兩行,可見詩人對于時局的憤懣。因為親歷侵略者的炮火,又到處避難,朱生豪獨多一份家國情懷。

《耗子·烏龜·豬》是另一首有著相同現實感但風格卻完全不同的詩。詩歌描述“×軍到來之日”,屋主人出逃,家中的耗子、烏龜和豬的種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滿屋的耗子,天真地以為“這是我們的世界了”,于是無所顧忌,為所欲為。烏龜則“終日縮頭曳尾于階前”,仍然夢想著過悠然的生活。至于那頭肥豬,很快被宰殺而成為×軍的一盤美味的烤肉。烏龜則完全不知下落。朱生豪以極具反諷的寫作,通過耗子、烏龜與肥豬的隱喻,以象征的手法,描活了日軍入侵時期淪陷區的種種情狀。詩人的觀點非常鮮明,那就是,在侵略者的鐵蹄之下,無論如耗子般的猖狂、烏龜似的避世或肥豬般的獻媚討好,統統免不了毀滅的命運。

第三首《七太爺》,長三十六行,在新詩中已不算短制。七太爺是一個特殊的人物,在淪陷區,這樣的人物不需要虛構,但要寫好,描畫那一張變節者的嘴臉,卻頗不容易。在朱生豪的詩中,七十歲的七太爺,前清捐過一個貢生,有“七八個環肥燕瘦的如夫人”、“曾有土豪劣紳之目,/清黨后服膺總理遺教”,可見,此公本就是一個品性低劣的投機分子。朱生豪兩次稱言七太爺是當地的一個大慈善家,實則語含譏諷,他所謂的慈善,不過是考慮他自己的百余間屋子;平日里口口聲聲說“讀書人以氣節為重”,卻在侵略者邀請他出任維持縣長的時候,不是嚴詞拒絕,而是跟對方可笑地談起了條件,等到對方“拿著手槍登門造訪”,一番威逼并“吃過一記清脆的耳光后”,七太爺的本性方才暴露無遺,從此,“便成為感恩深重的奴才”。詩的末兩句很有意思,說“他的七八個姨太太剩了三個,/其余蹤跡待考”。言下之意,七太爺的變節行為,連他的姨太太也瞧不起,結果他的四五個姨太太也都遠走高飛了吧。全詩的諷喻性是十分強烈的。

需要說明一下。后兩首中各有幾個×的符號,這應該是朱生豪自己所使用的。當時租界當局在日方的壓力下對出版物有具體的審查規定,一些指名道姓的話是不準說的。朱生豪本人就在出版界工作,對此很清楚,所以,在敏感的地方,就用了X或其他替代詞語來代替。他不僅用×來指代,還會用“木偶”(代替“傀儡”),用“魏”(代替“偽”)等來指代。再說《紅茶》雜志創刊于“孤島”時期的上海,雖在租界發行,也不得不看環視在側的日軍的臉色。但即使如此,“孤島”的文藝也還有一些言論的空間。朱生豪為后世留下了三首中華民族危難時期難得的新詩作品,這在百年新詩史上也不無特別的意義。

朱生豪一生創作的新詩數量不少,但留存至今的屈指可數,這三首無可置疑地成為他新詩的代表作。從學生時代稚嫩的新詩寫作到這《新詩三章》,他完成了一次飛躍,即從書寫一己的情感大踏步地發展到書寫家國情懷。換句話說,他從一個情感型的詩人一變而成為一個具有時代感、現實感的詩人,而他的現實感也激發了他的正義感,后世讀者完全可以覺出朱生豪非同一般直面現實的勇氣,這也是他邁向“民族英雄”之路上很關鍵的一步。

事實上,《新詩三章》之后,除了在《中美日報》“小言”中的一首《雅典頌》以外,我們已經很少讀到朱生豪的新詩作品了,何以出現這種情況,可能他創作有新詩卻沒有留存下來,但這一選項即使成立,朱生豪此后的新詩數量也不會很多。此時,他已經開始傾全力譯莎,畢竟個人的精力有限,譯莎是艱巨的大業,分身乏力,也容不得分身。朱生豪有原創的天賦,但主次有別,新詩的寫作只好退而求其次。宋清如晚年也一再強調這一點,說朱生豪自從愛上莎劇后,“他不但很少寫詩,甚至也不再愛讀詩了”(宋清如:《回憶朱生豪》)。這里最關鍵的一點,其實是朱生豪對于新詩的看法,此時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寫給宋清如的情書中,他屢有這樣的表述:

說做詩是頂為難難為情的事情,詩人等于一只狗,要是把寫詩的精神去提倡新生活,一定有意思得多(情書第111)。

一個人的趣味要變化起來真沒辦法,現在我簡直不要看詩。大概一個人少年時是詩人,中年時是小說家,老年時是散文家,這并不指一定有所寫作的而言(情書第143)。

第一封有點調侃的味道,第二封是認真的。兩信雖寫于1935年。但比前兩年完全沉浸在詩歌中已有很大的變化。這多多少少表示著朱生豪詩歌興趣的轉移。當然,他骨子里其實是割舍不了詩歌的,嘴上這么說,偶爾到底還是在讀,也還在寫。而且,即使在同一年,他也還有過“近來頗想作詩”(情書第156)的愿望。而在情書第175封,他說他讀過安諾德的《論詩》原文,又說:“《文學季刊》……散文中有一二篇很好。沒有詩,很滿意,我太不愿意讀詩了”。這里的“太不愿意讀詩”,讀者也未可全信。他詩當然還是讀的,情書第187封寫到他從蘇州坐慢車回上海,一路讀李金發,興趣濃厚。他還對李氏的詩多有批評,比如說他不精煉,不通,缺少完整性,等等。他也肯定李金發的好句子,好詩節,且一一摘錄,指給宋清如欣賞。再如,他讀到魯迅的白話詩,有所感,居然還“作詩一首擬魯迅翁”(情書第191):

我所思兮在之江,

欲往從之身無洋

低頭寫信淚汪汪。

愛人贈我一包糖,

何以報之兮瓜子大王,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吊兒郎當!

如此說來,朱生豪其實并非真的不愿意讀詩,而是能夠讀到滿意或引發共鳴的白話詩實在太少,以至于產生了渴讀的失望感。

在看得起與看不起詩的問題上,朱生豪是矛盾的。他說“我壓根兒看不起詩,尤其看不起舊詩”(情書第211)。此句中,新詩顯然也在他的看不起之內。但是,他對詩顯然又是看重的,比如他寫信給宋清如,說他死了的時候,一定要她做詩吊他。雖是玩笑,但話說到這個份上,其實還是把詩看成一個很崇高的文體的。這自然是因為朱生豪懂詩并看重詩才這么說。而正因為懂,他對宋清如詩歌方面的才華才會贊賞有加:

我覺得你確實有詩人的素質……你的詩有時顯得生硬,顯得意像的調煉未臻融和之境,而給人一種不很成熟的感覺,但這無害于你的抒情的優美。不經意而來的好句子,盡可以使低能的苦吟者瞠然失色(情書第252)。

朱生豪因戀人宋清如有詩才而大給她點贊,無意中他也透露,他贊賞天才而不認同苦吟。為此,無論他嘴上強調如何“看不起詩”,也還是忍不住放話:

我很想再做一個詩人,因為做詩人最不費力了。實在要是我生下來的時候上帝就對我說“你是只好把別人現成的東西拿來翻譯翻譯的”,那么我一定要請求他把我的生命收回去(情書第260)。

字里行間,透露著朱生豪的文學野心,也就是說,朱生豪看重原創,看重自己的詩人身份,并不全然滿足于成為一名翻譯家,即使若干年以后成就一名莎士比亞翻譯家這樣顯赫的名聲,當年,猜想他也未必甘心。

關于莎士比亞,朱生豪并非限定于世所共知的莎翁偉大戲劇家的身份。我們知道,莎翁戲劇作品中的臺詞以詩體撰就。莎翁還創作有著名的十四行詩以及一些長詩。但在朱生豪的心目中,“無論以詩人而論或戲劇家而論,他(莎士比亞)都是絕往無繼”。換言之,他把莎士比亞目為偉大的戲劇家但更當他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來看待的。而他自己,在轉移了詩的創作注意力之后,卻把自己對于現代漢語的理解、詩意的現代敏感全部傾注到了莎士比亞戲劇的翻譯中,這就是為什么朱譯莎士比亞至今仍散發出鉆石般的光芒而無可替代的原因。

《新詩三章》以后,因無暇他顧,朱生豪甚少詩歌的創作,這終究令人遺憾。這個具有原創天才的詩人,因其意外的英年早逝而創作、翻譯戛然停止,文學史特別是中國百年新詩史失去了本該獨具光彩的一個頁碼。對此,身為詩人的宋清如心里比誰都明白。1946年春天,宋清如應世界書局出版《莎士比亞戲劇全集》而撰寫的《譯者介紹》中曾吁出一句意味深長的嘆息:“我相信一個天才的夭折,該是整個民族文化的損失。”

天才的早夭而未盡其才,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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