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那一聲聲鳥鳴

溫水義

課堂上，我正在講《唐詩五首》。一只灰褐色的鳥撲棱著翅膀從教室窗前飛過，隱匿于教室外不遠的樹枝上，在密葉叢中發出了“布谷布谷”的鳴叫聲。安靜的校園里，這低沉而單調的鳥鳴聲很清晰地傳入了教室。我們的課堂被打斷了，學生們好奇地爭相往窗外望去。

我說：“那是布谷鳥，在我們嶺南一帶的田間地頭很常見，因其鳴叫聲類似于‘布谷’而命名。”學生們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我。我接著說：“有一種鳥叫‘子規’，其與‘布谷’同屬杜鵑科，外形也相似，經常出現在古人的詩句中。今天，我們剛好學習唐詩，大家能不能背誦幾首唐詩中帶有‘子規’的詩句？”

話音剛落，全班同學就大聲背誦了唐代詩人李白的《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一詩。這詩之前學過，學生很熟悉。“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詩人聽聞好友被貶官遷任龍標縣尉，用“楊花紛紛落盡，子規聲聲啼鳴”渲染了一種凄涼哀愁的氣氛。

當我追問能不能再背誦另一些唐詩時，全班同學一致沉默了，沒有誰敢正視我的眼睛。我知道，他們的積累并不多，何況又是隨興而發的課堂提問。于是，我說：“詩人李白在他的許多首詩中都寫到了子規鳥。即使是浪漫不羈的詩人，在悲切的鳥鳴聲中，也不免愁情滿懷。他在《宣城見杜鵑花》詩中寫道：‘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又在《蜀道難》詩中寫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

子規，是一種悲情之鳥。當我們聆聽李白筆下的那一聲聲“不如歸去”的鳥鳴時，就能深深地感受到了詩人因朋友落難或自己困頓窘迫時的無奈與悲戚。人生哪有坦途，鳥鳴似解人意。

但是，除了子規悲啼之外，僅僅在唐詩中就能聽見許許多多的鳥鳴聲，此起彼伏，俯拾皆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即使是大半生顛沛流離的杜甫，也有愉悅自在的時刻，并不單單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苦情抒懷。然而，今天的課堂并沒有由這樣的“鳥鳴聲”延伸下去，下課鈴聲就匆匆響起。清脆的音樂聲在校園與教室間回蕩，窗外沒有了鳥鳴聲，那只灰褐色的布谷鳥也應該早已飛遠了。

夜里，燈下靜讀。翻閱浸潤著悠悠古香的詩句，古詩中許多鳥鳴聲便翩躚起舞，穿過清詞麗句，跨越日月星辰、山川湖海向我奔來。

聆聽《關雎》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雎鳩合鳴，相互應和，我似乎邂逅了一場幾千年前美麗的愛情故事；聆聽《葛覃》的“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黃雀鳥在灌木叢中歡快鳴叫，我似乎感觸到了一位美麗淑慧的女子喜悅興奮的心情；聆聽《燕燕》的“燕燕于飛，下上其音”，群燕呢喃，上下飛舞，我似乎看到了春光旖旎里一對兄妹情深難舍、依依惜別的情景……聆聽鳥兒們在《詩經》里鳴唱，它們或悠揚，或清亮，或凄厲憂傷，歷史長河中那一段又一段舊時光便在腦海中反復顯現。

夜深人靜，月色入戶，清輝萬里。輕輕地合上書本，泡一杯清茶，緩緩飲下，心靈深處的那幾處鳥鳴聲又傾瀉而出。

那是南宋詩人曾幾《三衢道中》中的聲聲鳥鳴，它總是讓我不由自主地憶起了故鄉，那個四面皆山、清溪環繞的小山村。“梅子黃時日日晴，小溪泛盡卻山行。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在故鄉村前小溪邊的樹林里，在屋后的大山上，都有許多鳥兒，有認識名字的，也有更多不認識名字的。它們在樹林飛舞，在枝丫間跳躍；在高處鳴叫，也在矮處歌唱。少年時的我，要幫助家里干農活，要放牛要澆菜，有時還要守在稻田前趕走成群結隊來啄食的嘰嘰喳喳的麻雀……于是，在農村廣闊的天地間，那些五顏六色的鳥兒給我的童年帶來了許多美好的回憶。憶起故鄉，便也似乎聽見了那一聲聲熟悉的鳥鳴。

那是唐代詩人王維《鳥鳴澗》中幽遠的幾聲鳥鳴，它總是讓我在忙完公務后的靜夜里時時想起。“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靜靜的夜，空空的山，被皎潔的月色驚嚇到的山鳥長鳴一聲，劃破了寂靜，又在春澗中斷斷續續地鳴叫起來。桂花、空山、明月、山鳥、春澗，多么寧和的意境啊。聆聽那幾聲斷斷續續的鳥鳴，心底便油然覺得清幽靜謐。對境以觀心，在那幽靜、悠遠的鳥鳴聲中，心靈便可舒適棲息。人若能享受孤獨與安靜，寂寞也就是一種美了。

當然，我還聽見了“時時聞鳥語，處處是泉聲”中那聲聲婉轉悠揚的鳥鳴。溪水潺潺流淌，“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想象與詩人一起弄石尋花，甚是愜意快哉。“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也時時想起，在林間樹陰，在阡陌小徑，我聽見過一聲又一聲自在愉悅的鳥鳴。是的，無論哪種鳥兒，都有各自的舞臺，它們的鳴叫永遠是那么純粹、動聽……靜靜地聆聽那一聲聲鳥鳴，便也聽見了自己內心的聲音，以及濃郁的人間草木氣息。

作家周作人在《苦雨》里寫道：“有許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惡喧囂，如麻雀蛤蟆或蟬的叫聲，凡足以妨礙他們的甜睡者，無一不痛惡而深絕之，大有欲滅此而午睡之意，我覺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隨便聽聽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這些久成詩料的東西，一切鳴聲其實都可以聽。”

如此，聲聲鳥鳴更似是一闋純凈清麗的詩詞，一曲質樸天然的歌謠，任爾千百遍聆聽，也不會生厭。

聲音記錄本

“布谷布谷”，杜鵑不知疲倦地啼鳴。

聲音，和畫面一樣，刺激著人的感官。甚至某些情形下，聲音烙下的印記更深。手不釋卷，日有所誦，聲音，也會在字里行間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