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遺記》對讖緯敘述的改造與拓展

周 志 穎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東晉方士王嘉所作《拾遺記》“記事多詭怪”[1]2497,是魏晉時期志怪小說的代表。后經南朝梁蕭綺整理,以十卷本流傳于世。關于《拾遺記》所載內容,蕭綺在傳錄中提及:“詳觀前史,歷覽先誥,《援神》和《鉤命》之說,六經緯候之志,研其大較,與今所記相符;語乎幽秘,彌深影響”[2]72,可理解為《拾遺記》文本實現了對兩漢讖緯文本的改造以及對讖緯思想的運用。王嘉在文本創作中吸收并借鑒了兩漢的讖言形式,以讖言來預述故事,同時對緯書所載內容進行創新性的改造與附益,尤其是以想象的增益對文學空間進行拓寬,推動了中國敘事文學的發展。

一、以讖言預述故事

《晉書·王嘉傳》記載,王嘉“不食五谷,不衣美麗,清虛服氣,不與世人交游”,其“好為譬喻,狀如戲調;言未然之事,辭如讖記,當時尟能曉之,事過皆驗”[1]2496。由此可知,預測未發生之事是王嘉的專長,且其預言往往都能得到應驗。《晉書·王嘉傳》不到600字,有2/3的篇幅都在講述王嘉的讖言,并詳細敘述了其中3則①。史書中記載王嘉“言未然之事,辭如讖記”[1]2496,但留于后世的僅有《拾遺記》與《牽三歌讖》。王嘉不僅將讖言運用到現實政治中,還將讖言運用到自己的文學創作中。如他在《拾遺記》序言中寫道:“辭趣過誕,意旨迂闊,推理陳跡,恨為繁冗;多涉禎祥之書,博采神仙之事,妙萬物而為言。”[2]1其中有3則讖言均與王朝的興衰相系,繼承了兩漢以五德終始說闡釋政權更迭的讖言方式。

五德終始說由鄒衍創立,在秦始皇時代首次得到實踐,詮釋了秦國一統天下的合法性。據《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3]由此可知,周以火德稱王,秦以水德稱王。至于西漢末年,劉歆創立新版五德終始學說。“鄒衍的五德終始說是一種相勝說,認為歷史王朝更替是循著‘土木金火水’五行相勝之序進行的,以得土德的黃帝作為歷史的開端,劉歆的五德終始說則是一種相生說,認為歷史王朝更替是依循‘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之序進行的。”[4]同樣是解釋王朝更替,但鄒衍與劉歆所用原理不同。王嘉在《拾遺記》中自木德而王的伏羲講起,繼承了劉歆所創的新五德終始說。按照劉歆的五德終始說,曹魏以土德王,隨后代之的西晉便是所謂的金德。如《拾遺記》卷七記載:

靈蕓未至京師數十里,膏燭之光,相續不滅,車徒咽路,塵起蔽于星月,時人謂為“塵宵”。又筑土為臺,基高三十丈,列燭于臺下,名曰“燭臺”,遠望如列星之墜地。又于大道之傍,一里一銅表,高五尺,以志里數[2]160。

這是以五行的征象來預測人事。魏文帝曹丕修建了數量眾多且極其奢華的燭臺和銅表,當時民間相傳:“青槐夾道多塵埃,龍樓鳳闕望崔嵬。清風細雨雜香來,土上出金火照臺。”[2]160前3句是對樓閣景物的描寫,最后一句則預言了曹魏的滅亡。“土上出金火照臺”中涉及的火、土和金分別對應了漢、魏和晉3朝。“土上出金”指的是曹丕立銅表于道路一事,王嘉用五德終始說來解釋,即金德的西晉取代土德的曹魏;“火照臺”指代以火德而王的漢朝,燭臺位于高臺之下,即火在土下之意,指的是當初曹魏奪取漢室政權一事。司馬氏借助民間輿論造勢,以讖言解釋“魏滅而晉興”的合理性。且司馬氏的這一讖言始終圍繞政權更替展開,帶有明顯的政治功利性和干預性,如此才能達到強化皇權的目的。五行的征象預測還與自然界一草一木的變動相系,這些均被讖言吸取,作為政治輿論工具。如《拾遺記》卷九記載:

武帝為撫軍時,府內后堂砌下忽生草三株,莖黃葉綠,若總金抽翠,花條苒弱,狀似金。時人未知是何祥草,故隱蔽不聽外人窺視。有一羌人,姓姚名馥,字世芬,充廄養馬,妙解陰陽之術,云:“此草以應金德之瑞。”[2]198

晉武帝稱帝之前,家中長了3株奇草。精通陰陽五行的姚馥對此異象的解釋是“此草以應金德之瑞”,即晉武帝將會以金德稱王。這完全是從特定的角度來解釋自然現象,強行將政權更替、五行理論與自然現象聯系在一起,闡明晉取代魏的歷史必然性。

讖言尤為注重外物對人事的影響,政治層面則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統治秩序。據《拾遺記》記載,漢武帝時期出現了牝雞司晨的異象,被視為不祥之兆。《尚書·牧誓》:“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5]客觀自然的異動不再是獨立的個體事件,而是蘊含了人事的預示。對此現象時人謠言:“三七末世,雞不鳴,犬不吠,宮中荊刺亂相系,當有九虎爭為帝。”[2]122“九虎”這一意象實則指代王莽手下的9位將軍,九虎爭帝預言王莽篡漢這一事實。又如晉惠帝時期,“三株草化為三樹,枝葉似楊樹,高五尺”[2]199,這一異象預示了其后“三楊擅權”之事。由此可見,這種人事與物象的互動形式將偶然性的存在解釋為必然。

《晉書·王嘉傳》載王嘉“所造《牽三歌讖》,事過皆驗,累世猶傳之”[1]2497。除了《拾遺記》,王嘉另一著作《牽三歌讖》則是對兩漢“拆字讖”形式的繼承。《牽三歌讖》又名《王子年歌》,散見于《南齊書》和《樂府詩集》等文獻,并沒有完整版流傳后世。呂宗力依據《南齊書·祥瑞志》《南史·齊高帝紀》和《樂府詩集》等相關文獻記載整理出王嘉所作的3則讖歌,并結合歷史加以分析,證實讖言在當時均得到了應驗[6]。第一則為:金刀治世后遂苦,帝王昏亂天神怒,災異屢見戒人主,三分二叛失州土,三王九江一在吳,余悉稚小早少孤,一國二主天所驅。第二則為:三禾摻摻林茂孳,金刀利刃齊刈之。第三則為:欲知其姓草肅肅。谷中最細低頭熟。鱗身甲體永興福。這3則讖歌對兩漢讖言形式的繼承主要是“拆字讖”,即將人名或政權名拆分為多個字,以此預測未來人事。“金刀”是“劉”的拆分,代指劉宋政權;“草肅肅”是“蕭”的拆分,代指蕭道成。據《南史·齊高帝紀》記載:“谷中精細者,稻也,即道也,熟猶成也。”[7]“谷中最細低頭熟”,即預言蕭道成將稱帝。因此,《牽三歌讖》可視為蕭道成取代劉宋建立南齊的預言。蕭道成也因“金刀利刃齊刈之”的讖言而將國號定為齊②。可見,歌讖帶有鮮明的政治目的。“拆字讖”早在東漢時期就已盛行,漢獻帝時期有童謠:“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8]3285“千里草”為“董”字,“十日卜”為“卓”字,這是以純真的童謠預言董卓將亡。又如王莽末年,夢中人曾對公孫述講道:“八厶子系,十二為期。”[8]535此亦為“拆字讖”,“八厶子系”是“公孫”的拆分,預言公孫述將稱帝12年。25年,公孫述于蜀地稱帝,國號為成家,12年后果真被東漢所滅。

讖言以多種形式來預測人事,或以五行,或以星象,或以夢占,歸根結底都是人事與物象的互動。一方面,讖言對政治特別是國家意識形態產生影響,使亂世中政權的動蕩變得合理合法,也使一些謀權篡位的行為具有了理論來源。另一方面,文人的創作也受到讖言的浸染。就王嘉而言,《拾遺記》和《牽三歌讖》中都有對兩漢讖言形式的繼承,以讖言來預述故事,形成自己的文學獨創性。值得注意的是,這種以讖言來預述故事的敘述方式也被后世小說創作所借鑒。如毛宗崗稱“《三國》一書,有隔年下種,先時伏著之妙”[9],指的就是預述的敘事方式,通俗而言就是埋伏筆。如第八十回曹丕篡漢,早在第三十三回作者就已預述過“青云紫云之祥”;第八十五回后孫權僭號,其實第三十八回吳夫人的夢境里早已預示過。預述非但沒有破壞故事的情節,反而增強了閱讀的趣味性。在明清小說中,預述的承擔者多為僧道或仙人,他們對某一事件的發展或某一人物的命運進行預述。如《水滸傳》第四回,魯智深離開五臺山之際,智真長老贈予4句偈言:“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遷,遇江而止。”[10]從結交林沖到落草二龍山,最后上梁山,作者借僧人之口對魯智深之后所經歷之事作了預述。預述的敘事方式不僅打破了常規的單一敘事,豐富了故事情節,還表現出強烈且鮮明的宿命論。《紅樓夢》在開篇也采用預述的敘事方式。如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警幻仙子對整個小說的結局作了預述。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以夢境預見金陵十二釵的結局,這也是宿命論的體現。

二、《拾遺記》對緯書學說的附益

緯相對于“經”而言,是對儒家經典著作的神秘化解讀。其假托上古帝王和孔子宣揚五德終始與災異祥瑞等神學思想,以緯書為載體。蕭綺在《拾遺記》序中寫道:“文起羲、炎已來,事訖西晉之末,五運因循,十有四代”[2]1,作者自木德伏羲開始講述到金德西晉時期,歷經14朝,并以五德終始說來論述朝代的更迭。又言其“多涉禎祥之書”,“禎祥”即所謂的祥瑞,而五德和祥瑞都屬于緯書系統所記載的內容。因此,《拾遺記》的創作受到緯書的影響較大。對比緯書與《拾遺記》所載,可以發現后者對前者有借鑒與改造的痕跡。王嘉在本事的基礎上修改部分故事情節,融入祥瑞之兆的記載,以小說的筆法對故事進行了完整性敘述。《拾遺記》對緯書文本的改造體現在以下3方面。

(一)帝王出生的神異化描述

在緯書記載中,無論帝王還是圣人都是神化的產物,這樣才能說明他們稱帝的合理性,不凡的出生也造就了他們舉世的功業。但由于帝王圣人傳說本身帶有假說性,因此需要更多的故事來應驗。如此一來,君權神授和天人感應學說得到印證。如《孝經鉤命決》記載伏羲的出生:“華胥履跡,怪生皇犧。”[11]731關于黃帝的出生,《詩含神霧》記載:“大電光繞北斗樞星,照郊野,感附寶而生黃帝。”[11]258又如孔子,《春秋演孔圖》中記載:“孔子母征在夢感黑帝而生,故曰玄圣。”[11]367帝王感五帝之精而降生,或如華胥一樣履跡而孕,或如簡狄一般吞食玄鳥蛋而孕,其目的在于神化帝王的形象,保證國家政權的合法性,強化政權統治的權威性,同時也印證讖緯學說的合理性。正因此,讖緯學說才能在皇權的支持下盛行,進而在兩漢處于“內學”的地位,在漢人的思想世界中占據主要位置[12]。

《拾遺記》很好地借鑒了緯書中構建的古史系統。在敘述帝王出生時,王嘉在《拾遺記》中對緯書的記載進行了改造與附益。如《拾遺記》卷一記載:“春皇者,庖犧之別號。所都之國,有華胥之洲。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繞神母,久而方滅,即覺有娠,歷十二年而生庖犧。”[2]1和《孝經鉤命決》所載“華胥履跡,怪生皇犧”相比,《拾遺記》的故事情節有了變動,華胥由履跡生子變為感青虹而有孕。并且,王嘉對故事進行了想象的增益,華胥歷經12年才生下伏羲的情節使敘事更加詳盡,情節也更為完整。又如商朝先祖契,在緯書中是其母吞食燕子蛋而出生,《詩含神霧》:“湯之先為契,無父而生。契母與姊妹浴于玄邱水,有燕銜卵墮之,契母得,故含之,誤吞之,即生契。”[11]258-259《拾遺記》則增加了更多想象的細節:

商之始也,有神女簡狄,游于桑野,見黑鳥遺卵于地,有五色文,作“八百”字,簡狄拾之,貯以玉筐,覆以朱紱。夜夢神母謂之曰:“爾懷此卵,即生圣子,以繼金德。”狄乃懷卵,一年而有娠,經十四月而生契。祚以八百,葉卵之文也。雖遭旱厄,后嗣興焉[2]40。

事實上,所有的細節都是為服務于周替代商的合理性。其一,“燕”變為“黑鳥”,鳥蛋上印有“八百”二字,將符命加入到故事敘事中,預言商朝的800年歷史;其二,加入陰陽五德學說,“以繼金德”,即商朝以金德王;其三,契14個月后出生,以更夸張的想象來神化商朝先祖的出生,由此完成了對君權神授學說的印證。

《拾遺記》繼承了緯書所建構的古史系統,以更多的細節描寫和想象來塑造帝王形象。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不變,地點發生變化。符命與陰陽五德學說的運用增添了故事的神異色彩,敘事更加完整有趣,與緯書所載本事相比更加靈動,想象空間也進一步擴大,使天人感應學說更具合理性。

(二)祥瑞敘述模式的拓展

緯書將陰陽刑德融入古史改造中來闡釋災異祥瑞說,并將客觀世界中的自然現象社會化和人事化,自然界的任何異動,如鸞鳳、祥云、日食、月食、洪澇以及干旱,都是人事吉兇的征兆[13]。《春秋元命苞》載曰:“凡天象之變異,皆本于人事之所感,故逆氣成象,而妖星見焉。”人生于天,必定要順應上天,反之則會有災異發生。在人事中,特別是君主的治世言行對天象有極大影響,即所謂的災異祥瑞說。

以神農的故事為例,《禮含文嘉》記載:“神農作田道,就耒耜,天應以嘉禾,地出以醴泉。”[11]280神農為部落首領時,教民耒耜耕種,德至天下,天降祥瑞,陸生嘉禾,地出醴泉。這一人事與天象的互動在緯書中也有相關記載,如《孝經援神契》載“王者德至于地,則嘉禾生”[11]700,《春秋感精符》載“德淪于地,則醴泉出焉”[11]521。《拾遺記》卷一對炎帝神農氏的治世之功進行了重述:

炎帝始教民耒耜,躬勤畎畝之事,百谷滋阜。圣德所感,無不著焉。神芝發其異色,靈苗擢其嘉穎,陸地丹蕖,駢生如蓋,香露滴瀝,下流成池,因為豢龍之圃。朱草蔓衍于街衢,卿云蔚藹于叢薄,筑圓丘以祀朝日,飾瑤階以揖夜光[2]5。

神芝、靈苗、丹蕖和朱草體現了上天的刑德。神農的功業與天降祥瑞的敘事基本沒有變動,王嘉在《禮含文嘉》本事的基礎上進行小說性的擴充,拓展想象空間,著重于對祥瑞的細致描寫,加入了“神芝”和“朱草”。值得注意的是,王嘉對故事情節想象性的補充也是遵循緯書所載的學理。如《春秋感精符》載曰:“王者德洽于地,則朱草生,食之令人不老。”[11]486又如《孝經援神契》載曰:“王者德至于草木,則芝草生。”[11]704歷史、神話與想象的融合創造了全新的文學空間,使其中的形象刻畫更為典型,語言表達更加細膩。依此原則,王嘉還創作出緯書所載之外的新故事。如燕昭王時,“有白鸞孤翔,銜千莖穟。穟于空中自生,花實落地,則生根葉。一歲百獲,一莖滿車,故曰‘盈車嘉穟’”[2]91。“嘉禾”在《孝經援神契》中已有記載,而“白鸞孤翔”則源于“王者上感皇天,則鸞鳳至”[11]521。王嘉將災異祥瑞說運用到具體文學創作中,并呈現出新的故事,也讓災異祥瑞說有了新的印證。

(三)五德終始說的故事化

劉歆的五德終始說以木德為始,建構了一套新的帝王系統和正統觀念,直接影響了緯書與《漢書》的創作。緯書將五德終始說運用到具體的歷史敘述和文學創作中,達到宣揚“圣王同祖”的目的,服務于現實政治。如《孝經鉤命決》載曰:“蕭何為昴星精,項羽、陳勝、胡亥為三猾。國為木德,漢葉火位。”[11]733這顯然是用五德終始說來講述西漢的歷史,并以此來定立政權的合法性。其中,蕭何被賦予星精的身份。對西漢政權而言,項羽、陳勝和胡亥處于正統之外,是要被殲滅的3方。這一記載被王嘉演繹成一則完整的故事:

漢太上皇微時,佩一刀,長三尺,上有銘,其字難識,疑是殷高宗伐鬼方之時所作也。上皇游酆沛山中。寓居窮谷里有人冶鑄。上皇息其傍,問曰:“此鑄何器?”工者笑而答曰:“為天子鑄劍,慎勿泄言!”上皇謂為戲言而無疑色。工人曰:“今所鑄鐵鋼礪難成,若得公腰間佩刀雜而治之,即成神器,可以克定天下,星精為輔佐,以殲三猾。木衰火盛,此為異兆也。”……及成劍,工人視之,其銘尚存,葉前疑也。工人即持劍授上皇。上皇以賜高祖,高祖長佩于身,以殲三猾。及天下已定,呂后藏于寶庫[2]110-111。

顯然,《拾遺記》繼承了五德終始說所建構的帝王系統和正統意識,以五德相生來闡釋漢代秦的歷史事實,將學理以文學的形式呈現出來。在王嘉的具體創作中,“殲三猾”一事被穿插到劉太公得長劍的故事中,“殲三猾”的言論則由山谷中的鑄劍師發出。王嘉將國家的命運寄托于平民之身,以偶然性的事件預言必然性的歷史。可見,王嘉對《孝經鉤命決》本事的改造主要著眼于對故事的完整敘述,即在原有的記載之上豐富主要人物的形象與故事情節,開啟文學想象空間,使荒謬變得合理且真實。

緯書所建構的古史系統和帝王系統成為《拾遺記》創作的重要素材。王嘉在本事的基礎上,以想象的手法開辟文學空間,關注于人事與物象的互動關系,在看似簡單的景物描寫與人事敘述中注入深刻的歷史隱喻,將緯書所宣揚的天人感應學說、災異祥瑞說與五德終始說蘊含其中。王嘉以小說的筆法將零散的片段敘述為完整的故事,使“殘叢小語式的瑣屑記載,所剩無幾”[14]。此外,《拾遺記》的語言也更具形象性與志怪性,相較緯書更加通俗易懂且具趣讀性。

三、讖緯想象中志怪小說的文本建構

讖緯學說的主要載體是讖緯文本,內容包括陰陽五行學說、五德終始說、祥瑞災異說和圣人感生說等多個方面,之所以能夠流傳乃至興盛,原因在于其為君主政權的合法性與朝代更迭的必然性的提供了理論依據,也為許多歷史事件的發生發展提供了契機。除了政治功用以外,讖緯還具有文學價值。如摯虞在《文章流別論》中提到:“圖讖之屬,雖非正文之制。然以取其縱橫有義,反復成章。”[15]從文學角度而言,讖緯影響了魏晉時期的文學表達方式,“以神話想象來觀察古史”,并以天人感應學說來對古史進行改造,開啟了中國文學的想象空間[16]347-360。

早期,以屈原為代表的作家曾借想象的手法對歷史進行改造,希望以極端化的處理達到極致化的效果,帶有主體自覺性[17]。這種極致化的想象成為讖緯文本創作的主要方式,并被魏晉小說所吸取。緯書以想象的增益來完成對帝王和圣人形象的塑造,魏晉小說則以想象的增益來構建陌生而熟悉的志怪世界。陌生在于其想象世界中大量的異己存在[16]343,如容顏永駐的燃丘國人、擅長飛行的勃鞮國人以及騰云駕霧的泥離國人都是對現實世界的超越;熟悉在于這些看似異己的存在卻帶有人文性色彩,同時又符合文學想象的邏輯。在運用想象手法虛構世界時,讖緯學說特別強調物我的相感,注重觀察外物,客觀世界的一景一物都是現實統治秩序的反映。如“王者德至天,則降甘露”“王者德至八方,則祥風至”和“王者德至山陵,則景云出”[11]698-699等,人事與物象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且在不自覺之中形成一種定律,物象中蘊含著人事意味。魏晉小說所塑造的志怪世界也存在人事與物象的互動。如三株草化為楊樹預言三楊擅權以及男子變女子預示朝代更替等。無論讖緯學說還是魏晉小說都以想象的增益實現了熟悉化與陌生化的結合以及邏輯性與非邏輯性的統一,現實中的不合理在文學空間中則完全是合理的存在。這也就不難理解以《拾遺記》為代表的魏晉志怪小說為何在后世經歷了“由史入子”的過程,其原因就在于其所建構的想象空間帶有虛構性。

劉勰在《文心雕龍·正緯》中言,讖緯“事豐奇偉,辭富膏腴”[18]31。志怪小說將讖緯文本加以吸收,創作出更具文學色彩的故事。就內容而言,讖緯文本涉及的面非常廣泛。其中,帝王圣人的感生降世占有較大比重。如《拾遺記》中伏羲、契和孔子的感生故事以及《搜神記》中慶都與女樞之事,都是源于緯書所載。此外,讖緯文本認為,王道缺失會導致天降異象,朝代更迭會有祥瑞之兆,這樣的敘述方式也被志怪小說很好地吸收借鑒,尤其是災異祥瑞與人事的互動。如劉邦建立漢朝一事,《搜神記》借圣人孔子來預言漢取代秦之事,記載孔子得玉簡,上面寫有“寶文出,劉季握。卯金刀,在軫北。字禾子,天下服”[19]80。又如王莽篡漢之前,民間發生了許多異象。《搜神記》記載,漢哀帝時有男子變為女子,嫁為人妻后生有一子。對此人稱“陽變為陰,將亡繼嗣”[19]190,生一子則意味著新朝僅會存在一世。再如平帝年間,女子趙春死后出棺,人稱“至陰為陽,下人為上”[19]190,這里的“下人”指的便是王莽。《拾遺記》記載晉惠帝時有三株草化為楊樹,姚馥預言其后楊氏三兄弟將會擅權,也是人事與物象的互動。志怪小說依據讖緯學說衍生出新的故事,使有限的文本擁有了無限的可能性。如《搜神記》中記載東海孝婦故事:

孝婦名周青。青將死,車載十丈竹竿,以懸五旛。立誓于眾曰:“青若有罪,愿殺血當順下;青若枉死,血當逆流。”既行刑已,其血青黃,緣旛竹而上極標,又緣旛而下云爾[19]149。

周青死前的立誓便是以讖言預述故事。行刑之后,血緣旛而上,應了其先之讖,以人事與物象的相感完成對故事情節的建構。這一依據讖緯學說所進行的全新文學創作成為民間廣泛流傳的故事,其立誓與應讖的情節設計還影響到關漢卿對《竇娥冤》的創作。

劉勰認為,讖緯文本“辭富膏腴”,不僅注重細節的刻畫,而且語言豐富而細膩,但整體還是略顯古樸晦澀。如《孝經援神契》有“堯鳥庭荷勝八眉”一句[11]695,不精通讖緯學說是無法理解“鳥庭”與“荷勝”的。其實這句話是在描述帝堯的不凡長相,庭似鳥骨,眉有八色。《拾遺記》則很好地繼承了讖緯的“辭富膏腴”,化晦澀為形象,對細節之處的描寫極其精準。如對帝堯的記載,首先重點講述了其在位期間的功績,除“四兇”,“分職設官”,又命大禹疏導山川,將圣君形象塑造得非常完整且具有條理性。其后又列舉了帝堯圣德所引發的祥瑞,以細節刻畫取勝。青鸐,“人面鳥喙,八翼一足,毛色如雉”,叫聲“似鐘磬笙竽”;雙睛鳥,“狀如雞,鳴似鳳”[2]22-24,可以追逐獵殺猛獸。相較于緯書中帝堯的形象,《拾遺記》中的敘述更加具象化和細節化。

蕭綺評價《拾遺記》的語言“文存靡麗”[2]1,文辭的華麗是其特色之一,這就實現了語言由實用性向審美性的轉變。王嘉對《拾遺記》的語言在讖緯文本的基礎上加以改進,由古樸轉向華麗,由重實用變為重審美。由于讖緯文本的政治功利性較強,目的在于宣揚皇權的合法性與權威性,因此語言忌浮華。而《拾遺記》作為小說,語言只有生動形象才能更為人所接受。如漢宣帝時背明國所進獻的各種谷物:鳳冠粟,“似鳳鳥之冠,食者多力”;游龍粟,“葉屈曲似游龍也”;挾劍豆,“其莢形似人挾劍,橫斜而生”;延精麥,“延壽益氣”[2]131-132。書中不僅對各種谷物的外觀和功用進行細致刻畫,還以形象化的語言為其命名,讓讀者自己建構起一種想象畫面。又如周穆王巡游天下時所駕的八匹駿馬,“一名絕地,足不踐土;二名翻羽,行越飛禽;三名奔霄,夜行萬里……”[2]60簡單4字就將8匹駿馬的各自所長展現出來,特色鮮明。此外,王嘉還擅長場景描寫,《拾遺記》卷九以大量的筆墨敘述了石虎的奢華生活。盛夏之時,石虎一行人于高樓之上“望四極”,其旁“奏金石絲竹之樂”,樓下設有馬場,“周回四百步,皆文石丹沙及彩畫于埒旁”。隨后,對四周廂房的房屋建筑進行細節刻畫,“屋柱皆隱起為龍鳳百獸之形,雕斫眾寶,以飾楹柱”。最后再次回到樓上,“胡人于樓上嗽酒”[2]217。場景處于不斷變換當中,后又歸于起點之所,配以形象豐富的語言,完成了對統治者奢靡生活的敘述。

讖緯“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18]31,后人“采摭英華”,對其積極吸收借鑒,魏晉文學由此染上神異色彩,也開啟了中國文學的想象空間。以《拾遺記》和《搜神記》為代表的志怪小說吸收了讖緯文本的內容形式,將讖緯理論運用到實際文學創作中,以讖言預述故事,實現了故事由殘叢小語到完整情節的演變以及語言由實用性到審美性的過渡。王嘉《拾遺記》對讖緯文本的改造與附益更是推動了小說這一文學體裁的發展。

注 釋：

① 《晉書·王嘉傳》記載了3則王嘉所作讖言:第一則,“堅將南征,遣使者問之。嘉曰:‘金剛火強。’乃乘使者馬,正衣冠,徐徐東行數百步,而策馬馳反,脫衣服,棄冠履而歸,下馬踞床,一無所言。使者還吿,堅不悟,復遣問之,曰:‘吾世祚云何?’嘉曰:‘未央。’咸以為吉。明年癸未,敗于淮南,所謂未年而有殃也”。第二則,“萇既與苻登相持,問嘉曰:‘吾得殺苻登定天下不?’嘉曰:‘略得之。’萇怒曰:‘得當云得,何略之有!’遂斬之……及萇死,萇子興字子略方殺登,‘略得’之謂也”。第三則,“先此,釋道安謂嘉曰:‘世故方殷,可以行矣。’嘉答曰:‘卿其先行,吾負債未果去。’俄而道安亡,至是而嘉戮死,所謂‘負債’者也”。

② 《南齊書·崔祖思傳》:“祖思啟太祖曰:‘讖書云“金刀利刃齊刈之”。今宜稱齊,實應天命。’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