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庭
智慧法院建設的縱深推進使人民法庭制度處于吊詭的境地。一方面,人民法庭制度源于1954 年《人民法院組織法》第17 條,其主要目的為方便群眾訴訟?!?〕參見魏文伯:《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組織法”基本問題的認識》,載《法學研究》1955 年第1 期,第5 頁。隨著互聯網技術的普及與在線訴訟服務平臺的建立,交通不便和地理空間阻隔不再對當事人訴訟構成障礙,因而無須通過人民法庭方便群眾訴訟。另一方面,人民法庭在司法實踐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2014 年以來,最高人民法院多次發布工作意見和典型案例,優化人民法庭制度的頂層設計,為各地人民法庭的高質量發展提供具體指導?!?〕2014 年以來,最高人民法院先后制定《關于進一步加強新形勢下人民法庭工作的若干意見》(2014 年)和《關于推動新時代人民法庭工作高質量發展的意見》(2021 年),陸續發布兩批《新時代人民法庭建設案例選編》(2021 年與2022 年)與《“打造楓橋式人民法庭 服務基層社會治理”典型案例》(2022 年)。在地方層面,湖北省人大常委會在全國范圍內率先制定了第一部關于人民法庭的地方立法。〔3〕參見《湖北省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充分發揮人民法庭作用促進基層社會治理的決定》,載中國·湖北人大網,http://www.hppc.gov.cn/p/26957.html,2023 年10 月20 日訪問。
如何理解數字時代人民法庭制度發展的吊詭?學界的普遍看法是,盡管“方便群眾訴訟”依賴的社會基礎是否存在會引發對人民法庭是否有必要存續的思考,但從深層來看,人民法庭作為關聯國家權力與鄉村社會的重要紐帶,是國家實現基層社會整合、建構基層社會秩序的必然選擇;〔4〕參見馮兆蕙、梁平:《新時代國家治理視野中的人民法庭及其功能塑造》,載《法學評論》2022 年第1 期,第133 頁;公丕潛:《人民法庭參與市域社會治理的組織潛能與功能局限》,載《學術交流》2022 年第11 期,第111 頁。基層民眾可以通過人民法庭接觸和感受審判權的運作,緩解甚至消除對國家權力的疏離感,增強國家權力的影響力?!?〕參見陳志君:《通過法律的治理:新時代“楓橋式”人民法庭參與基層社會治理的基本模式》,載《中國應用法學》2022 年第5 期,第184 頁。同時,社會矛盾糾紛解決機制正逐漸從依靠行政手段轉變為主要依靠司法程序,由此帶來的“權力真空”造成大量矛盾糾紛難以妥善化解,迫切需要人民法庭主動融入基層黨委領導的社會治理體系,通過提供法律服務,形成矛盾糾紛化解合力?!?〕參見顧培東:《人民法庭地位與功能的重構》,載《法學研究》2014 年第1 期,第41 頁。要言之,治理功能取代“方便群眾訴訟”成為維持人民法庭制度存續的基礎。
本文認為,人民法庭制度在數字時代的存續基礎必須建立在不可撼動的制度功能之上。治理功能雖然準確描述了當下人民法庭在社會生活中的實際作用,但未必能給人民法庭制度提供牢固的根基。雖然“方便群眾訴訟”的必要性看似被嚴重削弱,但同時蘊含著新生的力量。它提示我們,人民法庭的制度功能和存續基礎應當在社會系統和法律系統共同演化的過程中探尋。故此,本文將審視人民法庭現有的兩項功能,闡明治理功能為何不能成為人民法庭制度的存續基礎,以及“方便群眾訴訟”在數字時代具有的新意義。在此基礎上,借用系統論法學的理論工具,闡述并論證數字時代人民法庭應有的制度功能,探討實現這一功能的現實路徑。
2014 年,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進一步加強新形勢下人民法庭工作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2014年《意見》”)中正式承認積極參與基層社會治理是人民法庭的重要職能;2021 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推動新時代人民法庭工作高質量發展的意見》(以下簡稱“2021 年《意見》”),對人民法庭參與基層社會治理的具體方式作出規范。從這些規范來看,人民法庭參與基層社會治理的主要目標是促進糾紛的實質性化解,具體的方式是主動融入基層黨委領導的基層社會治理框架,強化與當地鄉鎮街道的銜接、與綜治中心的協同。然而,受數字技術的影響,人民法庭的社會治理職能在目標和方式上都面臨新的挑戰。
“人民法庭的基本職能在于實質性化解糾紛”是一個被廣泛接受的觀點,筆者稱之為“糾紛解決本位說”。在20 世紀90 年代末,有學者結合實地調研,對“糾紛解決本位說”進行了理論證成。具體而言,人民法庭受理的許多案件“僅就其本身來說,案情并不復雜,既不是事實不清楚,也不是法律規則不清楚。但是如果就案判案,依法判案只能強調審判職能,強調法律的規則,勢必無法解決問題,不僅可能導致嚴重的社會后果,進而可能導致強大的社會壓力乃至行政的干預,判決會成為一紙空文,法院的權威喪失殆盡”?!?〕蘇力:《農村基層法院的糾紛解決與規則之治》,載《北大法律評論》編委會編:《北大法律評論》(第2 卷·第1 輯),法律出版社1999 年版,第92 頁。因此,更為妥當的做法是,法院不為法律規則的硬性規定所限,全面考慮與爭議案件相關的信息,即便這些信息過于瑣碎具體,因為“只有考慮到這些瑣碎具體的問題,并保證這些瑣碎問題能夠得到落實,一個案件或糾紛才可能真正解決”。〔8〕蘇力:《農村基層法院的糾紛解決與規則之治》,載《北大法律評論》編委會編:《北大法律評論》(第2 卷·第1 輯),法律出版社1999 年版,第91 頁。上述論證影響深遠,甚至在十余年后,面對鄉村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的巨大變遷,以及由此帶來的基層司法的變化,實質性化解糾紛仍然被認為是人民法庭的基本職責?!?〕參見蘇力:《送法下鄉:中國基層司法制度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序言第2-3 頁;丁衛:《秦窯法庭:基層司法的實踐邏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 年版,第314-318 頁;高其才:《鄉土社會中的人民法庭》,載《法律適用》2015 年第6 期,第56 頁。究其原因,矛盾糾紛的出現往往被視作社會整合機能陷入病態的表征,減少、避免甚至消除糾紛總是成為特定制度下社會治理的基本任務?!?0〕參見顧培東:《社會沖突與訴訟機制》(第3 版),法律出版社2015 年版,第16 頁。至于如何具體地開展糾紛治理,“糾紛解決本位說”提供了一套以個案效果為目標導向,以實用主義司法哲學為方法指引的方案,它極其重視協調爭議雙方的利益,希望以利益分配上的總體平衡換取當事人對糾紛解決結果的認同,從而實現“案結事了”的治理目標。正是因為暗含了對取得良好社會效果的承諾,“糾紛解決本位說”才獲得普遍接受和認同,以至于每當提到人民法庭,人們總會聯想到糾紛的實質性化解。
可是,著眼于個案的利益衡量并不必然帶來良好的社會效果,因為它存在誘使人們采用機會主義行動策略的風險:當事人為獲取更多利益,傾向于夸大自己遭受的不法侵害,從而增加談判籌碼;法官為了完成治理目標,不得不采用調和折中的策略,勸說對方當事人讓步。當司法被扭曲成依賴功利的利益紐帶把參與各方暫時地“縫合”在一起時,社會大眾對司法公正的期待將徹底喪失,司法權威也勢必遭遇認同危機。〔11〕參見陳洪杰:《司法公正的象征建構:在認知與規范之間》,載《學術月刊》2021 年第6 期,第141 頁。既然“糾紛解決本位說”因誘發利益博弈困境,在兌現“取得良好社會效果”的承諾上難以自洽,為何仍受到廣泛認同和接受?最關鍵的原因是,該觀點的有效性依托于傳統鄉土熟人社會這種特定的社會結構,個案中的利益博弈與穩定的社會秩序沒有明顯沖突。一方面,鄉土社會的封閉性和同質性保證了社群風俗習慣和道德準則的內容相對穩定,無須通過糾紛解決活動生成規則、建構社會秩序;另一方面,生長于鄉土社會的人們并不享有獨屬于自己的空間(即權利),糾紛解決的首要任務是促使爭議雙方返回到默然互助和相互推搡的狀態,從而消弭現實生活中的紛爭?!?2〕參見[日]寺田浩明:《擁擠列車模式:明清時期的社會認識和秩序建構》,阮云星譯,載《清華法學》2010年第6期,第171頁。
隨著城鎮化的推進,鄉土社會的流動性和異質性不斷增強,鄉村社會的秩序無法繼續依賴人際關系和風俗習慣來維持,只能依賴普適性的法律規則?!?3〕參見董磊明、陳柏峰、聶良波:《結構混亂與迎法下鄉——河南宋村法律實踐的解讀》,載《中國社會科學》2008 年第5 期,第100 頁。在數字時代,隨著各類司法公開平臺相繼建立并投入使用,當事人可以在互聯網上檢索到更多與自己案件相似的案件。他們通過比對不同法院在案件處理上的差異,或者同一法院處理類似案件的做法,可以理直氣壯地質疑自己案件裁判結果的正確性。這種由數字技術催生出的對“同案同判”的強烈需求為基層法官掙脫個案效果的桎梏、致力維護法治秩序、建立穩定的規范預期奠定了社會心理基礎。同時,這種對“同案同判”的需求也是當事人在個案中的“談判籌碼”,它的出現讓個案中的利益協調變得更為艱難。此外,活躍在互聯網上的人們往往身處信息繭房,只會選擇看自己喜歡看的事物,并且不斷強化這種偏好。〔14〕參見[美] 凱斯·R.桑斯坦:《信息烏托邦:眾人如何生產知識》,畢競悅譯,法律出版社2008 年版,第8 頁。于是,當事人越是在互聯網上辛勤地檢索能證成其反對意見的相似案件和相關信息,就越容易強化自己對案件是非對錯和利益分配的固有偏見,助長對相反觀點的抗拒,從而變得更加難以被說服。此時,如果還堅持“糾紛解決本位說”的立場,要求基層法官妥當協調雙方利益,實現“案結事了”的治理目標,只會使法官深陷與當事人的艱苦纏斗,造成司法資源的嚴重耗散。
基層法院及其派出法庭與地方黨政機關在地方社會治理中形成了常態性交集,為“一體化”治理模式的生成提供了實踐基礎?!?5〕參見顧培東:《人民法庭地位與功能的重構》,載《法學研究》2014 年第1 期,第41 頁。不過,在法院系統中,最終參與這種協同治理的單位是人民法庭而非基層法院。一方面,“基層法院”概念本身的曖昧使基層法院和人民法庭的職能劃分成為可能?!盎鶎印辈⒎且幏兑饬x上的法學概念,它屬于政治學和社會學的范疇,在法學上與“基層法院”相對應的概念應該是初審法院?!度嗣穹ㄔ航M織法》之所以采用“基層法院”概念,是因為我國不嚴格區分初審法院和上訴法院,這種做法的代價是容易讓人聯想到政治學和社會學意義上的基層治理。因此,在名為“基層法院”的單位中,實際上存在兩類組織,它們的任務和性質迥異:一種是作為主要初審法院的縣級人民法院,另一種是人民法庭,側重于糾紛解決,但對整個司法體系缺乏一種輻射的構成性意義,無法生成對整個法律制度運作有影響的法律規則?!?6〕參見泮偉江:《當代中國法治的分析與建構》(修訂版),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 年版,第11-14 頁。另一方面,在強調司法專業化和規范化的理論語境中,“一體化”的治理模式很難得到肯定性評價。讓人民法庭承擔地方社會治理的職能,有利于保持機關庭的審判活動相對超脫和獨立,能更恰當地發揮法院在基層社會治理中的應有作用?!?7〕參見顧培東:《人民法庭地位與功能的重構》,載《法學研究》2014 年第1 期,第41 頁。
以上關于為什么由人民法庭而非基層法院參與“一體化”治理的分析,構成了理論界從社會治理角度探討人民法庭存續依據的底層邏輯。如果人民法庭參與基層社會治理,需要以減損乃至放棄專業性和相對獨立性為前提,那么勢必遭遇“組織冗余”的問題,即當人民法庭在基層社會治理中實際扮演的角色與公安派出所、司法所或村委會、調解委員會等其他基層組織沒有差別時(即呈現出“一體化”色彩),繼續設置人民法庭就有疊床架屋之嫌,人民法庭制度存續的基礎反而會被動搖?!?8〕參見王銀勝、林子杉:《寧海基層法庭的司法融合之道》,載《人民法院報》2017 年11 月19 日,第5 版;宋華俊、沈莉菁:《細數蘇州人民法庭的三重角色》,載《人民法院報》2015 年5 月17 日,第7 版。實際上,這一底層邏輯在實踐和理論兩個層面都不成立。在實踐層面,以減損人民法庭相對獨立性為代價的治理職能實現方式遭到各地人民法庭的反對。在起草2021 年《意見》時,最高人民法院通過調研發現,各地人民法庭對參與基層社會治理主要有兩點顧慮:“一是由于矛盾糾紛就是潛在的訴訟案件,擔心參與轄區政府、基層自治組織公共事務過深,影響案件客觀公正審判;二是基于審判獨立性和被動性特征,參與基層社會治理的方式和邊界不好把握”?!?9〕鄭學林、何抒、危浪平等:《〈關于推動新時代人民法庭工作高質量發展的意見〉重點問題的理解與適用》,載《人民司法》2021 年第31 期,第17 頁。在理論層面,參與基層社會治理并不必然減損甚至取消人民法庭的獨立性。誠然,在社會治理活動中,弱化甚至模糊各參與主體的職能分工可以克服基層治理中的“孤島現象”,集中力量解決專項問題。但是,克服“孤島現象”并不一定要求模糊職能分工,因為產生這種現象的根本原因不是政府部門職能分工導致的“條塊分割”,而是資源和信息無法在各部門優化組合、按需流通?!?0〕參見馬伊里:《合作困境的組織社會學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8 頁。換言之,只要實現不同部門業務數據的互聯互通與共享,即使不減損人民法庭的獨立性,也有可能取得良好的社會治理效果。
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領導建設的“共享法庭”提供了一種人民法庭參與基層社會治理的新方式。“共享法庭”是一種架構在數字空間、呈現在群眾身邊的人民法庭,基層法官或法官團隊通過“移動微法院”“庭審直播系統”“裁判文書公開平臺”等軟件模塊提供調解指導、在線訴訟、普法宣傳等服務。它的工作原則是:“一般糾紛就地調,發揮當地村社干部積極性,就地調處化解糾紛;復雜糾紛指導調,法官通過‘共享法庭’,對疑難復雜糾紛提供線上指導或線下支持;涉訴糾紛邀請調,對于轄區內案件,視情況邀請當地調解力量參與調解,做到‘糾紛哪里來,調解哪里去’”?!?1〕陳東升、王春:《浙江2.4 萬個“共享法庭”協奏社會治理和諧曲 讓群眾感受到公平正義就在身邊》,載《法治日報》2022 年5 月16 日,第7 版。該原則暗含了職責分工,即面對矛盾糾紛,當地的糾紛解決者負責一般的業務性內容,人民法庭專注其中的法律事務,二者協力完成訴源治理的任務。這是人民法庭參與社會治理活動的應有形態,可以有效避免人民法庭與其他解紛組織發生角色混同,從而捍衛司法權威和司法公正。
綜上,數字技術的廣泛應用雖然沒有撼動人民法庭治理職能的重要地位,但是深刻影響了它的目標取向和實現方式,并且給人民法庭履行治理職能帶來挑戰。要回應這些挑戰,需要更高位階的價值目標或功能需求予以指引,后者指向數字時代人民法庭制度的功能定位。因此,訴諸人民法庭在社會治理中產生的實際效果,不足以為其制度存續提供基礎。
人民法庭的司法便民功能源自《人民法院組織法》創設這項制度的原初目的,即消除民眾與法院之間的障礙,讓司法服務觸達社會的每個角落。數字技術的廣泛應用雖然消除了物理空間給當事人訴訟帶來的不便,但它產生的“數字鴻溝”會妨礙民眾對公平正義的及時感受和司法服務的有效觸達。于是,彌合司法領域中的“數字鴻溝”成為了人民法庭司法便民功能面臨的新需求。這說明,在審視人民法庭制度功能的變化時,懸置司法便民功能或者對其新動向存而不論并非妥當的做法。
數字鴻溝指“能夠上網并且有能力使用ICT/互聯網的人群和那些由于技術、政治、社會或經濟原因不能上網的人群之間的差異”,〔22〕[瑞士]約萬·庫爾巴里賈:《互聯網治理》(第7 版),魯傳穎、惠志斌、劉越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206 頁。其產生原因有三:互聯網接入的差距,數字技術使用能力的差距,以及由前兩項因素導致的認知不平等。〔23〕參見韋路、張明新:《第三道數字鴻溝:互聯網上的知識溝》,載《新聞與傳播研究》2006 年第4 期,第44-46 頁。得益于寬帶普及政策的有效實施,截至2023 年6 月,我國互聯網普及率達76.4%,農村地區互聯網普及率為60.5%,〔24〕參見《第52 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載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https://www.cnnic.net.cn/NMediaFile/2023/0908/MAIN1694151810549M3LV0UWOAV.pdf,2023 年9 月1 日訪問。互聯網接入的差距正不斷縮小。同時,隨著互聯網整體供給數量和質量的提高,以及專門為老年人、殘障人士等群體開發的用戶友好型操作系統不斷普及,使用能力的差距也將逐步縮小甚至彌合。真正對民眾訴訟構成妨礙的是認知不平等,它很難隨著技術手段的完善而消失。
在未來的民事司法中,體量龐大的常規案件或簡單案件可能會由“人工智能法官”處理,它們通過“運用大數據與云計算充分挖掘分析數據資源,依托法律規則庫、語義分析模塊、案件裁判模塊,把證據標準嵌入數據化的辦案程序中,在法官辦案過程中自動推送案情分析、法律條款、相似案例、判決參考等信息,為法官判案提供統一、全面的審判規范和辦案指引,幫助法官統一法律適用和裁判尺度”?!?5〕龍飛:《人工智能在糾紛解決領域的應用與發展》,載《法律科學》2019 年第1 期,第52 頁。當大數據分析在識別特定行為、活動或結果是否合適方面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時,大數據在社會生活中便獲得定義“常態”的權力?!?6〕參見[澳]狄波拉·勒普頓:《數字社會學》,王明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 年版,第120 頁。這種以海量法律文書為基礎、由社會科學理論背書的統一裁判標準,無異于向當事人宣示某種不容反駁和質疑的“真理”。而且,人工智能司法裁判主要依托算法作出,在現有的專業技術水平下,“智能服務商很難將算法的內在邏輯、源代碼充分轉化成自然語言或可視化技術直接向當事人和律師公開”。〔27〕馬靖云:《智慧司法的難題及其破解》,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9 年第4 期,第112 頁。顯然,這既是對當事人知情權和抗辯權的侵犯,也會嚴重挫敗當事人對司法公正的認同和感受。
要克服“數字鴻溝”導致的認知不正義,最直接的策略是賦予當事人對算法裁判結果的抗辯權,迫使使用人工智能輔助裁判工具的法官展示可能的裁判結果,說明輔助裁判系統的工作原理、邏輯和科學性,必要時還可以引入專家輔助人,對系統原理作證或接受質詢。這種策略來自民事訴訟法上的“武器平等原則”,即根據公正審判權的要求,訴訟程序必須保障當事人有平等提出資料的機會。但社會心理學實驗表明,訴訟程序變得更加公平非但不會讓當事人更容易接受對自己不利的裁判結果,相反還會強化他們對程序虛偽和司法不公的確信?!?8〕參見馮健鵬:《主觀程序正義研究及其啟示》,載《環球法律評論》2018 年第6 期,第123-124 頁。同時,受職權主義訴訟模式影響,基層民眾形成了根據結果好壞來判斷司法公正與否的習慣,尤其是在鄉村和偏遠地區,人們對當事人主義的訴訟模式很難適應。因此,在民眾訴訟觀念沒有根本改變的情況下,僅通過保障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的平等對抗不足以消除人工智能司法裁判導致的認知不正義。
實際上,在法官使用人工智能輔助裁判工具作出判斷并展開說理之前,應與當事人溝通。在溝通時,如果法官能夠表明自己在認真傾聽和對待當事人的觀點,當事人會因為感受到被重視、信任和尊重,增進對司法公正的認同。要達到這種效果,法官必須運用基層民眾能夠理解、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話語進行溝通,唯其如此,當事人才能夠自如地表達觀點和立場,社會大眾在爭議問題上的意見或看法才能有效地被納入司法過程。縱觀整個法院系統,人民法庭最能滿足上述要求,因為它的管轄區域小,不僅與轄區政府密切接觸,對本地的政策有較強的感性認識,而且深入鄉村社會,密切聯系群眾,對本鄉本土的風俗習慣極為熟悉,對各種糾紛牽系的“在場的”的背景性本土政策及雖“不在場”卻構成脫不去的、背景性的、細微的“地方性知識”都能洞悉?!?9〕參見劉忠:《四級兩審制的發生和演化》,載《法學研究》2015 年第4 期,第54 頁。因此,可以充分發揮人民法庭直接聯系群眾的優勢,在訴訟過程中強化法官與當事人的溝通,優化人工智能裁判輔助系統的數據來源,在輸入端縮小算法裁判結果與民眾正義感的差距;通過判后答疑等工作機制,及時接收基層民眾對人工智能輔助裁判系統的反饋意見,幫助他們理解裁判理由,及時發現甚至糾正算法裁判的錯誤,在輸出端消除實現認知正義的障礙。
隨著互聯網技術和移動技術的迭代升級,法院、當事人及其他訴訟參與人可以通過各類訴訟平臺,在線實施訴訟行為。這種訴訟模式深刻改變了民眾與法院的交往方式,二者聚集的場所從物理空間中的實體法庭轉向網絡空間中的虛擬法庭,交往方式從現實的“面對面”陳述變為隔空的言辭交鋒。例如,在同步視聽傳輸技術的幫助下,在線庭審實現了身處異地的法官、當事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之間的即時多向交流;異步審理甚至允許法官和訴訟參與人在規定期限內按照各自選擇的時間登錄平臺,以非同步方式完成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等訴訟任務。在線訴訟以技術替代人力,極大降低了訴訟成本,因而在理論界和實務界都備受青睞。但是,也有學者對在線訴訟的正當性抱持懷疑態度,認為法官和當事人不在同一時空下的訴訟模式,必然使法官與一方當事人的互動游離于另一方當事人的視野之外,庭審內含的監督作用被弱化,與直接審理原則相沖突?!?0〕參見張衛平:《民事訴訟智能化:挑戰與法律應對》,載《法商研究》2021 年第4 期,第28 頁。對此,理論界的主流看法是,直接審理原則旨在最大可能地促進有效案件信息的傳遞和獲取,在線訴訟改變了這項原則的實現方式,沒有動搖甚至否定該原則本身,程序正當性并無疑義?!?1〕參見陳錦波:《論信息技術對傳統訴訟的結構性重塑——從電子訴訟的理念、價值和原則切入》,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18 年第3 期,第119-120 頁;高翔:《民事電子訴訟規則構建論》,載《比較法研究》2020 年第3 期,第183 頁;李占國:《互聯網司法的概念、特征及發展前瞻》,載《法律適用》2021 年第3 期,第12 頁;段厚省:《遠程異步審判的程序正當性考察》,載《政法論叢》2022 年第3 期,第63 頁。這種看法將“開庭審理是為了促進案件信息的交換”當作默認前提,顯然是對庭審功能的窄化;反對者指出的庭審監督作用被削弱,確實是在線訴訟模式的弊病,但并未觸及問題的癥結。
在線訴訟模式的真正隱憂在于加深了法官與民眾的心理隔閡,妨礙民眾對司法權威的認同和信任。在訴訟活動中,設置庭審程序并規定直接審理原則,是考慮到人際溝通“不是在兩個會提出某些有效性要求的智能機器之間進行的過程。至少在面對面溝通上,語言也總是會和身體,也就是姿態與表情,交織在一起。互動的含義內容不是在語言中就能油然而生的……‘共在’、意識能被看到和知道,自己的視線能被對方觀察到,就是人類互為主體性的基礎經驗”。〔32〕[德]漢斯·約阿斯、沃爾夫岡·克諾伯:《社會理論二十講》,鄭作彧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264 頁。開展在線訴訟時,庭審系統與電子顯示屏成為橫亙在法官和當事人之間的隱形高墻,阻斷了法官“哀矜折獄”的道德情感。他們很難再看到“當事人唾沫橫飛地宣泄自己的憤怒,或者聲淚俱下地痛陳自己的冤屈”,無法“對當事人個人形成直觀的印象,對當事人陳述的故事難以感同身受”?!?3〕高童非:《數字時代司法責任倫理之守正》,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2 年第1 期,第155 頁。換言之,在線訴訟雖然可以模擬面對面交流,甚至能夠產生身臨其境之感,但它終究是將面對面交流這種具身關系轉化成了詮釋關系,使人們透過電子屏幕,以類似閱讀文本的方式觀察和理解他人的行動。在“閱讀”時,當事人往往會受到自身成見的支配,這些成見包括對法官和對方當事人的看法,以及對爭議案件是非曲直的執念,〔34〕心理學上將這種現象稱為“自我內向投射”。參見[美]約翰·蘇勒爾:《賽博人:數字時代我們如何思考、行動和社交》,劉淑華、張海會譯,中信出版社2018 年版,第129 頁。以至于他們不僅難以感知他人的真實意圖,而且會越發強化自身成見,拒絕聽取他人的合理意見,從而加劇法官與當事人的疏離感。
在線訴訟導致的司法權威信任危機,其實是“系統對生活世界殖民化”的后果。此前,法律術語作為簡化日常生活復雜性的一種手段,雖然大幅降低了法律系統的運行成本,但讓職業法律人“困在系統里”,造成法律與情理、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普遍法治經驗與本土法治資源的沖突。數字技術是另一種簡化生活世界復雜性的方式。在線訴訟是以上兩種簡化方式的疊加,長期生活或者活躍在由它筑造的虛擬空間中,法官與民眾、司法與日常生活必然漸行漸遠,司法權威的信任危機也隨之產生。
要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必須重新打開法律系統通向生活世界的索道,讓法官退出各種辦案系統,離開辦公室,走向廣闊的生活世界,借由常態化的面對面交往,感知民眾在生活世界中面對的各種具體狀況和想法。質言之,在基層司法領域中重啟并重視群眾路線實踐。人民法庭是黨的群眾路線在司法領域的制度表達,通過就地立案、就地開庭、當庭調解、當庭結案,人民法庭實現了司法權力的“身體”在場,能夠強化民眾對司法權威的感知和認同。因此,充分發揮人民法庭的制度功能,有助于緩解數字時代司法權威認同危機。
司法便民功能和社會治理功能的共同點在于具有強烈的實效性,折射出人民法庭在特定歷史時期的“當務之急”,因而具有高度的偶然性和易變性。正因如此,面對數字社會的全新環境,兩項功能在不同程度上都遭遇挑戰或沖擊?!?5〕這同時也解釋了為何本文在這兩個部分將“功能”與“職能”混用。要探討數字時代人民法庭的功能,必須擺脫以“實效”為導向的思考方式,從社會系統功能分化的角度出發,探求內在于人民法庭本身、不隨外部情勢流轉的制度功能,并且思考這種功能在數字時代的實現方式。
系統論法學建基于盧曼的社會學理論,后者包含一種從新達爾文演化理論角度闡述法律與社會共同演化的思想,〔36〕參見泮偉江:《對法律規范的社會學觀察——論盧曼早期法社會學思想》,載《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3 期,第86-88 頁。因而可以為我們理解人民法庭制度的內在功能提供分析工具。在系統論法學看來,現代社會中的法律為人們的日常生活提供了穩定的規范性預期,要維持這種預期,只能依靠法院。
首先,社會秩序被認為是人們在變動不居的日常生活中建立起的穩定預期。根據具體的建立方式,即人們面對失望或挫敗時的反應,預期被區分為認知性和規范性兩種類型。面對失望或挫敗,如果人們采取“就事論事”般的“學習”態度,深化對干擾事件及其規律的了解,反省自己在應對未知時的不足,那么他們建構的穩定預期是認知性的。相反,如果采用“反事實”的做法,堅持對未來或應然的某種期待,拒絕向失望的現實生活妥協,那么人們抱持的這種穩定期待是規范性的?!?7〕參見[德]尼克拉斯·盧曼:《法社會學》,賓凱、趙春燕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81 頁。
其次,在高度分工的現代社會,各行各業的運作差異不斷擴大加深。對無法通曉所有行業知識的人們來說,面對來自自身“知識盲區”的各種事務,要么相信對方基于專業性作出的判斷,要么相信國家法律制度會在自己合法權益遭到侵害時提供救濟。例如,我們雖然無法確切知道手機上正在運行的軟件是否正在不當搜集個人信息,但是一旦發生個人信息侵權事件,我們可以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應用軟件的開發商和運營商承擔侵權責任。由此可見,在現代社會中,法律能掙脫各種專業知識施加的情境限制,建構起普遍性的穩定預期。〔38〕參見陸宇峰:《系統論法學新思維》,商務印書館2022 年版,第218 頁。
最后,在各類糾紛解決主體中,法院在維持穩定的規范性預期上具有決定性優勢。法院受“禁止拒絕裁判”原則的約束,在面對社會快速發展過程中出現的新類型案件時,必須作出裁判,在爭議雙方中分派合法/非法地位,將社會生活中的不可界定性轉化為可界定性。相比之下,其他糾紛解決主體不受前述原則的拘束,面對新型案件,只需根據自己的專長提供服務即可,因而無法獲得維持規范性預期的地位?!?9〕參見[德]尼可拉斯·魯曼:《社會中的法》,李君韜譯,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 年版,第349-356 頁。
根據《人民法院組織法》的規定,人民法庭作為審判機關,應當發揮維護規范預期的功能。但是,從制度創建伊始到21 世紀最初10 年,人民法庭在司法實踐中的角色定位始終在審判機關和行政機關之間徘徊,其制度功能側重于維護社會穩定。由于人民法庭的行動被賦予強烈的實用主義色彩,其目標是有效預防或徹底化解矛盾糾紛,而非形成具有普遍性的裁判規則,它所維護的基層社會秩序是一種事實上安寧穩定的狀態,而非規范秩序。
進入數字時代,糾紛解決領域中的“去中心化”趨勢不僅促進了糾紛解決體系的內部分化,而且推動了人民法庭規范性預期維護功能的回歸。“去中心化”的典型代表是在線糾紛解決機制的興起。隨著互聯網平臺經濟的發展壯大,電子商務糾紛和互聯網金融糾紛日益增多,淘寶、京東、蘇寧易購等大型電商紛紛配備專門的在線糾紛解決模塊,實現矛盾糾紛的“內部消化”。相較于既有的線下糾紛解決機制,在線糾紛解決模塊是一種更加純粹的、自發形成的民間糾紛解決機制。由于電商平臺與爭議雙方存在利益關聯,在線糾紛解決機制必須細致且審慎地梳理、協調雙方的利益之爭,因此取得了較好的糾紛解決效果??墒牵瑹o論如何細致審慎地調處糾紛,其行動終究服務于實現電商平臺效益最大化的目標,〔40〕參見周翔:《描述與解釋:淘寶糾紛解決機制——ODR 的中國經驗觀察》,載《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4 期,第105 頁。所以需要專門的機構對各類專業化糾紛解決機構或平臺進行監管,對其內置的糾紛解決規則進行合法性審查。這種對監管機構的需求喻示著糾紛解決體系的內部分化,糾紛解決事務開始從單向度的、平面的結構逐漸演變為復合型的、層級化的結構。其中,初階的糾紛解決事務與傳統理解沒有差別,依舊是“特定的解紛主體依據一定的規則和手段,消除沖突狀態、對損害進行救濟、恢復秩序”,〔41〕范愉:《糾紛解決的理論與實踐》,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71 頁。高階的糾紛解決事務是對前述解紛主體、解紛過程和結果進行監管,確保糾紛解決合乎公平正義的價值目標。相對于初階的糾紛解決事務,高階的糾紛解決事務旨在對各類糾紛解決組織及其行為進行宏觀調控,確保矛盾糾紛化解事務在法治的軌道上運行。所謂的“在法治的軌道上運行”,即通過合法性審查,對糾紛解決組織及其行為進行合法/非法評價。依據系統論法學的觀點,這明顯屬于法院承擔的維持穩定規范預期的職能,可它發生在訴訟程序之外,如果由基層法院履行職能,不免違背民事訴訟法規定的處分原則。對此,可以將職能賦予人民法庭。一方面,人民法庭是基層法院的派出機構,當然具有法院的功能,履行法院的職責;另一方面,在“三道防線”的構想中,〔42〕“三道防線”是黨中央在20 世紀60 年代初探索如何妥當處理人民內部矛盾時提出的構想。具體內容是:“大力加強調解委員會的工作,使它成為處理這類人民內部矛盾問題的第一道防線;普遍建立人民法庭,使人民法庭同公安派出所成為處理這類問題的第二道防線。這兩道防線的工作做好了,法院、檢察院和公安機關這個第三道防線的工作就更主動了,就更能提高他們的工作質量”。參見鄧力群:《鄧力群自述:1915—1974》,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第423 頁。它被安置在法院與基層解紛組織之間,是連通正式司法與非正式司法的樞紐。因而,由人民法庭在訴訟程序外履行維護規范性預期的職能,在法律層面和政治層面都具有正當性。
人民法庭要實現規范性預期維護功能,需要滿足以下三個條件:一是成為基層法院與基層糾紛解決組織之間的樞紐,實現矛盾糾紛的評估、甄別和分流;二是相對基層法院,承接所有非訴訟糾紛解決業務,將之分派給適格的糾紛解決組織處理,但對處理結果進行合法性審查;三是相對基層糾紛解決組織,對糾紛解決規則與糾紛解決方案進行合法性審查,為爭議雙方的合法權益提供保障。據此,與人民法庭相關的法律規范和運行機制需要作出一定調整。
首先,在立法層面明確人民法庭與基層法院的職能分工?,F行《人民法院組織法》并沒有體現上述差異,只是詳細規定了有權設置人民法庭的主體、設置依據及設置的法律效果,對人民法庭的職能及其與基層法院的差異未置一詞。〔43〕《人民法院組織法》第26 規定:“基層人民法院根據地區、人口和案件情況,可以設立若干人民法庭。人民法庭是基層人民法院的組成部分。人民法庭的判決和裁定即基層人民法院的判決和裁定”。嚴格來說,人民法庭制度始于1954 年《人民法院組織法》第17 條的規定。后來雖有幾次修法,但該條文的具體內容不曾改動,僅有條文序號和文字表述上的略微調整。1963 年《人民法庭工作試行辦法(草稿)》(以下簡稱“1963 年《試行辦法》”)明確了人民法庭的職能范圍,包括審理一般的民事案件和輕微的刑事案件、指導人民調解委員會的工作等。除此之外,它還特別規定,人民法庭處理案件一般堅持說服教育、調解為主的方針,如果需要判決或裁定,必須報基層人民法院核準后宣判?!?4〕參見張世進等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規范性解釋集成》,吉林人民出版社1990 年版,第664-665 頁。盡管該規定有其特殊的時代背景,但它展示了人民法庭與基層法院職能劃分的可行方向,即人民法庭負責適合用調解等非訴訟方式處理的案件,基層法院負責適合使用裁判方式處理的其他案件。
其次,在完成人民法庭與基層法院的職能分工后,進一步明確人民法庭與基層法院立案庭或訴訟服務中心的關系。這主要體現為實現訴前糾紛解決與訴訟服務的分立,將立案庭目前承擔的訴前糾紛解決職能全部移交人民法庭。自20 世紀90 年代立案庭被普遍設立以來,僅負擔立案審查職能。2012 年修改的《民事訴訟法》規定,法院對尚未立案或者立案后不久的案件予以先行調解。從此,立案庭承擔調解工作,但實踐效果并不理想。究其原因,民事案件“應當在收到起訴狀之日起七日內決定是否立案”的硬性規定給立案調解帶來巨大壓力,很多案件根本來不及進行調解;立案庭法官普遍認為,案件能否調解、能否解決并非立案庭該有的職責,因為后面還有審判庭可以“兜底”,他們對立案調解的積極性并不高?!?5〕參見張嘉軍:《立案登記背景下立案庭的定位及其未來走向》,載《中國法學》2018 年第4 期,第231 頁。因此,可以由人民法庭承接立案庭的訴前調解職能,負責訴前多元解紛聯動銜接工作,這樣既可以實現“將矛盾糾紛化解在訴前”的治理目標,也可以減輕立案庭的工作壓力,使其將更多精力投注于訴訟導引、訴訟指導、法律咨詢、案件查詢、判后答疑等訴訟服務職能。
最后,協調人民法庭與司法所的關系,這背后涉及對各類基層糾紛解決組織的管理權限的分配?!度嗣穹ㄔ航M織法》第25 條第2 款規定:“基層人民法院對人民調解委員會的調解工作進行業務指導”,2014 年《意見》將之歸為人民法庭治理職能的重要內容。〔46〕2014 年《意見》第3 條規定,基層人民法院“依法對人民調解委員會調解民間糾紛進行業務指導,積極參與基層社會治理,是人民法庭的重要職能”。可是,在1963 年《試行辦法》中,該項職責被表述為“指導人民調解委員會工作”,并不以“業務指導”為限。人民法庭管理權限的收縮與2010 年《人民調解法》的制定有關,其第5 條將國家對人民調解工作的指導區分為“全面指導”與“業務指導”,并分別交由司法行政部門和基層人民法院負責?!?7〕《人民調解法》第5 條規定:“國務院司法行政部門負責指導全國的人民調解工作,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司法行政部門負責指導本行政區域的人民調解工作?;鶎尤嗣穹ㄔ簩θ嗣裾{解委員會調解民間糾紛進行業務指導”。至于為何要做出如此割裂的安排,立法者閃爍其詞,只是簡單地提到“經研究,結合長期以來人民調解指導工作的實際情況,《人民調解法》對人民調解工作的指導體系進行了更加科學合理的規定”?!?8〕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中華人民共和國司法部法制司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調解法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 年版,第21-22 頁。從上文提到的糾紛解決體系的根本性變化來看,一方面,應當取消兩種指導類型的劃分,只保留“業務指導”,同時在立法中明確規定,人民法庭有權審查調解規則和調解協議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制定《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促進法》,使其他各類糾紛解決組織都成為人民法庭業務指導與合法性審查的對象。
人民法庭的社會治理功能和司法便民功能都因信息技術的深度應用遭受沖擊。究其原因,兩項功能的形成與人民法庭在特定歷史時期的治理任務密切相關,所以在面對數字時代的全新環境和挑戰時,無法為人民法庭制度的存續提供支撐。從社會系統功能分化的角度來看,法院的功能是維護穩定的規范性預期。在數字時代,線上平臺的廣泛建立激活了社會糾紛解決力量,雖然取得了良好的解紛效果,但也需要對這些解紛組織進行監管,確保解紛活動在法治軌道上運行。人民法庭作為連通正式司法與非正式司法的樞紐,通過對社會組織內置的解紛規則和促成的解紛方案進行合法性審查,在訴訟程序外發揮規范性預期維護功能。
人民法庭制度是人民司法制度的偉大創造,在化解矛盾、方便群眾、促進社會穩定和諧方面一直發揮著重要作用,對傳承紅色司法基因和推進基層治理體系及治理能力現代化具有極強的實踐意義。關于人民法庭制度的研究一直處于邊緣地位,研究思路和方法趨同,形成了一種可以稱之為“鄉村司法研究”的范式,即在鄉村治理的背景下,首先收集、整理并歸納各地人民法庭的實踐經驗,然后基于“現代社會”與“鄉村社會”、“實質正義”與“形式正義”、“法治論”與“治理論”之類的二元對立框架,剖析人民法庭遭遇的問題并提出對策。這種范式雖然提供了豐富的經驗材料,但無法站在更加抽象的層面,對整個人民法庭制度及其具體實踐展開深入的理論反思。數字技術在司法領域的廣泛運用,動搖了人民法庭制度的存續基礎,但也提供了契機,讓我們擺脫鄉村司法研究范式的約束,重新審視人民法庭制度的功能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