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的猴子

蘇先生

陣雨剛過，彩虹還掛在天上，地皮還濕著呢，就有人在那個廢棄的麥場院子里敲鑼，原來是有人耍猴。被陣雨趕回家的人正打算美美地睡上一覺，但這熱鬧少見，值當一看，一定得去，于是人們紛紛從炕上爬起來，撿幾件干衣裳穿上就出了門。

猴子已經夠瘦的了，耍猴的人比猴還瘦。這是我在現實生活中第一次見到猴子，也不知道其他猴子是個什么樣子。于是我站在邊上，把耳朵倒空了，仔細聽人家說話。

人真是夠多的，這也是老天爺賞光呢，一場雨讓人們有了閑，又有了這猴看。耍猴人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麥場中間，猴子坐在上面，開場前要敲鑼，把場面話、俏皮話都說夠、說熱鬧了，這才開場。

猴子從椅子上翻個跟頭下來，它打開放在遠處的木箱子，翻出來一件碎花裙，從頭上套進去，套了半天卻穿不上，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猴子聽見眾人笑話它，便把裙子脫下來丟了，耍猴人撿起來又丟過去，這次猴子從腿上穿，終于穿進去了，它再次站到椅子上。

耍猴人一次向它丟過去三把木刀子，猴子開始一把把地拋向空中，把刀耍成一個圈，迎來陣陣喝彩，耍猴人此時拿起銅鑼，從反面平舉，圍著人群轉圈說：“好看的話，給點兒賞錢啊，各位爺爺奶奶?！?/p>

轉了半圈，銅鑼里也就幾個硬幣。耍猴人說：“看來爺爺奶奶們不滿意啊?！彼呱先ゼ傺b擰了一下猴子的耳朵，猴子也假裝疼，踢了耍猴人一腳，跑了。這次大家笑得更厲害了，耍猴人開始哄猴子，猴子又回到椅子上，耍猴人在三把刀的刀尖處點燃火苗，猴子開始耍那三把火刀，速度很快，形成一個火圈。

猴子繼續耍怪，“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掌點燃了，便跑過去把手伸進耍猴人的襠部，臺下的觀眾哄堂大笑。

猴子踩上自行車，拿著銅鑼再一次向圍觀的人們討錢，這一次，銅鑼里的紙票子滿滿當當的，我把身上僅有的五毛錢也丟了進去。

接下來，猴子向人們答謝，它開始翻跟頭，先是以“8”字形翻了一圈，然后又以“2”字形翻了一圈，最后以“3”字形翻了一圈。

觀眾里有人喊，給猴子抽支煙吧，說著還丟過去一支煙。猴子撿起來便含在嘴里，耍猴人過去給猴子點上煙，猴子坐到椅子上蹺著二郎腿吐起了煙圈，抽得很投入。

抽完煙后，猴子開始舉鐵錘，舉了一會兒之后躺在地上不起來了，耍猴人說：“又假死，每次累了就假死，像不像各位奶奶家的老爺們兒啊，不干活裝死呢。這種情況該怎么辦??？”

有婦女喊：“這種情況我一般會用鞭子抽?！?/p>

耍猴人說：“還是奶奶有經驗啊。”

耍猴人拿起鞭子假意打猴子，猴子一翻身，又躺下，耍猴人再打，卻故意打不到，來回折騰了好多次，累得耍猴人直擦汗，觀眾們都快笑岔氣了。

猴子耍人比人耍猴更逗樂。

最后，猴子跳過去搶了耍猴人的帽子，圍著觀眾又收了一次錢，這次收到的票子都是大面值的。猴子收到錢后舉著帽子拿到耍猴人跟前，就在耍猴人接手的時候，猴子把錢撒到了地上，還把帽子扣到了耍猴人頭上，又迎來一陣喝彩。

當耍猴人眉開眼笑，低頭彎腰開始撿錢時，猴子卻躥進了人群里，然后上了草垛頂，開始在草垛上奔跑，跨過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草垛，還不見它下來。大家都以為這是最后的表演，還有人喊：“快讓猴子下來啊，要是把草垛上的麥殼踩漏了，草垛會進水的！”耍猴人這才抬起頭，只見猴子鉆進了一棵榆樹，榆樹葉子小、密實，根本看不清楚它是否還在里面。

耍猴人跑過來，跳上榆樹，一下子踩空，掉到了下面的路上，他又爬起來繼續找。

猴子跑了。

之后的一個月，耍猴人就住在蘇莊，天天找猴子。街坊鄰居念叨說，這猴子肯定是平時的日子不好過才跑的。

每天都有人給耍猴人報信，有人說在廟后面的榆樹上看到了它，有人說在蘋果園里看到了它，有人說在溝里的水池邊看到了它，還有人說看到它正在水壩里洗澡呢！

根據這些人的說法，猴子每天會流竄好幾處，耍猴人說：“還好，猴子沒出莊子，要出了莊子，一個莊子一個莊子地浪下去，那真的找不回來了。”耍猴人還說：“蘇莊好玩啊，地勢好，有林子，有山有水，有溝有坎的，猴子看上這地方，不想走了?！?/p>

這一番話讓我們對這只猴子親近了不少，覺得它是一只獨具慧眼的猴子。蘇莊有個傳說：蘇莊的廟里請過隔壁鄉的一位神仙的雕塑，因為這位神仙和蘇莊的主神是親戚，就請過來串個門，供奉了三個月后打算送回去，神仙卻不走了，覺得這里好，要多住一陣，這一住就是幾十年。

村子里的人說：“讓猴子再耍耍，耍夠了就回來了。它聰明著呢，天氣一冷，就沒地方去了，還不知道回家嗎？”

我獨自見到這只猴子是在我們家的玉米地里。那天我到地里打算給我種的那個冬瓜翻個面，想讓它長得更大些，結果在玉米地里看到了那只猴子。它躺在地里把玩著冬瓜藤上的花，見到我后它坐了起來，做好了逃跑的姿勢，我連忙瞥了一眼我的冬瓜，還好冬瓜完好無損。

直到那年冬天，耍猴人還是沒找到猴子，村里人也沒再見過那只猴子，整個鎮上都沒有了猴子的消息。

我想，猴子定是橫下心來去了更加廣闊的世界，它比我走的路要多。這些年它走村串寨，走過陜西、山西、甘肅、青海、新疆，搭過那么多輛長途車，吃過那么多頓便飯，遭遇過各種各樣的天氣，睡過各色的旅店，早早便知曉了生活的樣貌。它看過無數張笑臉，可能已經厭煩，生活被遮蔽了什么，又展示了什么，它都一清二楚。它想過一種自由的、安靜的生活，早就做好了要逃離的準備，在一個雨后，在一個傍晚，在一群人眼皮子底下。然后去流浪，老去，隱藏起戲耍的技能，沉入乞食者當中。一程一夜一晝，看星穿長空，觀日過山頭。

【原載《大眾日報》】

插圖 ／ 告辭 ／ 佚 名